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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11期|阿舍:有赠(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11期 | 阿舍  2025年11月25日08:07

是飘进屋内的枣花香叫醒了莫医生。这一夜他睡得不好,不然那么轻微的花香怎么叫得醒他。室内光线曚昽,窗帘上的芦苇纹样斑斑驳驳,他想起刚刚结束的梦境,梦里风吹芦苇,响起一片嚓嚓声,声音四向漫开,宛如千万根丝线在吟唱,却不吵,真的不吵,像他站在离家不远那片浅灰色的沙丘上,听风拂动沙粒,世界一片寂静。妻子背对他仍在沉睡,她身体的气息顺着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传过来,像西林瓶里溶解于生理盐水的药粉,作用在他的神经上,有舒痛解压之功效。他不忍打断她清晨的酣眠,却不自禁地向她那边伸了伸下巴。片刻,他收住呼吸,聆听起院落里的动静。没有母亲零碎又小心的脚步声。母亲是家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一个,岁至耄耋,睡眠近乎成为她最大的痛苦。母亲说,我想睡,可那个鬼东西不要我睡,它说,有你睡个够的时候,急什么。今天,他醒在了母亲前头。

他轻手轻脚从窗下一只圆墩墩的人造革软凳上提起长裤,而后出了卧室。他从客厅一端的茶桌上拿起手表戴上,六点刚过。真是早啊,这时辰的戈壁滩,屋内屋外,哪里都是静,汪洋般连成一片。老四团团部居民甚少,方圆十里内,去除校园里的学生,也就五六百人,逢到寒暑假期与大小节日,少至百十号人的时候也有。从团部往南,分散排开的几个连队,现如今倒是远比团部热闹,每年从内地来团场落户的人,都拖家带口地去连队承包了土地或者做起养殖业。那些人与他不同,他们为生计故来如轻风去似流星,他记不住他们的脸,他们多半也记不住他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四团人。

要再晃悠两个来小时,诊所对面的马路上才听得到过往的人声车流。早起者握在手中的不只有时间,还有时间卷来的期盼与落空。如厕、洗漱结束后,莫医生凑近窗户,暗灰色的天空看不出阴晴,天气预报今天局部多云,阵风风速最高10.7米/秒。五级风,问题不大,他嘀咕一声。已经五月底,风沙天仍然不断,上一场刮了将近半个月,风大得高速路几次关闭,这才停下不到一周。昨天妻子还夸什么好天气,说天一晴屋后大枣树的花急吼吼地都开了,哪年也没有闻到过这样大团大团的枣花香。

茶桌一侧有只一人高的旧书架,书架上面,挂着妻子早年创作的一幅名为《归途》的丙烯画,几只彩色的鱼儿游在一片近乎黑色的水域里,鱼身覆满芦苇纹样的鳞片。“那是一群洄游路上的土生鱼种,塔河里的,和你我一样,稀有土著。”画完不久,她指着画面为他译解。妻子在老四团学校教书,他从小学到高中,念的也是这所学校,妻子小他五岁,大专师范生,毕业后来到老四团。这幅画是妻子刚来老四团学校不久画的,那时候,周末休息她会独自前往离家不远的那片沙丘地里写生,他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后来教学带班,再后来他们结婚生子,直至现今她身肩教务主任之职,连工作日的中晚餐她都改到在学校吃,那只画匣搁在储藏间,也就再没有打开过。

老四团是老四团人的叫法,莫医生跟团场里那些不是老四团人的病人或者邻居总是这么强调,语气很是傲慢,“老四团是你叫的?”“你哪是老四团人。”“你才来几年,敢说自己是老四团人。”言语间,故意将老四团的官话——河南方言——拖得又高又长,一句就把对方戗得没了声息。但病人或者邻居们都不计较他蛮横的态度,一则因为了解他色厉内荏的性情,二来他说得有理,现在的老四团里,他说谁是老四团人谁就是。“老四团人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当的。”这是莫医生的原话,也真是这么回事。

