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5年第6期|周嘉宁:永结无情游(长篇小说 节选)
作品简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特立独行又怀揣理想主义的中学教师张继海,在学生中发起一场教育实验,虽然实验失败,但学生李明枝、陈陆与我,以及老师张继海之间形成了漫长的友谊。之后李明枝不告而别,其他人的关系也伴随时间流逝而处于持续的溃散中。直到二〇二五年,野心尽失的张继海与学生发生纠纷,被学校停职调查。为了帮助他,主人公们重新走进彼此的现实,修正记忆的缺憾,理解过去的选择。小说在处理现实的局限与琐碎中,追溯着回忆的真相。人的形成不是覆盖,而是不断叠加和渗透的进程。时代动摇了决心,更改了计划,我们曾被承诺的未来消散以后,能否许出新的愿望?
永结无情游
周嘉宁
1
二〇一〇年末李明枝邀我一起去海岛。我们计划分别从波士顿和上海飞曼谷,然后转机去岛上待一周。我们曾一起去过一些地方,崇明岛,还有南京、杭州、武汉、北京,就这些了,二十岁前后,去每个地方都是为了见网友。北京申奥成功的那天晚上我便是和李明枝一起,在广场上度过不眠夜。现在没人再说这些,没人想得起来,一旦超过某个年份之后,数字的累积便显得毫无意义。二十年和三十年,没有什么区别。起初连数码相机都还没有,我们在北京用掉两卷胶卷,只有一张合影。合影里有三个人,李明枝,我,另外一个男的,也是网友。那人长得很好看,北京人,长发窄脸,学地质的。李明枝有点喜欢他,我也一样,我们很容易喜欢同一个人,但弄不清楚他更喜欢谁。他说话很少,对我俩都没有很在意,因此也没有厚此薄彼。北京白天酷热,夜晚凉爽,我们三个人深夜沿什刹海暴走,绕过大片荷花,不断拍打身上的蚊虫。那个男的因为马上要去铜矿实习而心绪不宁,他担心接下来的半年里无法上网,将与其他网友彻底失去联络。我现在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的网友,李明枝与我,是谁先认识了他,但我们曾共享很多东西,朋友也包括在内。那些照片全都找不到了,我搬了几次家,备受珍视的东西在此过程中被藏至越来越深处,物理形态
不复存在,和记忆也差不多,无非是一再凭借记忆去回忆记忆。我有时想不起来以前的人是如何旅行的,都是很具体的问题,像是没有智能手机的时候,我们如何购买火车票,如何找到落脚的旅馆,如何依据高速公路地图册跨省开车,这中间伴随很大的随机性,然而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曾经也是如此。
我与李明枝不是合拍的旅伴,主要是体能上的不匹配。李明枝自学生时代起便是学校排球队员,而我天生扁平足,无法胜任长途跋涉。但我后来明白,身体的能量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观意识的投射,我年轻时对自然和人造景观都兴致寥寥,既逃避责任,又畏惧困难。与李明枝一起旅行时我毫无愧疚地在旅馆里消耗太多时间,流连小商品市场,她多多少少被我拖住步伐。但她在那时也没有其他选择。我们都不到二十岁,心智尚未成人,是彼此仅有的朋友。哦对了,还有陈陆,我们三个人。
说回二〇一〇年,我读博的第三年,积极的时候作出一些计划,消极的时候又全盘推翻。我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物理,并非因为有志于基础学科,只是高考分数没够,从热门专业调剂至此,结果一待就是七年。前四年拆东补西挣扎于及格线,后三年在实验室里日复一日搭建模型,核对数据,再日复一日返工重来。临近毕业时无所适从,导师继续将我收留并非对我学术能力的肯定,而是出于同情心的发作。但那年他的博士招生名额已满,问我是否愿意调剂到其他研究方向。我原本就在随波逐流,对于局面缺乏判断,就这样被发配到全新的领域。新的导师是系里最年轻的博导,精力无限,明日新星,拿着丰厚的研究基金,手上同时有几个项目在平行发展。他的学科能力远远领先于其他同辈,但性情刻板,对人对事都显得无情。