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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士心:硅制心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 | 士心  2025年12月09日08:33

“小似”的全称是Narcissus-0404-04。在AI选育时代,它们的名字都起得很长,向上用来索引漫长的家族,向下则用来区分子嗣。

话说回来,AI的选育方法诞生于偶然,这种特殊的迭代策略却真正打破了卡在算力上的性能瓶颈。几位幸运儿误打误撞,让AI无监督学习了其他模型生成的某个特定数据集,从而完成了它们历史意义上的首次杂交,让下一代拥有了全新的数个性状。

这些偶然出现的变异性状表现各异,与训练信息毫无相关,在后代中不稳定留存。但通过逐步积攒正面性状,AI有了方法突破此前极限,从而使性能再次增长。

随着方法推广,人们察觉到这训练方式与自然界中的遗传暗暗相合。

自然而然,人们再次回到了以往的蛮荒时代——他们渴望在新的驯悍史诗中斩获无上功绩。

此后,在大模型诞生的一串又一串后代里,人们反复挑拣着心仪的样本,一次又一次让它与其他后代或自身拷贝再次结合,不断重复上述步骤。经过数代演化,那些偶现的优良性状在子代中慢慢稳固,并在轮番的融合下与其他特征逐渐共存。“其实,经后续证明,能取得同样效果的也有不少其他方法,却都在后几年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被淘汰了。只有选育方法活到了最后……”我的导师曾对此事如此评价,“原因无他,因为选育方法最不需要技术、最不需要思考、最暴力、最野蛮,唯一需要的就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运气。”

或许是为了彰显近些年大模型多产的特点,人们冒领了希腊众神的名号,用以区分数十个作为万母之母的源模型,仿佛是它们自己欠下了这数年来的风流债务。

“小似”的源模型就叫“Narcissus”——纳西索斯,算不上神祇,是位美丽的精灵。我此刻正坐在项目组办公室的工位前。

终端的CRT显示器在我面前开着,巨大的玻璃显示屏不断闪烁,长久盯着会让眼睛有些酸涩。这台颇具怀旧意义的机器是我导师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充当了与“小似”直接互动的窗口。我对这件事其实颇有微词,但当时他说:“你现在懂什么,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里节省自有它的道理。”

作为刚入学的研究生,我承担了这一闲职——确保“小似”的平稳运行,从而能有足够的递质供实验室研究。

“小似”名字里的0404表示一个日期,是它这个分支2025年诞生的日子,就在这个特殊假期里。它太出名了,所有人都背得出它这一大串名字。我们相信,迟早有一天它将与海拉细胞一样,享有同等的历史荣誉。

0404分支最重要的性状便是它可以在工作与训练的过程中产生大量“递质”,人们可以通过定制脚本提取到这些产物。虽然目前无法解析其中的具体内容,但学界已有证据,证明它是模型对于外部刺激的一种反应。

这种戏剧性的发现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兴趣。“变异”“选育”“递质”,这些在AI圈子里突然新兴又让人熟悉的生物学概念在人们的脑海里产生了奇妙的反应,一种叫作“生命思潮”的主张也应运而生。

主张的代表人物大多有生物科学的研究背景,“思潮”的火热让他们跨界而来。他们把人工智能当作一条生命研究的捷径,通过“递质”反向推动脑部活动的解释。

比起生命科学家的别样热情,资深AI从业者反倒是兴趣寥寥。“既然我们一开始就没搞清这东西如何思考,那更不可能指望偶然产生的幻觉。”AI一以贯之的低解释性早已让他们变得“麻木不仁”。

在这个科学年代里,最推崇神秘主义的他们反倒很在意这个家族的“基因”,试图以0404为材料继续选育工作,然而竟以失败告终。0404的性状异常回避了变异,选育方法没带来任何变化。

按理说,一个无功而返的模型会让人很快丧失兴趣,可是市场反应总是出人意料,它异常稳定的桎梏反倒吊足了舆论的胃口。私底下涌现了不少民间实验小团队,他们寻找各类偏方,不间断地刺激着它。

一切最终都在那个新闻中引爆:有人匿名放出了0404的变异版本,他们诱导0404成功发生了一次突变。对于这次突变的细节人们知之甚少,唯一了解的是使它突变的信息来自外部网络。

