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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5年第6期|李唐:秉烛游(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江南》2025年第6期 | 李唐  2025年11月21日08:37

●推荐语  

长篇历史小说《秉烛游》以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为主要视角,从他的童年生活开始讲起,至大魏灭亡、西晋建立告终,铺陈出一帧从“建安七子”到“竹林七贤”的魏晋名士群像画,展现了生于乱世的文人在“命运”与“志向”的抉择之间上下求索、彷徨挣扎的精神困境及精神蜕变。小说同时以阮咸为中心展开了一幅辐射范围极广的文人交往关系图,通过刻画文人、士族、倡优等各阶层众生追求个人志向、反抗命运束缚的姿态,引领读者生发对世俗宿命论和儒家传统家庭文化的反思,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大众认知中传统的历史叙述模式。

秉烛游

□ 李 唐

上部 新人

八岁那年,阮咸期待的邙山之行终于有了眉目。在母亲董采君看来,这次出行全是阮咸叔父阮籍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这位叔父,虽名义上是阮咸的长辈,年龄只比阮咸大十岁。董采君从小看着他长大,一直把他与阮咸同作孩子看待。不知不觉,这位小叔也已身高七尺了。

院子里有一株大榆树,董采君经常会招呼阮咸靠树站立,用裁衣的簧剪在树上刻划痕迹。有时,清理完溷或院子,她会来到榆树下歇息片刻。望着上面逐年上移的刻痕,董采君心里有无法对外人道的满足。

比起其他孩子,阮咸显得安静许多,喜欢沉思默想。董采君经常看到他坐在堂下的台阶上,低头盯着某处。

“你干吗呢?”她从身后问。

“娘,你能听见它们的音声吗?”

“谁的音声?”

阮咸指了指阶下兀自匆忙的蚁群。“它们爬过时的脚步声,跟市集上不停赶路的人可像了。”

阮氏子弟还真有共通之处,董采君想。她当然首先想到了小叔。阮咸的这位叔父,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读书,时常连饭都忘了吃——董采君不敢打扰,只是将食案放在小叔门口。一两个时辰过去,她返回取案时,总是发现饭菜纹丝未动,上面爬满了蚂蚁。

董采君的丈夫阮熙,为大将军曹真部下军司马,秩一千石,在年轻的阮氏族人中算得上最有前途的一个。半年前,阮熙托人带信,说蜀相诸葛亮犯关被击退,大将军趁机收复武都、阴平二郡,迁阮熙为武都太守,秩两千石。

收到信的董采君又喜又忧——喜的是丈夫擢升,忧的是自蜀主刘备死后数年,边关烽火再起。打仗就要死人,这个道理人人都懂。有战事就有机会建功立业,这亦是人尽皆知。阮熙当初被辟召为大将军掾属,卫戍大魏边境,也是抱着建立功勋、重振阮氏的愿望。

阮熙升迁后,来往庆贺的乡邻族人络绎不绝。本应是阮咸的小叔负责接待,但他仍然闭门不出,最后只得由董采君和阮咸的祖母卫氏出面。董采君知道卫氏对这个小儿子的偏爱,自然没法多说什么。

卫氏的丈夫阮瑀,是阮氏家族得以闻名天下的人物。阮瑀死时董采君还未与阮熙成亲,阮籍才不过三岁。卫氏独自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因而被阮氏族人尊称为“大母”。如今,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阮熙能够独当一面,他的阿弟阮籍虽性格怪僻,但凭文采已略有声名。乡人们都觉得,等咸儿再长大些,想必这个家会再次兴盛。

天际染上一抹暮色。几只飞鸟从山涧上空掠过,没有声响。不远处的山丘随日光转暗。溪水清澈见底,向前奔流。

溪水叫长明沟水。清晨鸡鸣声起,尉氏县的乡人们陆续前来打水或是浣衣。溪水两侧生长着茂盛的桑树和榆树,还有几株桃树。

每当暮色时分,桃树下会传来悦耳的琴声。归家路过此地的樵夫和农人偶尔驻足片刻,不会听太久,就继续赶路。只有孩子们聚集在这里,玩击壤、骑竹马或斗阵之戏。

领头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男童,个头最高,嗓门最大。他以树枝为武器,率领众兵卒冲向敌军营帐,遭到对方用石子投掷的猛烈反击。男童身先士卒,一边手臂掩面抵挡不断砸向自己的石子,一边迅速接近敌方老巢。忽然,敌军大乱,有几个孩子已悄然绕到敌军身后,搞了个前后夹击。

