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11期|丁玲:505房客
编者按
两位身份、地位截然不同的当代职场女性,面对事业与家庭的不同境况各自所作出的不同人生选择。作者巧妙地将两人置于同一时空之下,以内心独白深入双方的心灵世界,在相对独立的世界展现因家庭与教育环境的不同而产生的性格与思维差异,差异固然存在,但令人始终无法忽视的是,女性之间彼此欣赏、扶持与关爱的善意。
505房客
//丁 玲
陆 姐
最近入住的客人不多,我一早干完了所有的活,和小梅在工作间聊天。我听见电梯到了五楼。我坐在门边,机警地探出头去——如果是经理巡查,就示意小梅一起整理东西,虽然不是故意偷懒,工作时间闲聊总不大好。
熟悉的身影走出电梯,我赶忙站起身,走到门外,大声招呼:“朱教授,您来啦?”
她笑得随和:“是啊,又来打工了。”来人推着行李箱,脚步轻快,目光澄净,完全不像快五十岁的女人。
“陆姐,谁呀?”小梅拽着我的衣服,在身后悄悄问。
“那个‘505’,又来了。”
朱教授
酒店那帮人管我叫“505”。
因为工作原因,我去年在总公司待了半年。刚开始,入住的是515。房间里总有一种低频噪声,我睡眠本就不好,辗转两晚,实在难以忍受。跟总台反映了,来了一位维修师傅,测试半天也没有结论,推断可能是离电梯太近,于是,我便搬进了505。
这家酒店是我们总公司下属的集体企业,经常有开会、培训、挂职的同事住宿,酒店人员已经习以为常。我也没把他们当外人,半年住下来,总台、餐饮部、客房部全都混熟了。餐厅的服务员知道,我的面条要煮烂一点儿。客房的陆姐晓得,不用替我打扫,只需帮我换毛巾、收垃圾,纯净水每日多放两瓶,床单被套一周换一次。我早上、中午和晚上都要烧水泡茶。上午,我用闷烧杯泡自己配制的养生茶。中午和晚上回到房间,泡点红茶或者老白茶,我只喝发酵茶。
有一天午饭后刚回房间,听到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是陆姐,她脚边放着两盆花——一盆蟹爪兰,一盆长寿花,都是满满花苞。我疑惑地看着她问:“陆姐,您……”大家都喊她陆姐,我便也这么称呼。
她略有些局促地说:“朱教授,酒店里有很多废弃的盆花,我们几个就拿来扦插,成功了不少呢,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她渴望献宝似的神情实在可爱。
“好漂亮的花呀,我很喜欢,谢谢您。”我主动蹲下去,捧起那盆长寿花,她欢喜地赶紧捧起蟹爪兰。我把小桌移到窗边,两盆花放上去,房间立刻鲜活起来。陆姐将它们照顾得很好,定期浇水、施肥、摘枯叶。陆姐一定是个爱美的女子。我经常碰到她下班,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品质却不错,看得出来是精心保管的,配上高跟鞋,走路婷婷袅袅,长发飘飘,煞是好看。但有次偶然听餐厅的人说起她:“人啊真是说不准,她年轻的时候可是校花,嫁给了一个富二代,可惜后来破产了,才来我们这里做保洁,经理还是她的表哥。”
我自己带了洗漱用品,便跟陆姐说不用替我放,陆姐立刻道:“您是花了钱的,干嘛不要?洗衣液可以攒起来带回去,我们酒店用的‘超能’,不是杂牌子。”我拿起来一看,20克的旅行装,转手便递给她。陆姐说她不能拿,回头说不清楚。我在衣柜里摆了个小纸盒,把每天的洗衣液搁在里面,快满一盒的时候,有天当着客房经理的面,端给了陆姐。我们心照不宣。
陆 姐
朱教授从第一天搬进505,一直到离开,房间的布局都没变过。桌椅一尘不染,都是她自己收拾。小梅说,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靠窗放着移动晾衣架,挂着她每天换洗的衣服,窗户开着透气,阳光可以直晒。她把茶几搬到北面靠墙,上面摆了两种茶叶,一罐金骏眉,一盒白牡丹;还有小袋的干姜、陈皮、红枣、枸杞、桂圆、红参、黄芪。