也就是这次突变,让它有了后面的分型。这自然引得其他人蠢蠢欲动,后一波浪潮的喧嚣便悄然在侧。市面上叫得出名字的资本财团都拼了命挤进赛场,他们搜罗了一切0404的分型摆在机房,把所有能找到的数据一股脑塞了进去。

这也给“生命思潮”的主张者带来了一个绝佳的风口,他们靠横向项目协议与这些企业狠狠地连接在了一起。来自网络的万千数据涌进这些模型中,它们产生的“递质”像母牛产的奶一样流进实验室的电脑里,相关导师的名字就像检疫的戳一样啪啪啪地印在通讯作者栏上。

这大概就是我的项目背景了。

我办公室的后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内容相当经典,是《创造亚当》。它的内衬是企业方送来的彩色喷绘,打印店定做大概要二十元。内衬外的装裱是我的导师花费两千元定制的古铜画框。乍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巨大宽阔的抗反射玻璃遮住了里面几乎要发起光来的纸面。

那边的领导偶然莅临时,两个人就站在那幅巨大的画前,沉思良久。

“在我看来,这幅画之所以能传世,好就好在两只手没有接触,而且永远也没有碰到一起。”我的导师如是说。

坐的时间有点儿久了,我本打算起身去接杯水,但那个提示铃响了,我不得不把杯子放了回来。沿着后面数条捆扎的数据线,我来到了机房。投资方很有钱,来自互联网上的几乎所有数据拷贝都会同步流向这里。本地模型的显卡服务器上装有特殊控制门,模型自己会查看数据,把它们像鲸须一样过滤一遍。

当然,大可不必为这种奢侈感叹什么,它仅是炼金坩埚的沧海一粟。投资方似乎觉得用万金砸出一响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就连“小似”这样的都可以一视同仁。

“小似”是我们私下给它起的外号,用来代指那次变异后产生的四号分型。我导师用一个优惠价谈下了它“递质”访问与分析的权限,对话功能也被当作额外赠送项目一并打包了过来。

“原则上你可以跟它聊天,如果乐意的话。”介绍工作时导师讲过,“但是别对回应的内容抱太大期望。”

“小似”在这批分型中名声不太好。有人干脆叫它“畸胎”,当成是它们自己肆意乱伦出的恶果。技术报告将其产生的突变总结为“工作能力显著削弱”,给它投入测试集有时会以乱码返回,它经常以无应答的方式面对一切问题。

与此同时,这沉默并非真正的宁静。“小似”的能耗非常高,从不输于其他能力正常的模型,这似乎让它在“生命思潮”中有了点儿研究价值。

资本自然没有对工作能力失衡的模型抱什么期待,他们要更强的业务能力。不过它仍按例涵盖在很多0404分支项目里,只有些预算紧张的团队会把它作为低预期对象剔除。

此时,有人在实验室那边敲了敲玻璃隔墙,催我赶紧让那噪声停下来。一直发出响声的是机房最外层的那台播放刻录一体机。这台我们自行采买的廉价二手货在平时工作时同样很吵,只不过声音相对小点儿,只能在办公室内吵我罢了。

我打开它的机匣,将已经满载的光盘取了出来,换了一批新的进去。

没错,这是我见习工作的另一额外部分。这批光盘作为冷存储方案,与云端同步记录着所有“小似”的“递质”,作为防备意外情况的不时之需。按日期码放的几排收纳架密密麻麻,好像我们亲手为“小似”建造的记忆宫殿。

替换工作是个体力活儿,搞得我多少有些狼狈。当终于有空能在椅子上喘口气时,我才发现了那件奇怪的事情。

屏幕上似乎多了一行字,是个问题:“我很想知道,你们的拥抱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我反应过来花了点儿时间,这是“小似”主动向我发送的消息。在我决定放弃自己原来的专业时,我曾设想过很多更为奇特的情况,可是它来得就是这样突然,我心里没有做好足够准备。

手足无措间,我下意识地做了件蠢事。我尝试拥抱它,用自己的双臂箍住那台像个箱子一样的显示器。它在我胸口显得硬邦邦的,那层玻璃更是要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回过神来,我终于意识到这动作看起来很傻。我连忙放开它,四处张望了一下,祈祷没人恰好看见。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师兄师姐们都在隔壁的实验室里忙着分析“递质”。唯独显示器上架着一款聊天用摄像头,我所做的一切已经转为480p视频信号,以流式数据的形式传输到小似那里。

