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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5年第11期丨乔忠延:拜拜故乡
来源:《散文百家》2025年第11期 | 乔忠延  2025年11月24日09:01

拜拜故乡这题目,原本是再见故乡。再见是告别语,是分别时的客套话,而且经过一代一代地流传使用早就程式化了。任何语言一程式化,就丢掉了烟火气,人情味。多少年来写作,我最不想再见的就是程式化语言。偏偏对再见情有独钟,仔细想再见里包含着依恋,包含着不舍,包含着不等今日去,即盼来日归的丰富情感。因此,写一篇感念故乡的文章,总觉得将再见赐予生我、养我、长我的水土,才能表达我一次一次,千次万次,回故里,看不够,爱不够的内心情愫。就要伏案敲击,突然跳出近些年被英文发音替代再见的“拜拜”一词,尽管我顽固的头脑早有严防死守母语纯洁的意识,还是网开一面,将之与故乡结盟。拜,是礼敬,即便不磕头,也会鞠躬。拜拜故乡,在原先那份依恋的浓情上又增添了礼敬,岂不是更能表达我的心愿!

我把这依恋的浓情往屏面输送时,屋外雨声淅沥,绵绵不绝于耳。雨是城市的过客,是乡村的亲戚。过客来不来无所谓,亲戚则不一样,内含着同甘苦共患难的意思。对于种地来说,离不开天时,而天时中比重最大的就是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流落成都,很可能为填饱家人的肚子不得不耕种土地觅食,起码会在茅屋周边种点青菜萝卜。若不然哪会对雨有这样深刻的理解,哪能发出“好雨知时节”的感叹!

杜甫歌吟《春夜喜雨》,恰恰透露出喜雨珍贵难得。是的,多数时候雨不会顺从民意,总是按照自己从没有受过教化和训练的任性随意来去。现在想来,我人生的第一课和雨就有密切关系。模糊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成为烈日下抢收小麦的一员。把自己夸大成收小麦队伍中的一员,显然有点吹嘘之嫌。五六岁能干啥呢?不能割麦子,不能捆麦子,更不能用扁担把两个麦个子挑进场里,只能在大人们忙碌过的田里捡那些不慎丢掉的麦穗。恢复那种在热浪下煎熬的场面,眼前有景道不得,只因有诗在前头。白居易写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如今每至酷伏,我都会闭门不出,躲避暑热。为啥那时不躲避,还要“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因为是在抢收。抢收这词,对农人来说耳熟能详,对城里人来说不可思议。还会责怪,这些傻子,咋就不理会歇一歇,躲一躲,趁着早晚凉爽再干?歇不得,躲不得,春争日,夏争时,收割小麦抢来回。现象是抢收抢打,实际是和雨在争,在抢。

夏天这雨与春夜喜雨根本就不像一个“天”生的。春夜喜雨性情柔和,润物细无声。夏天这雨脾气粗暴,不像李逵也像鲁智深,厮混成一团乌云似乎专门和人作对,大有谋财害命之嫌。谋财也不像晁盖一伙儿智取生辰纲那般,巧取而不害命。乡亲们正埋头割麦,忽然觉得轻风拂面,清凉爽快。满脸沧桑的老者直起腰不割了,呼儿唤女,把割倒的麦子赶紧捆起来。初涉人世的后生哪能参透凉爽背后的图谋,趁着不热,割得更起劲。待到直起腰时,乌云蔽日了,感觉不对了。可惜为时已晚,暴雨乘着狂风扑来了,来得风卷沙尘,来得气势汹汹,来了场倾盆大雨。后生被浇得浑身溃湿不说,最悲惨的是割倒在地的小麦。大风起兮麦飞扬,“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大半年洒汗务植的吃食,转眼打了水漂,这暴雨不是害命又是干啥!面对抱茅入竹林的那些孩童,杜甫还能以“唇焦口燥呼不得”怨怪猴崽,释放不满。收麦的人再不满也不敢怨怪暴雨,诅咒老天,得罪不起呀!只能欲哭无泪,欲喊无声,责骂自个儿疏忽大意。

