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5年第5期|竺洒恩:茶园书屋
1
我年轻时曾为庄女士的死而困扰。为此,我躲到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书屋里。六十年后的这一天,书屋收到一批捐赠的书,其中有一本名为《忏悔》的小说,引起我的注意——寄件地址是我那遥远的故乡。小说用第二人称手法,描述杀害一个中年女人时的种种细节,详细到用的什么凶器、作案时间和地点以及将尸体大卸八块、抛至七处不同地点的过程。
我合上书,明白这一天还是来了。
书里那些拷问般的句子,似乎在指控我是凶手。而我对于庄女士的记忆,仅停留在有这么一个人,只记得她的死与我有关。这也是我年轻时就困扰的问题。某天我翻书看到一个名词,叫选择性遗忘,意思是患者会通过自我催眠,忘掉一些重大创伤事件。也许这能解释我记忆的丢失。然而六十年的隐居,已经让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庄女士是死于谋杀,还是意外,没那么重要了。我也不会按作者的要求,去忏悔一个根本想不起来的女人。
我把书藏进兜里,拄着拐杖,巡视我的书屋。这是一座由农村别墅改造的书屋,原先的主人是一位诗人,我从不问他经营这座书屋的目的,他也不过问我之前的经历。他很少出现,偶尔会带着朋友来这里举办诗会。聚会的频率,取决于他更换女朋友的时长。据说,后来由他创办的以这座书屋命名的诗歌奖,在外界引起了一些反响。我不太清楚,我已经很久没关心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但我至少知道,一座建在僻静小山上的书屋,几乎没有盈利的可能。我曾和镇上的小孩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哈哈大笑,骂我是个傻瓜。这些孩子在不用上学的时候,常常跑到书屋里,缠着我陪他们捉迷藏。沙发底下、窗帘后、卧室里的衣柜、洗衣机,都是藏身的好去处。如今那些孩子大多和我一样,白发苍苍,他们偶尔踏回故土,推开书屋的门,以一种并不惊讶的姿态,朝我打招呼:喂,老哥,记得我吗?
我当然不记得。我只知道他们存在过。
巡视完一楼,没有异样。往左数,第二排书架上第一层第七本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这和笔记本里的记录一样。往前翻三页,时间回到五个月前,那本书的位置却是在第四排书架上。
其实收到这本《忏悔》之前,我就感觉得到,有人在监视我。他像一个幽灵,时常搞出一些恶作剧,比如挪动某一本书的位置;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在烧好的菜上,再撒上一次盐。后来,我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将书屋内的每一本书,每一个物件,都标记好它的位置。每天醒来,我都会对着笔记本,检查一遍书屋。结果令人胆寒,那些东西隔三岔五会变化位置,为此我不得不经常修改笔记本。
我走上二楼,来到书屋主人的卧室门口,铜门把手上的蜘蛛网,被破坏了。这个发现让我很兴奋。书屋的主人很久没出现了,久到只能记得一个模糊的时间段,三十多年或者四十多年吧。如今我已经老得不成样了,他应该也早就不在人世。那会是寻仇之人吗。
我转动把手,门轴发出尖锐的锈铁摩擦声。我不害怕,只是有些困惑。哪怕门打开的那一瞬,藏好的复仇者,一刀刺入我的胸膛,我也会抓住那弥留之际,求他解答我的困惑。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反派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否则复仇者也失去了复仇的意义。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我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大声呼唤着,沉积多年的灰尘落入皱纹,这让我想起了逃亡的那段日子。我总是灰头土脸地赶路,为了节省钱,也为了不暴露,我放弃了火车、飞机、汽车等交通工具,而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我尽可能地避开城市,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山川、田野、河流,有我骑行的身影,凉亭、石凳、桥洞,有我栖身过的痕迹。我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区别在于我不需要别人施舍。我有钱,我的意思是,不至于饿死。我经过每一个村庄,须等街上没人的时候,才敢去小卖部,买些面包和水。这种仓皇的生活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所幸,那些风景秀丽的地方,排解了逃亡路上的苦闷。有时,我也会专门绕路骑行到那些能够看到日出与日落的地方,当然,没有目的的逃亡,也谈不上绕路。这一度让我产生了错觉,我逃亡的目的,正是为了游览那些美丽的地方。
后来我来到这座书屋,再后来,走进这间卧室。床、桌子、电灯泡,没别的了,毫无格调,像是用来关押犯人。我坐到硬邦邦的床上,书从兜里滑了出来。到现在,那个幽灵也不现身,似乎是希望我先看完这本书吧。也许书里能解答我的困惑。
我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下一页,作者写道:你的梦想一直很偏执。
2
出火车站,在绿地上晒了一会儿太阳。白色越野车缓缓停到约定地点。开车的人摇下车窗说:“累坏了吧?”
