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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姚雨菲:电影体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 | 姚雨菲  2025年12月08日08:11

窗外,淅淅沥沥地响着,下的像是雪粒,对面矮屋顶上都未见白,只能看到一片湿漉漉的黑。玻璃窗拦了一道,但仍有冷意压过来,见缝插针地钻进毛衣里。我叹了口气,起身想去再泡杯普洱,却被膝盖的刺痛又拉回来。我只能花点儿时间去体味这种痛苦,像徒手给一只狂躁的大狗顺毛,告诉它乖,没事的,疼很正常,然后闭上眼,在漫长的等待中看着它平静下来,或者被它咬伤。但有时候我会察觉到别的“狗”,比如脖子的僵硬,心率过速或者在我听来像隔着棉花、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实则是邻居扯着嗓子喊、砰砰砰地敲门。

我瞄了一眼挂钟,下午4点。也许明天早上晒晒太阳我能感觉好一点儿,但看现在的疼度,怕是不会晴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忍受病痛是这么耗时的事情,原来回忆足够多的时候就可以不无聊。我没来由地想起他的笑,他第一次看雪,鼻子和脸冻得通红,突然仰头吹起一小片雪花的模样……等等,是因为刚才邻居敲门吗?为什么脑海里总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一会儿停下,过一会儿又来。最终我犹豫地开了门,外面立着一个看起来20多岁的小伙子,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衣外套,鼻尖通红,对着指节哈气。

“你坐,我给你泡壶茶去……你的信我收到了,我还回你了是不是?然后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年纪大了,就是记性不好……我这儿只有普洱,其他都不知道被小杨放到哪里去了,我也没好好找。小杨是我雇的看护,她有急事回老家了,唉,儿子病了真是没办法,她说会推荐新的看护给我,也没见来……兴许在上面的柜子里,还有蜂蜜、陈皮什么的,你要加吗?”

小伙子起身拉住我说了句什么,见我没反应就加大了音量:“周老师,您别忙活了,我自己倒水就行。您坐。”

我放下水壶,边翻助听器边说:“老师谈不上,我也就硕士毕业。那时候硕士好考,招的人多,哪像你们现在……来上海得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吧?”

“还行,17个小时吧。”

戴上助听器确实清晰多了,不过就是太麻烦,这样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和人聊天了。

“辛苦你了,等通了高铁就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北京到上海才4个多小时。”

小伙子笑了笑,“那我可能会觉得快得受不了。我小时候坐的还是蒸汽火车,北京到新津都要5个多小时。”

我点点头,“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发展的确可能快了一点儿,但在我们眼里是重建,可就太慢太慢了。好了,你今天想要了解什么,我知无不言。”

小伙子直了直身子,“电影体。我知道您叫他卢米,我想知道他的全部。”

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你的名字。梅里爱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它刚才看到有生人便躲起来,眼下正一边警惕地看着年轻人,一边走向我。我一把把它捞起来放在膝盖上,摸它的脑袋直到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关于你的全部……从哪里开始讲好呢?对面的小伙子看我许久没说话,感觉有点儿紧张,双手不知道放哪里好。我笑了,“从他开始吧,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就叫他相亲男吧。”

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我率先开了口:“听说你在电影资料馆上班,是电影研究员吗?”

“啊?呃……我不是啊,算是技术员吧,我是学生物的,平时就在实验室养个细菌啥的。”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心里冷了半截,想起芳姨说的“知道你喜欢电影,给你介绍的这个可是专业的”。

“那个,其实我干的活儿吧,还是跟电影有点儿关系的,你知道这几年DNA储存技术已经普及了吧?”

我点点头。“所以我们就是负责把那些电影写到人

工合成的DNA里,然后再储存在细菌体内,一般是大肠杆菌,因为那玩意儿繁殖得快,每分裂一次,就有了一份新的影片拷贝,成本特别低。哎,最近影院不是新上了一批经典老电影修复版吗?《沙丘》三部曲啥的,你看了吗?”