夏天的雨仿佛就是一群不懂事的孩童,玩闹一会儿兴致没了,风停了,雨住了,云散了,阳光眨眼间再现了。然而,谁能捞起塘中麦,谁能摘下梢头穗!辛苦流汗务植的麦子,昼思夜想的白馍、面条,瞬间化为乌有了。前辈遭遇的教训,就是后代力戒的经验,乡村便有了龙口夺食、绣女下床的说法。绣女是富裕人家的闺女,成年躲在阁楼上刺绣描红,脚不沾尘。唯有夏收必须下田劳作,出力流汗。每年此时,不用动员,不用号令,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把气力用在麦田里。我五六岁下地捡麦穗自然而然,谁家的孩子都这样,无一例外。从捡麦穗、携麦铺,到割麦子、捆麦子,以至挥动扁担挑起两捆麦个子,跑着,颠着,挑到大场。我和一代一代的孩童就如此成长,并且一个个都长大了。

长大的方式,不止一样,多种多样,丰富得像天上变化的云彩。有白,有黑;有黄,有红;还有不白不黑的灰色,不黄不红的桔色。农家的物事繁杂,常态生活中无外吃的、烧的两件大事。老辈人常说,填不满的人嘴、炉嘴,就是指这两件大事。人嘴关乎着填饱肚子,民以食为天,大得不能再大了。我那些左邻右舍见面不问候“你好”,而问候“吃了吗”。四十年前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不敢一日三餐,主要是吃早、午两顿饭。晚上随意喝点汤汤水水糊弄肚子,所以天擦黑,见面都问“喝了吗”。炉嘴关乎着生米做成熟饭,关乎着冬天屋子里取暖。做饭如今多用天然气,不通管道的也用液化气,清洁卫生还方便。先前哪有这便利条件,家家都靠烧柴。单纯烧煤做饭,奢侈得就连富裕人家也不敢妄想。好钢用在刀刃上,只有寒冬做饭带取暖,或者招待亲戚才敢动用这乌金。乌金,把煤比喻为乌金,足见煤是何等珍贵。舍不得烧煤就烧柴,烧柴的用量之大可想而知。因而,满足炉嘴需求是仅次于饱腹的大事。

此等大事该家庭主力队员上阵吧?非也!与其他活儿比较,拾柴这活儿相对轻点,所以多由孩童去干。我开始捡麦穗的那年,也踏上了拾柴的漫漫征途。捡过麦穗捡麦秆,被狂风刮到路边、河滩的那些麦秆,就是我和伙伴们的涉猎目标。一点一点归拢在一起,用一条草绳捆绑紧,背回家里,塞进炉膛烧火,饭菜才能煮熟。捡麦秆这活儿比捡麦穗还难干,试想遗落的麦秆能有多少,各家都想据为己有,必须先下手为强。何况麦秆纤细,捡少积多非常困难,这有点磨炼细微之处见精神的意思。即使提升不到见精神的高度,也像是化育积少成多、粒米成箩的耐心。我现在码字从容不迫,不急不躁,或许就是从那时磨炼出来的。有次聊天,无意间我透露了这种感受,一位文士评价道,这是光大荀子“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的思想。我哪有这种文化自觉,儿时只知道捡一秆多一秆,捡多了成一捆。文士听罢概括为“不积一秆,无以成一捆”。这让我诚惶诚恐之余,竟有些生不逢时的遗憾。倘要是我出生于荀子之前,文士如此一拔高,“不积一秆,无以成一捆”流行开来,是不是会取代“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的成论?虚妄夸饰,供您一笑。

笑过,咱接着说拾柴。拾柴秋天最便易,玉米收获后,田头地脚扔满了秸秆。玉米秆一根胜过麦秆一把,挑拣干燥的摞起,很快就是一堆。那马上绑缚好回家吧,不,不急于回家,不急于绑缚,甩动草绳在小路上跳了开来。常常不是自个儿跳绳,几个人凑在一起,还要比个你高我低。别看不是运动场上的竞技,认真劲儿一点不亚于正规比赛,谁都想多跳几下,当个赢家。一玩开即唯此为大,把拾柴这事撂在了脑后。忽然想起,准是村边谁家的公鸡叫了。这是公鸡叫午,该做午饭了,家里还等柴烧呀,慌忙火急,捆住柴,兔子一样往回跑。回到家,要是大人呵斥,暗暗歉疚,一个劲告诫自个儿以后不能太贪玩。可是,次日,次日的次日,一玩开,昨日的告诫早随西北风消散了。有一天我按时回家,不误做饭,那是我个子高了,懂了自律,就要离开村子去城里读初中了。

夏天,遍地葱茏,绿草疯长,是没柴可拾的。那如何烧火做饭?应对的路子前辈早已经开拓出来:杀蒿。蒿,是蒿草。杀蒿,无外像割麦子那样把蒿草割下来晒干,烧火做饭。至今我不明白前辈们为何不说割蒿,要说杀蒿。杀蒿总让我想起逢年过节,杀猪宰羊那血淋淋的惨景,总觉得割比杀要文雅得多,用杀字明显有点看不起蒿草。可怜的蒿草,不用播种,不用施肥,不用浇水,自生自长,长得正旺,还未能开花结籽,竟被一刀两断,暴晒焚烧,连个割字也不能享用,居然以杀虐待,实在是对之大不敬,大不敬!

