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4期|米可:洄游
1
十月末,夜,龙江右岸的古河警务室内,谷子正在天鹅下潜。
这是普拉提的高阶动作,练习者需要张开双臂,抬起双脚,借助平衡支架,像天鹅一样下潜胸腹,弯曲脊背,直至身体极限。
谷子一直不满意自己的身材,高颅、平额、宽肩,蒲叶般的大手大脚,太方,太硬,没有女性应有的柔美。
最终,天鹅失去平衡,砸在坚硬的地面。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亮起,江面开始闪烁嗡鸣。
三天前,驻村民警谷子巡逻时发现一艘铁壳船,发动机槽空着,船体却很新,一根缆绳将船隐匿在荒草滩中。谷子没见过这艘船。她守了半天,不见来人,便将北斗定位星标贴在船底,回警务室静候消息。
霜降前后,江面启动冰封,河道变窄,水流愈发湍急。与此同时,鲟鱼、鲑鱼等大型珍稀鱼类逆流而上,前往龙江源头产卵。此时正是非法捕捞的窗口期。不法分子伺机而动,谷子亦枕戈待旦。
星标贴着岸边向上游缓慢移动,距离1.3千米,速度13千米/小时,能追得上!谷子用对讲机向下游极地镇派出所汇报,没有回话。她系上单警装备,还将训练用的橡皮枪塞进枪套。
快艇全速向前,将古河村的点点星火抛在船尾。迎面而来的,是升起的江雾,如烟如絮,凝成大团阴影,连人带船一齐抹去。与此同时,看不见的浮冰、流木却在不断击打船舷。
危机重重,谷子没有后退,甚至不能减速,直到江雾变薄,水流和缓,才松一口气,大山后面溢出的血红色极光,扭动着,渐变着,尾部生出绿色新芽,扰动半个夜空不得安宁。
江面也随之盘旋搅动,小船失去平衡,疯狂打旋。谷子扶住船舷,轰大油门,还是难以逃离漩涡。沉没在即,船身却被高高拱起。砸回水面的瞬间,一条大鱼高高跃起。
原来兴风作浪的元凶,正是凶猛硕大的洄王蛟——龙江的霸主,也是极度濒危的鱼类。谷子抽出船桨,准备迎接巨蛟的再次攻击。对方却在粼粼的白色波纹下销声匿迹。
一片死寂。
谷子的心脏漏了一拍:不,水面倒映的不是月光,而是一片白花花的死鱼,成百上千,难以计数。谷子瞄了眼地图,发现快艇正驶近一处河湾。那里是鱼群休息的港湾,也是定位星标召唤的地方。
谷子关掉发动机,划动船桨悄然靠近。转过一处岬角,她看到先前那艘藏匿在荒草中的铁壳船。一个黑影矗立其中,双手各撑一根长竿,置身于成片的死鱼中。谷子打开强光手电,厉声喝道:“警察,配合执法!”
男子转过身,看着谷子,没有动弹。
“放下手上工具,把船慢慢靠过来!”