左边床头柜上是一摞书,我用手机拍下来推荐给了女儿,跟着教授看书肯定不会错。有《显微镜下的大明》《老谋子司马懿》《额尔古纳河右岸》《认知觉醒》,还有一本《风起陇西》夹着书签,放在枕头边,右边是手机充电线和小音箱。阅读桌放着画画的工具,桌子中间是笔记本电脑。电视柜旁边放了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小白鞋。她脚上穿的也是那种平底小白鞋。我有次忍不住摸了摸,一股真皮的清香,鞋底厚厚软软的,穿着走路肯定舒服。
在酒店工作,经常见到女领导、女高管,大多是挺括的职业装配高跟鞋,至少也是中跟,走路的时候脖颈笔直。住在505的朱教授是中等个子,一米六二,她从不穿高跟鞋。
她也不看电视,遥控器第一天就收进了抽屉。半个月后,淋浴房里多了一只木头泡脚桶。应该是网上买的,她把拆下的快递纸箱放在了门外。有一天,她忘记倒水,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浓的艾草味。
每天都有内裤晾在窗边,内衣大概两到三天洗一次。出于好奇心,我曾经仔细端详:文胸没有钢托,没有蕾丝,不带胸垫,都是皮肤色。内裤全是一个款式,淡色系,纯棉中腰。有一次,我家里有事,上午请了半天假,大家替我把活干了,我便自愿值了个夜班。朱教授打电话来让送水去房间,我才想起忘了交代他们多放两瓶。
我拿了四瓶纯净水送去。她打开房门,见到是我愣了一下,马上笑着说:“陆姐呀,麻烦您了,帮我放在水台上。”便去卫生间洗手,我见盖碗、公道杯、茶滤、茶杯都已备好,应该就等水了。房间的大灯没有开,只有阅读灯亮着,音箱里轻轻放着班得瑞的《童年》。这个我听过,女儿小时候学了六年的钢琴。阅读桌上摊着纸和笔,她刚才在画画。
第二天,我看到了那幅铅笔画,被一条小胶纸贴在阅读灯旁边的墙上。左右两边是姿态各异的树丫,星星点点的树叶,挂在树上,飞在空中,落在地上。中间的道路蜿蜒伸向远方。路上有个人,穿着风衣,手插在口袋里向前走,是个背影。我仔细琢磨了半分钟,没看懂。听说,她的儿子在名牌大学读研,家庭也是众所周知的圆满幸福。
我对她太好奇了,有次忍不住跟表哥打听,让他给我讲讲。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年轻的时候,长得太漂亮,公司里经常有人喊她参加各种饭局,她从来没有参加过。后来公司里的人觉得她太傲慢,经常有人给她小鞋穿,苦活累活都派给她,声称给青年人才压担子,逢大会就表扬说她吃苦耐劳,光给奖状不给待遇。”表哥说,“千锤百炼始成钢,卧薪尝胆成大王。人家现在是整个系统的专家。去年,她带队拿了全国奖,老大见了都得喊声老师。她四十岁出头就拿到了正高职称,是分公司最年轻的教授级人才,所以大家都喊她朱教授。”
表哥原本也在业务部门,时间长了觉得累,便想办法调来了酒店,所以公司里的事情他多少都知道些。
“升职哪有那么容易?大家都挤在一个赛道上,不是踩了别人,就是被别人踩。我可没有‘505’那个韧劲,被打压十来年,换我早崩溃了。”她小声嘟囔。
朱教授
部门小年轻推荐了几家附近的小吃,我有些心动,下班后,我想去那家酸菜鱼馆尝尝。
一个服务员正在打苍蝇,另一个摆放碗筷。大约有个碗里粘着东西,她用手指抠了好几下,又掀起身上的围裙擦了擦,面不改色地放回原位。我立刻转身走了出去。我肠胃敏感,容易拉肚子,想想还是回酒店吧。酒店餐厅虽说菜式老套,卫生条件却让人放心。
刚才那一幕后劲有些大,等我坐在酒店餐厅里,还有些反胃。服务员笑眯眯地走过来:“5……嗯,朱老师,想吃点什么?今天餐厅不忙,我让他们仔细替您做。”我看了看四周,果然只有我一个。服务员利落地收掉多余的餐具,给我倒了一杯大麦茶。她嘴里也没闲着:“教授,听说您家儿子优秀呢,能不能传授传授,怎么教育的呀?”
