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5年第11期｜冯晏：虚拟节奏的叙事
冯晏 当代诗人，作家。80年代开始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出版诗集《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纷繁的秩序》《冯晏诗选》（美国）等十多部，以及参加诗友自印诗丛诗集《意念蝴蝶》《并非米勒的“晚钟”》《一首诗和十三个组诗》等。先后获《十月》诗歌奖、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第三届《作家》诗歌奖等。组诗《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入围《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度文学排行榜。诗集《镜像》被评为商务书印书馆2016年冬季十大好书。
不仅植物焦虑
焦虑与缓冲之间
买郁金香，发财树，蝴蝶兰，时间在选择你
你选择延迟浇水也能坚挺
像野生，等到你外出而归（不包括去火星）
钢琴，电器开关，安眠药同时等你，孤独枯萎
空椅子依然一阵冷，一阵热
灵魂附体是物体实现了自身记忆
焦虑与缓冲之间
脑细胞的风火轮使一些信息像电饭锅里的麦子
战争与停火烤焦了你的早餐
焦虑与缓冲之间
生命曲线靠猜很难画得漂亮
《荒原》的四月卷起“死亡”“偶像”和“鞭子”
你的星座借此卷起科尔沁，撒哈拉
梦依次带你故地重游，再一次告别
焦虑与缓冲之间
星空下的“当当”“京东”和“淘宝”无眠
你指纹的火山岩散发出“去痛片”
二维码那枚小绵羊牵走了“新秀丽”手提箱
折扣疯狂舔舐四只小轮毂
阅读情怀尚未放手《小王子》箱子里那只绵羊
游戏时而让想象力像孙子
硅基生命热又一次挤进大脑
仿佛受孕。蛋白质、氧化碳水化合物、能量代谢
算法的基因突变与你有关又无关
清晨，日出刚从阴霾穿过杨树林，细冰河
殷红惊飞了河边觅食的苍鹭
外出像一把大扫把蹚过初春，闯过收费站
一阵东风吹来“麦当劳”
量子纠缠是一个吸盘随时引发词语的饥饿感
远方正对你身体的缺口感知
太阳跃出，热量得到一朵云的控制
你赶去赴约的线路有关闸，渡船，博物馆有埃及
跑道加速，屏息升空
飞进玛格丽特超现实主义的宇宙背景
黑洞忙着给精神性贴吉祥条幅
新的一年，路一段一段推进，进入镜子
细胞里的小雪花
那些趣味与你不同的异类在加速冷冻
冬的余烬，迷迭香擦肩而过
物理在读你，并非这本库克新著《心灵的曙光》
你揪出书中又一句经典：
“有意识感知是‘无意识推理’过程的结果。”
外星人与神秘主义热点止于AI
存在主义至于梦，一只鼓感冒了
焦虑与缓冲之间
森林，灌木，草尖和虫卵暗中闻到你
机器将牵手与你，加固心肺，
膝盖和脚踝的盾牌
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在抽屉内
翻到你的手，黑胶将听复古
行程在排挪威的克里斯蒂安桑
去看粮仓解压
2025年2月15日
错过是意识的围城
一座塔错过被你拍，一行白鹭错过告别。
日子错过被思想穿透，
可燃性错过你突然转回身。
早餐错过蓝莓，对面超市倒闭，
错过笔直，你如铁丝。
被错过的某一人，某一次，某一瞬间，
后会有期又无期。
偶遇再次错过你，你错过一条胡同，
错过是意识的围城，
流浪猫错过被投喂，你今晚未归。
灵魂错过闪电未被唤醒，
痛，错过一次又跟来无数次。
晚霞错过你在海边被一波大潮击退，
海鸥滑落一根白羽毛，
嗅觉被错过，风迎面掀动。
你的手感错过同窗的小领带和一支笔，
时间是透明的剑。
夜错过出逃直接掉进你的梦，
哑剧错过听，哨音下无人，击鼓处无手，
钢针缝补错过一个裂缝，