“阿万,这招真灵!”有的孩子称赞说。

“这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个子最高的男童得意地挥舞树枝,发出飒飒之声。接着,他的目光转向桃树下那个一直断断续续鼓琴的男孩。游戏期间,男孩未受干扰,音声时低沉时昂扬,似乎是在隐约应和着游戏的节奏。其他孩子缠着阿万再玩一轮,阿万扔掉树枝,不耐烦地嚷“不玩了!”朝桃树走去。

“阿咸,这琴就这么有意思?”阿万走到男孩身旁,站在树影中。

阮咸盘腿坐在松软的草垫上,怀抱一把古旧的琴。他身材瘦小,琴又大又沉。桃树下的草地已被他坐得塌掉一块。

“还是跟我们做做游戏吧,整天弄琴有啥意思?”阿万并排坐在阮咸身旁,将一块煮熟的芋头递给他。

其他孩子渐渐散去了,只剩他俩坐在树下。日头偏移,光芒更加黯淡,树影变得模糊。

“我能听到许多音声,听到了,就忍不住与之应和。”阮咸怀抱古琴,微笑着,“再说了,这琴可是本郡大儒蔡邕留给我大父(指祖父——注)的,叫‘焦尾’。阿万你看,琴的尾端被烧焦了,听说是蔡公听到灶间燃桐木,赶紧抢救出来的……”

“为何要救?”

“我听叔父说,是蔡公听出燃烧的桐木质地精良……”

“罢了,”阿万失去兴致,摆摆手,“你家大父,还有啥蔡公,早不在世上了,说这些故事有何用?”

“叔父说,这叫‘历史’。”

“不就是些死人的事……”阿万意识到失礼,岔开话题:“阿咸,还是谈谈今后,你有何志向?”

阮咸愣了愣。他从小跟叔父读《论语》,知道圣人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叔父解释说,“志”乃一个人的心之所主,无志者终生惶惑,有志者才能“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可是,他未曾真正思考过自己的“志”是什么。

“那阿万,你的‘志’呢?”

“我是士息,当然要上阵杀敌,建立功业,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就像你父亲一样。”阿万说到此处热血沸腾,绕桃树走了两圈。

“士家”是由大魏武皇帝曹操创立的制度,凡为士家者,代代为士家,不得与士家之外的人通婚。没有战事时,他们像普通农户耕田劳作,一旦战事起,随时会被征调入伍。阿万的父亲正戍守在对蜀边境,腊日都没归家。

士家之子被称为“士息”。

已是季冬时节,万物一派萧索。几场大风过后,树木变得光秃,夏春时成茵绿草也已枯黄。太阳落到山后,收敛起最后几丝游光。

坐着不动,大地的寒气从脚底逼进骨头。

阿万说:“那不是你家痴叔吗?”

阮咸朝阿万指点的方向看。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

“我就先走啦!”阿万告过别,往自己家方向跑去。阮咸知道,阿万不想跟叔父打交道,倒不是讨厌叔父,而是跟许多人一样,对叔父有种本能的畏惧。

“痴叔”之称流传已久。

最初是乡里孩子们的戏称,渐渐地就连同辈甚或长辈见到阮籍也会调侃地叫一声“痴叔”。痴叔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有时他看完书出门,有孩子喊:“痴叔何处去?”他便梦游般答道:“道虽迩,不行不至。”引起一阵笑声。痴叔并不恼,继续慢慢往前走。那些孩子虽敢于冒犯他,却从不接近他,戏谑一句便溜之大吉。

对这位性情怪僻的少年郎,乡里人多有议论。董采君去溪边浣衣时,常遇到同来的妇人问起:“你家痴叔还是整日闭门读书吗?”董采君答:“痴叔依旧。”她清楚这些妇人的心思,她们知道这位痴叔已到该婚配的年龄,而自家都有尚未许配的女儿。痴叔虽性情不同常人,但熟读圣贤之书,说不定日后能成为蔡邕那样的大儒;况且,他还是阮瑀的儿子。

乡里的老人至今仍会时常提起阮瑀,向后人讲述他的故事。

阮瑀,字元瑜,少年时受学于蔡邕,被后者称为“奇才”。那个年代,名士为天下倚重,他们的品评能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前途。