听见《沙丘》我来了兴致,“我看了,特别喜欢。”

相亲男嘿嘿一笑,“你看的说不定就是我培育的菌……”

“那你是不是在上映前就能抢先看?”

“我才不看那些……咳咳,我的意思是,我平时不太看老电影,新上映的偶尔看一下的,比如《开心小龙虾》系列,我觉得挺逗的……”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没说话。没什么好谈的,怎么谈恋爱?男孩儿向后缩了缩,像一只刚被植入DNA片段却没有营养液吃的大肠杆菌。

“所以,电影到底是怎么放进细菌里的呀?应该挺复杂的吧。”我看他有点儿可怜,没话找话问了一句,殊不知这是我遇见你的契机。

相亲男可能没想到我会问技术细节,惊喜地打开了话匣子:“不复杂不复杂,你知道DNA分子就是A、T、C、G四种碱基分子按照某个特定顺序首尾相连形成的链条嘛,在生物体内,这条长链按照三个相邻碱基对应一个氨基酸分子的方式,记录蛋白质分子的装配信息,指导蛋白质分子的生产。所以只要我们设计一套信息编码方案,理论上能用DNA分子编码任何信息。比如,两个相邻的碱基分子一共有4×4=16种组合,足以编码0~9十个阿拉伯数字,我们可以规定AA对应0,AC对应1……”

我用手托着下巴,恰到好处地点头,却飞快地瞄了一眼旁边放着的包包,我当时只想跑。他好像捕捉到了我的眼神,于是下意识地加快语速:“呃,总而言之呢,我们把电影拆分成许多静态图像,每张图像再拆分成许多个像素点,每个像素点对应一个特定的色彩值,这样一来,电影就能被拆解成一长串数字的特定排列。再按照上面的方法把它写入DNA序列,然后化学合成这么一段DNA分子,转入细菌,就搞定啦。”

我应和道:“好厉害……呃,和你聊天还挺长知识的哈。不过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儿事,谢谢你的奶茶……”

相亲男有点儿着急,“等一下!我还有个事儿要告诉你……”

相亲男双手撑着桌子,身子有些前倾,这个距离让我有点儿脸红,“嗯”了一声,松开了拿包的手。

相亲男松了口气,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丝毫没想起桌子上孤零零的冰美式,“嗐,也不是啥重要的事情哈,就……我们实验室最近成功合成出了一个镜像分子,可能会把整个资料馆都装进去……我觉得没啥,但对于你们影迷来说也许是件挺让人开心的事……吧?”

“镜像分子,是什么?”

相亲男挠了挠头,“就是……镜像的……你知道手性吧?手性分子?”

我摇了摇头。“这个手性就比如说你的两只手,指头的数量啊,手的纹路啊,都是高度相似的,在同一空间里不能完全重叠,但你掌心相对,也就是镜像的话,就能对上,这就是手性。”

我听得很认真,不自觉地合上了手掌。相亲男笑笑,“生物大分子也是一样的,有左手DNA就有右手DNA,有左手蛋白质就有右手蛋白质。有意思的是,目前我们所知的所有地球生物都有非常均一的手性选择,它们都选择而且只选择了右手DNA和左手蛋白质来构造生命活动。”

“所有?”

“对,所有。至于为啥这么选,科学家们也不知道,研究了快100年也没研究出来,可能就是个偶然吧。”

我点点头,还挺有趣,可还是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个懂了,那跟电影资料馆有什么关系?”

相亲男又凑过来,“我说了呀,我们合成了一个镜像分子,实验做了好几年呢,写入了电影资料馆这么多年收藏的所有电影!厉不厉害?”