男子欠了欠身,像是要把谷子看清楚。
谷子一边举着橡皮枪戒备,一边发动小艇驶近铁壳船。
就在两船相距不到两米时,对方突然横扫长竿,竿子尽头的电弧光划过谷子的头顶。借着这一变故,铁壳船冲出河湾,回到龙江主航道。谷子也立刻掉转船头,逆流追上去。
谷子艇小,但动力足,不多时便与嫌疑人的铁壳船并行。谷子再次用枪指着对方,同时抛去缆绳,勒令他系在船头,打算连人带船一同带回警务室。
男子刚接过缆绳,就猛转船舵,斜着撞击谷子快艇尾部。只一撞,发动机便失去动力。再一撞,船尾裂出豁口。小艇失速,落在铁壳船后面。两人手中的缆绳先是绷直,每一根纤维都到达它的极限。最终,男子摇摇头,松开了手。
谷子的快艇随即化作飞舟,向下游颠簸飘落,很快被浓雾吞没。船尾豁口也越裂越大,冰冷的江水倒灌进来,转眼就没过脚踝。
极地镇的灯火已可远眺,谷子却再难坚持。她咬牙转舵,小艇向岸边冲去。近了,才看清那些半潜在水中的巨石。船底擦着光滑的石面腾飞,将人与船抛到岸边。
小艇碎了,谷子想,不,是我碎了。
谷子用尽力气,掏出手机,刚拨通110,便失去了意识。
2
东北的雪,像盐,几百亿粒,几千亿粒,洒在黑土地上,风一吹,便迁徙。再一吹,又回来。
谷子睁开眼,看到满墙的照片,有些是上级领导的慰问照,有些是去省城、北京领奖的荣誉照,每张照片下面都有文字介绍,一行行、一段段,像墓志铭——谷子以为自己牺牲了,但疼痛让她清醒,原来自己正躺在警务室隔壁的荣誉室里。
“你醒了啊。”
谷子一惊,看到一名男子走进房间。还没等谷子发问,男子便自我介绍:“我是极地镇卫生院的医生,姓骆,是受派出所委托,来古河村帮你做康复的。”
谷子想起了那场几乎送命的抓捕行动。
“我以为我死了,至少受了重伤。”
“昏迷了几天,但总体并无大碍,需要静养。”
谷子抻了抻发痛的肩膀,狐疑看着对方。
骆医生笑道:“在镇上卫生院昏迷期间,你醒过一次,吵着要回古河村完成最后的驻勤任务。”
“我不记得了。”
“你还说要对家人,特别对儿子蛟蛟隐瞒受伤消息。如果他们问起,就说是野外执行任务,没有信号,联系不上。”
“今天是几号?”
“2019年10月28日。”
“我昏迷了6天?”
“是的。”
这么久啊。谷子从床上挣扎起身,来到窗前,抹去厚厚的窗花,看到细雪正簌簌落下,在大地上集结成白色的军团。谷子舒了一口气,今年的第一场雪,终究还是来到了。
初雪给谷子的工作按下重启键。她先是在警务室院子升起国旗,随后便是做着各种越冬准备。昏迷数日,厨房里竟多出许多肉蛋奶,地窖里塞满了白菜、土豆等冬储菜,后院码了劈好的柴火。再看门窗,也都包了保暖的塑料篷布。柴油发电机注满了防冻液和机油。谷子明白,这些都是村民们在帮忙。
最后一个冬天啦。谷子感慨着,望向古河村连片的村居。一根根烟囱,在桦树皮的屋顶上矗立着。有些冒着青烟,那是屋内主人浅浅的呼吸。有些则没有动静,证明着此处已人去屋空。
32户人家,32间院落,沿着江边的公路散开,从头到尾,不过600来米。谷子记得刚到古河村警务室驻勤时,村里尚有一百来名村民。一晃两年过去,有些去世,有些搬离,算上她自己,古河村就只剩下57人在此苦熬。
检查完物资储备,谷子回到办公室,调出执法记录仪视频,一帧帧回放抓捕过程,最后定格在非法捕捞人员的脸上。那是一张被蓑笠与口罩遮挡的面孔,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从河湾遭遇,到横船撞击,再到松开缆绳,那眼神先是惊愕,再是狠辣,最后流露出无奈,好像他放手的不是一名执法者的生命,而是一条无足轻重的鱼儿。
曾经见过这双眼睛吗?又或者,这双眼睛也曾注视过自己?谷子在脑海中比对那些非法捕捞前科人员,一直想到头脑发痛,还是没有答案。谷子又是拨打电话,又是用电台呼叫镇派出所,试图从同事口中打听案件侦办进展。但话筒里的忙音以及无线电的噪声,都让谷子白费力气。
谷子在屋里憋得难受,来到院子透气。雪落了一整天,模糊了房屋与树木的棱角,世界却并未因此调低音量,反倒愈发轰鸣。谷子循声来到警务室后面的江坝上。只见大块流凌被江水冲击而下,挤压、碎裂,又重新凝结成更大的一片。