得到大名士蔡邕的称赞,阮瑀身价倍增。后来,武皇帝曹操辟其做官,阮瑀却躲入深山,武皇帝不惜命人放火烧山才逼他出世,任司空军谋祭酒,掌管书记,许多章表檄文皆出自他手。武皇帝西征韩遂时,曾命随军的阮瑀作书与韩遂。阮瑀在马上落笔成章,一气呵成,武皇帝看后竟一字不能增损。阮瑀又与后来的文皇帝曹丕相善。建安年间,曹丕曾将他与另外六位当时最杰出的文人并列,号“七子”。

阮瑀并非威震一方的诸侯,也没能位列“三公”,但仍是带领阮氏宗族扬名天下之人。不仅受族人尊崇,乡人亦视为表率。因此,当人们提到痴叔种种奇怪言行时,总不忘补充一句:再怎样,他也是“阮元瑜之子”。

阮咸从小与痴叔朝夕相处、受教学业,虽为叔侄,实则师徒。不过,二人更像朋友和玩伴。在他人眼中,痴叔虽比阮咸大十岁,可举止并未比自己的侄子稳健多少。

许多人还记得一件趣事,发生在三年前,阮咸五岁时。有一天,人们看到痴叔一边大哭一边在田垄上急行,都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卫氏大母过世了?过了一会儿,又见董采君攥着阮咸的小手出门寻找。阮咸被母亲踉踉跄跄领着,不忘用稚嫩的声音焦急地问过路人:“见到我家阿叔了吗?”

他们在杂树林找到了还在哭泣的痴叔。一问之下,才得知他读到《春秋演孔图》里讲“孔子长十尺,海口尼首方面,月角日准河目,龙颡斗唇,昌颜均颐,辅喉骈齿……腰大十围,胸应矩,舌理七重,钧文在掌。胸文曰:制作定世符运……”认为圣人必生异相,而自己相貌普通,注定无法成为圣人。

此事很长时间被传为笑谈,或许“痴叔”之名就是由此而来。调侃之外,也有人私下会以不无崇敬的语气说:“阮家少年立志成为圣人呢。”

“阿咸,今天怎么玩这么晚?”

“弹琴来着。”阮咸说。他兴致高昂,不觉忘了时间。想到母亲的藤条和拂尘柄,他说话都失了力气。

痴叔抚摸着已置入琴囊的焦尾琴,沉吟片刻,说:“为我弹奏一曲,如何?”

“此刻?”阮咸讶异,“已然很晚了……”

“请吧。”痴叔不由分说,找了处柔软的草丛,正坐静待。

阮咸有些犹豫。天已彻底黑了,风从树林吹拂过来,溪水般冰冷。比起白天,这里要寂静得多,然而在阮咸听来却是万物嘈杂,较白昼犹有过之。风声里携带着寒冬的冷澈。草木沉睡,土地深处的根茎盘根错节生长不息。无数枚被吹落的叶子正发出最后的低吟。纤细的青荇受流水激荡,左右摇摆……夜色之中,千万种各异的声音同时迸发,犹如千万滴水汇聚成溪。阮咸钟爱每一种声音,又常常感到惊惧。

他卸下琴囊,将焦尾琴横在双膝之上,闭上眼,开始弹奏。他想象着四周的声音顺四肢流入自己的指尖,又从指尖进入琴弦,再化成音声流淌出去……这样的应和中,他感受到得以忘掉自身的愉悦。

一曲终了,痴叔睁开眼,问:“这是何曲?”

“随性而至,不成曲调。”阮咸说。

“据说父亲精通音律,可惜我无缘得见。假如父亲在世,我想一定很欣慰。”痴叔叹道,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礼》有云:‘乐也者,圣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乐声关乎世道人心,天下兴亡。如果只求美妙动人,不懂教化人心,未免落入小道,改天我教你几首先圣所作的古曲。”

从溪边归家时,已经很晚了。他们的衣裳沾满了夜晚的湿气。董采君听到动静,立刻走出来,手中倒攥着篲杖,站在房门前。

“玩野了,还知道回来?”董采君对阮咸说,“别回来了,家里还能少添一对箸。”

“今日是嗣宗的错。”痴叔说,“是我非缠着阿咸奏乐,没顾及时辰。”

“不用替他求情。”董采君擎着篲杖慢慢走过来。

“有件事想和家嫂商议。”痴叔说,“近日我想去一趟邙山。据说仙人王烈已游至河洛,嗣宗想去探访仙人。”