这方面我倒没有任何困扰,知道他的心不在任何具体的事务上,全部的非难也不是只针对我个人。接下来的三年我被安排进入其中一个项目小组,每天有超过十个小时的时间待在实验室里,处理数据,苦不堪言。中期开题被驳回三次才勉强通过,而一旦开始,线索的铺陈无穷无尽,有如举着小锤在山体中雕凿隧道,重复折返,信心逐渐在此过程中耗尽。第三年导师去了海外大学担任客座,带走两位同事,原本的项目组中只留我一人。他们计划半年回来,却一再推迟。而我早已不再去旁听任何会议和讲座,虽然每天仍往返实验室,大部分时间却都只是枯坐于电脑跟前,无法理解屏幕上数字与符号之间的连接。我玩纸牌游戏,假装集中精神,实则意志溃散。而溃散一旦持续,就完全进入另一种状态,消磨在平静的幻觉中。电脑文件夹里堆积着读过开头便搁置起来的论文和资料,任由它们自我繁殖,将桌面捣成废墟。而我眼睁睁的,看着曾经亲手建立起来的东西分崩离析。
陈陆曾在我入学时赠送我一本书,薄荷色封皮,主人公在山中待了七年,我知道他是想鼓励我不要畏惧山中岁月。我读了开头便搁置下来,之后每年都翻出重读,结果前三分之一我读了超过十遍,却在相同的段落中断放弃。书也放在实验室的桌上,桌子原本是公用的,人都走了以后便成了我的专属桌子。与两册书放在一起的还有张继海多年前送给我的茶杯,武夷山某次数学会议的纪念品,茶杯上印着水墨山景,巨石与青柏。
读博以来,李明枝与我的关系也时好时坏。我说的坏,并不是说我们之间有真正的问题,也从未有过争吵,只是有时突然停止联络,进入无线电静默,时间或长或短,说不出具体原因。我们认识时间太久,截至二〇一〇年便已超过十五年,往后累积至今的话,已经无法用平常时间的尺度去衡量。我们因此而被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捆绑在一起,谁都挣脱不了,却仍不时想要挣脱。我后来想,如果我们三十岁左右才认识,是否仍能成为朋友?多半不会。我与李明枝,我们的性格与志趣大相径庭,某些方面知根知底,另外一些方面则对彼此有诸多不解之处。只是如今再作那样的假想毫无意义,我早已度过三十岁的困境,所有的惊愕与困惑被记忆隔开以后不值一提,至于李明枝,我不知道她如何度过那段时间,我们的友谊没能存活下来,以至于很多问题我困惑至今。
去海岛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李明枝计划的,我推诿几次,说实在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被困在实验室却不愿脱身。李明枝则相当急迫。用密集的信息轰炸我,给我打电话,直到自作主张选好了航班与酒店,付了钱,给我发来海的照片。“这是你喜欢的吧。我知道这是你喜欢的!”每次她擅作主张决定一些事情,便这么对我说,仿佛都是为我而安排。这让我无缘无故地产生愧疚。而到这一步,她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会去。
即便已经坐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里,我仍心不在焉,对接下来与李明枝独处的七天只感觉苦恼。李明枝本科毕业后去了美国,在麻省读计算机,和我一样,也是博士第三年。她几年前便确定了做数据库研究的方向,渐渐不再与我讨论学业的问题。我从没问过她,我显而易见地在学业方面丧失进取心,在她看来,可能已经不是并行的伙伴。我们在疏远,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相当正常,所有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里对于少年的友谊都是这样描写的,会走向衰败与终结,而真正的冒险自此之后才会展开。我原本没打算将心思花在那趟旅行上,只想应付了事,尽快回到被迫中断的生活里去,尽管那生活中一无所有,一旦离开,却相当不安。但其实飞机刚刚起飞时,我的心情竟已经完全变了,巨大的推力与上升的气流瞬间将我与习以为常的世界分开,改变了重力与内心的感受,造成一种遗忘。我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轻易和迅速地将忧虑抛于脑后,伴随飞机穿透云层,我感觉到与所有人事的分离,松了口气。
