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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5年第6期|白琳:石榴(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收获》2025年第6期 | 白琳  2025年11月25日08:36

作品简介

文嵛参加学术会议期间,住进女儿底层的新居,院子里本来有两棵树,一棵核桃树被锯掉了,一棵石榴树据说生了虫,三代人的情感纠葛渐次浮现。她早年离异,女儿葛靓选择在声名显赫的父亲身边小鸟依人,并计划与母亲旧识之子陈墨结婚。文嵛与会议上的年轻学生短暂暧昧,反遭胁迫……石榴树作为隐喻,串联起母女对婚姻、独立与衰老的隐秘角力。最终葛靓辞职出国,文嵛在清理房间时直面爱的困局——母女皆试图挣脱彼此镜像般的命运,却在石榴籽爆裂的绛红汁液中,照见代际间无法拧干的潮湿与孤独。

石榴

白琳

1

八月底了,天气却依然燠热。黑色针织衫贴着后背,每根纤维都吸饱她的汗液。昏暗中她看到一个隐约的开关,打开了灯。她们一起沿着一条短廊走进一间带开放式小厨房的客厅,里面贴墙放着一张白色麻布沙发,一张小餐桌,还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花园里可能种着些植物,蒸腾着大量的潮气,渗入骨骼,是过分潮湿的一天,整个房间能被拧出水来。文嵛去厨房看看,葛靓跟在她后面。微波炉上方的架子上放着一盒茶和一罐速溶咖啡,冰箱里整齐地收纳着各种酱料调味品,拆过封的奶酪和黄油被锁在保鲜盒里,冷冻室冻着些鱼类,她观赏完毕,关上门,鼻腔里还存一线腥味。

靠水而居,空调重要的功能是除湿而不是降温。也许年纪渐长,她动不动就感到冷。葛靓是年轻人,温度一下调了很低。文嵛说冷,葛靓又把温度调高一度。她还是冷,但不说了,从皮箱里抽出一条披肩,搭在肩上。晚上睡觉的房间没装空调,她辗转许久,睡不着。倒不是因为热,而是不适应浓郁的空气,觉得自己如同水分过载的植物,泡在那些无所不在的潮气里,拎出来马上能滴出汁液。

长久住下去会生病。她想。四肢百骸都湿答答。她翻了身,手掌抚了抚枕头,不出意料也是潮的,甚至连枕芯里的荞麦,都沁出湿霉的谷物味道。当初买这个房子自己十分反对,可是葛靓非常坚持。文嵛说一楼阴冷潮湿,光线幽暗,冬夏两季一定不好过。然而葛靓却看上五十平方米的院子以及里面种的两棵树,一棵核桃,一棵石榴。

“角落里还有一块空地,原来的房主种些生菜草莓,之后可以种一排玫瑰花墙。”葛靓说。

“你不会弄这些,你照顾不了的。”文嵛想要继续给出意见,却被葛靓打断,告诉她自己已交完全款。文嵛问她那么一大笔钱从哪里来,她回答说总之你不需要知道。

文嵛首先想到的就是孩子的父亲,男人在她剖腹产切口完全愈合之前就离开了,当时切口还是一条凸起的红线,摸上去很疼。文嵛从葛朝路的表情中看出,她犯了一个庸俗的错误。念大学时葛朝路追了她三年,她一直没有同意,嫌他矮,多次拒绝,最后自己反倒被甩了。

对于这一段婚姻,她没感觉有多少委屈。若非葛朝路因写诗而成为颇有前途的校园诗人,她也不可能嫁给他。后来他开始专职写作,很快拿下几个大奖。不久之后,他进了所高校,接连出版诗集。那两年他的作品很多,交游也广。有天他郑重其事地对她声明:

“我不想要家庭。我不想要妻子或孩子。我希望我与他人的核心关系是时间表。”

“时间表?”

“我要根据我的写作安排我的生活。”

她本来也不想要孩子,一直都不想要。怀着葛靓的时候她持续犹豫着要不要删除她。消灭私人印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日复一日地把销毁的时间拖延下去,一直到有一天发现来不及了。

这里面自然还有种不甘愿离婚的私心。她想用一个孩子留住男人,但她又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所以到后来,她的挽留几乎就是个迅疾的过场,应付自己而已。葛朝路很快就搬走了,留了套两居室的楼房给她住。起初隔一阵子她就会搜索他。她看了写他的评论,读了他的一些作品,企图在其中发掘自己一星半点的影子,然而他从未将她纳入分毫。她也看过几个他的绯闻,不过他始终没有结婚,这一点宽慰了她——至少当初的离开并不是欺骗。这种状态维持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她停止搜索他了。她看到了他的房间,一个空旷敞亮的大房子,客厅里有满墙的书架,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过它可以看到半爿城市的发际和一片深粉色的天空,他坐在一把看上去就很昂贵的牛皮旋转椅上,在镜头前体面整齐。她的嫉妒远超失落。没有孩子才是真正的自由,她知道了。

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房子是葛朝路对女儿的补偿。多年以来,除了打款他没有一次主动联系过她们,葛靓却一直以他为荣,他满足了她各个阶段的虚荣心。她听到葛靓许多次对其他人介绍:葛朝路是我爸爸。这算是她们平庸生活的附加值。文嵛是没有这份价值的。在文嵛面前,葛靓展现了一种强大,而在葛朝路那里,葛靓始终表现得像个孩子。不久前文嵛在女儿的朋友圈里看到一张照片,二十四岁的葛靓坐在父亲怀里,搂住他的脖颈,努力创建一种亲密关系,仿佛从童年起她就同他在一起,事实上她十七岁读大学时才与他再次见面。

文嵛起身,穿好拖鞋,想要去花园走动一下。那个黑黢黢的院子,她原本是想要看看的,但晚间,出于一点可怜的自尊,她忍耐了。买房子时她没有聆听葛靓的诉求,此时再表现对院落的兴趣,只会为自己的失败平添一笔。犹豫之间,客厅里有了声响,她打开门,看到葛靓正在倒水,往嘴里送下药片。

“吃什么药?”