“惭愧,我工作忙,孩子的学习都是爸爸管的,我真没有经验。”我忙解释。
“哎呀,您这么优秀,本身就是榜样啦!”服务员反应很快,“我家孩子今年初二,全校三百多名,这个成绩连高中都上不了。他自己一点儿都不紧张,我整天着急上火。”
“哪有自觉的小孩啊?我们也是爸爸棍棒教育的,吼得声带都长了息肉,还动了手术。”我的话明显有安慰效果,服务员一脸的感同身受,张罗得更加殷勤。服务员的话倒提醒了我,天气突然转凉,儿子宿舍里还是夏凉被。我赶紧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让他跟表姑联系,去拿存在她家的厚被子,床上三件套也顺便换了。
整整一天,没有回音。我翻看跟儿子的聊天记录,大部分都在右边,一条条绿色,旁人看了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儿子还小的时候,我在单位沉默低调,陪他的时间多,儿子跟我很是亲近。小学以后,我渐渐忙碌起来,做项目、参加比赛、发布成果,出差越来越多,便由先生接手管教。可能大家都习惯了,但凡跟学习有关的,儿子只跟先生讲。我偶尔插嘴,儿子便不耐烦:“你又不懂。”先生安慰我:“甭理他,臭小子欠揍。”我心里却很是失落。儿子上了大学,有同事咨询我,怎么选科,报的“强基”还是“综评”,要不要补课……这些我都没有听说过,答不上来,说回去问问。同事一脸羡慕:“你这个妈当得真轻松,啥都不知道。”
出差前的周末,先生照例跟好友去排档吃饭。这几年,他很热衷跟这个朋友小聚,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见面,两人无话不谈。朋友的妻子有次打电话给我:“他俩不会有啥问题吧?年轻时跟我谈恋爱都没这么热络。”我差点儿把嘴里的茶喷了。中年男人,跟妻子没话说,跟子女说不上,找老兄弟把酒言欢很正常。先生是个传统的人,向来不做出格的事,我很放心。
她继续滔滔不绝:“你不知道,男人都不要脸。我家那头猪就甭说了,家务不干,孩子也不管。我以为你家是个好的,没想到也贪心。那一次我听他说你什么‘所有亲戚都夸她,所有朋友都羡慕我。你不知道,她从不跟我撒娇,从不跟我诉苦,永远冷静克制,像一尊没有温度的菩萨’。我的妈呀,对他们太好就是矫情,娶到你,他家祖坟都冒青烟了,真不知好歹,气死我了。”
我听后心里的确难受了很长时间,但我劝自己,人不能做情绪的奴隶,那样容易犯错。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我不允许自己犯错。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一度有些迷茫,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但我从不允许自己被打败。难受的时候我去心理咨询师培训班报了名。半年学下来,我拿了证书,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陆 姐
今天下午有个大型会议,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出错。现在才两点,所有人都已就位,我在一楼负责接待。公司总经理以及很多中层领导早早就站在大门内侧等客人,部门主管也全程关注着手机。