我坐进车里,拍拍背包:“都是值得的。”里面塞着几本公路小说和一沓手稿。
“你读着那些公路小说,一边又写你的小说,不会受影响吗?”他踩了一脚油门,补充道,“比如在情节或句子上,下意识模仿它们。”
“起先我也担心。”我抿了抿嘴,说,“但现在它已经脱离构思了。你肯定想不到,现在这是一本关于凶杀案的悬疑小说。”
他果然很意外。我们见面之前,已经在网上聊了很久,聊文学,聊电影,聊摇滚,也聊我那夭折的骑行计划——我曾夸口,要一路骑行到他这里,让路上的所见所闻,为我创作小说,提供有趣的素材。我知道他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诗人,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大叔。他知道我是刚毕业的年轻人,梦想着写一部类似《在路上》那样的自传体公路小说。
“你这算是偏离了梦想吗?”这话一语双关。
这毕竟不容易,要横跨半个中国。所以骑行只坚持了七八天,我就乘坐了火车。
他察觉到我神色不悦,便岔开话题:“说说看,你现在的小说讲什么故事?”
“讲的是一个背负命案的人,在负罪感和畏罪心理的撕扯中,四处逃亡,最后躲到一座建在山上的书屋里,开始自我囚禁的故事。”我说。
“他躲到了一座建在山上的书屋?”他笑了,“不会是在影射我的书屋吧。”
“虚构建立在现实之上,艺术来源于生活嘛。”我说。车子开在盘山公路上,我看到车窗外,窗外层叠的山峦间,偶尔闪过几户灰瓦农舍。我摇下车窗,山风灌进车里,带着树叶和泥土的气味。他家在山上,他把房子改造成了一座书屋。这事我们在网上聊过,待他装修完毕,我就一路骑行到他那里写完小说。
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也不像悬疑小说啊。”
我说:“那是因为我提前和你讲了故事的大概。可对于小说的主人公,书的开头,他已经年老昏聩,神志不清了。他需要通过记忆碎片,拼凑出自己过失杀人,逃亡过程,到最后自我囚禁的因果链。”
“那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他说。
“写起来就不容易咯。”我叹气道。
“不着急,慢慢写。”他说,“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替你收拾出来了。这段时间,你就安心住在这里。”
我有些晕车,想到小说情节该如何推进,毫无思绪的同时,又添了几分疲倦。我闭上眼,头靠着车窗。“虽然在网上和你道谢很多遍了,可面对面了还是得再说一次,谢谢你。”我说。
“等书出版拿到版税,别忘了我这天使投资人。”他开玩笑道。我没有应答。
“小说的标题呢?”他又问。
“暂时定为《忏悔》。”
我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车也恰好停下了。我踉跄地从车里下来,踩在一条青石台阶上。抬头望去,蓝天、白云、茶树梯田,青石台阶通向一座灰蓝色的屋子,附近有一棵大樟树。“怎么样?”他拎着我的背包说。眼前这让人心旷神怡的场景,我在他发来的照片上,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我的心情大好,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和想象的一样,带着淡淡的茶香和自由的味道。接下来,就是如何虚构逃亡的过程了。但愿,我那短暂的七八天骑行经历,能帮上什么忙吧。
3
逃亡的第七十八天,我推着自行车走,经过一座石桥时。我抬头看了一眼烈日,把自行车推进了河里。汗衫紧贴着皮肤,沾满了汗水和泥土。我看到溅起一圈水花后,自行车直挺挺地躺在了浅水中。涟漪散开,又回归静止。一个邋遢的流浪汉,渐渐在水面上清晰了起来。我一时难以说服自己,下面的流浪汉是我,于是我也跳了下去。入水的那一瞬,整个世界仿佛变慢了,水只没到了腰,我抓住轮胎,躺在清凉的水里,水草撩拨着我的后背,我看到鱼虾受到惊吓,从我身旁飞快地游过。忽然,一块碎尸朝我游来,我知道那是幻觉,但还是惊慌地起身,然后扛着自行车,上了岸。没走几步,我便晕倒在了河边的鹅卵石上。
醒来时,已在镇上的诊所。我昏迷了一整天。我的脸上,留着一块块灼伤的疤痕,那是脸长时间贴在滚烫的鹅卵石上导致的。医生说,我被村民抬进来时,嘴唇干裂得像黄泥砌的土墙。