蛟蛟曾说过,这是大江在闹困,在张大嘴打哈欠。是啊,再过半个月,龙江便会全部封冻,和村子一起冬眠。而开江,则要等到来年五月。彼时,谷子将完成三年边疆艰苦地区的驻勤,回城与儿子团聚。
3
谷子没忍住,拨通了蛟蛟的视频电话。她举着手机,让儿子看窗外的冰雪,看飘扬的五星红旗,听江面的轰隆声。
谷子一边说,一边有意遮挡侧脸。不过,蛟蛟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伤口与瘀青,也没有追问妈妈执行了什么任务,只是嘟囔着上学快要迟到,便匆匆挂断电话,断了谷子心底刚续上的一根弦。
谷子望向窗外。当城市已在车水马龙的清晨中起跑,古河村却还在沉睡。大地笼罩在一片灰茫中,好像此处是月球的疆域。就在谷子收回视线前,她看到水文站的栅栏外蜷缩着一个棕褐色的大家伙。
谷子盯了半天,也没分辨出大家伙是什么。为了排除隐患,她翻出一串鞭炮,又到村主任家借了一辆小货车。刚拉开车门,骆医生就钻进副驾驶座,跟随谷子一同来到水文站外。人不离车,车不熄火,骆医生点了鞭炮,扔到那个大家伙近前。
噼里啪啦一阵响后,大家伙非但没有受惊跑开,反倒是抖了抖身上的雪,直起身来。又高又壮,不是熊,是山东大汉老汪。
看到谷子上前,老汪抹了一把脸。他的眼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刚一张嘴,浓重酒气就喷在谷子脸上。
“又喝醉了。”谷子说。
“那个谁,×了个巴子,非灌我酒。”老汪一嘴地道的胶东话。
谷子知道老汪口中的“那个谁”是原先看管水文站的老徐。早前,两人一同支边来古河村修水坝,不知往肚里灌过多少白酒。后来,水文站废弃,老徐和工友们陆续被子女接回城里。再后来,老伴离开人世,留下越来越落寞的老汪与酒为伴,稀里糊涂地以为老徐和老伴只是和他捉迷藏,一直不让见面。
“老伴又被我骂跑了……”老汪呜咽起来。
谷子劝慰老汪,说大娘进山采参去了,过两天就能回来。“你听,大娘还在山里唱歌呢。”
老汪扭动身子,寻找那不存在的歌声,腿一软,扑在地上呼呼睡了起来。
谷子和骆医生合力将老汪扛回家。刚躺床上,老汪就醒了,问谷子是谁。谷子说她是警务室的民警。老汪哦了一声,瞥见了门口的骆医生,眼珠子动了动,泪水又啪啦啪啦流下来。
谷子以为老汪又想起他与老伴无数次的争吵,还要再劝,却被老汪支开两只大手,推出了屋子。
离开老汪家,谷子和骆医生分头行动,一个走访了解近期的治安状况,一个入户诊疗那些患有慢性病的村民。32户,看似不多,但东拉西扯的,一上午才走了一半。午饭时,两人在村主任家碰面,烙饼卷大葱,杀猪菜,肚子虽暖和,气氛却有些清冷。
谷子心细,发现村主任家的畜棚全都空了。一问才晓得几十只鸡鸭能杀的杀,能卖的卖了。至于那头养了二十多年的老黄牛,最近也跑没了影,大概是寻另一种活法去了。村主任苦笑着,将一块智能手表递给谷子,请她帮忙完成配对。
谷子一边搜索蓝牙,一边念叨:“那些鸡鸭也算是个伴儿。”
“人受苦,牲口也跟着受罪。”
村主任话音刚落,配对完成,表上的时间立刻更新到“2024/10/29周二12:14”。
谷子下意识去看墙上时钟,骆医生则趁机抢过手表,交还给村主任。村主任凑近一看,骂道:“山寨货,连个时间都对不准。”
山寨吗?谷子正犯疑。
村主任又感慨道:“你大病初愈,村里剩下的又都是老弱病残,能为你做的有限,还要麻烦骆医生多辛苦照料。”
强风吹散了浮雪,道路中央的黄色实线起伏着蔓延至远方。村子确实比往日寂静多了,连牲口的叫唤也少了。目之所及,一间间愈发破败的村舍,好像已经决心放弃抵抗,平静迎来末日前的黎明。
可是,世界并不太平。不久前,她还险些命丧龙江。正这么想着,刘三瓣家的大黄狗溜上公路,耷拉脑袋,夹着尾巴,像大号的黄鼠狼。
谷子用一小截肉肠召唤黄狗。黄狗后腿撑地,伸着血红的前爪直立起来。谷子将狗爪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狗子没有受伤,爪上的血迹不是它的。