“安眠类。”

女儿垂着头走了,神色恹恹,完全顾不得敷衍。她身形高挑细瘦,长发垂肩,漂了黄色,灯下衬得肤色愈发暗沉。身高像了自己,皮肤却继承了她父亲。她提过几次,葛靓却嗤之以鼻,告诉她她这种细白肤质,反倒在国外不好看。文嵛说你之后留外面吗?你还不是得回国找工作。葛靓冷笑不答,几年间,像是赌气一般,每次回来,都把自己晒得更黑。她健身,穿很短的上衣,露出结实的马甲线。文嵛告诉她现在街面上没有几个女孩这么着装,葛靓和她争执几句,彼此不能说服。隔天她穿条更短的露臀线的短裤,文嵛便不再说什么了。

在纱门前站了站,文嵛还是没有走到院子里去。这是一个略显老旧的小区,有庭院的一楼民居渗透着时间浸泡过的独特味道。她反倒觉得这房子对应的是自己这个年纪的人,而不属于一个年轻人。隐隐约约,她探寻到玫瑰的芬芳,它们幽幽附着在水汽之上,她闻了片刻,却不想制造更多的动静,去了趟卫生间,回到窄小的睡房。这间客卧的窗扇,被石榴树的垂叶遮挡了一半,至深夜,雨簌簌下起来,空气倒显得不那么憋闷了。就着婆娑树影和点滴雨声,她恍恍惚惚睡去,模糊中她想起自己与葛朝路相识在一次学生会干部的联谊会上,她告诉大家,自己的兴趣是写作,打算研究生去读文学……暗夜漫流,虚构着灰黑色的故梦,她沉下去,逐渐消退的夜带她进入了一种平静。

第二天是个晴天,一大早就被鸟叫啼醒。文嵛没有睁眼,而是枕着这些清脆的声音又眯了一小会儿。走进厨房的时候是七点半,葛靓的房门半掩,她推开看了看,空无一人。她走进去转了一圈,床铺得光洁,写字台上整整齐齐,只有旋转椅上搭着件外套,那椅子很熟悉,同葛朝路坐着的那把相似。

煎了半包培根,烤了两片面包,牛油果和煮鸡蛋混合,再加入一点淡奶油、美乃滋、欧芹、蒜香海盐、黑胡椒。放回酱料时在冰箱门侧看到几只新鲜线椒,切碎一只,混进去,做好三明治。喝茶的片刻,去院子里看了看,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哪有核桃树的影子,只剩下一截新锯的木桩。没有泥土的踪迹,院子用水泥硬化过,铺了白色的地砖。所谓的玫瑰花墙,也只是角落里一只陶土盆中稀疏的躯干,开着几朵不太健康的蔷薇。唯一有生命力的植物,就是昨夜窗前那棵石榴,枝丫稀疏,但叶片茂密,已经结了果实,不多,个头却很大,红艳艳地压在枝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抹鲜艳色彩,才没有被无情去除。

摘了一颗石榴下来,才忽然有些后悔。她顶着些许不安,去掉开口吐蕊的顶部,沿着筋膜切开,种子朝下,用木勺轻轻敲击果皮中心和周围。深红色的种子噼啪掉落在白瓷碗中,差不多掉完,她将碗中接满水,杂质浮到顶部,种子沉淀下去。她沥干它们,丢掉杂质,还没来得及压汁,葛靓就回来了。

她穿着灰色紧身衣,尤其是裤子,把两条腿之间勾勒得纤毫毕现。气色红润了些,刚跑过步的缘故。

“我摘下来就有些后悔,应该问一下你,是不是要观赏……”文嵛忙指着碗中的石榴籽解释,女儿却只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没事,原本也打算把它砍掉。”随即走进卫生间。

淋浴冲头哗哗洒水,文嵛靠在桌沿,还没怎样就觉得疲惫。也许是更年期快到了,头晕心慌。尤其暑气又逐渐开始蒸腾,汗液再次缓缓爬上了自己的脊背胸口,脉搏突突跳着,在两鬓在脖颈。

吃早饭时,葛靓盛赞放线椒进三明治是神来之笔。文嵛舒展很多,语气也轻快些。葛靓提到陈墨晚上有时间,如果可以,他想先来拜访。文嵛说自己的学会要在下午报到,晚上可能会有聚餐,到时再看。

“我有件事问你。”葛靓表现着一种犹豫,却也没那么犹豫,她咽完最后一口三明治,搓了搓手指上的面包屑,又抽了张纸巾,慢慢擦拭,“这次我们两家人能不能聚在一起吃顿饭?”

文嵛一怔,想了片刻,问:“你说的两家人指什么?”

“双方父母。”葛靓说,“算一个小型订婚宴。”

这很意外。她很快便透不过气来。不过才九点多钟,一股潮气却因太阳的暴晒蒸腾上来,院子里明晃晃的,玻璃门没关上,打开的那面直冲自己,地面白花花一片,盯久了眼晕。

“院子里的树为什么被砍掉了?”她问。

“我爸说风水不好。”葛靓平静地说。她似乎并未等到一个答案。这种冷静几乎一瞬间激怒了她。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5-6《收获》)

【白琳,写小说,作品见《收获》《当代》《花城》《北京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