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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11期 | 梁平:与草木亲近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11期 | 梁平  2025年11月25日08:25

洛带,东出成都二十里

东出成都,成渝高速八车道二十公里,右拐进老成洛路,再三公里青山绿水,洛带就到了。龙泉驿古驿站上的古镇,两千多年历史长卷白纸黑字,“一街七巷子”的诗意与烟火、生活日常的传统与现代,在八百米上街下街的青石板路上无缝对接。这是一个热度越来越高的古镇,一句客家人的吆喝、一碗伤心凉粉、一只油烫鹅,石板缝隙里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比湿地公园蜀后主刘禅在这里遗落的一条玉带更让人亲近。

秦汉时洛带隶属蜀郡成都县,三国时蜀汉名“万福街”,后有诸葛亮更名为“万景街”。唐、宋时隶属成都府灵泉县(今龙泉驿区),名排东山“三大场镇”之首。北宋元丰年《元丰九域志》明确记载,成都府灵泉县辖洛带镇。清时曾更名“甑子场”,又很快恢复原名沿用至今。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客家人陆续聚集于此,子嗣欣荣,迄今已有两万余众。这是史籍上明明白白的梳理,其沿革从来没有节外生枝。在洛带古镇上随便走走,随便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三五句交流,左一个客家,右一个客家,没有一点生分。

客家人以中原汉族后裔为主,历史上经历多次大规模迁徙,逐渐南迁并在南方各地定居繁衍。洛带的客家人更多来自江西、福建和广东,他们在洛带的繁衍生息,完好保存了客家文化和民间习俗。我现在应该算是洛带人了,在洛带古镇新结识的人中,左一个客家,右一个客家,已经习以为常。我家保姆阿姨“客”得比较正宗,跟我们说话没有障碍,但拿起手机与她家人说话,叽里咕噜,一句都听不懂,这时常让我联想起谍战片里的某个情节,好在只是联想,娱乐自己而已。现在朋友之间经常玩笑,说我客家了,听了心里蛮舒服。但让我自己说,还不能理直气壮,不敢高攀。这个心理状态有点像我家的狸花猫,经常攀爬屋后的银杏树,爬到半截已经离地三米有余,抬头望向更高处便没有了胆量,灰溜溜地折返回地面。洛带人一个王叔珉的标高摆在那里,就不能随便自诩是洛带人。王叔岷,号慕庐,洛带下街人。一个桃李满天下的历史语言学家、校雠名家,所著《庄子校诠》《列仙传校笺》,针对其文本流传过程中产生的脱误予以校勘和补正,至今无人能及。慕庐书院在洛带镇上就像先生一直在那里,一隅清净和深邃。

现在不少古镇都是图纸打造的,仿制的古色古香一眼就能够识别,做出来的“旧”终究是做的,所以到此一游,大呼上当。而洛带古镇这么长久保留的原汁原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流连忘返。古老的“一街七巷子”,无论前后左右,甚至随便一拐角、一驻足都有意外和惊喜。一街分上街和下街,以缓缓上扬的坡度区别上下。上街是洛带古镇的主要街道,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大多是明清建筑,年份久远,有数不过来的特色小吃、客家手工艺品,让人眼花缭乱。如果嘴馋想要品尝,一两个小时走不完三百米“长街”。 下街顾名思义,与上街相连,同样是明清建筑,小客栈和小茶馆像古镇配饰的项链,悠闲而温馨。上街下街像是洛带的一根脊骨,而七巷子则是两侧不规则的肋骨,完整呈现了古镇的卓越风姿。北巷子青石板路边文艺青年热衷的文艺杂货铺、玩家偏爱的复古物件,自成一景。凤仪巷因凤梧书院得名,雕梁画栋,楼阁飞檐,有刘备皇后曾在此建“凤仪楼”的传说,说得和真的一样。槐树巷古老的槐树已经活得灵魂出窍,家庭式手工作坊,如刺绣、编织的物件,琳琅满目,原住民的家长里短,满满的烟火人间。江西会馆巷位于上下街分道处,商铺密集,小商品应有尽有。尤其难得的是,会馆集中展示了江西客家文化的来龙去脉。柴市巷原来是柴草交易市场,柴草交易荡然无存,现在改换门脸,集中了特色工艺品小店,如木雕、石雕、戏剧脸谱,飞禽走兽、帝王将相可以随地摆放。马槽堰巷曾是古镇水源地之一,巷内的小型花园和庭院,环境清幽。在这里居住的洛带人,一直保留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宁静、自得,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意味。糠市巷原来是农产品交易场所,现在被酒吧、咖啡馆、创意工作室替代,古老建筑与现代风尚融为一体,白日里清新雅致,夜幕下灯红酒绿。