路的一侧,刘三瓣家院门紧闭。谷子在外面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便翻过篱笆,刚在院内落了脚,骆医生就用钥匙开了锁。原来钥匙就放在门楣上,踮着脚就能摸到。
屋里屋外没人,陈设也与往日并无二致,但空气中却有一丝腥臭,执着地往鼻腔里钻。最终,还是大黄狗领着来到后院一片新翻的土地。土刚冻严实,狗爪刨不开,谷子便用铁锹掘,翻出几包硬邦邦的塑料袋,撕开袋子,露出了死鱼的眼睛,一只眼睛,几十只眼睛,谷子看着,先是作呕,继而眩晕,站立不稳。
4
黑暗的冰河,一点蓝光若隐若现。每一次光点起伏,钢钎都会在冰面上敲击出更大的创口。冰面下,一条条大鱼被唤醒,纷纷聚拢过来,张大嘴巴,迎接新鲜的空气和即将刺破头颅的鱼叉。
谷子在岸边一点点靠近光点,即将冲刺前,光点却倏然消失,连同刘三瓣的身影,一同隐匿在黑暗中,冰面上那些窒息的鱼儿,挤压在一起,死亡正迅速为鱼眼蒙上白霜。
惶然四顾,光点在上游重现。谷子再度全速扑去,光点又一次熄灭,接着在山上、岸边,还有澄澈的夜空闪烁。在这场追捕中,刘三瓣既是猎物,更是世代传承的猎手,他的血脉中流淌着山川河流,那是自然的法则,而非谷子执行的法律。
谷子心生懊恼。为了这场追捕,她将年幼的蛟蛟寄养在村主任家,在野外忍受严寒,躲避野兽,却一无所获。此时,刘三瓣的面孔出现在冰面下,咧着他的三瓣嘴,好像在嘲笑,又像在哭泣。与此同时,冰面倒映着万点星光,化作了一万只死鱼的眼睛,纷纷坠落,砸向冰面。
冰冻的大江开始沸腾,谷子站立不稳,几乎被掀翻坠入江中。刘三瓣却已游回岸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不知为自己哭,还是为谷子而哭。
闹铃惊醒了梦魇中的谷子。
定了定神,她拿起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留言,不管是上级,还是家人,都没空搭理自己。反倒是大黄狗听到动静,跑到床边,后面紧跟着骆医生。
“你晕倒了。”骆医生说。
“我知道,浑身一软……”
“你还没有完全康复。”
谷子瞥见满墙的照片,苦笑道:“这是荣誉室,不是休息室。”
“这间房阳光更充足。”骆医生解释。
“这些荣誉是给别人看的。”谷子转向黄狗命令道,“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话音刚落,黄狗却被骆医生抱进怀里:“你需要休息。”
“非法捕捞分子不会休息。”谷子态度坚决。
很快,这支由警察、医生和大黄狗组成的小队离开警务室。他们沿江坝向下游行进,抵达藏有铁壳船的荒草滩。黄狗停下脚步,鼻头翕动,然后向荒草滩深处摸索前行。荒草中藏有一条小径,烟头、动物粪便和斑斑点点血迹散落其间。
赫然间,一头被开膛破肚的老牛横在众人行进的道路前。
谷子绕着尸体转了一圈,这正是村主任家走丢的黄牛。黄狗不以为怪,它伸舌头舔了舔老牛的眼睛,又继续在荒草中前行。
到古河村驻勤快三年,谷子不知道荒草中有这么条小径,本以为会通向破案的秘密,却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山冈上。
说是山冈,却是一个发散向远方的起点。数十条小径从此地蔓延开去,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二三十米远,之后便是被黑暗笼罩的无人秘境。小径交会之处,一座石堆独自矗立,像航标,亦像瞭望哨。
石堆由许多石块垒成,半人高,“颈”部还缠了一圈黄色花环。塑料花瓣尚且鲜艳,在寒风中微微招手。如此人迹罕至之处,这座石堆难免令人生疑。
谷子将石堆顶上的圆石攥在手中,黏糊糊的,像是一块血迹未干的骨头。刚一用劲,圆石就脱手,轱辘辘往山下滚去。谷子的目光追随着,看到近处的黄狗和骆医生,又放眼赭褐色的荒草滩,粥一样浓的龙江,还有对岸的莽莽群山。她目光发虚,精神游离,一幕幕犹如旧梦重现。最终,谷子定下神来,大步向山下走去。
得知老牛下落后,村主任从工棚取出铁钳、砍刀,跟在谷子身后,来到老牛暴尸的荒草滩。
“大概是遇到熊瞎子了。”谷子说。