我谎称自己是一名骑行的背包客。在穷游这个概念大行其道的今天,我很自然地蒙混过关了。他们热心修好了自行车,要我好好休息几天再走。可我打算赖着不走了。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总是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比如现在,这样盲目的逃亡,毫无意义。如今我已来到了地图的另一边,如果未来还将被绳之以法,那只能说命该如此。我努力过了,我已经尽可能地去逃离了。
我向村民打听附近适合打工的去处,选了几个地,最后去了一家建在山上的书屋。那里不同于城市的书店,周边没有再能满足文艺青年的去处,且地处偏僻,几乎不会有顾客。薪资也低得可怜。当然,我用不着再关心这些了。与世隔绝对我是一件好事。书店老板问到我打算做多久时,我回答:“如果有可能,我想死在这里。”
就这样,我在书屋里平静地度过了好几年。
我读完了书屋里的书,沉浸于一个个世界里,渐渐地,我遗忘了自己的世界。我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哪本书里的人物。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忘记自己是谁。茶叶和纸页的清香让我的记忆越来越混乱。一年春天,我打扫完书屋后,像往常那样,在傍晚时分漫步在茶园蜿蜒的小路上。这里的空气让我陶醉。我看到一棵樟树下站着一个人。一束闪光过后,那棵樟树被命名为孤独的树,被传到网上。接着,先是一批慕名而来的摄影爱好者,随后,赶来时髦的青年男女,他们将这棵树作为打卡胜地,将自己和心系之人的名字,刻进木牌,挂到树上。那棵孤独的树便有了新的称呼——姻缘树。后来我在老板的吩咐下,摘掉了所有的木牌,但为时已晚,这棵树在网上彻底火了。连带着这座茶山,也成了网红景点。本地、外地的小商小贩,在茶园的小径上一字排开,贩卖着零食、饮料、冰棍、烧烤、荧光棒。游客们搭着帐篷,在这里露营,看星星,看日出,做直播。而附近的茶园书屋,自然,也来了生意。“既然阻止不了这股热潮,那就顺应它。”老板露出一脸好像不情愿的表情。书屋的大厅,添了许多设备,咖啡机、冰柜、路由器等。二楼的房间也重新装修了一番,再以每间一天五百元的价格出租。一楼的储物间改造成了烘焙房,我被迫学习了如何制作甜点、蛋糕、三明治等。我睡觉的地方,则转移到了楼梯下的储物间。一个狭窄到几乎让我伸不直腿的地方。
一时间,书屋涌入了大量来装模作样看书的人。
若这些人只满足拍拍照,发发朋友圈,倒也好,可总有几个无聊的人,喜欢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逮着我闲聊。我不愿与人沟通,既无兴趣,又恐慌。他们问着他们并不好奇的问题,如我怎么称呼,从哪里来,还有这座古怪的书屋民宿咖啡馆结合体的故事。他们总是逼着我回忆过去,可过去,对于我显然是一种禁忌。我相信这股莫名的热潮,会在某一天也莫名其妙地消亡,然而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我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这三年,我过得很痛苦,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能安静下来读书。这导致的后果,便是那些小说里的情节,淡出了我的记忆,相应的,我自己的记忆,又重新回来了。
我害怕某一天,庞大的游客当中,正巧就有来自我故乡的人,正巧,他认识我,正巧,他还认识庄女士。我不善于撒谎和伪装。若那个人真出现了,他必定会探究我当年为什么突然消失,届时,在轮番的追问下,我必将露出马脚。
这个地方正在失去庇佑我的功能,于是,我只能以极端的方式,恢复原有的生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抡着斧子,在滚滚雷声中,砍断了那棵孤独的树。
4
我在二楼的小房间写作,房间里的家具,摆件,都被我搬了出去,只留下床和桌子。我想营造一个囚室的环境,以置身于这种环境下写作。但我仍不满意,因为一打开窗,就能看到那棵翠绿的大樟树,书屋主人和他那些诗友们,总是聚在树底下叽叽喳喳的。
我觉得一个囚徒不该看到舒适的景色,更不应该听到朗诵诗歌的声音。可我也不能要求他砍断那棵树,后来他替我想了一个很荒唐的招,用木条把窗户封上。
