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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11期|杨键:一缸腌好的咸菜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11期 | 杨键  2025年11月21日09:00

杨键,1967年生,现居安徽马鞍山。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首届李叔同国际诗歌奖等。著有诗集《暮晚》《古桥头》《杨键诗选》《长江水》等。

一缸腌好的咸菜

妈妈去世三年以后我才发现

她腌好的那一缸咸菜。

一个塑料袋还好好地套在缸口上,

系着的绳子还牢牢地系着,

今天中午绳子断开了,

满天满地都是妈妈腌好的一缸咸菜的香味。

遗 憾

很久没有看见牛了,

这是遗憾。

只是经常看见牛肉,

这是更大的遗憾。

有一年,

狂风大作,

城里的大树都被刮断了,

在那断裂处我闻到了异香,

那异香在梦里还绵绵不绝,

而且流成了一条最神秘的河……

看 江

许多人去看江,

围着江,

没有一个人看见江。

当所有人回到了家,

江的真容开始显现,

没有人看见。

老 人 会

每天下午都有老人在香樟树下集合,

这里全是老人,很安静,

他们说话也很安静。

每个老人的手上都抓着一副牌,

没有抓牌的老人都站着看。

风儿格外温柔地吹着他们的老人斑,

吹着他们的灰黑和焦枯,

吹着他们的静。

有一个老人,

不在其中,

他一个人在远处坐着,

直着腰,

笔挺地

看着我,

戴着深度眼镜

和一顶帽子。

他看着我,

他的鼻子看着我,

他的嘴巴看着我,

他的形状看着我。

他一动不动,

他方形的脸看着我,

他在的位置看着我,

他一动不动的气息看着我。

他看着我,

我在他的看里,

就像火柴在火里。

风儿格外温柔地吹着他的灰黑和焦枯,

吹着他的一动不动,

吹着他的看。

风吹着水,

吹着山尖尖,

但没有吹到医院里的那个人,

却在他的童年吹着。

如今他老了,

只是看,

又冷又热地看,

无冷无热地看。

只是听,

又冷又热,

无冷无热地听。

风吹着他的冷热,

吹着他的无冷和无热。

风只是路过这里,

树叶只是路过这里,

风的镜框里,

挂着一片树叶,

就像你家的一个死者。

风只是路过我们的生死,

风只是路过我们的早晚。

故 事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他们也老了,

开始讲故事。

那里很香,

因为一块旧木头刨开了。

那里很静,

因为一只青蛙剥了皮。

这是我们干的,

得承认。

只要是桃花都开了,

就像是因新生而生,

也有人把它看作短暂的告别。

金 笔 厂

几天前开满花的树,

现在只剩下叶子,

好像它从未开过花,

它很枯瘦,

刚生产完。

我说的这棵树不是别的树,

而是金笔厂的这棵蜡梅树,

小时候我们就看见它,

年年开花,芳香四溢。

现在金笔厂早已不再生产金笔,

至少二十多年了,

里面空空落落,

只有在傍晚的时候,

有许多老年的男女,

在那空空落落里翩翩起舞。

听着那伴奏的声音,

我仿佛又重新听到早年生产金笔时候的机器声。

在凋谢的怀抱里

只是二十多个台阶,

每天有花落在上面,

它们在石阶上,

跟在树上不同。

儿子没法看清,

这是给他看的,

他也不看,

一路跑到家。

只有七天的盛开,

现在开始凋零,

没有泥土可落,

只有二十多个石阶。

在凋谢的怀抱里,

奥秘就是没有句号。

你看到了凋零,

奥秘就是没有句号。

一 面 白 墙

我旅途的终点是一面白墙,

它的高大和斑驳都是我理想中的样子。

这里是练习忘我之地,

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一个人没有,一点气味没有,

只剩下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无所是,

只剩下这一面白墙。

一 间 房 子

一间房子一分为二,

加起来不足十平方米。

一间有灶有台有煤气罐,

还供着瓷塑的观音,

供台比灶台大,

另一间只有床。

她蹲在地上择菜,

应该有八十多岁了,

屋里只有她一人

和瓷塑的观音。

她和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都不重要,

只有观音重要。

我喊她她不应。

天是鸭蛋青,

地下过雨刚刚干。

白 鹭

只有一个人,

为什么却有这么多人,

他站在齐腰深的时间里,

看着。

一只白鹭,

黑白的,

从来就是黑白的,

从来就是黑大于白,

只是飞。

从没有停下,

经过人,

经过墓地,

经过花开与花落,

从没有停下。

回到生命中来

这里没法开始新生,

这里其实已经更新。

我看见的没看见的,

没有一样不在说,

回到生命中来。

好 好 说 话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说话,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

我们要好好说话,

要让一屋子都充满好好说话的好滋味。

疙 瘩

他拖着一个疙瘩过马路,

那疙瘩是个水泥块,

其实是个混沌。

他拖着混沌过马路,

那个混沌一点用没有。

要把它拖过去,

他挣扎着,

拖到了路中央,

坐在那个疙瘩上喘粗气,

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只能坐着,

这时混沌开始抵抗他,

并且立即淹没了他。

你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都没有根。

虽然你隐逸山林,但你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句子,

都有颜色,翻转很快,移动很快,只是没有根。

你经历了创痛,那些字词你都认识,而且得心应手。

你为什么没有根?你不喜欢移动,你爱凝定,

坐在桌前,看着别人写的书,一行也看不进去。

荷塘很大,云影是一条苍凉的白线,彼此交错,

运动着,但很微弱。湖上的荷梗全枯了,

没有一秆幸免,这是冬天的家常便饭。

天地慈悲,在孕育新开始,这是天地的家常便饭。

粗壮的紫藤扭曲着盘着水泥的柱子向上,

一年比一年茂盛,有什么力量顺着叶沿着根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