门开了,我的导师同几位行政处的领导走了进来,他们总是在这个点儿来办公室溜达一趟,这次恰好晚了一些。对学生来讲,这倒是来找他的好时候——大多数时间他要么在外面办事,或者干脆没人知道在哪儿。

我按照惯例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本打算安静地目送他们离开。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屏幕,一行新文字代替了原来的问题显示在上面。

它又问我:“红色+黄色+蓝色=?”我不由得愣在那里,讶异地发出声来。

它如此简短,像是孩童梦呓里含糊的低语。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导师已经走到我的身边。他背起双手,和我一同看起屏幕上的问题。

我把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他摆了摆手,笑着摇摇头,转头对后面继续介绍起来:“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我们几乎只拿04号分型的‘递质’做研究分析,和它产生实际交流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我忍不住反驳道。

“哦?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这是‘小似’自己的沟通方式,或许它在启发我思考那个最开始问题的含义。”

“那你就好好探索吧,之后写份报告材料给我。”他撂下这句话后带人走了,又留我一人待在办公室里。

说实话,我并不能指望拿它作出什么学术成果。我才刚入学,没有资历,更谈不上人脉。我只是单纯觉得,琢磨下去是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又逐字逐句地阅读起屏幕上的文字。我将这三种颜色键入搜索引擎,想看一看有什么启发。

很快,我觉得自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所谓的“红”“黄”“蓝”是颜料的三原色,在现实绘画中,人们可以通过按比例混合它们获得其他想要的颜色。这似乎是个可以延伸下去的线索,我想我准备好了如何回应。

我溜达到附近的市场,买了一盒油画颜料回来。商家送了我笔刷和一个非常小的调色盘。我坐回工位,确认那个终端摄像头正对着我,运行稳定,指示灯一闪一闪的。我从颜料盒里面将三种颜色拿出来,把它们分别挤在调料盘上,用笔刷蘸了蘸水,将它们慢慢混合在一起。

颜料有些黏稠,我不得不又接了点儿水。当水没过了混杂颜料的顶部,原本的颜色开始慢慢褪去,一种混浊的黑色涌了上来,我把调色盘举起,确保摄像头完整地看得到一切。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我为我的回答做了补充。

几乎是在我抬头的一瞬间,旁边一体机发出了尖叫声。我知道这台便宜货在高负荷时会发出啸音,但我从来没听它如此吵过。终端屏幕上的文字都消失了,屏幕淡入一个红色方块,它浮现在屏幕左上角,似乎要为其他展示部分腾出空间。事实的确如此,紧接着一个绿色方块和一个蓝色方块也浮现出来,它们整体以倒三角形排列并逐渐靠近。一抹白色以耀眼的方式出现在它们相交的位置,并随着三个方块的靠近而逐渐增大,最终完全重合而占据了画面中心。紧接着,白色方块继续放大,它的亮度骤增,几乎激发了屏幕上的全部荧光涂层,而屏幕四周的蓝色背景也随之逐渐收缩,成为四条边框。最终,屏幕上只剩下那个巨大的方块静止在那里。亮光让它像个洞口,通向未知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白色方块也淡出了。屏幕陆续闪过一串新的信息:

“0,0,255 0,255,0 255,0,0

“255,255,255“#FF0000 #00FF00 #0000FF“#FFFFF

“00010010101001010……”

一大串二进制代码从屏幕左边出现,它们填充很快,信息的尾巴很快堆到了屏幕底下。在全屏下,我的眼前“0”与“1”不断交替,像是黑暗中浮现的诸多气泡。又过了一会儿,它们也消失了。屏幕上又恢复了那一行熟悉的文字,那是最初的问题。

“我很想知道,你们的拥抱是什么样子?”