的确，围绕你的黑洞不分昼夜。
观望错过峡谷、翅膀和云顶，
低垂错过烟花，
错过失业，你已退休。
经济错过一台报废车突然转头开回来。
恋旧在错过的词中等你。
错过沉思，与落在手背的雪花谈谈冰凉，
错过爱，与石头聊聊轮回，
错过未来犹如行路戛然而止或从未出发过，
“后会有期”多么牵强。
错过小蛇就像生活躲过被抓捕
错过照耀，而别处的光多么妩媚又神奇。
错过拇指和食指轻轻并拢，
错过时间的叶子啊，自由自在。
错过转发，错过把诗句炼成骨灰的几个发音，
有时，回避多么卑微，
错过符合维生素，钙和锌，
先补补铁，蓝精灵带你错过晚秋进入寒冷，
就像你错过麦粒，
在随风卷走的麦壳中自转。
放大镜错过叶脉、剪影和皱纹，
内卷虚无而错过了真实，
被光错过进入隐喻的因果关系像循环之水，
错过说破，那些沉默多么无力。
2025年1月15日
反馈挤满缝隙的一天
申请去外星今天收到了反馈，
两室一厅住一个月，观银河，做饭。
靠写诗就能实现居住港口的
非分之想，继续踢破词的壳，哪一脚中
露出我体内的石头？
刚交付约稿被排版在仙境门厅，
与齐天大圣座位号前后并列。
一阵桂花香，原谅那些长句子页码超载
还好，一切OK，原谅激情。
老友久未露面，突然风中发来挂念。
东半球午夜，这里也午夜。
一个词神秘降至手机内脱掉黑风衣。
诗中有藏就不会停止写，
处于被观察，就有凝脂来自眼神。
还是今天，突然有人约山顶洞喝一杯，
恭喜夏季隐退。哦，终于松绑，
丛林的发生学敞开意识。
终于回归闯世界，秋风带上疼痛的脚。
砸碎玻璃，或撬开箱子，
孩子气被找回也算反馈，祝量子好运。
一只蝴蝶在江边吃我袖子时，
翅膀并拢，我轻轻梳理翅膀的变奏，
梳理磁铁，呼吸接近呼吸。
忘了叫晚餐，麦当劳缺少一单，
我在帮助一组丙烯兰花进驻北京一个
当代展区，收到按另类获得通过。
不同缝隙挤在同一天裂开，
像虫子吃空间，挨紧的事物常常互不相干。
温差像一条松紧带，被拉近身体
又弹回原位。
反复有时多么美丽，有时相反。
母亲咳嗽已好转，电话从轰隆隆
爆破音。
转为青涩的弦，
一束光在滋滋擦镜子，我也挤在镜中，
抓紧一幅刺绣，刺到指尖还不够。
这一天，轻快速上升，淹没等待的重。
2024年9月7日
紫红色汤米Tommy牌行李箱
拉链已失灵，密码锁不再转
金属停止于静态
其中一只万向轮只剩前后可移动
旋转时靠另外三只助力
有多疼，去问机场、轮毂和长廊
“偷盗”举起经验的锤子
我第三次修锁，第二次修拉链
情节有时是记忆里的病毒
留住残缺，哪怕只剩下地理
人烟无声无息
托运小标签让箱子像天空
反光时黄昏殷红，夜晚发亮
那些抵制橡皮的划痕安静而坚挺
运输遭遇暴力？或淋雨
一些光点熄灭了自身的灯
模糊性让朝鲜语只剩轮廓而不见平壤
纽瓦克，希思罗，开普敦国际机场
字母的诡异感清脆
幻听英语，日语，汉语和土语
武汉话也重叠其中
窗外，大雨砸着机场天花板
路在箱子上避雨
这只箱子正被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7号传送带吐出
周身被透明塑料缠绕是我干的
辨识度让视觉像夜莺在移动传输带
沉默迅速抓到我的手
生活的魔方
此刻就停在我与距离的缝隙对接这一刻
尘埃中，时间总是新的
凹陷的小坑像箱子上留守的岛
我侧身向左露出西北
箱子填补了空缺
接下来，是空缺在倒时差而非我的生理
一个梦从另一个梦破茧而出
旧物有时是神经疾患
躺在一张东方木床盖着不着边际的被
箱子让荒野躲在墙角
放弃五官抓住身高就像密码抓住数字
告别的五官已模糊
你还好吗？
虚空有时比实物更像磁铁
紫红色闯出书房追一束光到大陆朝天
意象派来自记忆与橡皮擦对峙
超现实主义是宇宙视觉刺入身体
生命多么狡猾
私设战场又留下一堆情绪废墟
拖运回一只威士忌
苏格兰将再一次喝下我的深夜
是时空残缺而非生活
这只紫红色汤米Tommy牌行李箱
已残缺不全
2025年5月
“在水美术馆”