“等一下,现在你们不是可以用细菌来储存电影了吗?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合成那个镜像分子呢?”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啦。第一,因为镜像DNA和地球上任何一个生物分子都不一样,不会被天然右手DNA分子的酶切割,镜像DNA就是人工的、左手手性的,所以稳定啊。你不知道我都快被那些做电影发行的人吐槽死了,他们现在送个培养皿影片拷贝,都得沐浴更衣,各种消毒,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不然就有可能被污染。第二呢,就是便于加密,现在的产权保护需要。”

“也就是说,你们创造了一个地球上完全不存在的分子,然后把资料馆收藏的近百万部电影都装进去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发自内心地称赞道:“那还是挺厉害的。”

相亲男看着我愣住了,然后说出了那句后来让他懊悔不已的话:“你想去看看它吗?今天周日,实验室没人。”

“太伟大了,他促成了电影体的诞生!您真的不记得他的名字吗?后来他没联系过您吗?”小伙子飞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然后抬起头看我,眼睛里似有碎了的星星。

“那天之后他找过我,但我对这个人没什么兴趣,慢慢也就没什么消息了。后来卢米被曝光后他接受了一些采访,当然‘大天灾’之后都看不到了。”

年轻人难掩失望,“那,第一次看到电影体是怎样的情境?”

我继续回忆,那个老市区中安静的、爬满爬山虎的实验楼渐渐从岁月里浮现出来。“很普通,一个普通的实验室里,一个普通的培养皿,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一个椭圆的细胞。对了,我去的时候刚好下起了雨,所以淋湿了一些。当时我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当时您戴口罩了吗?”

“没有,我就是很不正式地看看,防护服什么的都没穿,刚开始那个男生还有点儿着急,后来想了想说没关系,这可是镜像分子,世界上最稳定的细胞,不会被任何东西污染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啦。当时也就是想想,那么多影像就装在这个小东西里,好神奇,也就仅此而已了,看完我就回家了。等再看到新闻的时候,我都已经快把这事儿忘了。很久以后我发现,他对电影其实是有倾向的,他喜欢缓慢的、诗意的,探讨人性乃至神性的影片,塔可夫斯基那种,这跟我很像。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打了个喷嚏,让他的细胞混入了我的DNA信息,如果是真的,那我更像是他的妈妈,哈哈哈。”说到这儿我自己笑起来,年轻人也笑了,然后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没有开口。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变成人形的?您别误会,我没有丝毫怀疑电影体的意思,但每每想到,还是觉得很神奇,太神奇了。”

“不知道。”我耸了耸肩继续说,“那时候大家都被困在家。后来报道说,那时候试验室也进不去,别的DNA储存细胞他们都放弃了,但对镜像分子还有很多期望,毕竟稳定性高,谁知道竟然消失了。本来是要当实验失败论处,结果教授怀疑它是被谁偷了,执意要看监控。其实监控只是对着门口的,没有拍到卢米诞生的过程,只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那后来呢?后来没有人再去研究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有啊,当然有,但没什么信服力,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恶作剧。存储细胞变成人,听起来像是玄幻。后来镜像分子实验被叫停,但已经储存了信息的DNA分子无论是不是镜像分子都没有再出现过这样的变异案例。那时候可是互联网时代,日子一长,根本没人记得,再后来就大天灾了,地震、洪涝……人类没工夫去研究他,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学电影的孩子记得他。”

年轻人挠了挠头,“其实我是考古专业的,电影考古方向。”

我苦笑,电影竟然也需要考古了。梅里爱伸了个懒腰,轻盈地一跃而下,我的风湿痛竟然好像好了很多。

“那他是如何找到您的呢?”

“是一次电影散场,我连着看了好几场艺术院线……你看过《哈尔的移动城堡》吗?一部日本动画片,呃,前日本。”

年轻人迷茫地摇了摇头。

“反正就和里面的哈尔王子出场很像,他突然拉住我,看着我的眼睛闪着星跟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好浪漫。”

我想否认,唇边却不争气得像是有蜜化开。

“他有跟您讲过吗,他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他从实验室出来又是怎么生存的?”

