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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11期|赵志远:登高的羊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11期 | 赵志远  2025年12月08日08:35

赵志远,2002年出生于江苏宿迁,齐齐哈尔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小说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清明》《作品》等杂志。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那么钟情于登高。高处仿佛对人们有着十分诡秘的诱惑,不论是临死,还是为了挣脱某种束缚,抑或喑哑着穷极某人一生的抗争。这里,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高,物理层面的高,而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那种有引申含义的高。

我对于登高的思考,并非是我闲暇里哲学思考的一个部分,而是由两件荒诞的事引起的。

第一件事,发生在今年上半年:我的祖父死在了一棵巨大的柳树上。那棵柳树,在我记忆中占据了很大的分量,每当我回忆起老家,红砖灰瓦的背景下,率先冲进我脑海的总是那把浓密的青色巨伞。我曾在它树荫的庇护下,睡过无数次香甜的午觉,也是在它的见证下,萌芽了我和李安的友情。祖父死时,他的双手双腿环抱着柳树,屁股卡在树杈间,安稳如沉睡在襁褓里的婴孩。

第二件事,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一次期中考试总结大会上。李安穿着白色衬衫,灰色短裙,黑色圆头状的鞋,还有盖过脚踝的蕾丝白袜,这些是我们学校校服的标准配置。在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的列队方阵等待年级主任讲话时,李安正笨拙地往演讲台上爬。演讲台在主席台正中间,主席台本就在头顶,演讲台则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玛峰。演讲台的南北两侧有阶梯,而李安是从东面往上爬的。谁也不知道李安什么时候上了演讲台,也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看见两条腿在头顶高跷着,裙子掀起,黑色内裤在裙底一闪一闪,像一团鬼影,数千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无数张嘴巴翕翕合合地发出嗡响。

说到这里,你可能会对我使用的“荒诞”一词表示怀疑。先别急,关于这两件事,还有一些其他的信息。首先,祖父早些年中了风,偏瘫,左手常年画“七”,左腿也僵直不能弯曲,他很少下床,似乎是不愿意面对自己已经死了一半的身体。祖父吃饭需要父亲喂,洗澡也只是父亲用湿毛巾擦拭他没有知觉的身体,他如何爬上那棵柳树?其次,穿着灰色短裙的李安,是我早年的玩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孩。虽然对于他性别的定义中间一度存疑,不过最后他证明了自己。

当然,那是后话了。

前些时候,我跟几个来往密切的同事闲聊,从大学聊到中学。我惊奇地发现,其中一人竟和我来自同一所初中。从他口中得知,他小学时成绩很好,因为小升初的时候限制报考地,所以才到了我那所生源、声誉都很差的初中。“不过,”他顿了顿,接着说:“初一下学期我就转走了。”我大笑,没有替母校辩解的冲动。多聊了几句,他开始提到转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教师队伍和学习氛围。

我不解,问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他说:“太过久远,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我可忘不掉,当年有一个神经病爬到了演讲台上,当时我考了年级第一,作为学生代表,坐在主席台上等待发言,我妈是学生家长代表,后来……”

最近我常在梦中惊起,却回想不出究竟梦到了些什么。黑暗中,像有黑影漂浮,盯得久些,黑雾又幻化作密匝匝的线条,线条越看越粗,越看越密,愣怔间,脑子里竟出现几声羊羔子轻软的叫声以及祖父微驼的背影。

我蓦地想起祖父常说的“因果”二字,转念想想,直到今天,才愈发咂摸出味来。

该从哪讲起呢?是从祖父的羊圈,还是从李安一家浩浩荡荡从泗阳搬迁过来开始讲起?我思忖数日,试图从两件攀缘登高的事情中寻找共同点,尽管并不那么容易,不过,我可以尽力去做好这个叙述者。

早年,我大概上三年级的时候,李安一家从泗阳搬迁过来,住在我们家的南边,一个我们叫作南四队的地界。李安一家和我的祖父沾亲带故,搬家的时候父亲也出面帮忙。祖父和一个宽头大脸的老头手拉着手,久久不放,四个深凹的眼窝里都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孩在墙后探出脑袋,眼睛轱辘轱辘地转着。那时我就知道,我和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讲。