我对他说,不用那么麻烦,挂个窗帘也行。他却意味深长地说,木条更契合囚室的风格。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愿意陪我一起瞎胡闹。他说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应该有的样子,他说的是应该有,因而他年轻时不是我现在的样子,只是近些年,才重拾起诗歌的爱好,然后在别人看来更像是胡闹般的,把房子改造成了书屋。
所以,同为艺术创作者,他觉得无论多么偏执的想法,都应该被理解。我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懂我的人。这比我母亲强多了。
说到母亲,自从我离家出走后,她每天通过手机向我诉说她的悲伤。读着她那些铺天盖地的令人心碎的短信,我得承认,她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小说家。然而关于流浪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我的梦想是成为像凯鲁亚克那样的作家,写出一部像《在路上》那样的公路小说。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这个想法时,她居然愉快地答应了。我很意外,这不像她。母亲对我过于溺爱,尽管嘴上提倡着母子之间要以朋友身份相处,但事实是她很少尊重我的想法。比如把选择权交给我,当我的选择叫她不满意时,又会干涉我的选择。我做好了与她大吵一架然后摔门而去的准备,可这一次她居然答应了。
当晚,她收拾了两份笨重的行李,订了两张机票,制定好了详细的旅游攻略。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气笑了,我知道她爱我,但爱不等同于理解。我要的是理解,是摆脱她的控制。凌晨三点我悄悄起来,打开背包,拿出防晒霜、洗面奶、牙刷、牙膏、毛巾、纸巾、雨伞、防蚊喷雾、感冒药、创可贴、折叠衣架等没用的东西,往里塞了笔和稿纸,几本公路小说。我知道我说服不了她同意我这么做,但我也说服不了自己不要这么做。
就这样,我怀着炽热的心,走上了黑暗的道路。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拥有的是一个破碎的童年,一个暴力的家庭,这样,我的负罪感也能减轻些。
但对于我的小说人物,我得加重他的负罪感,也为他的流浪,寻找合适的动机。于是我把他失手杀死的那个人,设定为他的母亲。
5
我翻遍全书,没有找到任何解释杀害她动机的句子。书的最后几页还是空白,是要我承认罪行,亲自写上忏悔录吗。我在空白页上画了一个问号。
我可以认罪忏悔,前提是得先帮我回忆起来,否则没有意义。
尽管书里发生的部分情节,与我经历有些相似,但我还是怀疑其真实性。我读着毫无代入感,语言更是粗糙、生硬。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专业的小说家。当然,他写这本书的目的,不过是试图用一种戏剧的方式来折磨我。
这对一个潜逃六十年,心怀侥幸却渴望自我惩罚,良知未泯且头脑清醒的人,也许能击溃他最后的神经。毕竟在肉体报复层面,他很难做到加倍奉还了——我肢解了庄女士的尸体。而精神层面的折磨,远比施加在肉体上的折磨更加可怕。对复仇者而言,也更解恨。
然而,他那极具浪漫的复仇形式,却未能奏效。我倒希望或多或少能有一点作用。我记不起来那些事,只能回忆到年轻的时候,确实为庄女士的死而困扰,可回忆止步于此了。不管是选择性遗忘,还是年老后的记忆衰退,总之,我毫无认罪的意愿。我这么讲,似乎有些耍无赖,对那个复仇者,又显得过于残忍。
但我也可以那样做,假装认罪。认罪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写忏悔词。临死前的忏悔,不过是假惺惺的作态。写得不够好,还会伤他自尊。我已经老了,老到能强烈感受到死亡正日夜逼近,也许明天就会死。既然非死不可,不如成全那个可怜的复仇者。
我思索着该如何谢罪,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我没那个气力,也演不像。
我踉跄着下楼,将书架上的书,统统扔到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知道他无处不在,此刻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希望他能现身,不是制止我,只是随便说些什么,比如说说他和庄女士的关系,说说我杀她的缘由,尽管我对这些疑惑,也没那么想了解。但主动赴死,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抗辩方式。