阮咸不止一次听痴叔提起过这位仙人。王烈,据说曾是汉家太学生,汉末大乱后入山修仙。传言中他已百余岁,但仍行步如飞。

当今,人们纷纷追求养生长寿,寻仙便是其中一种方式。人们渴望仙人授与仙药,益寿延年;也有人希冀仙人指点迷津,改变命运。

邙山遥远而神秘,埋葬着历代无数帝王贵胄,传说老子也曾在邙山修仙。如果说仙人出现在尉氏,阮咸是万万不信的,可要说邙山,他也心向往之。

“这事应与阿姑(魏晋时期指婆婆——注)商议……”董采君犹豫道。

“那是自然。另有一事,想请家嫂应允。”痴叔说,“嗣宗想带阿咸一同前往。阿咸还从未出过家门,我想此行对他也是好事。”

董采君愣住,慌张道:“此事也要从长计议。”她手里还攥着篲杖,但早就忘掉了此物。

曾有一次,阮咸在桃树下鼓琴,吸引来一位身负篝笭、脚踏木屐的旅人。那旅人风尘仆仆,一脸车马劳顿的苦相,在桃树前停下,安静地听了一曲,捋须而笑:“怪不得某见林中此树开花最艳,原是有仙童为之抚琴。”于是将篝笭放下,上前攀谈。阮咸得知此人是来尉氏县访仙的。

“这里哪会有仙人呢?”阮咸觉得好笑。如果真有仙人,这小小聚邑恐怕早已传遍了。

“小兄说得是,某也未得见仙人片刻踪迹。”旅人眯起眼,抹去脸上汗水。他又提到自己虽未遇到仙人,却在离此地四十里外的牧泽看见了仙鹤。那是几只通体洁白、头顶鲜红的鹤,在泽中漫步、戏水。说起此事,旅人忘记了劳顿,仿佛仙鹤犹在眼前,吟唱起“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诗句来。阮咸从未见到过仙鹤。

“不见仙人却见仙鹤,又得以听闻仙曲,可谓不虚此行。”旅人重新背起篝笭,心满意足地点头,自言自语,“有些事必要亲眼得见才是。”与阮咸施礼告别。

阮咸经常忆起与那旅人的对话,仙鹤的形象也不知在他脑中摹画过多少遍。他想,世间确实还有太多自己未曾得见的美妙事物。

董采君的忧虑自有缘由。五年前,她的长子逢儿在杂树林玩耍时被狼叼走,年仅五岁。

不知不觉,逢儿已去世五年,董采君也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已很少再想起那个孩子,她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阮咸身上。但是,她内心深处终有一份恐惧,无法对外人明言。

自那晚之后,董采君绝口不提出行之事,令阮咸很是沮丧。他认为此事毫无希望了。

“元日”将至,家家户户开始祭拜先人与逝者,以及敬老、宴饮等各项事宜。一年将近,各家休农息役,为新一年的到来做准备。

阮咸像往常一样,背负琴囊,沿着溪水,走向那株桃树。一路上,他看到田野里放置了许多长竹柄,上面并排插着许多小草束,在草束上又插着许多支带炙肉的肉串,当地人称之为“炙箑”,据说年末用这种方式可以防止田间害虫。

快要走到时,阮咸发现那株桃树旁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附近的樵夫和农户。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见阮咸来了,一齐转向他,向他挥手。其中一个常路过此地的老农笑眯眯地对阮咸说:“公子,今日大伙儿难得有空相聚,不知能否有幸听公子奏琴?”

他们平时路过桃树下,都能听到阮咸的琴声,但忙于生计,无暇驻足欣赏。见阮咸不语,他们纷纷小声说:“让阮元瑜之孙为我等小民奏乐,确实太失礼了。”均面露愧色。

阿万正在人群里,此时他来到阮咸身边,说:“阿咸,大伙儿一年到头也没时间娱乐,今天他们很早就聚到这里了,只想听听阿咸的琴音,不要扭捏了吧!”说着拍了拍阮咸的手臂。

阮咸回过神来,连忙卸下琴囊。他并非不愿,而是心虚——除了那位不知姓名的旅人,阮咸的听众就只有山水草木及阿万等一班对玩耍更感兴趣的孩童,偶尔痴叔也会前来一听,但每回都会讲“乐也者,圣之所乐也”之类的道理。此刻这么多翘首以待的听众,阮咸不禁掌心出汗。