莫医生一家三代都是老四团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口屯垦戍边,莫医生父母从四川西充支边到老四团,莫父厨艺在身,做了团部食堂的大师傅,莫母会打算盘,便去团部后勤当保管员。“文革”时期,夫妻俩都给下放到塔河北岸的九连,一个喂猪一个种田,七年间生下两男一女。长子成人后回到西充,小女大学毕业嫁到内地,莫医生居中。大专毕业,他被分配回老四团医院,彼时二老正为退休后的生活打算。那时间的老四团已今非昔比,虽紧依沙漠戈壁,却俨然一个应有尽有自得其乐的边地小镇。一个不足万人的荒原上开垦出来的绿洲,衣食住行竟日向好,农贸市场里的店铺满满当当,摊主与顾客多半都是熟人。家院四周,邻居们在饭后闲扯,直至繁星密布夜里的瞌睡上来。生活的乐子不多,对他们而言倒也足够。“少小离家老大回”,在团场待了近四十年,吃住上的习惯乃至性情,至少九成已经从蜀地挪移到了戈壁上的这块绿洲,尤其是那些唯此地才能有的过往,已经从里到外将他们坐实为老四团人。那么,再回老家不是重又变成了“身是客”?故里乡情,不见得就容易维系,莫医生父母都懂得其中或有的虚空与龃龉。何况人老病多,团场职工在内地的医保手续多有繁难,正好莫医生毕业归来留在了老四团医院,夫妻俩就踏踏实实待下来,也算老有所依。

莫医生四十岁出头那年,他们一家遇上了一件大事,老四场被撤并到另一个中心团场。团部主要单位集体搬离,机关、医院、修配厂、油脂厂及司法部门等一并随迁,好端端的一块生息地,好比给人挖走腹内脏器,元气伤到了只有保命的份。还好,幸亏学校留下,老四团才算保住这片团部旧址,老四团的底气也就还在。到了中心团场医院,莫医生从普外科被安排调整到消化内科,拿到人事决定,他愣在上司对面,一双眯缝眼瞬间瞪出数根血丝。上不了手术台,等于釜底抽薪,拿掉了他的立身之本。他早几年就在老四团医院做了科室主任,铁定的业务骨干,更何况正值事业心爆棚的年纪,所以说什么都忍不下这口气。他本来就对老四团的撤并心痛不已,及至医院如此待他,无异于雪上加霜,一气之下,二话不说,扔下一纸辞呈掉头回到了老四团,一年后,在人影寥落的老四团团部立起一块牌匾,“莫医生诊所”。其实诊所也不能让他再返手术台,却总算遂了另一桩心愿,留在老四团。

十几年过去,撤并后的老四团剩不下几户真正的老四团人。眨眼间,莫医生已经五十有五,日子里的波澜多数已被时间抹平。他有个独生子,去年考上东北一所二本学校,说毕业后就是在内地做快递小哥也不回老四团,莫医生听闻一笑,说:“你放心走,我和你妈不要你给我们养老。”但莫医生坚决要为自己的双亲养老,那年诊所一开张,他就让父母尽快从九连搬来团部。那阵子老四团因为撤并人心如大风吹荡的荒野,莫医生记得那段最初的日子,天空退得老远老高,风也压低了嗓门,马路上多了许多夹着尾巴的流浪狗,邻里之间少了许多串门与说笑,劳作的人对田地里的硕果几乎无动于衷。外出途中,若熟人相遇,彼此都不会站得像从前那样亲近,下意识地向外退开,豁出一段他们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距离,对望一眼便赶快移开视线,不敢多看对方脸上的恓惶,更不忍心在对方眼中瞧出自己的可怜相,其中的惆怅只有老四团人才体味得到。莫医生坚持让双亲与他同住,便是出于这样的不忍,但凡想到二老脸上的恓惶一圈圈荡开在老四团寂寥的天底下,他的肩头就会反射般地向上抽紧。