许久,没有动静。我点燃了那本《在路上》,丢进书堆里。至于这本《忏悔》,我打算捧在手里,连同我这个即将变成焦炭的身体一起,烧成同一堆灰烬。
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用拐杖戳着火苗。很快,烟雾流了出来,沿着地板,匍匐着向四周扩散,如同舞台上冒出的干冰,烘托着我的谢幕时分。
葬身在书的火海中,这样的结局,应该对得起他为我设计的戏剧式复仇了。为配合他想要的效果,我咳嗽着冲那片大火喊道:“拿我的悲伤庆祝吧。”
“庆祝吧,庆祝吧。”大厅回响着我悲凉的声音。
我与这些书相处了六十年,我抚摸过它们每一个文字,也聆听过它们美妙的声音,此刻,它们在撕心裂肺地喊叫,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是烟呛的。每本书都燃烧成了两部分,灵魂化为白烟,凝聚成一张审视的面孔,而纸页的灰烬,像盘旋的黑色蝴蝶,它们挥着翅膀在向我道别。
6
我曾听闻作家会悲悯笔下的人物。他们把人物写死的时候,有时会泣不成声。或许他们在创造的虚拟世界里,也参与了杀害的过程。他们既不是那个世界的造物主,也不是观察者,而是亲身经历者。他们是凶手之一。他们抱着分来的残骸,恸哭,既是在悲悯,也为此忏悔。
而我,在试着杀死我小说里的人物时(我有诸多正当理由,杀人偿命,凶手应当服罪),他却抢夺了我手中的刀。他拒绝认罪,并阻拦故事走向结尾。
一只黑蝴蝶飞进了屋里,我知道其实并没有这回事。房门关上了,窗户也钉上了木条,什么也进不来这个屋子。我置身于黑暗的囚室里,追逐一只不存在的黑蝴蝶。我的精神愈发错乱,经常臆想他就站在我面前,质疑这本小说的真实性。他蛮横地戳着书页,说,这里,这里,还有那里,不应该这么写。我说,笔在我手上,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抓起书,朝我头上砸了一个大包,随后又威胁道,你非要那么写,我就烧掉它。我被砸得踉跄后退,撞翻了椅子,摔在地板上。
书屋主人听到楼上的动静,跑上楼打开了房间的门。
他看到我蜷缩在墙角,屋里散落着一地的揉成纸团的废稿。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他捡起地上一个纸团,打开看,捡起另一个,又打开,又捡起……那些稿纸上面没有一个字,而是画着一张张老人的肖像。这些天,我的思维已经陷入了困顿。我握着书写他的人生的笔,却掌控不了小说的走向。他在抗拒,越临近结尾,抗拒的力量就越明显,即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之间也存在严重分歧。
书屋主人坐到了我身旁,也像我一样地蜷缩着。“我觉得你应该先停一停。你有些魔怔了。”他说,“这对创作而言,并非好事。”
我把小说发生过的故事,将要发生的故事,以及现在面临的困惑,都讲给了书屋主人听。他听得很认真,最后指出:“你没有理解他的行为,所以你无法继续写。”
他的说法更玄乎。好像小说的人物成了活生生的人一样。退一步讲,也是我创造了这个人物,我就有权决定人物的命运和结局。
“想想你的母亲,你总说她不让你这样,不让你那样,这是为了你好,于是你跑到了这座书屋。现在你为了让小说变得更好,指挥你的小说人物这样做,那样做。于是他也躲到了这里。但不是为了自我囚禁,而是摆脱你的控制。”他说。
我听蒙了。他建议我去外面走走,这几天不要去想任何关于这个小说的事。
可是,去哪里呢?在茶园书屋生活的这些天,我并没有获得期盼的自由,可能与我主动自我囚禁写作有关。他刚才提到我的母亲,这让我猛然意识到,已经很多天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我打开手机,想起已将她拉黑了。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威胁她,别妄想找到我,也别想报警,不然警察出现的那一刻,我会立刻一头撞死。我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开始怀疑我这个被宠爱的孩子,到底因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偏激。
见我沉默,他说:“你应该去跟他谈谈。”
“跟谁?”