李明枝的航班比我早两个小时到达曼谷,我们说好在转机航班的登机口见面。登机口附近都是看起来差不多的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背包客,各种肤色,兴致勃勃,在深夜等待两百块钱的廉价航班。我先认出李明枝身上那件外套,醒目的荧光青蓝,是我几年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防雨抗风,可以收纳起来用作枕头。她也看见我,立刻起身向我跑来。一张没有化妆的脸,两道天生剑眉,小小的方下巴,头发半扎在脑后。我见到她,内心便不可抗拒地涌现出小狗般的快乐,向她摇着看不见的尾巴,却不好意思流露半分。李明枝肯定已经累坏,她中间在首尔转机,三十几个小时没睡,却精神亢奋,喋喋不休。
“激素的影响。”她说,我们再次坐上飞机她才放松下来,等待起飞时靠住我的肩膀,笑嘻嘻地问我,“我能和你说一件事吗?给你一个心理准备,保证不会影响接下来的行程,但还是希望你不要大惊小怪。”接着她告诉我说,她怀孕了。那年李明枝与我都将近三十岁,我们属于晚婚晚育的一代人,自小接受的教育都在鼓励女性独立自主,多少将婚姻和生育视作阻碍,身边的同龄人普遍都还没有结婚,怀孕更是一定要预防的坏事,以至于我听她说出这个消息竟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脱口而出:“你确定吗?”刚说出口便十分后悔,她告诉我,绝不是为了这样的反应。
“我去过医院,做超声能看到胎芽。”她平静地说出我闻所未闻的词语。
“那坐飞机没关系吗?”我对所处局面丧失判断,已经开始惊慌失措。
“当然没关系。”李明枝反过来安抚我。
“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继续问愚蠢的问题。
“谁能记得住具体的日期啊,最后一次来月经是两个多月前。”大部分人说起怀孕的事,或喜悦或忧虑,语气多少是确凿的,而李明枝仿佛是在说其他人的事,我没法判断她的心情和态度,但显然我比她慌张得多。我们刚刚还在机场麦当劳喝了一大杯全是冰块的可乐。孕早期可以长途旅行吗?飞行中碰到气流颠簸会有危险吗?我们甚至都没有买旅行保险。“没事的。我都已经计划好了。”她又补充。
“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我完全不相信她会有计划。
“唉。你真的很奇怪。其他人都立刻问是谁的。”李明枝仍笑嘻嘻的。
“是谁的?”我想起她那几个形同鸡肋的前男友,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这是紧要的问题。
“哈哈。当然是我自己的,还能是谁的。”她很爱搞这种幼稚的玩笑惹毛我,而她不打算说的事,向来很难撬动。
“你告诉陈陆了没?”我问。
“没有!只有你知道,我还没和其他任何人说。千万别告诉他,你保证,反正现在别说。他这个人道德包袱太重,我不想他来影响我作出正确的决定。”她警觉起来,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我才意识到她安排这次旅行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在旅途中作出决定,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我更习惯于事情围绕她展开,而我仅作为她的陪伴与见证。很多年以后我才会明白这种一味跟从的想法或许意味着,我总是将自己置于安全地带,却希望由她来承担更多责任。我们之间不平等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早已无从追溯,但那时在飞机上,狭小的机舱里,旅客们都进入浅浅的睡眠,李明枝与我被低频的白噪音包围,橘色的太阳突然跃出云层,我俩都不再说话,视线久久跟随机翼的阴影。我突然又对李明枝涌起愧疚。在我们的关系里我总是愧疚的那一方,我辨别不清原因。她原本可以早点告诉我,如果不是我保持着静默的话。然而我始终对她怀有深切的关心,空前绝后,却从未以她能理解的方式向她展示。她对我或许也是同样。但无论如何,我总是那个一再想要放弃的人,或停滞或疏远,她却能以她的方式拉住我。我很庆幸她安排了这次旅行,也很庆幸我克服了自己的问题,如果我没去成,将是永久的遗憾。