对村人如此蔑视、如此轻慢的行为,蒿草从不计较,一如既往地发扬蒿门先辈既定的光荣传统,拼命生长,任人宰割。或许,能从一把绿草燃烧成烟火,献身为灰烬,就是莫大的欣慰。蒿草比鲁迅先生赞美的牛要高尚很多,牛吃饱青草,才能挤出来牛奶。蒿,不吃草,奉献的却是火光,却是烈焰,却能让家人都吃上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啊!蒿,燃烧自己,奉献世人,从来不骄不傲,更没有讨个公道的欲望,无私得人间少有。

蒿草没有因为世人鄙视而自轻自贱,我却因蒿草自卑了好一段日子。自从认识到蒿草的忘我境界,在不少场合我禁不住为蒿草鸣不平,唱赞歌。可惜,孤掌难鸣,应者寥寥,扫兴的我灰头土脸。忽一日,我高兴得差点放歌一曲,屠呦呦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这可是极大的荣光。要知道中国籍人士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她是首例啊!进而得知,屠呦呦获奖是因为提取出青蒿素,拯救了世界上数百万疟疾患者。看到青蒿这名字,我连忙下载图片,跑到野外比对。这一比对,本来卑微的我,卑微得比蒿草还要卑微。敢情我多年杀的那些蒿草,多数都是青蒿呀!真是,真真是愧疚,我愧对青蒿啊!屠呦呦让青蒿拯救生命,奉献人类。我却为了饱腹,将它化作灰烬。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青蒿,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韩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而今我谓:“世有屠呦呦,然后有救命的青蒿素。”有了这种认识,后面的事就好写了,我不再愤愤不平,可以平心静气地讲述了。

如前所述,挑起麦个子如同我长大的宣言。长大了不能在家里打边鼓,要干重活,挑重担。挑麦个子只是一种标志,挑重担是包括挑麦个子的浓缩重活。预备煤炭过冬驱寒也是重活中的一项。我出生前,煤炭都是乡亲们从十多里外的姑射山挑回来的。父亲曾跻身其中,用扁担挑起沉重的岁月。我几近二十岁时,预备煤炭的接力棒传承到我的手上。所幸时代的步伐前移了,没人再用扁担挑煤,一次搬运百十斤,费劲,效率还太低。扁担进化为平车,一次能拉上千斤,只是路途较远,要到我们村北四十里外的亢村煤窑去拉。前辈们挑煤的地方虽近,山高路窄拉车根本上不去。去亢村拉煤来回八十里,一天赶来回实在太辛苦。可不赶回家,就要花钱住店,那时在生产队干一天仅能挣一毛钱,住店一晚要三毛钱,谁能舍得呢!所以,乡亲们都是凌晨三四点出发,天亮前赶到煤窑,天黑前再返回来。一路上有多辛苦?没有拉过车的人无法想象。一个人,一辆车,车上装着千余斤煤炭,人是车前行的唯一动力,你敢松一点儿劲,车子便敢耍脾气不动。十多年后乡村又有了进步,拉车不再是人,变成了毛驴。我没有赶上毛驴拉煤的轻松时代,只知道拉着煤车,每一步都会洒下汗水。回头再看,我那时就是一头毛驴,万幸的是没有赶车人扬鞭抽打。

拉煤最艰难的是上坡,有几个陡坡洒再多的汗水车轮也不朝前转,甚至还要向后转。向后转是危险的事,路边是深沟,弄不好车翻人栽,人不死不伤就是祖辈积下了功德。至于车毁煤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坡总是要上的,过不了这道坎就回不了家。过坎的办法是结伙,拉煤多是三五人同行。到了坡下互助上爬,一人前头拽,两人后面揎,如此齐心协力还只能毛毛虫般蠕动。蠕动上去一辆,再蠕动下一辆,互助的车都上去,三个人的力气全用竭了,坐在路边喘息。喘息一阵,拉车前行百余米有个供销社办的唯一食堂,花一分钱买一碗面汤,泡着自带的窝窝头补充能量。