洛带的客家印记从生活的日常,到标志性的会馆在中国西部成为翘楚,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攀比。古镇上的江西会馆,四合院布局,由大戏台、民居府、牌坊、前中后三殿构成。青砖褐瓦,门柱窗棂均为木结构,虽已褪去当初的绚烂,但那一抹暗红,依然有曾经的辉煌。馆内馆外各色油纸伞悬在头顶,阳光透过油纸伞洒下五彩斑斓的光影,如梦如幻。湖广会馆是清代填川湖广人的联络点,坐北朝南,布局对称,门廊栏杆大多贴金装饰,当年的气派依然荡气回肠。老街南侧还有独立的广东会馆,应该是广东过来的客家人不满足湖广会馆的局限,由广东籍客家人捐资兴建,还是复四合院结构,大殿、戏台、乐楼、耳楼应有尽有。最抢眼的是,大殿石柱上的“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楹联,道出了客家人背井离乡以后,久栖异地与眷念故土的复杂心境的定格。会馆独有的风火墙,更像是一位沉默的老者,几百年风霜雨雪尽收眼底。

客家会馆的开放姿态,暗合了客家人接纳与包容的辽阔胸襟。五月初,“新童话主义:周艺文个展”全球巡展来到广东会馆。周艺文先生带着全新的作品走进大众视野,这不仅是其个人艺术创作成果的集中展示,更是中国当代艺术领域的一次大胆探索与创新尝试。本次展览共展出雕塑、装置艺术、数字光影艺术、数字孪生艺术作品15件,架上绘画50幅。每一件作品都凝聚着艺术家的心血与智慧,承载着他对世界和平、对生活、对艺术的深刻理解与独特感悟。我去了现场,与艺文先生和策展人周瑟瑟有了深度交流。周瑟瑟在展览前言《被困扰的文艺复兴》中写道:艺术展开人类的精神困境,而周艺文先生揭开了问题的根源——人类对爱与自由的渴望!他的当代艺术展览去追索爱与自由的答案,并且试图去抚慰心灵的伤口。自由与禁锢,爱与和平,意义深远。东方古老的光芒投射在当代艺术现场,艺术家对精神世界的想象和探索,呈现出奇异的启蒙图景。我在每一幅作品面前驻足,心里真的是翻江倒海。最后走近“世界和平鸽大会”展览场景,看见每张座椅上停放的雪白的和平鸽,那些正在开大会的干干净净的鸽子,与室内那些满身血污的鸽子、扎满绷带的鸽子,在同一片天空下,战火、硝烟、死亡,近在咫尺,时代撕裂的疼痛,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从展览撤离出来,径直回了我的岐山村。艺文和瑟瑟一起到了我家,我们绝口不再提及展览的事。说点地里的蔬菜瓜果、房前屋后怒放的月季,仿佛从一个世界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我还是给他们说了,客家人在会馆里接纳这样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展览,真是令人惊喜。我将重新认识客家人的胸怀与智慧,重新评估这个古镇的文化品质和现代觉悟。

我时常在想,我现在与洛带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客人、主人,或者兼而有之。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我对这里的人和习俗,越来越有一种认同感、融入感。入住洛带也有一年半了,尽管其中还有一半时间在城里,但是洛带在我生活中已经重要到渐渐反客为主,日常生活的语言范式不知不觉中从“去洛带”变成“回洛带”了。