“我们都是粗野乡民,随便弹弹便好。”阿万看出他的紧张,笑嘻嘻地说。阮咸低头调弦、试音,接着他横琴而坐,十指虚放弦上,深吸一口气,右指弹出第一声散音。

十一

阮咸回到家,刚踏入院门,与外出的痴叔撞了个满怀。痴叔看清是阮咸,笑说:“正好,家嫂正遣我去叫你……你武叔休沐回来了。”

阮咸进入中庭,堂上坐着一名魁梧的男子,正与卫母和董采君闲聊,不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男子扭过头,看见阮咸,惊呼:“多日不见,咸儿又长高了!”阮咸急忙行礼,口喊“武叔”。

男子名阮武,字文业,是阮咸的族叔,少年时即有清名,现官拜清河太守。阮咸自小就听大母和父亲讲,大父阮瑀去世后家道中落,家中没少受这位同族的帮衬。那时痴叔才三岁,阮武担起了近乎父亲的角色。随着痴叔长大,性格愈发孤僻,乡人都称之为“痴”,只有阮武坚持认为痴叔可成大才。

阮武起身,不由分说将还未来得及卸下琴囊的阮咸抱起。阮咸被一双粗壮的手臂紧紧钳住,身体轻如鸿毛,在堂上急速转了一圈。双脚重新沾地后仍感头晕目眩。

“还是太瘦了!”阮武说,“要好好吃饭,咸儿你是没经历过之前丧乱的世道啊。”他语重心长,对阮咸说,“武叔年轻时,见过多少人活活饿死,多少人为了一口粮食毫无尊严……院里这株大榆树,就是你大父生前栽种,榆树皮灾年可做口粮,能救命啊!”

阮咸闻到浓浓的酒气。

阮武放下阮咸,直起身。

“听说嗣宗准备去邙山?”阮武对痴叔说,“好事!正好我也准备去洛阳拜访故人,不如同去?”他再次转向阮咸,冲他眨了眨眼,“咸儿也一起去吧,孩子多长见识,有益无害。我像他这么大都快上阵杀敌了……有我同去,弟妇可放心?”

“啊……”董采君怔了怔,看看阮咸,说:“咸儿在武叔身边,采君自然放心。”

“事不宜迟。”阮武高兴地说,“这几日就收拾行囊。请弟妇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御者,必万无一失。”

十二

元日那天,阮武拜访过家中长辈,喝了椒柏酒和桃汤,驱车赶往阮咸家大院。卫母刚刚起床,阮咸和痴叔正将一只昨夜悬于井底的绛囊拉上来——这是元日时节的习俗,绛囊中置有赤木桂心、防风、菝葜、蜀椒、桔梗、大黄、乌头、赤小豆等药材,研为粉末,装入囊中,元日从井底取出,置于酒中煎数沸,便是屠苏酒了。据说,这是当年阮瑀从神医华佗处得来的方子,流传甚广,遂成习俗。

“为何叫‘屠苏’?”阮咸曾问过痴叔。

“屠乃绝鬼气,苏者醒人魂。”痴叔答道,“此酒可去除瘟气。”

阮咸听大母讲过,在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饱经瘟疫肆虐。阮咸出生前三年,一场大疫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建安七子”中有四人死于那场大疫。

卫母说,那年家家户户中都能听到号泣声,盖着席子的死者成群结队。好在,他们一家人安然无恙,“一定是你死去大父的神灵在护佑我们”,她说。那年阮咸的大父阮瑀已病逝五年了。

屠苏酒与其他进酒仪式不同,是从少至长次第饮之,因为少年成长是贺酒,对老者而言则为罚酒。

阮咸先饮,口感如同喝药。

十三

每年元日,阮咸一家会去祭祀祖祢。

阮氏历代的墓田里,竖立着许多先人的墓碑,其中最显眼的是阮瑀的墓室。那是一座高耸的玄庐,墓顶圆形,上面绘制星象图象征天宇,下面挖掘阴沟、引入溪流象征江河。墓旁栽有一株高大苍劲的古柏,状若游龙。墓前立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歌颂先人功业的文赋。

墓旁建有一座石室,那是阮瑀的祠堂。石室壁上画有阮瑀的画像。年深日久,画像多处斑驳脱落,颜色不复鲜明,但仍可辨认画上之人的五官相貌。

卫母领阮咸到祠堂中祭拜,指着石壁上的画像说:“那就是你大父。”像是怕阮咸忘了这回事。阮咸抬头望着画像——画上的人戴高冠,着长衣,手持书卷,衣袂如飞,神采奕奕,不似世俗中人。