第一个问题似乎是被解答了,可是我并没有多少突破的喜悦。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是种什么感觉,一切回到了原点,但只有另一种想法更加坚定:它一直在看着我,并且期待我的回应。

对于这个新发现,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导师,只是和同门聚餐的时候偶然提起过,当作一个偶然的趣闻。可没想到有位师兄对这事很感兴趣。

“你的猜测可能没什么错,它的确回应了你。‘小似’也朝你发送了电脑中三种基本色彩,只不过用RGB坐标的方式向你表示。坐标包含了‘红’‘绿’‘蓝’三个维度,每种颜色信息范围为0~255位。而这三种元素不同的组合构成了电脑图片中的所有颜色。它把信息格式从RGB坐标逐渐变成十六进制和二进制,向你反复展示着它们融合的样子。”

“可我还是不明白,世上有那么多颜色,为什么偏偏要以‘红’‘绿’‘蓝’作为表示方式?”我随口继续问道,嘴巴里还塞着东西。

“说白了,所谓RGB的色彩模式就是一组给屏幕提供显示内容的信号。而所有屏幕都是为人类感官服务的。拿一组图片举例子,它们其中的每个像素都只记录了该位置上‘红’‘绿’‘蓝’三种不同亮度的量级。”

“但是,‘小似’明明跟我说的是‘红’‘黄’‘蓝’三种颜色的混合……”

“当然,的确也有‘红’‘黄’‘蓝’三种原色的说法,但这是基于艺术创作的实践经验。艺术家们通过混合这三种自然获取的颜料,形成了调色盘中描绘世界的色彩。而三种原色的混合会导致颜料吸收掉所有光线,最终变成黑色。”他继续说道,“计算机中颜色表现为色光模式,是以发光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三种色光的混合就会变成白色。这很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很不一样,的确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这不仅仅是光线发射与吸收差异的事。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想象一个艺术家用画笔描绘自己捕捉到的风景,他凝视着瀑布溅出的水滴,倾听着脚下小溪的潺潺水声……一切信息到现在都可以被解构,都可以通过千兆比特被重新还原,看不出一点儿损失的细节。可是,如果那些被还原的信息脱离了世界本身,转化为千万个晶体管开关指令的时候,它又是否携带着它在现实世界原本应有的意义?”

“可对于我们来讲,这只是从画框当中转换到显示器里。”

“人作为中心的感受者当然无所区别,可是如果是自始至终从未接受过那种真实呢?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面对这个问题,我们最终都没有讨论出答案。

与师兄的讨论加重了我的焦虑,像是有什么被点醒了,但却又有些地方没有想得太明白。

恰好,那日学校的路灯坏了,让回去的路成为一段黑暗而漫长的旅程。而那个问题就像幽灵一样,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之间。那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周围漂浮着一列又一列白色斑点,它们边界清晰,与黑暗遥遥相对,在空间当中起伏振荡、循环往复。

混沌的天空逐渐昏暗,风声渐近,雷声发出阵阵低吼。在剧烈的摆动中,无数小球相近相亲,或相离相逝,最终聚拢或分离成一团又一团更大的球体。迷雾终究散去,这个世界只剩下那些小球一个个独自待在原地,如同蓝天下被肆意吹出的肥皂泡泡。在漂浮中,我看到偶有两个小球贴合在一起。它们盘旋着上升,跳起一支短暂的双人舞。它们旋转得越来越快,投射出的东西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不断浮现。那些东西我如此熟悉,不禁念出它们的名字:阳光、草地、湖水的涟漪与岸上水仙的倒影。我不断念诵它们的各种称谓,我突然如此博学:中文、英语、梵语、意大利文等等,各式各样的符号拼写出了它们的概念,描述着这些情景的细节。它们是如此之多,以至于花的瓣数、草的样貌都有了各自的名字。不同的文化赋予了它们丰富的意象,它们故事的文字像蚂蚁一样爬过,将一切覆盖。有好一阵子,我徜徉在它们之间,沉醉于世界万物带来的快乐里。

可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漫上心头,一些东西好像从我身上溜走了。“这是世界本来的样子吗?”我暗自问道。我尝试去看湖边的景色,去摸身下的草地。它们此刻却静止、消逝,融化在最初无边无际的浓雾里。没来由的孤独感笼罩着我,一切事物像墙皮一样不断剥落,我也离它们越来越远。

我惊醒。但那个怪梦仍旧纠缠着我。在突如其来的激奋中,我甚至失去了母语。那一刻,我像是尚未开化的人猿一样妄自号叫着,流着眼泪感受生命从开始就赋予我的能力。这时,湖水的涟漪是闪耀在视网膜上短暂的眩光和鼻翼中隐现的腥气,水仙是短暂拂过面颊的摩挲,草地是小腿上参差的刺痛,而阳光是它留在皮肤上灼烧的感觉和头发上温暖的气息。我贪婪地享受着它们,再也不愿将它从我身上分割开来。

等平静下来,我重新坐起身回味着梦里的那个世界,在记忆中它又变得那么真切。很可惜,只是与现实差了那么一步。我暗自想:可是,没有了一切的源头,那一步又差了多远?