一根龙骨升高一片湿地
潮白河托起一座“在水美术馆”
天空为它降低，更轻声
白鹭湾小镇聚拢而来
一幅水墨、一盘棋，有风环绕
镜子更亮，更折射
比水中一条小鱼
让一只白鹭围绕觅食更致幻
长腿细脚，岸在移动
日出之后，梦被几朵云吊在半空
铁路更细长，小镇醒了
幻觉找不到描述时
句子在湿地里挖宝，钻石来了
更耀眼，更安静
抓住一根一千米长的白色屋顶
地球像抓住一束光
更稳健，更精神性，杜鹃听远方
荒草叙事，词在唇边
说说池塘和蛙鸣，说说微生物
荷叶、樱花和小院
“咖啡与树”被词打开
吉他上的6根琴弦在手指上弹水
音色再一次跳转
是岸边漫步的白鹭突然多出一只
像新观念或一首新诗
一座美术馆建筑修长缩短了天边
至少航拍能看见
的确，观测始终都在
俯瞰生活和意识，空无即有人
2025年6月14日（雨）
当风赶来
让头发伸向太空并发疯飞旋的
这阵大风能有几级？
任由帽子飞走，逃往银河系，
我只管抱紧双臂的青山
卷在风中。抖动让小路失去淡定，
衣角掀起但笋的皮已缠紧。
我的脸深埋，边写边删除词。
气场乱了，骨头还坚挺，
接踵而至的沙把远拉向近，
模糊性与红眼病复发多么类似。
避风港正躲着沉默爆发期。
我从屋檐下快速转到水泥柱旁，
赶路，边走边躲，周旋。
身体，断枝，置身行为艺术的万物，
还有鞋面支棱出脚趾小丘陵，
吭哧吭哧，与风斗的轮胎旋转成大脑。
栅栏撞向阵风，意志像头笨牛，
我的脊柱骨髓充盈，
挺起来还是折叠成一只盒子，
这不是问号，问号该撕就撕掉它。
假如伴随大风蔓延了隐喻，
提醒“空中坠物”便是超现实主义。
2025年5月
直至音爆
——电影《F1：狂飙飞车》观影
布拉德·皮特演索尼
脚上节拍和鼓
两个皮包叠挂左肩
肌肉弹出墙壁，时间雕刻的身体
射出光线和银针
是体内，速度等他归来
卷一阵风，也卷磁铁
卷机械、结构和金属
也卷轮毂，弯道、传感器
以及赛道外的树林
沥青和混泥土，路在等变形和错觉
被速度无限拉伸和划伤
毁灭距离不仅局限于人生
围绕提速和轻的精密组合
观测一只鹰
听被扩充，轰鸣升起于
为突破时速而闪烁的肾上腺
欢呼比月亮更刺眼
提速开始
方向盘握紧一个车手的专注力
时间逃出衰老
打捞身体里一颗珍珠
赛道，安全帽，卡扣和双手
方向盘的平衡点，加速器
经验被固定在座位上
云也被敏捷观测
细长，弯曲，被克服的路才是路
引擎充满耳朵
不仅5排34号座位被电影院忽略
“极速”，为了稀释掉平庸
火花四溅擦亮银幕
索尼驾驶的赛车正在眼前喷火
焦糊气味让轮胎成为勇士
嗅觉也卷在其中
骨头悬空，音爆听寂静
无声被极端充盈时
体验一对翅膀被镶嵌到脊背上
金属的轻在夏日听心脏里的摇滚乐
地面进入模糊性
悬空，无序，仿佛闯入无人区
音爆持续，错觉与幻象交替
F1烧烤着夏日的一座电影院
你和椅子被又一处弯道加速所撼动
边界线藏匿于生活之外
反过来，生活或许只是存在感的边缘
一辆围绕提速和轻的精密组合
俘获了一只鹰
完成或者失败都不具有意义
求证算法中被漏掉的
不仅赛车或写诗
的确，求证极致并非F1专属
看也被扩充，肾上腺在看人群呼叫
寂静被高空瞬间提取
而非沉寂表面
被铆钉和零件的耐力
拼接并擦亮的傍晚
落日在静听江水也听引擎轰鸣
2025年7月13日
听静夜
悬挂在水龙头唇边的
水滴被听见，接下来一滴
也被听见，形状变细慢慢脱离主体
的重量使一条直线
穿透夜的局部
膨胀的事物越来越轻薄
生活仿佛一只气球
不锈钢水槽嘀嗒嘀嗒被不间断敲打
唤醒了一场空
寂静唤醒虚无主义的逻辑推理
的确，意义是粒子
是无形，与重量和数量无关
喝一口水，杯子又放回台灯旁
寂静听右手移动
听见肠道内车轮咕噜噜穿过山洞
路送走白天，抛出一块石头
子夜听见有物体空降
哦，时间是幻觉而非距离的远和近
脸庞从熟悉到模糊
一些绘画开始拯救记忆
失去五官意味着将失去轮廓
救赎迎向观念的子弹
的确，有谁没经历过别人呢
一棵树激活倾听
蝉鸣不断地隐喻事物存在的背后
像花香追随一阵风