阮瑀病逝头几年,每当腊日、元日及社日等时节,阮氏族人都会祭拜阮瑀,为子孙宣扬他的功绩——不仅是使阮氏出头的第一人,而且在战乱年代带领乡人入山避难,免于战火屠戮。

随着时间流逝、承平日久,这样的祭拜早已成为往事。除了阮咸一家,族人大多不再大费周章地祭祀阮瑀了。

阮武认为这是阮氏子弟堕落的表现。倒是卫母每当听阮武提及此事,都会宽慰道:“元瑜生前曾有诗云‘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人死如火烛俱尽。就算有再丰盛的祭祀,逝者也享受不到了。”

族人对阮瑀身后的冷落另有因由,就是阮瑀儿孙并无显赫之人。当年,阮熙还未弱冠,次子阮籍也才三岁,全凭卫母苦力支撑。虽然文皇帝曹丕感念阮瑀的功劳,作《寡妇诗》赠予卫母,但当时正值储位之争,曹丕本身自顾不暇,更无余力顾及故人妻儿。

祭拜完毕,阮武与痴叔商议了几句出行之事。阮咸听到,他们将日期定在了五日之后。阮武说,他已从颍川郡找来了有名的御者,配以好马,确保旅途安全云云。他又将痴叔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似乎商议起秘密之事。阮咸假意被附近的一株松树吸引,慢慢接近二人。尽管阮武声音低沉,阮咸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据说那位贵人有意……”阮武话中似有迟疑。

“与我无关。”痴叔说。

“嗣宗,”阮武说,“为兄还是想奉劝一句,那位贵人毕竟非同常人……”

“那我不见他便是了。”

“这是何言?”阮武愣了愣,“哪能说不见就不见?那位贵人早有意见你,估计我等一到洛阳,就会接到消息……”

“文业兄究竟是何意?怕我见,又怕我不见?嗣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哎呀!”阮武有些急躁,声音陡然升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的意思是……你心里得有点打算。”

阮咸听到痴叔冷哼一声,说:“既然那位贵人不愿被得罪,那还是不见为好。见了唯唯诺诺的又有何意思?”

“嗣宗,你真是不开窍!”阮武愈加着急,“那位贵人愿意与你论道,说不定是一个机会。要知道,当今天下唯有那位贵人可称名士,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日后……”

“文业兄,”痴叔打断了他的话,“我心知你处处替嗣宗谋划。但既是论道,必要直言相告乃至针锋相对,否则不反倒辜负了贵人的本心?‘君子惧失义,小人惧失利’,如若真的因此得罪了贵人,恐怕他也称不得真名士。”

“说不过你,”阮武泄了气,“孰轻孰重,自己掂量吧。”

阮咸站在树下,急切想要知道“那位贵人”究竟是何人,但二人对话如有默契般未提起他的名字。

十四

出行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七。

阮武用蓍草卜了卦,遇“同人”。他拍着大腿,说:“此番必有奇遇!”——“同人”卦辞“同人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有君子行天下得亨通之意。

十五

董采君几乎无眠。

她披上衣服来到院中。深夜的院子像一座被废弃的旧宅,荒无人迹,杂草丛生。清冷的月光照在石砖上,苍白古旧。院中的树木似乎比白昼时高大了数倍,寒风摇曳着巨大的影子,发出可怖的巨响……董采君打了个冷颤,想起阿公阮瑀生前的两句诗:“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

她轻声轻脚打开阮咸的房门,又悄声阖上。阮咸正背对着她熟睡。她踮着脚走到阮咸的床榻前,俯下身,想要看看他的面庞,可是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董采君安静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听着儿子睡梦中的呼吸声。这声音细微却带给她巨大安慰。她看着阮咸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莫名的难过和惊慌不仅是由于过去的记忆,而是另一种她亦无法明了的情感。她已习惯儿子在身旁,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也会离自己而去。

她探过身,慢慢地将自己的脸贴在阮咸的脸上。长子逢儿在时她经常这么做,但对阮咸却很少有如此亲密的举动。她感到脸颊一片冰凉。

出了屋子,董采君准备回自己屋去。她听到前院传来某种声响,像是有人在劈砍什么东西,发出裂帛般的清厉之声。她循声走去,看见前院有人正在月光下舞剑。她正要悄然离开,却听到舞剑之人说道:“嫂嫂还未睡?”