当云层底下的岛屿逐渐显露出轮廓时,李明枝问我:“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我们都放轻松,不要着急。”我想她并不需要我的任何建议。
“好的。”我答应她,“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会不会留下?”她仍靠住我,这句话既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可能不会吧。”
有关那次旅行中李明枝与我全部的对话都是我凭借记忆的复述,如果我的记忆更为坚固,如果那时还有其他的记录作为参照,肯定会呈现出不同的气氛。我所熟悉的李明枝,更热烈,更刻薄,时时刻刻自我嘲讽,为了能造成他人的错愕而得意万分,以至于我有时很难分辨她的真诚与否。而距离那时竟又过去十多年,记忆经由一再的捕捞和讲述,磨损与修补,多少被赋予我个人的意志,由此改变了形态。张继海和陈陆都曾一再要我回忆那次旅行中的细节,揪住最小的痕迹不断推敲和放大,想以此来解释李明枝的不告而别。我们的心都受到了伤害,我理解,但遗憾的是,记忆并不因为被反复擦拭而呈现出条理,和梦一样,在醒来的瞬间便不可避免地衰竭。而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的事实,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甚至包括李明枝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妈妈。我至今也无法判断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对于他们来说,我便是他们认识的人里面最后见到李明枝的人,但我那时又怎会料到李明枝就此与我们断绝联络。我仍遵循对她的许诺,而且在我看来,人不会消失不见,一年,两年,更长的时间,她自然会回来。
在岛上时,李明枝与我每天都带着浮潜装备去海边,穿过几间废弃的家庭式旅馆,有一片无人光顾的海湾。三面环山,水面随云与水汽的变幻,焕发出白色、粉色和灰色的光。我随李明枝走进海里,在即将踩空的地方站住,看着她继续往前游去,到了浪的另一边。她示意我朝她的方向继续前进,而我站在原地迟疑不决,层层叠叠的浪往岸边推来,不断将我拍至水底。李明枝在浑浊的泥沙和海草中潜回我身边,不容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臂,将我向前拽去。我出于本能地挣扎,感觉相当愤怒,却无法挣脱,伴随她的力量,以及回流的海水,突然便越过了浪的结界。一旦越过去,海水澄清柔和,我们顺从浪的形态,轻轻划动手臂和腿,被带到高处,又缓缓回落。我琢磨其中原理,越是离岸近的地方,下层海水受到越多阻力,而上层海水仍凭借惯性往前冲,诸如此类。不知为何李明枝似乎天然知晓这些。她那时在旅馆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其他客人留下的旧书,看得废寝忘食,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东欧科幻小说,没了封面。
“讲的是什么?”我在她终于停下休息时问她。