这边的两台电梯已经锁在了一楼,我看着对面的电梯到了五楼又下来,心里猜测是505的朱教授。电梯门打开,穿着藏青色风衣的朱教授走了出来,脖子里挂着灰色的丝巾,整个人透着一股学者的儒雅气质。大厅人虽多却十分安静,总经理也看到了下楼的朱教授,笑着走上前,他们手轻轻一握便分开。
经理客套地说:“朱老师,这次又要辛苦您,上次来,还说一起吃个饭,不是我有安排就是您有事。”
朱教授笑得温婉:“小事,别放心上,您有事先忙。”总经理目送她走出大厅,转头跟某部门负责人说了句什么,两人都赞许地点点头。来总公司借调或者挂职,本身就带了社交属性,加班和聚餐是常事。所在部门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也找不到理由推脱。再说,跟所在部门搞好关系,对自家公司有利无害。朱教授是唯一过来不用加班、不参加饭局的人。她每天的行程我们都知道。酒店到公司只有两百米,她一般8点吃早饭,中午在公司食堂就餐,12点回房间,下午6点在酒店餐厅吃晚饭,误差不超过10分钟。
站了一下午,一进家门,我赶紧脱下高跟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等两只脚都舒展开了,才穿上拖鞋走到客厅。桌上的防蝇罩里有东西。我掀开一看,是一盆水煮罗氏虾。摸摸盆沿,还有些温热。老公知道我喜欢吃虾,却舍不得买。河虾太贵,这个虾也难得吃。有钱的时候不懂存钱和理财,只知道花钱,现在收入少了,又玩命地省钱。女儿还没成家,我若不存笔钱给她,估计将来门都不让我进。我环顾开着门的卧室、厨房和卫生间,都没人,估计煮好虾就出去了。他学精了,隔段时间去熟悉的水产铺买快死的虾,一到家就赶紧煮熟,吃起来口感一样,但是价钱却便宜很多。在我的悉心教导下,他越来越会过日子了。我这个老公,除了不会赚钱,其他都好。
我这个人呢,不爱多想,反正想了也没用。下班以后,我爱看电视剧,什么类型都看,但我从不花钱追剧。急什么呢?等更新了慢慢看,没有新剧就看老剧。《甄嬛传》看了七八遍,照样津津有味。
朱教授
作文还没写完,收卷的铃声已经响起,我一下就惊醒了。好些年没有做类似的梦了。
一直到三十多岁,每年都会梦见考试。高数公式不记得,英语单词拼不出,甚至有时名字都写不上去,每每都急出一身汗。我看了看手机,才凌晨四点多,睡意却很淡,我便点开了“喜马拉雅”。上学的时候,读书并不困难,难的是应对莫名其妙的喜欢和讨厌。同宿舍的女生看小说,前面还在哈哈大笑,突然就掉下了眼泪,这么浓烈又大起大落的情绪,我没有体验过。也有女生跟我分享,今天喜欢这个,明天讨厌那个,我往往左耳进右耳出。这些信息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考虑的是,又该列新的书单了。只是,母亲从小耳提面命,要我与人为善,因此,我一直很照顾别人的自尊,不会在面上露出不耐烦,脑子却早已神游天外。
不知道听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直到闹钟响起。
听说外界把我描述成一路打怪升级、长工勇斗地主的女英雄了。传闻往往言过其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坏人,全看你怎么选择罢了。有一任领导跟表嫂是亲戚,那一阵子,我因为一直不与人亲近,所以没有什么提拔的机会,他们一起吃饭,表哥替我抱不平:“你们单位怎么回事啊?欺负我妹好说话?”