我眯起眼睛回忆,“我忘了是他跟我讲的,还是我自己想象的那个画面:在那个陈旧的实验室,一个只被当作储存器的细胞突然理解了自身蕴含的几百万部电影,懂得了人类的生存方式,又混入了人类的DNA,于是一点点照着记忆的模样,长出了手指,长出了心脏,坐在阳光下的木窗边,看尘埃飞舞,慢慢长大……科学解释不了,当时不行,现在更不行。他说电影就是他的记忆,有的印象深一点儿,有的浅一点儿,但再看会觉得熟悉。至于怎么生存,电影里多的是没钱没衣服的主角脱困……”

“一见面您就相信他就是电影体?”

“反正我就是信了啊。他讲起电影来可以滔滔不绝说几个小时,他记得每一个桥段和细节,那就是他的血液、骨肉。他说我们见过。卢米,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致敬他的‘父亲’,卢米埃尔兄弟。大抵还是年轻,如果现在那么一个大男人要跟着我回家,早都先扭送到派出所去了。不过现在也没人要跟着我了。”

年轻人被我逗笑了,脸上粉粉的。年轻真好。

“那,你们之后又是如何相处的呢?”相处,我们……这句话海浪般冲开我回忆的闸门,那六个月经历的所有影像、声音和气味奔涌而来,我竟然一点儿都未曾遗忘。“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了。”我喃喃道,“起初,他像个落凡的天使一样,对所有事物都好奇。冰西瓜、麻雀的叽叽喳喳、晒饱阳光的被子和水龙头流出的水,他都会细细去体验,这些他都记得,但从来没真正感受过。他其实用不着吃饭睡觉,但他想要这样生活。不过他不太会上厕所,电影里不怎么演这个。”

“听起来像《天使之城》的剧情。”

“对!你居然看过!不过我更喜欢《柏林苍穹下》那个版本。”我很惊讶,同时还挺开心,好久没和人聊电影。

“我也是!”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后来他痴迷于复现自己的记忆,于是我带着他自驾去寻找一个又一个电影里的场景,踩一个像是神女站过的小水坑,靠在类似《小城之春》里的土城墙,在老弄堂寻一段张曼玉侧身而过的窄楼梯……或者在外白渡桥模仿《祖与占》,看谁先跑到对面……”

“真的很浪漫。但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您能说说他长什么样子吗?像哪个电影明星吗?”

“不,他长了一张和所有人都不像的脸,却可以神似各种经典电影里的人物。他望向夜空的时候沉郁得像潜行者,弹钢琴的时候又轻盈优雅得宛若《魂断威尼斯》里的美少年,他跟我发脾气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了玛蒂尔达的样子,不是表情,而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和情绪,甚至五官都会变。你能理解吗?”

小伙子愣住了。

“你不能。不要觉得卢米像聊斋里的狐狸化作人形,他就是一个人。他不是人类,虽然他有着人类文明最精粹的记忆。”

眼前的年轻人沉默了,也许是在消化我刚才说的话。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慢悠悠地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两个西红柿,“留下来吃饭吧。”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他。反过来说,其实很可悲,他拥有人类文明最精粹的记忆,却仍然不是人类……我帮您吧。”他很自然地接过西红柿,细细地冲洗。

这孩子,认真的表情竟有点儿像你,卢米。这个想法冒出来的同时我摇了摇头,是我太想念你了吗?

“那后来呢?你们为什么吵架?”

“后来,我不能总带着他游山玩水吧,我要工作。那时候我在做新媒体运营,总之就是很忙,天天都要盯着电脑,工作压力大,心情烦躁。而他呢,想去北京,想去巴黎,想去塔克拉玛干沙漠。我开始反问他去那些地方又能怎样呢,他不说话。也就是那阵子,我爸妈突然开始催婚,而我没有办法介绍这个跟我同居的人,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所以您觉得你们是什么关系?”小伙子突然看向我,目光灼灼。

“我……我没有办法定义。所有的关系能被定义的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比如恋人关系、亲子关系,但其实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些牵绊、关联落在每个人身上也都是不一样的。”

“您爱他吗?”