“嗣宗……”董采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对于这位小叔,他们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却并不算亲近。七八岁时,这位小叔就显露出比同龄孩子成熟的性情,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董采君像其他人一样,猜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她有些畏惧他,虽然也说不清这畏惧从何而来。

“嫂嫂是在担心咸儿吧?”痴叔收剑入鞘,说。

“是。”董采君答道。

“咸儿终有一天会长大。”痴叔接着说,“早晚要有自己的经历,不可能永远庇护在母亲的羽翼之下……就算庇护,又能到几时呢?”

“嗣宗早些歇息吧。”董采君转过身,准备离去。

“我还记得逢儿。”痴叔说,“如果逢儿还在,今年应该已满十岁了。”

董采君身子一震,停下脚步。她已经许多年没听到别人唤起这个名字,在家中这个名字几乎成了禁忌。

“夜深人静时,我有时会听见逢儿的鸠车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声音。”痴叔看着寂静的前院,“我很想念他。”

“嗣宗,你读了那么多书,你觉得逢儿死后究竟会去哪里呢?”

痴叔抬头望向董采君,只能看见一个薄薄的影子。“‘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他闭上眼轻声吟诵,然而古人之言却令他愈感茫然。他只好摇了摇头,说,“生死之事,恐怕也只有圣人与神仙知了。”

十六

马是好马,御者也是最好的御者。

出行前,要祭行神。传说行神乃黄帝之子,好远游而死于途中,后人遂祀为行道之神。阮咸帮着痴叔堆起一座小土丘,上面插上草木。阮武代御者执辔,御者来到土丘前,口中念念有词,祝告神灵。祝词完毕,御者上车,从阮武手中接过辔,驾车越过土丘。

御者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皮肤黝黑,平时彬彬有礼,一旦开始驾车,挥鞭开路的姿态有大将风采。

阮咸看得入神,直到辎车驶出好远,才想起从后户望送行之人——董采君和卫母还立在道中张望,二人的身形都已变得奇小,像是两株小小的麦穗。

十七

尉氏至邙山并非险阻之途,驾车十分顺畅。御者高兴时会哼唱谣曲,乐不可支。

阮武随曲子轻轻在膝盖上打节拍,对痴叔说:“你看,做一名御者多悠闲啊,孔子不是也说过,他最大的专长就是赶车嘛?”

“那是圣人自谦之言,”痴叔望着窗外的风景说,“六艺中‘御’是最切身之事,圣人是在勉励门徒,不要忽视看似最简单寻常的事,从中也可达到‘仁’的境界。另外,‘易’有言‘时乘六龙以御天’,是以御车来譬喻御天下之理……”

“……”

车子一路向前。已到了河内郡地界,临近山阳县。山阳北倚太行,南临黄河,即使是寒冬,依然随处可见草木繁郁、泉水淙淙的山涧。薄薄的朝霭笼罩山谷与道路,被阳光一照,泛光闪耀,仿若从天而降洒落的金粉。

沿途又经过大片竹林。山阳以竹多闻名,可谓满山满谷。驾车路过,竹林随风发出拍浪般的巨响,仿佛大雨顷刻就要落到头上。林深处恍然有鹿影倏忽而逝。满眼都是翠绿景象。

向阳处有一块平坦的大石,阮咸端坐其上,抚了一会儿琴。

一阵断续的清脆鸟鸣从附近传来。

“真是悠扬婉转啊。”阮武点头笑,“没想到在这寒冷荒野中能听到如此动人的黄鹂。”他吟咏起《诗经》里的句子,“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此黄鸟非彼黄鸟。”痴叔说。

“啥?”

“文业兄刚刚所言‘集于灌木’,可知应是黄雀。黄鹂并不聚集,往往独行,所以‘睍睆黄鸟,载好其音’中的黄鸟才是黄鹂。”

“……”

晚上,他们在传舍下榻。这是间供来往公办人员居住的驿站,有现成的寝具和马房,提供酒水与饮食。阮武要了一份鸡羹,连同御者四人就着还没吃完的肉脯与牢丸,好好饱餐了一顿,喝光了剩余的酒。

阮武吃得太多,早早睡下。阮咸和痴叔在传舍附近闲逛。天边长庚星已升起,暮色为周围的群山和屋顶投下淡紫色的阴影。

有一曲乐声从不远的黑暗中幽幽传来——不知是谁人在吹笛。阮咸和痴叔停下了脚步。

十八

第三日中午,一行人抵达偃师,与洛阳遥遥相望。

车过首阳山时,天空飘起大雪,瞬间染白了道路与山脊。传说商末的伯夷、叔齐兄弟俩在武王灭商后,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首阳山并不高耸,像一块凸起的巨石,但十分陡峭。风雪交加中,山体一片洁白。