我的岐山村,步行去镇上只需穿过湿地公园,十几分钟就是“闹市”。因为太热闹,反而去镇上逛的次数很少。抬脚出门,想去、去得多还是客家土楼。洛带的客家土楼由著名土楼设计师黄汉明教授设计,落成于2012年。土楼直径52米,总高18.8米,总建筑面积7800平方米,整体参照福建永定楼打造,在保留客家土楼传统外观形式的基础上,部分采用现代建筑工艺与材料,增加了观赏性的现代设计元素。土楼外墙以黄泥塑成,土色土香,像极了我们在乡村随处可见的粮仓,只是那些粮仓都是微缩,而这个粮仓在这里被客家人辽阔的胸襟放大,大到了巍峨雄壮。

土楼四层分别展示有各种传统的客家生活用品、客家美食。客家人雕刻精美的架子床、大红花轿,情景重现客家婚庆的场景。手工绣花鞋、鸡公车、石磨、油灯等,还原了客家迁徙与农耕生活。我几次过去,都看见有少女嘻嘻哈哈在那里,想上花轿去感受一下那种陌生的幸福。而我对土楼情有独钟的是客家擂茶,在这里“布道”的张汉秋,一个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的客家人。客家擂茶在客家人的生活日常中,尤其是在接待客人时,更是必不可少的待客之道。擂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率部南征交趾(今越南),途经武陵山区(今湖南安化一带),因当地气候潮湿,瘟疫流行,士兵纷纷染病。当地客家老妪用生姜、生米、生茶叶等擂成的茶汤,士兵们饮用后病情得以缓解。到了唐宋,擂茶已经在客家人聚居地流行,擂茶不仅是日常饮品,还成了人们社交和待客的重要方式。

2017年,张汉秋一个背包带着擂茶的所有制作工具,从广东老家来到洛带,先是在洛带古镇摆摊、街头演示茶艺,然后定居洛带成为客家茶道的传承人。在洛带土楼内,张汉秋的“秋歌擂茶”店铺,集品茶、体验、互动、展览于一体的综合性擂茶文化体验空间,沿袭传统工艺,还原了“唐煮”“宋点”“明泡”等中华茶道不同阶段的饮茶方式。擂茶还算比较简单,以茶叶、花生、芝麻、绿豆为原料,混合放入擂钵中研磨成粉,再加入适量的水搅拌均匀,煮沸后即可饮用,口感浓郁,营养丰富。点茶的过程就相当复杂了,不是人人都可以去操作,列具、炙茶、碾茶、罗茶、烧水、温盏、置茶、候汤、调膏、冲点击拂、鉴赏汤花、闻香尝味一整套程序,行云流水,更像是一种艺术呈现。十二道步骤的演绎,最后看见茶末与水交融,盛入茶盏,茶汤表面显现雪沫乳花,美妙之极。整个过程下来,再粗糙的人也不会“牛饮”,而是品,而是嘬,而是美的享受。我曾经带两拨作家、诗人从天南地北过来造访,身临其境体验,无不惊呼天下还有如此美妙的茶道和口福。我完全相信,这样的体验,将会成为任何一个外来人的情感记忆。

“从湖广迁徙过来的客家人,最早也有三百岁了,家谱追溯的远与落地生的根,在青石板路面对接时光”,这是我写《洛带古镇》诗里的几句,洛带古镇不仅仅珍藏了岁月的醇厚,更有连绵不绝的文化想象和与想象一起生长的文学。我和阿来比邻而居,阿来书房的灯总是比天亮得早一些,那光亮与四周的静谧有了太多的约定。我注意到了阿来刚刚面世的《大河源》,落笔就在洛带岐山村的山前居,这部浩荡巨著与中华民族发生了关系,与洛带古镇发生了关系,这是这里土地的另一种生长,这是这里的另一种仰望。