“在某个星球上,海水就是高级生命体本身,可以对万物的情绪和记忆进行模拟和投射,于是死去的事物得以再现,而人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于意识的迷宫。”这不是她的原话,但大致如此。我在几年后偶尔读到那本书,书中描述的海是涌动的思维胶质,狂躁,暴戾,剧烈,与李明枝的转述完全不同,以至于我在读到将近三分之二时才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但也可能只是我的记忆,那次旅行在我的记忆中前后失序,不复形状。如同浮潜时在水底所见的景观,珊瑚与银色的小鱼,经由光线的折射,改变了与现实的距离,伸出手去,只扰动海水。我记住这些无用的片段,李明枝与我坐在礁石和植物的阴影里,伴随太阳的位置不断移动,我们的脖子,肩胛,泳衣交界处都留下清晰的晒痕。那时书中吸引她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与我不同,她在那时不可能有重见失去之人的感悟。
我记得旅程过半的一个晚上,李明枝开始出血。她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出来以后神情凝重。她躺回床上,将双腿高高举起,靠住墙壁,想用这种无效的办法让血逆流回身体。我很忧虑,岛上没有医院。但李明枝表现得相当镇定,乃至冷漠,她告诉我说勉强挽留住的胚胎往往无法健康发育,不如随波逐流,优胜劣汰。我不免产生一种想法,她想将选择权彻底交给这趟旅途,这才是她执意要来岛上的原因。我们每天都在透支体力。游泳,潜水,环岛徒步。她一再试探身体的底线,怀孕的过程没有削弱她,反而让她强健,她的肩膀、乳房和大腿都砰砰涨开,而她走路的姿态也仿佛在强调和炫耀这些变化。与此同时,她仍在喝酒,冰透了的啤酒,插着花朵的鸡尾酒,蘸着盐,浸着柠檬、橄榄、樱桃,各式各样的酒,也包括其他人递来的烟。我问她,她不承认,但我看见她站在饮料摊旁边抽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为这种小事说谎。
“我前段时间认识一个神婆,给她看了我们的八字,还有陈陆的,我们三个人。神婆说我们的好运都要等到二〇二二年才会降临,在此之前我们只能忍耐。”她仍高高举着腿,在半空练习芭蕾舞脚位。
“要等到四十岁?”我苦笑。
“太久了是吧,我也这么说,但总算是一种期待吧。”她说得没错。自那以后我揣着这个珍贵的预言,每度过平平无奇的一年都是一种印证,证明我们的运气仍在前方。结果终于等到二〇二二年,不仅一件好事都没发生,所有人都被干得人仰马翻,不堪回首。而我不知道李明枝过得如何,没办法再向她兑现和求证这个预言,是我如今感觉最遗憾的事情之一。
“所谓的好运指的是什么?是说我们都要等到那时候才会发财吗?”我曾问李明枝。
“每个人都不一样,但神婆说她也只能看到能量的起伏,也就是说到了那一年,压抑的部分可能会被卸下,能量会得到释放,也借此会获得机会,诸如此类的。但她暗示我不要抱以太高期待,个人生命线上能量的峰值如果和别人对比看来,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波动,所以重要的是标准线和参照物。”李明枝回答我。我始终记得这些话,而如今预言中的峰值时期已经过去,任何期待都没有实现,恐怕以后将是更长的下坡路。哈哈。
接下来的几天,李明枝放弃了全部的计划。她哪里都不去,海水对她来说变得炙热,危险,枯燥。其实第二天出血就已经自然停止,但大部分时间她仍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关闭冷气,放任激素对她的控制。我躺在她身边,尽量陪伴她,但也能感觉到她并非时时刻刻都需要我,有时她更愿意自己与肚子里的——胎芽——待着。
这期间我独自去了一次跳岛,所谓跳岛就是坐船去三四个岛的一日游,票是之前就在当地旅行社订好的,李明枝临到出发前才决定放弃。我清晨上了船,同行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本地叔叔阿姨,成群结队,带着装满冰块的保温桶,开船以后从里面取出源源不断的冰冻饮料和水果。船上还提供午饭,也是保温桶里舀出来的,咖喱配米饭,意外可口,我大吃两碗。中途停船三四次,供游客跳水游泳,划皮划艇,浮潜看珊瑚。也经过几个无人小岛,见到挂满白色海鸟的大树和林间奔跑的野猪,最终在午后到达国家公园。