祖父中风之前,一直经营着自己的羊圈。那是一个巨大的羊圈,在大门东边的空地上,无数粗壮的树枝被麻绳勒住,相互挤压成牢不可破的篱笆,靠近东南拐的地方,有一个用木板打造堆砌的羊棚;圈内养着四五十头羊,也可能只有二三十头;羊群整体呈黄白色,人上前以后,它们总是会缩在一起;圈内满地是圆溜溜的羊屎蛋,羊圈周围常年散发着骚臭的味道。放羊时,祖父总是会捏着一个细长的竹竿,上面绑着一小截绳子,把羊群赶到东边的荒地里吃草。羊群开始低头吃草时,祖父就睡在地上,拿出一本厚书,躺进田坝边偶有的树荫里,手指蘸着唾沫,一页一页,一行一行,读他的《三侠五义》,读他的《鸳鸯剑》 《蝴蝶刀》。读累了,就把书放在脸上,把两个胳膊枕在后脑,跷起腿,呼呼大睡。我很难想象,我此刻描述的,并非是十五六岁小放羊娃,而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人物形象。在田野间,柔风抚着祖父,到处是虫鸣蛙叫,祖父常被哄得睡过头。直至天色昏暗,太阳已经下班,祖父才揉开惺忪的眼皮。也许正是日落后的那一抹冷将祖父唤起,也许是出于他身为老羊倌的直觉。祖父起身后,发现野地里已经没有一只羊的痕迹,他便沿着往东的小路,一路踉跄地寻到陈庄。他知道,贪吃贪玩的羊儿是不会自己走回家里去的,它们只会跟在头羊的屁股后面,走着,吃着,渐渐忘记了来时的路。祖父寻到头羊,拿起竹竿子拍打几下,便带走头羊,于是藏在角落里的羊群都冒出头来,跟着头羊,跟着祖父,往家里赶。我曾跟随祖父放过几次羊,很是无聊。我坐在地上看羊群把草吃进嘴巴,嚓嚓作响,随后它们用牙齿碾出绿汁,咕咚下咽,周而复始,羊群先围在一起,如一团巨大的云彩,而后逐渐散开,如夜里的群星。整片大地上都有羊的影子,它们一点一点欢蹦,就像一把黄豆洒在了水泥路上。我并没有经历过沿着小路寻找羊群的情况,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出自祖父的嘴巴。

我的父母不常回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祖父一起过的。祖母死得早,我没见过她,也从没听祖父提起过。祖父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羊。

我与李安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那只母头羊生产的时候。祖父在羊圈里接生。他打了一盆温水,要进羊棚时,他告诉我,妈奶子难产了,他要看着。我只被允许在羊棚外面看,羊圈都不许进。祖父在里面一直嘀嘀咕咕,和头羊妈奶子说着什么悄悄话。李安走到我家门口,他往里面伸头看了一眼,提着红色的塑料袋。我朝他喊,羊圈!人在羊圈这!话音未落,祖父在里面大声骂了我几句,说我惊到了妈奶子。

李安告诉我,他家在南四队的头头开了一个小商店,城里的狗牙丁、虾条、辣皮、辣棒都有,他爷爷说我想吃什么随时去拿,不收钱。我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的,我瞟了一眼,里面是两袋豆奶粉和许多根火腿肠。李安问,你爷呢?我说,在羊圈,妈奶子生小羊,一天一夜了,生不下来,一直嚎。他问,妈奶子是谁?我说,是头羊,头羊。说完我觉得有些绕口,我补充道,是一只母头羊。他点点头,眼睛亮了起来,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我说,我都进不去,妈奶子是我爷的命根子。李安稍显失落。随后,我和李安到门口大柳树下面吃火腿肠。小孩子就是这样,跟谁都熟得快,我和他什么都聊,两人哈哈大笑,笑得满头大汗,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风吹过来,汗微干,带走些暑气,树上的叶子哗哗响着,几根腊肠状的羊衣在树枝上微微摆动。李安问我,树上黑乎乎的长条子是什么?我说,那个啊,是羊衣。他追问。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大人叫它羊衣,母羊生完小羊,我爷就用竹竿子挑一个羊衣出来,紫红色的,像鱼肚子里的那一团。我爷把羊衣挂到树上,过两天就黑成这样了。李安那天很奇怪,总是盯着羊衣发呆。我唤他过来玩,他也慢吞吞的模样,心思都叫那群绿头蝇子勾走了。我们挖土,用手指碾蚂蚁,尝试用石头把羊衣砸下来,两人哈哈大笑,都筋疲力尽。李安走后没多久,祖父就从羊棚里出来了,他用竹竿挑着一团淡粉色的秽物,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羊衣,那团羊衣肿大褪色,像是被水泡了很久,表面滑嫩得令人作呕。祖父熟练地把羊衣甩到树枝上,说,妈奶子不行了。