村主任沉默着,用铁钳夹住老牛的铜鼻环,试图从中间剪断,但努力几次都没有成功。村主任又抡起砍刀,一刀又一刀,切掉老牛鼻子,才取下了铜环。
村主任在雪里蹭掉鼻环上的血迹,自言自语道:“到时候都得走,着什么急呢。”说完,村主任转身,脚步松松垮垮,一副打了败仗的模样。
谷子追上村主任,问他知不知道山冈上有一座石堆。
“和我腰差不多高,像一个小型金字塔。”谷子比画着,“会不会是不法分子堆起来当路标的?”
“也可能是村民为了采参堆的。”
“那艘盗渔的铁壳船也藏在这片荒草滩。”
村主任瞥向谷子:“你想了解什么?”
“我想知道刘三瓣的下落。”
“下落?”
“我在摸排有非法捕捞前科的人员。”
“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上山打猎下河捞鱼。”
“现在全流域禁渔,特别要保护那些濒危鱼类。”
“我不敢保证刘三瓣有没有重操旧业。不过要说他暴力抗法,甚至威胁你的生命,我不信。”村主任摇摇头,“你可知道,当你被送回警务室时,还处于昏迷状态,是刘三瓣帮你填满了地窖,保养了发动机。”
“为什么?”
“他有他的道理。”
村主任走了,谷子愣在原地,想着刘三瓣的道理,想着老牛提前离开的道理,想着许许多多的道理。
5
老牛沿着堤坝往下游走,没有犹豫,脚步坚定。它无数次听主人说,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汹涌的海浪。
只是,伴随着落雪,江面开始封冻,水流停滞不前。老牛有些失落,它不想苦熬到来年开江再逐浪前行,便折向岸边的荒草滩,向着矗立着小石堆的山冈进发。它知道,在那些从山冈蔓延开去的小径中,有那么一条路会带自己走出群山。
可荒草滩却那般死寂,捏住了喉咙,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或许,这不是一条好的路线。老牛正想着,一个大家伙溜进余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后腿就挨了重重一击。
在向山冈奔逃的路上,老牛连续经受三次沉重攻击。终于,它跑不动了,一头扎倒在地。在死刑最终执行前,甜美的歌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稚嫩的童音将谷子从睡梦中惊醒。她循着歌声,来到厨房,看到骆医生一边哼歌,一边缝补狍角帽的帽檐。这是刚到古河村驻勤时,谷子给蛟蛟织的帽子,顶上那对狍角还是村主任媳妇帮着钩的线。此情此曲,让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暖和难受。
三年前,谷子出人意料地提出到古河村驻勤,还坚持将蛟蛟带在身边照料。谷子有自己的逻辑。且不说这三年偏远艰苦地区驻勤经历会换得以后向省城调动的资格,让蛟蛟未来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单论当下,古河村不只有妈妈的陪伴,还有山川走兽,大江细流,这些可比城里的钢筋水泥有灵性。你们没看到吗,蛟蛟正高举木头手枪,在林间穿梭,在雪地打滚,在老牛的背上歌唱。
母子俩在古河村平安度过了两年,直到去年初冬的一天夜里,大雪封山,道路阻断,谷子怀抱高烧的蛟蛟蜷曲在驾驶室后排,由老汪驾驶推土机奋力在冰封的龙江上开辟出前行雪道。蛟蛟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却始终紧攥那把木头手枪,呢喃着要保护妈妈。
自打那次高烧后,蛟蛟就被前夫接回城里。母子分别不过半年有余,记忆中那个充满灵性的小男孩却背上了小书包。那些专属于古河村的甜蜜与难过的记忆碎片,散落在边疆漫长的守候中,有些已被轻轻封存。比如谷子怎么也想不起来,送去极地镇卫生院后,蛟蛟是怎样退的烧,又是怎样被前夫接走。
不到半年的工夫,怎会忘得一干二净。谷子闭上眼,回想早上与儿子的视频通话。他的匆忙,他的不耐烦……哪里不太对劲。谷子伸出手,仿佛触摸某个不存在的物体。是的,蛟蛟眼角的那颗泪痣,它去哪里了?