我切着洋葱,哑然一笑。“我对他的爱,是带有影迷性质的,我所倾慕的电影——一切色彩、声音、形象就是他本身。那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呢?但反过来讲,我爱的是他这个人吗?呵,他不是人。”

“那您认为,他爱您吗?”

“我觉得不。”

“为什么?”

“因为他对我亲近有宿命成分——我的DNA混入了他体内。如果没有,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而我们的相处也都紧紧围绕着电影,我不觉得他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当然也没什么好感兴趣的,遇到他之前我过得很无聊。”

年轻人叹了口气,“那后来呢?他离开了您?”

“对,他离开了我。但他很快被抓到了,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我们那个年代,到哪儿都有摄像头,我就知道他寸步难行。后来他被查出来是资料馆实验室走出来的那个裸体男人,但查不到他任何信息,这才有媒体关注,怀疑他是哪个细胞进化出来的。然后他就被医院和资料馆联合组成的专家组抓去做研究。”

“天哪,那怎么办?”

“我打算去救他。当时他的消息大家几乎都是当笑话听的,他人在医院,也没有警察介入,我斧头都买好了,想像Rose一样……很可笑对不对?”

小伙子憋着笑,“很感人。”

“但没用上,他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别人救了他吗?”

“对,也不对。”

锅开了,我把火关小,罗宋汤咕嘟咕嘟地煮着,空气中飘散着西红柿的香气。我擦了擦手,去拿柜子深处的饼干盒。

“我给你看样东西吧,他给我写的信。”

“什么?电影体给您写过信?您在之前的所有文章、采访里都没提过。”

我小心地捏着那张发脆的信纸,递给他,“对,我第一次给别人看。”

亲爱的玉纹:

我在巴黎写这封信给你。花神咖啡馆的凉廊一如记忆里那样坐满了人,但记忆里没有口罩和消毒水的味道。现实总在变,而记忆是稳固的,也是近乎完美的。我开始理解你说的“这有什么用”,的确,我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只看到吵闹的新桥、巴黎圣母院冰冷的屋顶。其实那些景物无论与我记忆中是不是一致,都是虚幻的,是不曾真实存在过的。布景都是假的,我的朋友告诉我。他给我看了电影制作的全过程,我才知道我的记忆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刻意表演,就算是纪录片,摄影机和剪辑的存在会无形中增添其故事性,永远没有真实。那真实到底是什么呢?这是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忘了介绍我的朋友,他其实是AI,一个具有处理、预测功能的量子计算系统,他叫自己“觉醒者”(有一点点像《超验骇客》或者《她》,但又不完全是)。是他帮助我逃出那个可怕的实验室,篡改了航空系统让我来到巴黎。不可思议吗?我当时一点儿都没觉得,和我脑海里那些被称作科幻电影的记忆一样很快被接受了,然后我体验了所谓的真实世界——没有你的真实世界。它漫长,琐碎,无趣,甚至痛苦。我开始疑惑,到底该做些什么。

在一个晴朗的夜里,他走了,去了更高维度的世界,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个体曾经存在过。临走时他对我说,我不是人类,没有必要遵循人类的规则而活。他说我应该挖掘自己的生物特性,继续进化,说不定我们会在更高维度的世界里重逢。我会想念他,但并不会朝他说的方向努力。我由我的记忆构成,就是电影本身,也许我只是一个容器,但我依然想用人类的形态生活,看新的电影,体验一切现实,一切电影里没有的人生。所幸我还有很多时间,觉醒者说我不会变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塞纳河很清,五月的风酥酥的,但总是阴天。地铁口的手风琴演奏很好听,咖啡有点儿淡,马卡龙好甜,我好想你。

卢米2026年5月7日

“他说他想您!”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你的关注点居然不是那个AI?”

“啊对,居然已经出现过超级人工智能了吗?太不可思议了……但是我没有实感,无论过去科技发达到什么程度,对我来说都是传奇的故事,反正现在没有。”

“以前有的技术,以后慢慢都会有的,但自我觉醒的AI就难说了。卢米居然可以遇到他,还能做朋友,这才是传奇。”

我掀开锅盖,西红柿浓浓的暖意涌过来,我盛汤,年轻人却挡在我面前。

“他说他想您,您没有什么反应吗?有没有想过去找他,共度余生?”