石经寺朝拜千年银杏

石经寺千年银杏的名声,与这座古寺一样,在岁月长河中历久弥新。本世纪初,我到了成都,便有人向我提及这座寺庙和寺里的古银杏。那时的我,怀揣着对诗意栖居的向往,在朋友的怂恿下,在龙泉驿的阳光城购置了一间四十平方米的书房。本想着在周末或闲暇的时候,远离城市喧嚣,来此静心码字。可谁能料到,十几年间,我往返龙泉驿数十次,却从未在此逗留。每次到龙泉驿,石经寺里的银杏树总会在饭后茶余被人提起,那些闲聊,仿佛将我那闲置的“书房”与这古老却依然生机盎然的银杏紧紧捆绑,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也算半个龙泉驿居民了。

第一次前往石经寺已是十年前的事。新年伊始的一个周末,我瞒着龙泉驿的几位好友,清晨便驾车载着三个成都的兄弟,向着石经寺出发。三十多公里的路程,本应是一段轻松的旅程,可我们的车却在高速上龟速前行,四轮驱动的汽车,愣是爬行了近三个小时。远远望见寺庙的轮廓时,车辆还被前拥后堵的车流困住,寸步难行。终于抵达寺前,已是晌午时分,只见寺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香火缭绕,烟雾升腾,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奈之下,我只得给时任区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朋友打电话求助,可他也无法赶到现场,最后劝我们放弃进入,还指明了一条山间退路,让我们得以全身而退。

在退路半道的一家“农家乐”,朋友等候多时。我们已是饥肠辘辘,幸好有农家乐老板精心烹制的土鸡和醇香的土酒,几人开怀畅饮,才稍稍冲淡了此行未能见到银杏的不甘与落寞。那次,是我与石经寺的银杏距离最近的一次,却终究擦肩而过。

今年初夏,我一早便动身前往。临行前,给诗人凸凹打了个招呼,相约在石经寺碰面。同样的路程,同样的路线,这次却格外顺畅,不到一小时,我们便抵达了寺前的院坝。此时的院坝格外宁静,只有几个扫地的僧人在清扫院坝,还有几个卖香烛的小贩,不见往日的喧嚣与拥挤。难得有如此清静的时刻,我正打算先进去随便逛逛,凸凹已经开着车如约而来。随后,林业站的晋慧茹、文化站的谢俊也相继赶到,大家不约而同地为这难得的清静与放松而欣喜。就在我们准备四处游览时,石经寺的素慧住持迎面走来,我与他此前未曾谋面,他也不知道我的到来,算是不期而遇。一番自我介绍后,素慧住持明白了我此行是为朝拜千年银杏而来,他应了句:阿弥陀佛。随即安排小师傅衍了陪我四处走走,并邀请我结束后到山前禅茶阁喝茶。

虽有大把时间悠哉游哉,但我的目的性很强,进了寺庙就迫不及待地直奔大雄宝殿——我心心念念的千年银杏就在那里。石经寺始建于东汉末年,而大雄宝殿则是唐代重建的全木结构殿堂,庄严巍峨,飞檐斗拱,气势恢宏。走近细看,殿宇内那些彩绘藻井色彩斑斓,花鸟鱼虫、人物典故栩栩如生。小师傅衍了走在我身旁,一边引路,一边为我讲解。穿过古朴的廊道,绕过香烟袅袅的香炉,就到了大雄宝殿的东侧。就在这里,两株银杏拔地而起,挺拔的雄姿威风凛凛,笔直的主干如同利剑般直插云端。我虽见过不少银杏树,但眼前这两棵,无疑是最令我震撼的。上面的吊牌赫然标注:植于唐贞观年间(627~649),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我上下左右环顾一周,树高三十余米,冠径二十余米,树干直径超过一米,粗壮的树干需几人才能合抱。岁月在树皮上刻下深深的纹路,像刀凿的勋章。苍老的干上依然枝繁叶茂,还没有来得及披挂黄金甲的嫩绿,满目苍翠。