像是回应妈妈的困惑。一早,蛟蛟主动打来视频电话,讲他的生活、学习,和在学校交到的朋友,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与此同时,那颗失而复得的泪痣上下蠕动,像也有话要说。
当骆医生走进视频画面,谷子立即介绍:“这是骆叔叔,他是卫生院的医生。”
蛟蛟点头,并没有喊叔叔好。
“骆叔叔也会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谷子引导着,希望蛟蛟能跟着哼两句。
蛟蛟挠了挠头,然后突然跑开,换成前夫出现在镜头前。许久没见,这个男人竟然老了这么多。谷子暗忖,问起了蛟蛟的近况。
“蛟蛟最近挺好的。”
“有哪里不对劲吗?”
“你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担心。”
“儿子很开心,很健康。”
谷子犹豫道:“你还记得蛟蛟大半年前发的高烧么,后来怎么退的烧?”
“你不记得了吗?”前夫反问。
“最近受了点伤,有些事情忘记了。”
前夫叹口气道:“驻勤快结束了,平安第一,别再冒险了。”
不是冒险,是必须让自己忙起来。否则,漫长的严冬,无尽的雪野,裹挟着对儿子的发疯想念,谷子怕自己会失去理智。挂断电话后,谷子立刻打包野外侦查的行装。骆医生劝说无果,只好跟随谷子一道进山,扑向刘三瓣曾经打猎的埋伏点。
树林很静,静到可以听到雪片飘落,从眼睛落到心里,轻柔的沙沙声,奏起单调的催眠曲。正昏昏欲睡时,骆医生再次唱起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二十二岁那年,谷子通过招警考试,从省城分配到地处边疆的极地镇派出所。在她的宿舍后窗,绵延的群山筑起了一面黛色照壁。山是那么近,那么沉默,释放出强大向心力,引诱谷子独自进山在面对遮天蔽日的昏暗以及压迫胸腔的寂静后,又从山里仓皇逃了出来。
后来到古河村工作,老汪进山找老伴,两天都没有回来。怕出意外,谷子随村民们一同进山搜索,兜帽被绑在树上的钢丝套缠住。大伙儿一边帮谷子解套,一边庆幸是缠鹿角的绳套,而不是能夹断腿的兽夹。村主任提醒谷子要小心,在深山里,人和猎物没有区别。
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谷子和骆医生翻过一道山冈,又下到一片谷地,再沿冰封的溪流向下。全程,骆医生不仅没有掉队,还能常常预判道路前方的危险。
最后,两人来到一块平坦的,被浅草覆盖的滩头。谷子蹲下身,清理掉一片浮土,露出一块活动木板,木板下是一个仅供单人躺下的地洞。洞内还有几个烟蒂。谷子将烟蒂放进物证袋,然后将洞口恢复原样,继续翻越前方山冈。本想着拉近与不法分子的距离,却在蓦然间,看到了冰封的龙江。再环顾四周,许多小径从脚下向远方发散开去。是的,她再次来到那个矗立着小石堆的山冈上。
谷子先是一阵恍惚,一切发现都有了意义:地洞、烟蒂、荒草滩、藏匿的铁壳船,这里分明是不法分子的据点。更为可疑的是,昨日被她抛到路边的小圆石,此时竟又回到了小石堆顶上。
是在传递某种暗号吗?又或者,这石堆里藏着什么秘密?