拉煤的活苦吗?不用问,很苦。苦是苦,没人有怨气,乡亲们都知道庄稼人都是受苦的。怨气出在不公道,同样花钱买煤,关系户车上装的是块煤,其他人那煤碎的像面粉,众人戏称面子煤。面子煤和块煤别看重量相等,烧起来差别可大啦!面子煤进了炉膛,“轰轰”几下烧成了灰。块煤则不然,燃开来先烧表皮,再烧里层,赶烧到核心,一顿饭煮熟了,屋子里暖和了。一斤块煤等于二斤面子煤,谁不想拉车块煤啊!

然而,没有关系户这面子,我只能看着块煤垂涎三尺。有次装车我侥幸弄了两大块煤,可是过磅时超重要卸下二十斤。我拿起铁锹铲面子煤,过磅员不让,非要我搬下一块煤。我不搬,人家不给我过磅,无法走脱。眼看着身边的关系户嬉笑着拉走整车块煤,我只能心里暗暗流泪。看看天色不早,我垂头丧气地搬下块煤,拽着车灰溜溜逃离煤场。拉着车拔步,走过十里路了还怨气冲天,忽然发泄出两句:“有面子的没面子,没面子的有面子。”这话不胫而走,成了拉煤队伍的泄愤名言。后来《山西日报》登出一幅漫画,相配的文字就是这话。

倾诉我当时的怨愤,本想用岳飞《满江红》中的“怒发冲冠”,可那时穷的没有帽子可戴,只能怒发冲天。冲天一怒为红颜,这是吴三桂,怒垮了明朝的江山。我呢?冲天一怒为块煤,能咋?充其量用手中的铁锹削掉过磅员的脑袋。削掉过磅员的脑袋,恐怕我也保不住自个儿的脑袋。脑袋丢掉也罢,只要能换得社会公平那就值得。从后来的种种迹象看,这未必不是痴人说梦。何况追求公平的我,很小时就制造过不公平,青蒿的遭遇就是明证。在屠呦呦手里,它是救命的珍宝。在我手里,它是一文不值的蒿草。公平何在?

写到这儿,还有一层意思不知你留意了没有。乡村与城市不同。城市是社会庇护下的宠儿,务工挣钱的居民能买到需要的一切,家家独立自在的生活。楼上楼下的邻居,进门不见出门见,却老死不相往来。乡村不然,仍带着原始社会群体生存的意味,单打独斗不行,离不开互帮互助。拉煤时三人齐心协力爬坡只是侧影,如果收麦子打场,一家一户人手再多也不够用。每逢这时,左邻右舍,半个胡同的人都会集聚到场上帮助。大家的事大家办,众人划桨过大海,就能患难与共,化难为易。

这就是我的故乡。故乡没有课堂讲座,没有沙龙茶室,每家每人,每日每时,都在践行中吸纳着做人的常识。从跳下母亲的怀抱,就把活动变为劳动,劳动中最富营养的责任感不知不觉潜化于身心。心里装的不再是自个儿,多是家人,还有辅佐自家的邻居和亲戚。忙自个儿,忙家人,忙他人,忙到天黑倒头就睡,从来不知道词典上还有失眠一词。至于郁闷、抑郁这些词,听起来像孙悟空娶了白骨精一样,新鲜却不无荒唐。

故乡缺少城里的摩天大楼、购物广场,却有城里少见的沃土。沃土长庄稼,长野草,也长树木。长什么不在于沃土,而在于种子。种子入土便吸取养分,开始成长。从没有察觉到哪棵树,会因为养分枯竭而无法扎根,无法长高。故乡的沃土有外国那颗智多星霍金也计算不准确的魅力!

当然,种子生长不能缺少水分。故乡有一条从姑射山麓流过来的母子河,河水不大,却从未间断,昼夜不息,滋润万物。河水路过村边回环半圈,流进汾河,追随新的团队,奔向黄河,奔向大海。这景象酷似一幅写意画,在沃土上扎根的扎根,流动的流动,也不乏奔向城里,或者大都市的。无论是扎根原地,抑或是落脚外地,故乡人都带着做人的基因,都理会结婚生子,养老送终;都理会与人为善,助人为乐。故乡飞扬着生生不息的烟火气。

为此,我要真诚地道一句:拜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