妈奶子躺了一两天才死透,祖父一直守在它旁边,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父亲。妈奶子死后的那几天,我一直没敢和祖父说话,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但他仍会把属于自己的工作做好,诸如接送我上下学、做饭以及清理羊群的粪粒。还有挖坑。他在家东的空地上挖了一大一小两个土坑,把妈奶子葬在了大坑里,小坑空着。我第二天醒来,小坑也被填成了一个小小的坟。那几天,祖父像是得了病,得了一种只能说祈使句的病,他与我的交流,只包括让我做某些事和不让我做某些事。出于恐惧,那几天我格外乖巧。妈奶子的死,对祖父的打击是极大的,他越来越瘦小,越来越佝偻,从远处看,像是站立着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羊。我依稀记得,祖父问我三大爷家的男孩叫什么,我告诉他,叫李安,天安门的安。他点点头,说,有空叫他再来坐坐。

李安再来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妈奶子死了多久了。李安带了几个拇指大小的玩具,是《虹猫蓝兔七侠传》里的人偶。

那时,每到饭点,虹猫蓝兔就在少儿频道播放,家喻户晓。祖父也会陪着我一起看,但他每次看完,总会说:“没有以前的卞卡好看,卞卡里面有咬嘴头(亲嘴)的影儿。”其实,祖父看虹猫蓝兔时还掉过几次筷子。

起初,我以为李安是拿着他的新玩具过来显摆,可他却让我选一个,说是送给我。我把人偶排成一排,左看看,右看看,我捏着虹猫,不敢开口。他说,你喜欢虹猫那就把虹猫送你了。我说,你难道不喜欢虹猫?我拿走了你不生气?他说,没事,我喜欢蓝兔。

同龄同性的玩伴鲜有喜欢女性角色的人,为此我大为惊异。

李安和我在初中的时候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彼时,我们已经两三年没有见过。我一直在市区里上私立小学,在祖父换了一辆电动三轮之前,他每天都骑着二八大杠接送我上下学。李安则在离村子不远的村小继续上他的三年级。我们一起玩耍的日子过得很快,升入高年级后,兴许是课业繁重,也或者是单纯地倦了,两人逐渐减少了联系。我没想到我们俩会在初一时分到同一个班级,不过当我们对视时,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像是一层塑料薄膜,阻断了那一丝兴奋。

第一次对视后的沉默,奠定了我们友谊破裂的基调。我也曾躺在床上思考,为什么两个活生生的朋友,会折在一个眼神上面。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把责任都归咎于李安身上,是他的冷漠和猜忌给我泼了冷水,使我不再愿意与他为伴,是他伤害了我。

青春期的李安是怪异的。他清瘦,高挑,面如菜色,虚弱不堪。他说话时的表情以及身体上微小的动作,都像是一个撒娇的女生。而李安,的确大部分时间都和女生待在一起,他们课间一起谈话,放学后一起回宿舍,他和那些女生永远有话要讲,聊着我们难以窥视的内容。这令我作呕,这令所有的男生作呕。有人开始暗地里攻击李安,说他是娘娘腔,说他是变态,是人妖。这些话似乎没有传进李安的耳朵,李安仍和女生混在一起,还是像过去一样柔弱。他们加大攻势,从各个方面去抨击李安,连我偶尔也会说上几句。我作为李安过去的朋友,对他的指责让其他男生更加兴奋,他们一边高喊着:“你瞧瞧!”一边更加肆无忌惮地指着李安的后背骂。这些话自然而然传到了李安的耳朵里,而他只是大哭了一场后,回归平静。说实话,当时我看着李安抽泣起伏的后背,心里十分内疚,但我立刻用他曾经的冷漠来让自己清醒,我无数次为我清晰的头脑而骄傲。