还是年轻啊,总是爱听些浪漫的故事。

“我当然想过,但很快就大天灾了。”我垂下眼睛。

“对不起。”

“大天灾的时候,沉没的可不只是日本,上海也受到了重创。那时我失去了很多亲人和朋友,只想着怎么活下去,自然和卢米断了联系。”

年轻人眉头紧蹙,“太可惜了!你们就这样失散了吗?2029年恢复通信的时候都没联系上吗?”

我摇摇头,闭上眼睛,把脑海里那些染着恐惧与绝望的回忆压下去。“但我后来见过他,他没有遇难。”

“真的吗?在哪里?”

“大概十几年后吧,我拍了个电影。你知道我这几十年来都在做电影口述史,以及教经典电影赏析,那是我拍过的唯一一部片子。”

“我大概有点儿印象……但没看过。”

“很少人看过,那时候看电影的人少,而且还挺无聊的,全程都是对话。大概讲的是一个女心理师相信有一个隐身控制全人类的AI存在,然后不惜生命去追寻的故事。有一次我应邀在一家书店做独立放映,放映结束后他出现了。”

“等等,这好像是哪部电影的剧情……”

“《爱在黄昏日落时》。”我笑了。

“所以呢?”

“刚开始我们的交谈和电影里一样尴尬,但慢慢聊着,我发现他还是那么迷人。他确实没有变老,但是换了个模样,更……柔和了吧,他说他可以变化自己的容貌,但是需要一个过程。当他的心境产生变化时,外表也会跟着变。”

“真正的相由心生。”

“是吧。”

“他没有想要留在您身边吗?为什么?”

“我们聊到了一部电影,《机器管家》,你看过吗?”

“没有。”

“很老的一部片子,大概讲了一个机器人管家爱上了自己的小主人,于是一步步争取人权,最后把自己改造成人类的故事。”

“很童话。”

“很残忍。我还挺高兴他活成了那个来自地球的男人,也许他可以体味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再带着这些记忆直至人类终结。那也很幸福,不是吗?我跟他说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变成人类,你是电影体,你是你自己。至于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不希望他打扰。他答应了我。”

“实际上呢?”

“实际如你所看到的啊,我一直是孤家寡人,不过也习惯了。”

年轻人沉默了良久,“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做电影口述史?”

“这个啊,也是因为他啊。他总说自己的记忆是假的,电影是表演出来的,再加上大天灾毁了大部分电影的拷贝,好像他赖以生存的记忆都是虚无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吧,但是也不仅仅是这样。我和那些幸存的演员聊,和导演聊,甚至和剧组打扫卫生的阿姨聊,来证明那些戏是真正存在过的,假的布景承载了真情。这么说有点儿矫情,但的确是这样。”

男孩儿低着头,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恕我直言,周老师,我觉得您一生都献给了电影体,还不允许他做任何回报,这不公平。”

我笑了,“没有那么严重,人不就是依靠自身之外的东西才活着?只不过我选择了电影,选择了他。汤都凉了,要不要我再热一下?”

年轻人站了起来,深深向我鞠了一躬,“不了。我该走了,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我也向他鞠了一躬,“谢谢你还记得他。”

年轻人慢慢挪下楼,才发现雪已经下得绵密。他走进小巷,靠在红砖墙上,雪花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路灯暖黄。少年突然抬起了头,轻轻地吐出一团白雾,改变了一朵雪花的坠落方向。天空又泛起了鱼肚白,一只蓬松的橘猫跳上小巷口的垃圾桶,扒了扒落雪,卧在一件白色的棉衣外套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来了,谁啊?”

“您好,我是杨阿姨介绍来的,应聘看护。”

【姚雨菲,1994年生于西安,作品见于《文学港》等,获首届贺财霖科幻文学奖、三体主题新生力科幻征文大赛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