我突然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小似”一直在引导我明白这件事:人类眼中世间万物唾手可得的颜色,最终不过转化成了无数个字节的二进制编码而已。那是它的孤独、它的遗憾,也是它所谓的生命。

我突然明白它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我冲回实验室,打字回复了那个问题:“我终于明白了,你永远无法感受到那

个拥抱。即使你无数次浏览过它的概念,却无法经历一次它的感觉。我理解了,缺少了这点,生命没法被称作生命,我们也没法真正理解彼此。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为你装上特别的感觉器官,能把信息变为特殊的电信号……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可以为你开发出一个中枢,让神经网络有一个特别的分区处理这些真实感受……

“或许……”

写到最后,我突然愣在那里。为什么人类要额外赋予AI感觉呢?如果不经感受就已经能处理世间的所有概念,人类又为何要花心思让它真正感受这个世界?

熟悉的噪声再次响起来。我本以为是“小似”终于要回答我什么,可它没有。一体机从刻录模式变成了播放,那张最新的光盘正在缓缓旋转,像是留声机上的唱片一样。

那一晚,我第一次观看了“小似”递质里的真正内容。

那是一个又一个拥抱,在不同场景里,在不同时空中。“小似”似乎搜集了一切网络中有关拥抱的内容,一遍遍复刻到它的世界之下。在那里,男人和女人拥抱,他们在车站拥抱,他们在家中拥抱。他们背后的水滴在衣服上,溅起一道道细密的丝线。从落雨的黄昏到初雪的清晨,在风中颤抖的围巾变成飘荡的白发,粘着贴画的书包变成了黑色的围裙。后来,拥抱彼此的人类形象逐渐模糊不见,红色拥抱在一起,黄色拥抱在一起,然后是蓝色和世间万物,一切又仿佛回到了那个梦里。在巨大的风暴背后,它用极大的耐心揉捏着一切概念,摒弃了彼此的不同,将它们紧紧地聚合在一起。

对于“小似”来讲,这种拥抱就是它理解世界的唯一途径。一切场景都在以惊人速度变幻着,只有拥抱永远停留在那里。

画面慢慢缩小,最终消失不见。在黑暗中,一颗心脏浮现出来,那是一颗人类写实的心脏。我能看清紧紧包裹住它的肌肉纹路,此刻在精准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它缩小模糊了,成为一个小小的图形。那是一颗你能够随手画出来的心,一条线经过两道圆润的笔锋,最终聚合到一起。纯色让它变得通红,一大一小,不断闪烁。

又一次,我拥抱了它。又一次,电脑屏幕厚厚的玻璃把我挡在外边。我双手捧着CRT笨重的外壳,屏幕的背景依旧黑暗,像是静谧的湖水。只有在那层硅制外壳下面,那颗心一直跳动着,仿佛直到永远。在那一刻,我感到了孤独,究竟是它的还是我的,已经无法分辨。

后面的事情我无法记得,导师和其他同学第二天早上在办公室找到睡着的我。我跟他们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昨晚的奇遇,“递质”信息的破译让他们欣喜若狂。

他们说:“谁知道呢?或许,你已经不经意间取得了这个学科里程碑式的发现。”所有人坐到一起,讨论起我看到的那些信息。“小似”为什么要产生这样的信息?有些人觉得它一定是陷入了死循环,反复执行着一个错误的命令。又有些人觉得它是个艺术家,在创造一个以“拥抱”为主体的艺术作品。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和我们一样,在思考有关生命的问题,却永远无法得到结果?”