对李安的攻击是无休止的。我们开始寻求更为刺激、污秽的话语,逐渐地,我们上升到了身体层面的攻击。吴穹会在经过李安时碰撞李安的肩膀,赵广会刻意去踩李安的鞋子。而后,他们以我为中心聚在一起,吴穹开始表演李安被他撞击后的动作,赵广则会告诉我们李安的袜子多么破旧不堪,逗得一群人大笑不止。而李安,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他并不反抗。他的沉默令我们绝望,就像我和他最初对视时那样,他用沉默来攻击我们,让我们像一群跳梁小丑。直到一个午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在我们班级内蔓延。

那天,天是阴灰色的,一场大雨浇灌下来,到处是泥腥味。吴穹浑身湿漉漉的,他从外面跑进来,冲撞开挡在过道里的人,径直跑到我们面前。他说,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没等我们猜,他就憋不住了,紧接着说,我看到了李安上厕所。这有什么?有人在我身后说。是啊,这有什么?我也说。吴穹急得嘴唇发白,支支吾吾了一阵,一拍桌子,大喊道:“我看到……李安他没有鸡鸡!”这个看似劲爆的消息并没有像那种沉寂许久足球比赛终于进球一样沸腾全场,一瞬间,全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翘首,愣怔,像是在迎接一场可怕的灾难。

小学的时候,我的父母在街道上盘了个小店,卖面条,门市离家说远也不远,只是出于方便,很少回家。我去过几次,店面很小,面条机就占了大半。面条机是我爸去山东买的,去了十几天,那十几天,我没有想过他,他好像也忘了给我带礼物。每次我去面条店,都会搬个马扎坐在面条机的面前,看面条机生产运作。因为比起与父母交流时的尴尬,我宁愿陪着轰隆作响的面条机。面条机顶上有个洞,往里头倒些面粉,再加些水,不一会下面就出来一大坨面团。取出面团,再放进洞内,就能把面团轧成薄薄的面饼,从刀片里走上一圈,就成了无数细溜溜的面条。我当时就想,长大也开一家面条店。

父母的面条店开在我的小学旁边,上学时偶尔能见到我妈运送鲜面条到集市上卖,看见了,两人笑笑,竟像陌生人。缺失父母的那段时间,祖父给予了我更多的爱。祖父的爱很多,我和羊群里的羊平分了它。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也是我和李安最要好的时期。那时,李安经常住在我家,我们一起住在祖父的房间。祖父的大床比父母的床还要大,上面铺着一个更为宽大的竹席,竹席边悬在半空,偶有几根刺头,会扎进皮肉,让人叫苦不迭。祖父的竹席上有一层乌黑的污渍,还有一股霉味,无数灰尘和皮屑都夹杂在一根根的竹条缝隙中。但没人嫌弃。我依稀记得,我们三人横着睡在祖父的那张大床上,我睡在中间,祖父在我的右侧,靠近门的地方,李安睡在我的左侧,靠近床头的位置。起初,我感到无比幸福,直到祖父开始打鼾。我和李安低语,李安笑着说他爷也会打呼噜,而且比我爷的呼噜声还要大。“像拖拉机!”李安这么形容他爷的呼噜声。我俩笑作一团,又恐吵醒了祖父,便只能捂着嘴巴,极力克制,笑到两人浑身发抖。好景不长,李安也睡着了,他竟也开始了微微的鼾声,他的鼻子里像是有一小团坚硬的鼻屎,在他一呼一吸间摩擦出嚓嚓的动静。前半夜,我睡得很痛苦,不知何时入眠,也不知祖父何时说起了梦话。

祖父说:“你长这么大了。”

李安说:“好多年了哩。”

祖父说:“妈奶子死了几天之后我才知道是你,是你回来了啊,你别怪我,别怪我。”