从窗口抵达夏日的嗅觉
逆光碎了，听和闻被翅膀所围绕着
墙上，从芬兰带回的风景画
昼夜席卷永恒的树
蓝色，灰蓝色，湖面一层薄雾
地平线在听无人
那个绘制神秘意境的人
也被无辜卷进一场倾听的意识纠缠
骰子，秒针，啄木鸟，黑乌鸦
黎明正穿透玻璃
牵起枕头边一枚小书签的绿丝线
听除草机，有人护掩黎明
几朵云在窗外交汇，与殷红
一双减震鞋加速、减速
听地球被心脏分割的每一种震颤
幻觉一点点落地
生活迈出踢开房门的脚
甚至继续敞开一个人需要
依靠橡皮、砂纸或一杯烈酒的日常
然而，失眠的确很讨厌
不提这两个字也罢
2025年7月24日
西汉古长城遗址的风
这片草原，风掀动凝重
草尖上的光碎在云下
掀动一只蝴蝶
翅膀上的碎花瓣嵌入蓝丝绒
风掀动一个名词“北魏”
时间碎成小金鱼，来回游历
风，掀动青砖碎片
或西汉的古长城一角
我与风相互掀动
爬坡，翻土，用眼睛
看日出的辉腾锡勒草原
也在看泉，看见有物上升
先看见头发黑掺白
又看见寻古喻今的脸
想象力谨慎蔓延，掀动蛇
我的塑料雨衣沙沙响
感知被掀动，敲敲腰部，踢踢土
摸摸石块，这一片头顶
乌云、卷云、象形云
水掀动水，晴空裂缝掀动白雾
连衣帽竖起又坍塌
风，不停掀动
一滴汗，一滴血，一群地下人
和一群站在上坡的人
一只地鼠探草原的头
又瞬间返回，宝藏在掀动
2025年8月11日（飞机上）
虚拟节奏的叙事
从洛杉矶飞往马尼拉，
从第三世界转机过来，被墨西哥的
骷髅崇拜喷射出来。
你已睡了四小时，断断续续
或连续，犹如歌手和曲子被屏幕的光晃醒
小屏幕在卷地球，一刻不停
音乐正翻动你的手指
信息显示离目的地还有6小时59分
星空与路线图互转
白色小数字跳动，秒针的节拍
氧气被呼吸分割，机舱的夜
航班总时长13小时36分
地速917每小时公里数
鼻子被算数牵着总比被别人牵着要好
两小时，三小时，时差不停演变
你在空中，昼与夜围绕你行走
手机充电时有时无
轰隆隆飞行声的持续已脱离噪音观念
惊醒灵魂多么令人期待
听一会蔡健雅专辑《出走》
名字挺适合，又切换了宇多田光的
《坏情绪》，而你，情绪还可以
这次不是耳包，你自备了专用耳麦
舒服多了
沉迷于阿黛尔，持续听了好几首
你跳过鲍勃·迪伦，想到诺贝尔文学奖
与音乐的牵扯。又跳过
因图麦沃尔德加比·哈尔曼
此刻，你不太喜欢她了
有点情绪化催眠
窗外的2300公里是夏威夷山脉
航行线下方，距离钦诺克风槽
1416公里，还有850公里的中途岛
音乐又跳到威阿博恩·西娅
太中性，目中无人的音色让你想到虚假自信
眼前是飞行信息
从墨西哥航空转乘菲律宾航空PR103
人群大多在昏睡
机舱像一场夜莺和梦的哑剧舞台
薄毯内倾斜的身体静多动少
你也是，一朵大脑卷在一团云中
一团云卷在机舱里
地球模式又推过来，缓缓地
Google放射出银白色密集的星空
宇宙在你四周漫游
或许专注于飞机内一群“小怪物”
被时空定位的丝滑感
带你返回一条抓不住的大鱼
确定，地球正在你位置上飘移
仅为目的地，意识多么狭隘
只要放大细节，便可偶遇地理的魔幻性
新名字又来了
“挑战者深渊”多么颓废
距离1266，北京，广州也出现了
距离马尼拉越来越近
没有网络一时查不到贫穷
顺风又转为逆风，每小时31公里
小笠原群岛，麦哲伦海山
鄂霍次克海，你看到了国际日期变更线
好庆幸啊，这不是古代
太平洋海浪惊醒了舱内第三排
一个婴儿，量子纠缠
哭闹一会又被巨大的寂静所覆盖
时间像一头活着的猛犸象
抓不到，躲不掉
就像没有抓住梦中那个陌生人
不等于他不在身边
你继续修剪时间废屑，看一部
2024年新电影《玛丽亚》
安吉丽娜·朱莉饰演这位传奇歌剧演唱家
音乐带她仿佛上了一艘精神性“贼船”
她死于失去顶峰的无法承受
此刻，室外高空的温度零下42摄氏度
几乎与东北最极端的低温同步
2025年8月31日（飞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