“举一个例子,我以为我的口袋里有五十块钱。”他摸进兜里,拿出一张二十元面额的纸钞,接着说,“可实际上只找到了二十块。二十块钱是事实,我刚才幻想的五十块钱,是想象。你这个小说,里面的故事,都是你的想象,而当你的想象变成文字存在于纸页上后,就成了一种想象出来的事实。也因为这个事实本就源于一种想象,那么,在这个想象的事实的基础上,是否还存在着一种想象?换句话说,想象之上的想象。”
我领悟了他的意思,于是布景开始坍塌。
7
他的出现,让我觉得一切都像假的。
我们出现在了茶园书屋的屋顶上,蓝天、白云、起伏的茶山,由他构想的场景。
他长着一头碎发,一张年轻的笑脸。烟囱里涌上来一阵阵浓烟,书的亡魂们在浓烟中翩翩起舞。
“我们现在像不像两个坐在烤炉上的人?”他笑得很开心。
“是焚尸炉。”我纠正他,随后又问,“你是神吗?”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他摇摇头:“我只是一介凡人,但对于你,我的确像神。”
“你这么说,我就全明白了。”我翻开手中的这本《忏悔》,翻到最后的空白部分,“你为我设定的结局里,我死于火海,对吗?”
这挺悲哀的。不是指这个无处逃遁的死亡结局,而是在死亡之前,我存在的这六十年,原来全是假的。回顾过去,我生动地记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然而那其实是另外一个我。这简直荒诞。我生活在一个被操控的世界,我的意志,我的选择,我的存在,均只是出于他的想象。
他还是摇着头,说:“这是你自己设计的结局,还是在被迫的情况下。”
“那也只是你的想象。”我反驳道,“另外,你还这么虚伪地谈被迫干什么,好像我有自主意识似的。”
“那我反问你,此刻的你,和我聊的这些话,是出于你的自主意识,还是我操控的结果。”我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举个例子,我以为我的口袋里现在有五十块钱。”他摸进兜里,却面露疑色,然后问我,“你身上有钱吗?”我摇摇头,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谈论钱。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怀里的这本书,说:“借你书一用。”
“这本来就是你的著作。”我把书给他,不忘揶揄他,“伟大的作家先生。”
他脸一红,随后讲道:“这本书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里面所发生的事,都不是事实。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的存在,源于我的想象,所以你其实也不存在。但此刻你确实存在了,存在于我想象的世界中,换句话讲,也存在于不存在中。要弄清楚的是,你的存在,来源于这本书,但不代表这本书就是你。在这里,我和你,都无法被改变。”
那按他的意思,我的记忆就没有出现过断层,我想不起那些事,是因为它们根本不曾发生。而他来找我的目的。我想到了书最后的那部分空白。
“我大概懂了。你是想让你想象的人,帮你写你想象的小说。”我拿回了这本《忏悔》。在得到他肯定的回应后,就又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困惑。
“我原本以为你要我在这上面,写上忏悔的话。”我说。
“也可以是书的结尾。”他说。
“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不可以不杀庄女士?”我问他。
听到这个问题,他居然流下了眼泪。“孩子离家出走,这对于一个母亲,跟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他讲起了他和母亲之间的事,也讲到他那极端的流浪方式。我很难感同身受。我说的是实话。对于庄女士的记忆,不曾在我脑中存在过。我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无意义的逃亡。而这个迷茫的孩子,却试图以无意义的生活,去寻找生活的意义。
“如果庄女士根本没有死,那我就用不着忏悔,你也用不着想让我忏悔。”我想到这本书的标题,又说,“当然,你也不需要向你母亲忏悔。”
最终,他在我的劝慰下,拿出手机,拨通了庄女士的电话。我则帮他写着小说的结尾。在我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并将那本书递给他时,他已经结束了与他母亲的通话。也打算结束他那六十天的流浪生活。最后他很愉快地问我:“写完了吗?”
“写完了。”我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