两棵银杏树年事已高,高到了令人称奇。更让人着迷的是它们背后的故事,那些故事是不是真有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口口相传到了现在,就有了深信不疑。贞观初年,长安禅宗弟子永贞法师拜别师父,骑一匹白马,持一根禅杖,为寻觅一处清幽之地修行,踏上了云游天下的征程。永贞法师翻秦岭,进巴蜀,历经艰辛来到了龙泉山中的灵音寺。灵音寺山峦重叠,绿树环绕,寺庙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间。永贞法师见此美景打算稍作停顿,便将马拴在庙前的一棵树下,自己舒坦地躺下。这一躺居然入梦,梦见进入了庙内,庙前有一株银杏,树下有一口池塘,池面倒映着树的影子,而树上竟挂着他的马鞭子。梦醒后,永贞法师大吃一惊,沉思良久后,他明白了这是佛祖的旨意——佛祖要他将灵音寺作为他的修身之地。至此,永贞法师便留在寺中,开始了坐地修行。与此同时,还在寺庙周围遍植托梦给他的银杏,日复一日,苦心修炼,最终修成正果。曾经的灵音寺也历经岁月变迁,成了如今的石经寺。永贞法师当年植下的那一片银杏林,如同修行者众多、得道者寥寥,唯有这两株银杏树,也如法师一样,得了道,留存至今,成为寺庙中的神树。

石经寺的两棵银杏树,它们身高早已超过了一旁的“住持祖意海珠”钟楼。这座钟楼建于明成化年间,所铸的铁钟厚重古朴,钟声悠扬。建造之时,银杏树尚不能与钟楼比肩,如今,钟楼依旧威风凛凛,可银杏树伟岸的身躯却已直破云天。每当石经寺的晨钟暮鼓响起,钟声回荡在山间,那两棵银杏树便在古刹的钟楼旁喃喃细语,诉说千年的云烟。石经寺依山而建,整个院落被茂密的林荫所掩映,素有“万木蔽天”“遥望石经半天紫”的神奇景观,处处皆是静谧清幽之景。寺内古柏苍松郁郁葱葱,藤蔓缠绕在古老的建筑上,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绿草如茵,野花如潮,而两棵巨大的银杏以俯瞰之姿将其尽收眼底。

我对银杏的惦记,还与我年轻时的一段经历有关。那时的我二十多岁,单身一人,在县政府工作,住在招待所里。招待所门前也有两棵银杏树,它们就像我的伙伴,陪伴着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我似乎能听懂它们之间的“交流”,而它们也仿佛在默默地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银杏叶。那些叶片大多是撕裂的,我将它们一片一片拾起,带回屋里,放上几天,等叶片压平后,便当作书签使用。那时的我,常常对着这些撕裂的叶片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一对雌雄树,为什么每片树叶都撕裂了呢?为此,在那个充满诗意与幻想的年代,我还写下了不少关于银杏树的诗歌。那时的忧伤与困惑,或许只有那么年轻的年纪才能够汹涌。如今想来,那些汹涌的波涛也是青春最真实的印记。

站在石经寺的银杏树下,已经没有当年的伤感。可能是岁月的沉淀,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还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两片没有泛黄的落叶,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折叠起来,揣进裤兜。从大雄宝殿下来后,衍了小师傅带着我们来到禅茶阁,素慧住持早已在此沏好了禅茶。透明的玻璃杯中,翠绿的茶叶在热水的冲泡下,缓缓舒展开来,翩翩起舞。我凝视着杯中茶叶,恍惚间觉得它们就像是那些散落的银杏叶,在水中上下沉浮,依依不舍地望着我。此时正值初夏,那满眼的绿,绿得心平气和,绿得生机无限,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希望与禅意,让人不禁心生宁静。