李安说:“唔,妈说东湖里的草肥嫩多汁,但是野风吹得我皮毛发紧,冷得往下掉屎疙瘩。”

祖父说:“我去把你的衣服摘下来,就在大柳树上。”

我保持着的圆睁的双眼,此刻爆发出干涩的疼痛。一股羊骚味让我疑心身处羊圈,但凉席的触感在背部挤压,我开始头晕。黑暗中对话的两个人,逐渐陌生起来。祖父不再是祖父,李安不再是李安,他们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互相寒暄着倾吐。我浑身发抖,手脚冰冷,感觉自己在被黑暗中的异物抽取着灵魂。

眼前逐渐朦胧,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是李安的哭腔:“别扇了,爷!脸都肿了!”

睁开眼,祖父正骑在我身上,他的脸通红,像是跟谁吵了架或是喝多了猫尿。他拉开架子,铁锹似的大手悬在半空,还要打。一瞬间,我惊觉出火辣辣的半边脸,两个眼睛骨碌一转,分清了局势。

我扯着嗓子喊:“别打了!别打了!”

祖父说:“你妈的,吓死老子了,半夜发什么癫?又哭又喊的。”

李安的事情一度闹到了年级主任那里。事情本该以吴穹道歉结束,可是没有。

在晨会上,年级主任对我们初一七班的全体学生进行了批评,之后,又让吴穹当着全年级的面,念了对李安同学的道歉信。吴穹信上说,不该说李安没有鸡鸡,盘腿坐在台下的学生笑得东倒西歪;吴穹接着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不能听信别人的话,建议大家自己去看看。

台下竟爆发出一小阵掌声。我回头,是赵广他们。班主任在后面给几个刺头一人一巴掌。赵广朝我撇撇嘴,朝我投来奇怪的眼神。我知道,他的表情并非因为他被打,而是对我没有赶上鼓掌表示的同情。台上,年级主任也硬着脸扇了吴穹一巴掌。吴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脸跑回了教室。

吴穹被勒令回家反省一周,而李安还是坐在教室里上课。不同的是,女生也不再和他聚在一起,也不再和他聊那些我们插不上嘴的话了。老师也都会刻意避开李安上课举起的手。我甚至看到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双双抱着臂,笑嘻嘻的,讲着李安的事。所有人都离李安远远的,而当他上厕所时,总会有几个男生打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名义,跟踪李安,要去看他上厕所。还有赵广几人,他们打着“替吴穹报仇”的名义,对李安进行着身体和精神双层面的报复打击。

李安开始了艰难的上厕所时光。初一教学楼一共四楼,每一层都有一个公共厕所,而在课间,每一间厕所都是人满为患。在距离教学楼很远的操场旁,有一个巨大的卫生间。李安总会利用课间的十分钟,跑到那个大卫生间去上厕所,可是尽管他跑得飞快,一来一回也需要十五分钟以上。因此,没有几个人会愿意冒着上课迟到的风险,和他一起飞奔到厕所,只为目睹他下半身的真容。或者说,其实没有人真的想去看他上厕所,他们甚至会害怕去看,因为你不去看,那么它就真的不存在,假使看了,它存在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李安的遭遇,我看在眼里。所以,我对李安的仇恨逐渐淡化,我开始作为一个局外人来观察他。我认为我彻底摆脱了和他的关系,也脱离了那帮对李安攻击者的队伍。当然没有。吴穹回来之后,他成了所有人拥护的对象,赵广成了他最忠诚的狗。所有人都对吴穹说:吴穹啊,你竟然敢在晨会上说那些话,真厉害呀;赵广啊,在你走之后,一直帮你报复李安呢,还在年级主任办公室的门上吐了好多口痰。

吴穹找到我,问我为什么这样。我说我哪样?他说,你为什么不帮我报复李安?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尴尬地笑笑。他趴到我的耳边,说,你不会,也没有……