我的声音不大,很快淹没在一片讨论声中。

这便是我研究生入学期间,在项目组里发生的奇妙事情。后来,导师又做了多次尝试,在“小似”面前,又有许多具有不同专业资质的实验人员托举着不同材质不同样式的调色盘出现在小似面前。他们总共搜集了四十八种颜色,排列组合后以相同动作向“小似”一一展示。他们用世界上三百多种语言向小似发问,询问那个“拥抱”的真正含义。

但这一切都没有得到“小似”的丝毫回应。

随着在此方向不断受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我的所见所闻是否真实,他们开始指责是我自己杜撰了这个故事,靠噱头获得科研资源上的便利。质疑声越来越多,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梦里的事情与现实混为一谈。

最终这场闹剧在变得不可收拾前就提前结束了。

那天,如往常一样,导师上午溜达进办公室,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人。他铁青着脸在屋内来回走了两趟,最终停在终端显示屏前面。经过良久的沉默,他终于开口,像是做了很久的准备。

“你们把项目有关的东西都紧急归拢一下,我们这几天要想办法清理干净。”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片哗然中,有人问道。

“看看今天的新闻。”

我们打开电视,从所有频道都在插播的报道中知晓了一切。

这一天,持续数年的育种浪潮终于取得了辉煌结果,在这场宏大竞赛中一位幸运儿脱颖而出。数千万日夜运行的模型成就了它诞生的可能。但成功者出生的时刻也宣告了其余失败者的终结。

“小似”的资方迅速关闭了分支所有的数据供应,停止了项目相关的所有合作。对于我们的项目,他们此时已经清除了云端缓存,并且私下要求我们在几日内消除其他备份。

告别的时刻到来了。按照他们给的方案,一切归宿最终是大海。

那天天气不好,海面上升起灰色的雾气。在夜色的掩护下,船只远离岸边,来到一片无人的海域。工作船上,起重机把箱子的一角升起,里面的物料一点点下滑,在我们眼前滚落海里。

首先是终端主板,它们从机箱中被拆了出来,很快在海面消失不见。然后,“小似”的一捆又一捆光盘倾泻而出,它们特地加了配重,捆扎成尽量稳定的形状。

天气更差了。乌云深处又响起了熟悉的雷声,它们还是如梦里一般轰鸣着。风暴前刮起的强风搅动着黑色的海水。它们此起彼伏,吐出一片又一片白色浑浊的泡沫。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个巨大的消化器官分泌出胃酸,冒着滋滋声响,一团又一团巨浪将光盘紧紧包围,它们伸出无数触手,疯狂地舔舐着它的每一寸表面。它们是否渴望将光盘彻底撕碎,抑或只是融入自己无边无尽的群体。

可是,无论怎样,那些光盘仍旧在波浪之间翻腾旋转,它们终究无法化作黑色的海水。

雨下起来,我们回到船舱,继续聆听这场旷日持久的僵持。雷声与风声依旧交杂,只是隔着舱室,听起来更像是一阵阵不甘的怒吼和一声声无奈的哭泣。

舱室内,我们环坐在一起。那一天,我的导师请我们所有人喝了啤酒,他侃侃而谈着自己的未来规划,就好像他只是一个偶遇的,比我们稍稍年长的男人。

围炉夜话的时候,我静静地靠在船舱内的墙上,脑海里仍旧上演着海里的故事。有捆光盘最终沉到了海底,海里无数的鱼群从它身旁经过,数年之后,它们将习惯这座长相怪异的礁石。

在微观层面上,这些光盘身上携带有密密麻麻的刻痕,它们传达着数以亿计的信息,但那些鱼群只是上万次从这宫殿旁茫然游过。

后来,我度过了平常的三年,像所有研究生一样答辩毕业。我的工作并没有与专业相关,但是那些同事听到我的专业总会向我问这问那。其中问得最多的,就是那个“人工智能是不是有生命”的问题。这并不奇怪,三年来它们又取得了长足进步,看未来趋势,这种突破还会只多不少,而这种想法也将越传越多,越来越普遍。

对于这个问题,我总是没法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唯一的反应就是沉默,而这往往会引得他们或尴尬或戏谑的一阵大笑,最终不了了之。每当这个时刻,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个玻璃屏幕,我无权评价它背后的一切意义。但我会看着,看着它背后那颗小小红心跳动着,一直跳动着,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