告别素慧住持和衍了小师傅,我们一行离开了石经寺。行走在归途上,我能感觉到裤兜里的银杏叶仿佛有了生命,在静静地聆听着我那渐行渐远的足音。此时的我,心无牵挂、心无旁骛,脚步从容而沉稳,与来时的心境截然不同。我想,人生的路若能一直这样坦然、轻松地走下去,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当我回头望去,还看得见石经寺半山上的那两棵银杏,在风中摇曳的枝丫,像是伸出一千只手在向我挥动,与我告别。此刻,乾隆皇帝游大觉寺写过的银杏,“世外沧桑阅如幻,开山大定记依稀”突然冒了出来,便侧过身去,向石经寺的两棵银杏挥了挥手。

莲荷碎碎念

我的生命轨迹被重庆和成都打上深深的烙印。离开重庆到成都已有二十多年了,岁月悄然流逝,生活发生了诸多改变,就连性情也随之改变。曾经生猛火爆的脾气,在时光的冲刷下化作满目慈祥。以前很多时候稀里哗啦的快节奏,也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在两座城市的生活日常里,我对莲荷的追崇与迷恋从未改变。重庆的几十年间,每到夏秋时节,我总要约上三五好友,逃离城市的纷扰,踏上寻荷之旅。我们会提前精心择日择地,寻觅郊外那一方荷塘。荷塘边,若再有一家农家小店,便可心无旁骛地喝茶、饮酒、赏荷。唯有这样的逗留,可以被莲荷的清雅所浸染,悠闲而惬意。“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眼前的荷塘,荷叶挨挨挤挤,像打开的绿伞层层叠叠地铺满水面。荷花或含苞待放,饱胀的花骨朵仿佛下一秒就要绽裂;或已盛开,粉白花瓣簇拥着嫩黄莲蓬,在微风中轻摇,一群婀娜起舞的仙子伴我左右。

来成都以后,赏荷变得更为便捷,无论是城中一隅,还是驱车不出几十分钟的近郊,莲荷随处可见。三圣乡的荷塘月色,新都的桂湖,许多地方的莲荷一望无际,都有浩荡之势。“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笔下所描绘的那般壮美,总是令我心醉神迷。其实,这并非什么特别的约定,只是日子过得太喧闹了,赏荷的清净,渐渐便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种美好与期待。

然而,有几年时间彻底打乱了生活的秩序,原本规律的赏荷计划也被迫搁置。壬寅那年,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漫长极端酷暑,阳台上精心呵护的花草,即便我竭尽全力挽救,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它们几乎集体“阵亡”。那时我便想,一定要挑选一个玻璃鱼缸置于家中,不养鱼,专养莲,让这份对莲荷的喜爱,在身边常驻。这么多年,我习惯将莲荷笼而统之称呼,从未刻意将它们分开过。深入了解后才知道,在植物属性归类中,它们虽同属睡莲科,却也存在诸多区别。我曾认真观察,荷花叶子表面布满绒毛,会高高挺出水面,叶片呈盾形,边缘没有缺口;而莲花的叶子表面油亮光滑,漂浮在水面,叶片多为椭圆形,且有V字形缺口。荷花的根深深埋在水底泥土中,便是人们熟知的藕。荷花开过之后的莲蓬,结满莲子,莲子不仅可入药清热,还能用来制作莲子汤、莲子羹等美食。莲花是单纯的观赏植物,根细小繁茂,仅是花身体的一部分。荷的盛大花期在夏秋,绽放时热烈奔放,“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尽显其娇艳与活力。而莲的花期不事声张,一年四季悄然开放。换句话说,莲单纯指花,荷则代表一个完整的生命体系。尽管荷花与莲花在色彩上有着细微演变,但它们共同的花语——清白、坚贞、纯洁,让我们可以用一生守护。

自然界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可大多不过是相逢一笑、过眼云烟。真正能够钟爱一生的花卉寥寥无几,我想,其中必然与花的气息、气质以及品性和人的内心产生了共鸣。最早与莲荷结缘,是因为那篇脍炙人口的《爱莲说》。北宋著名哲学家、宋明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以如椽巨笔为后人留下的千古名篇:“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从文中可见,周敦颐亦是爱花之人,他对陶渊明钟情菊花的隐逸、自李唐以来世人偏爱牡丹的富贵,一一列举。而他独爱的莲,在他眼中才是“花之君子”,具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尚品格。所以周敦颐还有意味深长的发问:和我一样喜爱莲花的人还有谁呢?我想,我肯定可以算一个。