祖父去年中了风,父亲的面条店也关了几天。祖父的羊都被父母卖给了屠宰场,祖父知道后,气得尿失禁。父亲给他擦洗的时候,还动手打了他。事后,父亲很自责,蹲在大柳树下扇了自己好几耳光,泪涕俱下。但他并没有和祖父道歉,他拉不下脸来,尽管是最亲的人。祖父也没有怎么怪罪父亲,只是不和父亲说话。于是我成了父亲和祖父沟通的桥梁。吃饭时,我会把饭端给祖父,再用汤匙一点一点喂他。祖父换洗的衣物,也都需要我递给父亲。父亲会说:“告诉你爷,家后种的果树被人偷挖了几棵,趁着拆迁前,我这两天再去种几棵,吃饭会晚一点。”祖父会说:“告诉他,以后什么事都别跟我说,想饿死我就饿死我。”祖父中风后,说话也不太利索,有些话需要颠来倒去,说个四五遍,才能保证他说通了,我听懂了。

我和祖父在一起的时间变长,祖父慢慢开始和我掏心窝子。他问我,李安怎么样了?我说,你竟然还记得他?他歪斜着的嘴角忽然正过来了,他含糊着说,怎么不记得?他也是我孙儿,他怎么样?我说,我跟你说,他可能不是你孙儿。祖父刚要生气,我轻声说,他没有鸡鸡。

祖父大声呵斥,胡扯!

我几乎要哭出来,委屈与愤怒交织为冲进头顶的热血,我疯了一样地嘶吼着,我同学看见的,亲眼看见的!

祖父愣了愣,俨然被我的模样镇住了,半晌,他才张开歪斜的双唇,对我说,前几天我做梦,又梦到那头母头羊。

是妈奶子?

他摇摇头。

随后,祖父告诉了我一件他本打算带进棺材里的事:很久之前,祖父的母头羊生小羊,难产,和妈奶子一样,跟妈奶子一尸两命不同的是,当时那只母头羊生出了一个怪胎。按照祖父的话说,那只小羊不分公母,从尾巴到下腹,胎毛顺着,通体被羊水浸润,摸上去像一条黏滑的鱼。祖父把小羊抱进怀里,颠来覆去地看,发现那只小羊只有一个屁眼。他说,他养羊大半辈子,没屁眼的见得多了,分不出公母的还是头一次见,他觉得邪祟,就当着母头羊的面,掐死了那只小羊。

小羊死得很轻松,柔软的喉管一碰就碎,咯吱一声,放屁似的,小羊那拳头大小的头颅就歪在了祖父的手边。祖父把羊衣挑出来,那羊衣和妈奶子生产的那次一样,臃肿肥大,鼓鼓囊囊的。等祖父挂完了羊衣再回去时,母头羊也死了,是它自己用绳子勒死了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祖父用他的歪嘴给我描述母羊死去的惨状,他的表情痛苦,像忍受着身体某处带去的疼痛。

祖父说,它死的时候,两条前蹄悬在空中,眼球突出、血红血红的,跟羊蛋一般大。天妈妈,我怎么也忘不掉那个样子,现在,我快死了,脑子里日日夜夜都是母羊的样子,它怪我哩,掐死了它的娃。自那之后啊,我的羊就开始败了。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以前母羊一年怀两次,后来一年都产不了一次了,生的小羊也留不住。家里的羊,越来越少,败啦……果儿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怀疑小安,就是那只小羊回来找我了。这是因果啊,是报应啊。

对于祖父的怪谈,我没有放在心上,但我对李安的自责,却进一步加深。

祖父死的时候,我还在学校里。母亲骑着电动三轮车来学校接我,那是祖父的车子,车斗往左边倾斜,每次祖父带我都让我往另一侧坐,车子才能平衡。自祖父偏瘫,我再没有坐过这个车子。

母亲说,快上车坐好,我的车子没电啦。随后她又嘟囔几句,你爷这是什么破车子,车把儿歪的,一直往机动车道上拐。

我坐上车子,心突突地跳。叫我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连我发烧母亲都不愿意给我请假。如果母亲开门见山,那势必会让我心安,母亲的沉默似乎已经给我传达了某种不好的信号。我吞咽口水,听到嗓子眼里传来的回声,荡在我胸腔里,久久不散。