目光从墙壁上的画框移下来,莫医生朝横放在书架顶部的胡杨木拐杖看去。这一刻,它半隐在灰色的晨光里,杖头隆起,杖身缓缓伸直,像曙光或者夕阳里勾勒出的遥远的地平线。这柄拐杖所用的木料是截干枯的胡杨木树干,是他多年前从老四团九连附近的沙漠里找来的,一直与他断断续续收集的其他胡杨木原料一起,搁在后院的储藏室里。南疆的戈壁与沙漠里,不缺枯死风干的胡杨木,那些横埋在沙土里的朽枝烂根藏着大自然变化万千的造型。这造型又从来不是固定的,换个角度或者时间,多半会生发出新的形象,就好比人眼里的他人与世界,年岁不同,心智不同,看到的内容也不同。譬如茶桌上这件他颇为得意的胡杨木摆件,一只用来悬挂茶针茶夹的木雕架,妻子说像半只鹿角,他却看到了一个正在旋转的立体太极造型。

一周前,收到严峻生老师要回老四团的消息,莫医生从储藏间墙壁的搁板上取下这根树干,专程去了趟因半城,找到那家他熟悉的木雕工艺品店,要求店主加急给他雕出一柄拐杖来,因为生怕失去这根木料的本色,当时他说了许多不要过多雕琢修饰的话,“用水性清漆,这些瘤节斑疤与孔洞要凸显出来,这里的弯曲也由它去,表面打磨一下就好,尤其这段风化纹,要搞出那种远看像嵌在杖身里的绞丝工艺一样”。他自以为是啰里八唆地说了一大通,要不是店家看他是个熟人,搞不好会把木料扔给他让他自己去折腾。昨天上午,他往返四小时,从因半城取回拐杖,到家就郑重其事地在杖头处系上了备好的红丝带。店家的手艺真不赖,不仅满足了他的要求,还在处理瘤节与斑疤时加入自己的心思,运用打磨技巧,让它们在视觉上更显出一种行云流水之感,他尤其喜欢杖身中上部那条巴掌宽的风化裂纹,绕杖两圈,像他记忆里突然伫立于戈壁滩上的龙卷风。

莫医生打开后院大门,来到院门外的凉棚下。架下地面抹了水泥,靠里一角放着一只落满灰尘的休闲躺椅。凉棚是三月份莫医生自己新搭的,打算用作葡萄架。架子刚搭好,莫父突然病重,栽树上架打理家院的事只能放下,但棚架不好空敞着,他便找了块蓝铁皮先来遮凉,很不美观。

凉棚下,莫医生眼前看到的景象也不美观。这是片居民区,左中右三列平房,每栋两户。他的正前方是片废墟,左右两边,隔着巷子过去,一连几栋房屋的屋山头都写着又大又红的“拆”字,有的拆了一半,有的人去屋空。那缕叫醒他的枣花香便是从废墟旁边那棵大枣树飘来的。莫医生家位于中列首排,正门隔着一条林带即是团部主街,临街的两间他做了诊室,后门打开,便是这后排人家的房屋与院落。这片住宅区,只有莫家和右列末排的“辣子王”家是老四团人。

废墟归废墟,废墟间的枣树照样开花照样芳香,莫医生每天早起要打的《八段锦》照旧要打,要做的俯卧撑依旧要如数做到最后一个。做完三十个俯卧撑,莫医生出了满身的汗,拧开龙头洗手时,他又闻到了枣花香,丝丝缕缕,既近又远。

……

全文刊于《青年文学》2025年第11期

【阿舍,七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阿娜河畔》《乌孙》,短篇小说集《核桃里的歌声》《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谁》《流水与月亮》,随笔集《托尔斯泰的胡子》等。有作品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十月文学奖、宁夏回族自治区文学艺术奖一等奖等奖项。长篇小说《阿娜河畔》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3中国好书”、天山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