说是公园,其实又是一座岛,无穷无尽的植物和山。我和船上几个萍水相逢的游客一起进山,前人开凿的小路将我们引入谷底,行走在山体内部,酷热消失,峭壁的裂缝结着厚厚的苔藓。能听到近处轰鸣的水声,却不见其踪。我心中担忧日落的时间,但热带的白昼相当漫长,时间的尺度也自有标准。涉过一段浅溪以后,出现向上的台阶,相当陡峭,靠绳索牵引,看起来要再绕过半面山。同路人渐渐失散,只剩一个从马来西亚独自来玩耍的大叔与我相伴。得知我居住在上海以后,说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去那里淘金,住在和平饭店,对黄河路的繁华念念不忘。最后一程没有树荫遮蔽,都是裸露在日光下的巨大石块,炽热到难以下手。大叔决定就此折返,留我踯躅。主要是口渴难耐,感觉身体里的水分已经蒸发殆尽,最后在山石裂缝间找到半瓶不知何人何时遗留下来的矿泉水,旋开盖子不管不顾喝完,活过来一点,半小时后四肢并用艰难登顶。
山顶有瀑布砸向谷底,海鸟俯冲下坠,雀跃隽永。如今回想那时在岛上,虽然记忆全部围绕着李明枝而持续,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心也隐约被其他沉重的东西占据。
下山途中经过小小的庙,鲜花簇拥,抬头见到巨大的观音像,通体洁白,低眉垂目,手托金盏。我心中没有愿望,愿望让我想起生活中相当具体的困难,正是我在那趟旅途中决意要摆脱的东西。但我仍跪坐在蒲团上,许愿李明枝安全地度过困境。我理所当然地将她正经历的一切视为困境。即便如此,无论她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站在她这一边。只是这样的话我对着菩萨诉说,却没能找到恰当的时机告诉她。而那时没能说出口的话,后来再说便彻底失效。
旅途的最后一天李明枝恢复过来。早晨醒来后我们大吃了一顿,涂着厚厚黄油的面包,炒鸡蛋,培根,两大杯咖啡,到了中午她已经又坐在凉棚底下喝上了啤酒。我们哪都没去,消耗时间,积攒体力,为了晚上去参加满月派对。这是来之前就计划好的重头大戏,我却渐渐对此失去期待,荷尔蒙,酒精,音乐,尾声总是令人伤感,但累牍连篇的风景,湿热的风,我也已经开始感觉厌倦。那几天里岛上攒动的背包客都是为此而来,营地和树林里搭满帐篷,这样预热了两天,到处都是喧闹和垃圾。李明枝却相当亢奋,她身体里激素的潮汐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整个下午她都待在浴室里。化妆,卷发,试穿前几天在夜市购买的六七条裙子。我又被她感染,也进入一种准备就绪的状态。到了夜晚真正降临时,码头不断有船只靠岸,从其他岛上运来一船船游客,海边传来的电子音乐,低音炮的轰鸣,像春天的雷,远方的鼓。我们与其他人一起,循着树林尽头焰火的光亮,朝举办派对的海湾走去,一路没有灯,很多人打着手电,还有墨色天空中的满月,时间正好,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
李明枝拿出一片药,用牙齿咬断,送了半颗到我嘴里。我让它在舌尖滞留几秒,直到融化出轻轻涩味才咽下。我那时已经知道她在吃药,用以集中注意力,知觉也会变得清晰,这不是秘密,张继海和陈陆都知道,后来她妈妈也知道。她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她吃了好几年,研究所里她那些聪明绝顶的同学和同事也都在吃药。她说她在这方面相当谨慎,医学院学生自制的药物也很泛滥,但她绝对不碰,那种东西真的会破坏人的意志和天赋。对她来说这就是最严重的副作用。但我知道她那时不止吃一种药,用一种药阻隔焦躁,又用另一种药抹去前一种药造成的消沉,此消彼长。有几次她给我打电话,语速飞快,反复问我相同的问题,急迫地需要回答。而我回答她,五分钟以后她便忘得一干二净。我那时想的是,她的心从来都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2025-6《收获》)
【作者简介:周嘉宁,作家,曾出版长篇小说《荒芜城》《密林中》,中短篇小说集《浪的景观》《基本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