母亲一直专心行驶,脖子僵直,好像这是一件艰难的活计。在路过一个报亭的时候,我正看向路边卖西瓜的老农,他正用水瓶冲洗脚面。母亲突然说,你爷死啦。我的心陡然平静了下来。我以为我会哭,或者悲伤得不能自已,可是我没有,直到我看到了祖父。

柳树浓密的枝条在风里摇曳,一阵风吹来,柳条如门帘撩起,露出祖父安详的面容。祖父坐在树杈间,环抱着大树。

父亲说:“他妈的,找了两个小时,谁知道在树上。”

祖父的右手微微前探,像是要伸手够什么东西。随着目光移过去,哦,是一排风干的羊衣,直挺挺地挂在祖父手旁的树枝上。我家屋子周围围了不少人,都仰脖注视着,期待下一阵风的袭来。一个胖老头把我往前推,说道:“家属都看完了,搭梯子,准备把人扶下来吧。”我注意到面前苍老的树皮上挂着暗红色的浆液,才发现祖父左腿上的裤子被撕扯成几条碎片,他的手脚上都是殷红的血迹。胖老头回过头问父亲:“我记得,你家老爷子,不是说去年瘫了吗?”

柳条在风停以后重新垂了回去,把祖父挡住。我只能在树底稀疏的浅色部分看到祖父那一团黑色的阴影。我说:“我想起来了,我爷说过,他死后,要用这棵树的柳棍做孝棒。”

迟到的眼泪这时才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潺动的泪珠将光影折射拉长,我看见祖父在柳条的阴影里、在风干的羊衣间,翩翩起舞。

风里弥漫着校服的味道,操场上一股子廉价的布料味。

前一天学校发放了秋季的校服,只是一件普通的蓝白色外套。九月的天仍有些暑气的余温,仅有少数人披上了有股浓厚塑料味的新校服。虽是新发的校服,已经有不少人偷摸改了尺寸,为的是让外套更加修身,能穿出夹克的质感。学生以班级的形式列成一块一块的方阵,班主任则站在人群最后聊天。台上的年级主任已经开始调试麦克风,学生代表和家长代表早已落座,交头接耳的学生也逐渐闭上了嘴,齐刷刷昂头看向主席台。

恍惚间,我看着一个人影顺着主席台溜到演讲台,谨慎得像一只老鼠。此刻,鲜有人关注到她。我似乎有预感要发生些什么,口舌开始迅速生津,期待了起来。

那人左右扫视,把脚跷起,艰难地调整着重心。他一条腿垂着,一条腿高举,像被演讲台的台阶一分为二。裙摆在风里开合,我注意到短裙主人有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有人也注意到了那个不安分的人影,开始切切察察地私语着。那人手脚僵持许久,终于爬上演讲台,回过头。

是李安。

年级主任想用更大的嗓音去平息台下的躁动,肃静!他喊道。但当他回过头的时候,也愣在了原地。

李安脱下了裙子,黑色的内裤暴露出来。有老师在身后大声呵斥,有学生惊叫,又一窝蜂地哄笑不止,台下乱作一团。无数嘴巴发出的噪音如丝如缕交织在一起,组合成奇异的声响,像祖父羊圈里的哄闹,像妈奶子生不出小羊时的呻吟。李安垂手站着,扫视一圈,蓦地,他把内裤也脱了下来,没有一丝犹豫。台下骤然安静,没有一点声响。数千双眼睛直视着李安,包括我。在稀疏的体毛下,那个本该没有的东西,竟在那里。他有,他真的有,有数千双眼睛做证。我面目僵硬,浑身颤抖,随着李安滴落的眼泪,我的泪水也开始决堤。李安那较劲的嘴角,和他坚毅的眼神,像一柄长剑刺穿我的心脏。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也难以平复。可惜祖父同年上半年死了,我没有机会告诉他,李安并不是他说的那只小羊。不过,不说也好,我不知道这对祖父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遗憾。不重要了。

那次,是李安最后一次出现我们的校园,也是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记。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随着家人一同去安徽读书了,也有人只记得那年夏天的炎热,记得那年热血沸腾的运动会。

还有一些人,仍记得李安被扭送着赶下演讲台的狼狈模样。

他们说,李安死在了那个仍有余暑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