随着石块被一一拆解、搬离,谷子透过石缝看到某件物品,有棱有角,静静躺在最底部。谷子按捺不住,将石堆全部推倒,蹲下身来,细细分辨:天啊,这是一把手枪。
谷子捏住枪把,轻轻一提,便停下动作。传递到指尖的重量,证明这绝不是一把真枪,而是一把木质的……谷子愣了许久,才抹去枪膛上的泥土,露出一串熟悉的编号——和那把被蛟蛟带去城里的木头手枪一样的数字编号。
轰的一声,谷子的脑袋炸开了……
6
谷子浑浑噩噩向山下走,还没穿越荒草滩,手机已有十几通拨打记录,给蛟蛟的、给前夫的,还有给远方父母的。只是,没有一通电话可以接通。
当谷子再次站到龙江大坝上,强劲的寒风让她冷静下来:埋葬的木头手枪,失而复现的泪痣,镜头前慌张的蛟蛟,还有那座坟冢形状的小石堆……谷子慌了,真相看似触手可及,江面却愈发封冻。谷子加快脚步,她要马上离开古河村。
只是,听到谷子借车离开古河村的请求时,村民们都纷纷拒绝,村主任更是以大雪封山、道路中断为由,劝谷子留下,先共同应付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蛟蛟是我的命!”谷子正要爆发,屋内突然断电,周遭立刻寂静下来,整座村子笼罩在绝望的灰蓝中,唯有两束灯光摇曳着,穿透风雪,从远到近,显出它的轮廓。那是每周到村里投送信件和包裹的邮车。不,道路并未中断!谷子冲到马路中央,试图拦下邮车。汽车先是缓缓减速,随后猛打方向,加速驶离,扬起一团雪雾。
雪雾散尽,村民们走出院子,默不作声,定定地望着谷子,好像她是提线的木偶。谷子又转向骆医生,见他背过身,独自向警务室走去。
当风雪模糊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与背影,江坝上,一个男人突然向远处飞奔。这一跑,让谷子回过神来。追出七八百米远后,谷子意识到对方并非逃跑,而是刻意保持距离,引导自己去往某个地方。他俩一前一后跑下江坝,穿过荒草滩,爬上矗立着石堆的山冈。男子停下脚步,将散落一地的石块重新垒起。每一次弯腰与堆叠都缓慢、庄重。当最后一块圆石回归石堆顶部,他冲谷子咧出标志性的三瓣嘴,像在笑,眼睛却在流泪。
刘三瓣揉了揉眼,没有选择那些分岔的小径,而是蹚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向更高的山峰前进。谷子虽然犹疑,脚步却追随新蹚出的雪道,接连翻过两道山梁,直到金色光辉洒满山的阳面。
刘三瓣喂了一声,指了指山下的公路,然后冲谷子挥手告别,身影晃了晃,消失在林间。谷子再次望向古河村上空的重重乌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逃兵:万一,这一切都是胡思乱想?万一,所有的坚守与付出,都会因此付诸东流?谷子的脑子和脚步一齐纷乱。
与此同时,大兴安岭冷冷地注视这个发疯的女人,看她一脚深、一脚浅,最终虚弱倒下,滚落山下。
江面虽已封冻,但并不结实,每踏出一步,都发出咯吱回响,好像有人在冰面下亦步亦趋。
没有月亮,也没有繁星,夜空是一块漆黑的幕布,隐藏了黑压压的观众席,舞台中央的一小片光亮中:推土机正在冰面上奋力前行。
司机不停抹眼睛,不知是被大雪还是眼泪迷了眼。在司机的身后,一个浑身滚烫的男孩挣脱母亲怀抱,高举木头手枪:我要保护妈妈!这是呓语,也是宣誓,却动摇了母亲一直以来的信仰——母子不能分离。