“妹夫,这里没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妹妹有能力有才学,人品性格都不错,唯一也是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骄傲。我连跟她说话都小心翼翼。人情世故还是要讲求一点,公司并不是非她不可。”他沉了一沉又说,“她还年轻,早早地粉墨登场,消耗远大于成长,不如沉下心好好钻研技术。你们眼光要放长远。”
这件事早已过去,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那位领导已调离好几年了。近几年的领导队伍越来越年轻,好几位年龄都比我小,而且大都思维敏捷、干脆利落,我反而觉得与他们共事很是轻松。
陆 姐
谁能想到,步入中年,曾经众星捧月的我反而过上低人一头的日子。
我从小就长得漂亮,虽然学习成绩一般,却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我没考上高中,上了本地的技校。家在城市,但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有过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我自视自己除了长相再没什么优势,就想找个好人家嫁了。我在学校时享受众人追捧,却也分得清轻重,早早锁定了汽修班的师兄,也就是现在的老公。
毕业后,我们就领了证。老公憨厚老实,对我百依百顺,亲戚都说我有眼光。他在自家修理厂上班,也曾算个二代,我在家做全职太太,过了十来年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老公被人骗了很多钱,房子、车子都卖了,工厂也转了手。他爸妈一气之下回了老家,我们搬进了旧小区的两居室。
老公死要面子,不肯做保安,更不肯风餐露宿送外卖,非要在朋友的4S店做月薪3000元的“合伙人”。我没那么矫情,一没文凭二没技能,工作哪有那么好找?表哥是酒店的餐饮部负责人,这份打扫的活就是他介绍的,我已经干了八年。表哥曾经嫌弃我好吃懒做,居然肯来酒店做保洁,起初他以为我跟他开玩笑。还有什么玩笑比命运更离谱?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当之前的日子都是白捡的。我这个人从不钻牛角尖。女儿不适应这种落差,高中便赌气住校不回家了。她比我好,争气考上了大学,留在外地工作,放假都不肯回来。她不想看到父亲的窝囊样,也不想看到我的认命样。
表哥给我打电话,让我下班后去他办公室,把几样小海鲜带回家。餐厅有一批供应商,定期给表哥送些“样品”,请他检验质量,不贵重的表哥就让我带回去。刚开始我还不好意思,现在照单全收。亲戚之间,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应分。我妈和他妈之间那点儿姐妹情,维系不了我们一辈子。他第二次让我拿东西的时候,我就说:“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需要出力的时候,你尽管吩咐。”
还别说,我很快就出上力了,陪他去些谈生意的酒局。我酒量很大,这里面有童子功,也有些天分。我爸贪杯,每天都要弄点儿小酒。七八岁的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杯子,表示也想尝尝。爸问我辣不辣,我说甜。小学高年级,我就能陪他喝几盅。表哥说,自从有了我,吃饭气氛就明显不一样。没人知道我叫什么,全喊我表妹。酒桌上嘛,无非就是开开玩笑,说说荤话,对我来说都是小意思。
他们小瞧了中年女人,只要我愿意开口,那就是打开他们新世界的大门。他们大声起哄,叮嘱表哥下次还要带上宝藏表妹。我享受这种感觉,有点微醺的兴奋,自己还像上学时那么受欢迎。
朱教授
我也没想到,步入中年后,我反而进入了职场的舒适区。我成了行业标杆,说话有了分量,跟领导相处不必小心谨慎,仿佛容貌和性别都已模糊。上学的时候,身边的女孩都在读琼瑶、亦舒,渴望与白马王子来一场浪漫邂逅。读了那么多书的我,却对爱情有些免疫。
史学家只对武则天的政治抱负感兴趣,不会去研究祝英台的爱情理念。祝英台为爱殉情固然让人感动,乾陵无字碑却留给后人无尽遐想,远超文字所能表达的意义。即便是李清照、蔡文姬、班婕妤,爱情也只是调味,真正让她们青史留名的,是她们的才学。当然,男人的世界亦是如此。