其实,自古以来,爱莲的文人雅士数不胜数。诗人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要用出水的荷花制作衣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李商隐“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惊叹世间竟无任何颜色能够与荷相媲美。苏东坡“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在莲荷间寻得恬淡闲适的慰藉。这些在我看来,都不及周敦颐的笃定,莲是“花之君子者也”。周敦颐任南康知军那时,时刻以莲自勉,他在军衙东侧开挖池塘,满塘种植荷花。想必他凝视着那一朵朵在水中亭亭玉立的莲花,心中都会涌起对君子德行的向往与坚守。我想,我对莲荷的喜爱,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周敦颐这般情怀与心性的致敬。

“君子”,无疑是一个美好的词汇,早在先秦典籍《易经》《诗经》《尚书》中便频频出现。如今,在我们身边,许多人将“君子”挂在嘴边,甚至不乏自我标榜者。然而“君子”任何时候都不是拿来标榜的,君子与德行的匹配,是一个人穷其一生的精神标高。“君子以行仁、行义为己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论语·宪问》中“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强调“仁”即德行,君子不会因为一顿饭的时间而丧失德行,不会在匆匆忙忙时违背德行,也不会在流离失所时丢弃德行。

周敦颐爱莲,爱得无怨无悔、刻骨铭心,爱的正是君子“出淤泥而不染”的德行与操守。而我对莲荷的喜爱,无论是修身还是养性,也是从中汲取品性与心得。莲与廉,在此似乎产生了奇妙的关联。即便身处“淤泥”之中,莲的清白与廉的清白拥有了相同的品质。古往今来,无数清正廉洁之士如同莲花一般,在污浊的环境中坚守本心。北宋时期的包拯在端州为官,端州的端砚盛名远播,那时的权贵都以家中存有几方端砚为荣。自然有很多人为了巴结,挑选最好的端砚,以各种方式各种名目给包拯送砚。“大人每日躬身笔耕,应有上砚匹配”,包拯不受。后来在很多场合包拯还说,我来盛产端砚的端州任职,便收端砚,如果以后再去金子产地,那不是还可以收金子吗?包大人的品行留下的是千古佳话。还有明朝地方巡抚于谦,当时朝政腐败、贪污成风,贿赂公行。各地官僚进京,都会携带许多土特产品进贡皇上和朝中权贵。然而于谦总是轻车从简,清风两袖。有人问他为何如此“傻”,他以一首《入京》作答:“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像于谦一样傻的人,还有康熙年间江南江西总督于成龙,生活俭朴,严于律己。凡亲友有请托之事一概谢绝,对馈送物品一丝不取。直到他病逝,僚属吊唁时,在于成龙的陋室中仅发现绨袍一件,床头豆豉数包,其清贫程度令人动容。所以于成龙病逝后,当地百姓罢市哀悼,家家绘像奉祀,无不悲叹唏嘘。

由莲及廉,想起了古代几个人,也直面当今社会丛生的杂草,感触良多。“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这是圣人孔子说过的话,振聋发聩。此刻窗外,有风呼啸着登堂入室,将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古代拉回现实。风卷落叶,纷纷扬扬。而那清白、高洁的莲,一支、一片、一浩荡,在风雨中坚守,带来风清气正,大地日渐恢复山清水秀之貌。虽然还在居家静默,但恍惚之中灵魂出窍,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荷塘。那莲、那荷,不枝不蔓,落落大方,洁身自好。此刻,终于明白了我生命里的莲荷,早已栽种在心上,也懂得了我之所爱的缘由——那是对清白、坚贞、高洁品质的永恒追求,是对君子德行的无限向往,这份爱,将如莲荷一般伴我一生一世。

【作者简介:梁平:当代诗人,职业编辑。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草堂》诗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