一同摇晃的,还有极地镇的灯火,车轮下的冰面正在分崩离析!可司机还在固执向前,向着永远抵达不了的终点。谷子从黑暗的观众席跳上舞台,试图唤醒还在抹眼睛的老汪:停下,停下!车灯发出的强光熔化了她的身体,然后暗淡、熄灭,直到舞台塌陷,谷子失去意识,坠入奔流刺骨的龙江。
几近溺亡前,一头洄王蛟从黑暗深处游来,一会儿用宽大的吻触碰谷子的脸颊,一会儿又绕着谷子鸣叫,吟唱大兴安岭的歌谣。谷子此时平静下来,她想拥抱这头顽皮的洄王蛟,却发现它满身的伤痕。最后,这头洄王蛟潜入谷子腹下,向上托举,将她顶出了冰窟,然后游走。谷子想追随那头大鱼而去,却有声音从幽暗深处传来:“妈妈,小心。”
泪水流进嗓子,将谷子从噩梦中呛醒。谷子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荣誉室内,床前站着骆医生。
“你试图离开古河村,却失足从山上摔了下来,是刘三瓣把你送了回来。”骆医生说。
谷子想起蛟蛟,想起那把被埋葬在石堆下的木头手枪。
“再睡会儿吧。”骆医生凝视谷子的眼睛,然后轻拍她的肩膀,谷子便又昏睡过去。
谷子被重新催眠后,骆医生愣了好一会儿的神。窗外,龙江仍在发出低沉的轰鸣,听着像那些被隐瞒的,却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相。
骆医生想起自从第一次对谷子执行催眠任务,一晃已过去了五年。他也不清楚是雪国大地冰封了时间,还是时间缓慢为悲剧留出了谎言的空间。但今年不同往年:村民即将集体搬迁,非法捕捞分子意外闯入,这些变量,预示着这善意的骗局终难延续。
更为紧迫的是,蛟蛟祭日在即,留给谷子的时间不多了。
骆医生最终咬咬牙,做出决定,一个让谷子去决定的决定。
7
再次醒来时,手机上的时间刚好跳到2024年11月5日16时34分。谷子突然意识到,这天是那年蛟蛟坠入龙江的日子。接着,所有的往事便一同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天色已暗,一轮轮光影扫过警务室的窗户,犹如时间飞行。谷子走出门,试图证明自己仍处于梦境之中,却看到二十多辆货车在村道上依次列队,每满载一车,便连人带家具一道驶离。古河村居虽在次第熄灭,但风雪中的大灯却异常光明,照亮了通往极地镇的前路。
人流、车流奔波忙碌,但眼前景象却有如一部默片,只有身后的龙江发出低沉的轰鸣为其配音,其中悲喜,各有回响。
谷子望了会儿,然后背过村庄,来到龙江冰面之上,开始心无旁骛地向上游走去。又一次,古河灯火被她抛在身后,更远处的极地镇,则凝结成遥远的银河,所有的仰望,真像是一场梦啊。
谷子不停地走着。在她的脚下,龙鳞般的冰凌向下生长,形成绵延不绝的白色山梁。谷子在追寻什么呢?是尚未落网的非法捕捞分子?是龙江源头洄游鱼群的栖息产卵地?又或者,她仍心存信念:当苦熬大半世纪的古河村民最终完成使命,回归光明温暖的极地镇后,总要有人留下,继续守护山川河流里的那些飞鸟、游鱼与走兽。
当极光再次从黑黢黢的山后探出身子,冰冷的空气灌满了谷子肺部,巨大的悲恸压着她跪在冰面上。不住滴落的泪水,砸出一串小雪窝。谷子抹开浮雪,凝视冰面之下,想要看得更远,看得更深。因为她知道,在严冬的白色山梁之间,在盛夏的幽蓝深渊之处,有那么一头迷路的洄王蛟幼崽还在孤单游弋,而她的妈妈,不管清醒,还是糊涂,都会一直洄游,一直追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