工作以后,我专心业务,到了适婚年龄,经人介绍,我选择了现在的先生。他是一名公务员,名校毕业,孩子的智商有保障。他长相普通却安全可靠,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皆素质上佳,符合我组建理性中产家庭的预期。
这个周末,我回了一次家。侄女校招成功,表哥请大家吃饭。侄女端着茶杯挨个敬。到我的时候,她说,姑姑是我的偶像,我要像姑姑一样,成为家族的骄傲。
表嫂连连摆手:“你吃不了姑姑那份苦。赶紧找个合适的对象,才是头等大事。”侄女硕士毕业,已经26岁,还没谈过恋爱。
这一幕,让我想起我自己刚入职时的家庭聚餐。我举着茶杯一路敬,到表嫂的时候,她笑着说:“咱们家姑娘,无需为五斗米折腰,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表哥这个新婚妻子颇有才名,跟我很是投缘。她递给我一个盒子,封面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月亮与六便士”。我以为是手包书,打开一看,是一幅铅笔画。
天上一轮玄月。女孩抬头看向天空。地上并无六便士。
但我低头时却看见房间墙角的蟹爪兰开花了,我想起了给我这盆小花的酒店保洁。她也是个很漂亮的人,这样漂亮的人却为我换着被罩、做些卫生……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很快便忘记了,又专注别的事情了。
陆 姐
朱教授今天退房了,她这次来了两个月。
很快就整理完505房间,我最后又四处看看,并习惯性打开衣橱。所有角落都要检查,防止客人有东西遗漏。却见她的风衣还挂在衣架上。
我心跳加速,我也不知道自己激动什么。我知道自己应该把衣服送到总台,她们会电话通知,我却想自己联系她。上次我们加了微信,说是方便联系,却一直没有机会对话。
“教授,您的风衣忘记带走啦!您把地址发我,我给您寄回去。”
很快就收到回复:“陆姐,不好意思,衣服沾了污渍,洗不掉了。我离开的时候忘记带下楼,麻烦您帮忙用干净口袋装好,放进楼下的旧衣物回收箱,谢谢。”
“好的好的,不用谢。”
我虽然这样回复,心里却想带回去试试,万一能洗掉呢。
结果我用尽各种办法,污渍却也只是变浅,不能完全去除。看着挂在阳台的风衣,起码八成新,扔掉太可惜了。我鬼使神差地取下风衣穿上。污渍在右腰下侧,穿在身上并不明显。她穿得宽松,我却喜欢衣服贴身,这个尺码我穿正好。我只有一米五八,换上高跟鞋,又翻出一条浅灰的丝巾挂在脖子上。站在镜子前,除了头发长短,我居然有几分像她。小梅鼓动我好几次,让我试试她的短发,她说我们脸型差不多,我剪肯定也好看。我留了四十几年的长发了,实在舍不得。此刻浑身细胞都叫嚣着,去剪,去剪。
表哥今天的饭局不在我们酒店,也没有公司的人参加。我理好发便直接去了那家餐厅,表哥看见我吓了一跳,说差点儿认成505的朱教授。参加饭局的人也说,你这个表妹气质真好,像是高校的老师。
从穿上风衣,决定去剪短发,一直到饭局桌旁,我始终高度兴奋着。从包厢去卫生间,要经过一段落地玻璃窗,窗户擦得很干净,能清楚地照出人影。刚刚理的短发还不适应,我把头发一会儿别到耳后,一会儿放下来,在玻璃镜里左顾右盼。
这时候,有个男人脚步踉跄,从卫生间出来。走道并不宽,我背对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好让他通过。那个人却在我身后突然停下脚步。
“这不是从不参加饭局的朱教授吗?”
我立刻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整个人都藏进风衣里。太丢脸了,这个人肯定认识朱教授。我该怎么解释,身上穿着她的风衣?余光里,窗户倒映的那个人却后退了两步,自嘲地说:“离你远点,我说到做到。”他晃晃悠悠扶着墙走过,我转头看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点面熟。
这时,从一个包厢走出个年轻人,把他扶了进去。
【作者简介:丁玲,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文章散见于《青春》《山西文学》《脊梁》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