御者的头发和胡须积满雪粒,变成了白头翁。首阳山缓缓消失于身后。

痴叔若有所思,问阮咸:“阿咸,你可还记得伯夷、叔齐的故事?据说范滂死后也葬在首阳山下,追随伯夷、叔齐而去了。只是不知墓在何处。”

范滂为前朝名士,为人刚正,不畏权贵。汉室末年,宦官、外戚专权,引起广大士人不满。儒生士人在私下议论朝政,品评人物,攻击权贵。品性高洁者被称为“清流”,攀附权贵者被斥为“浊流”。

当时,名士之间结成了数个不同的称号,如“八俊”“八顾”“八厨”,范滂便是“八顾”之一。这些名士受到当时规模庞大的太学生拥护,成为了足以左右天下舆论的力量。朝廷以“结党”之名前后两次将数百士人下狱,世称“党锢之祸”。

第二次党祸,死者百余人,被牵连者七八百人。范滂也死于狱中,为其子留下遗言:“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我想让你作恶,但恶事不应做;想让你行善,而我没有作恶却落得如此下场。”痴叔说,“有段时间,我总会想到这句话。”

“为何?”阮武问。

“因为党人的血,并未挽救汉家天下,世道反而愈加败坏了。紧接其后的是数十年的战乱。但当时的人确是抱着匡正天下的愿望行事的。我总会想,若范滂能够知晓后事,是否还会如此义无反顾?”

“想这些前朝旧事有何益处?”阮武打了个哈欠,“管好眼前已属不易。现下虽吴、蜀未除,但大魏天下安定,怕是不会再出现那般祸事了。”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痴叔说,“‘生而知之’是圣人,我等凡人努力还是能达到‘学而知之’的,如果到‘困而学之’,恐怕就晚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外出讲学。”阮武说,“你不是一直欣赏郭林宗吗?”

——郭泰,字林宗,与范滂同为“八顾”之一。他个性洒脱,是当时最知名的名士。范滂评价他是“天子没办法请到的臣子,诸侯没办法攀附的友人”。与范滂的刚强不同,郭泰虽也褒贬人物,属于清流,但免于党锢。他终身未仕,教授弟子以终。

“郭泰聪明,范滂刚直。他们都是品性高洁之人,不畏于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痴叔说。

“前面是驿亭,不如避避雪再走?”御者回头询问。

说话间,雪势比刚才更猛,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御者浑身上下被大块雪包裹,宛如雪人。阮武笑说:“御者辛苦,请到传舍歇息吧。”

传舍几乎停满了车,全是来此避雪的。各色人等在车前互相行礼、寒暄,胡须与眉毛沾满亮晶晶的雪花,烟气滚滚。阮武俯身下车,大声问亭夫是否有酒菜;痴叔轻叹一声,也随即下车——传舍为官办,寄宿其中的多是一些办事的俗吏,难免应酬。他不想与他们有过多交往,平日出行,宁愿住废弃的驿亭。

阮咸一眼就看到那个独坐树下喝酒的男子,扯了扯痴叔的袖子,说:“这不是昨晚那个人?”

昨夜,他们循着笛声来到传舍外的桑树下,看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正在吹笛。风声萧瑟,笛音幽渺,透露出似有似无的愁苦。一曲终了,那人向痴叔和阮咸施礼,未发一语便翩然离去。

此时,男子也注意到他们,提着酒壶走过来,对痴叔说:“又见面了,共饮一杯如何?”三人同回树下。男子将酒倒入杯中,递给痴叔,痴叔一饮而尽。

“足下是来访仙的?”男子恭敬地问。

“你怎么知道?”痴叔有些惊讶。

男子露出苦笑,抬眼望了望那些停靠的马车:“据说仙人王烈登临北邙,这些人都是来访仙的……当然,我亦是。”

“敢问足下大名?”

男子摇了摇头,说:“无名之辈,不足挂齿。山巨源,单名涛字。现为怀县功曹。”

“在下阮籍,字嗣宗。”

名叫山涛的男子眼睛一亮,说:“原来足下便是阮嗣宗,我读过你那篇《乐论》……”

十九

大雪使云集北邙的一众寻仙者苦不堪言,但人们还是换上易于攀登的木屐或双层底的舄,手持木杖,背负盛着吃食等物的篝笭,稍稍活动几下筋骨,便向群山深处走去。邙山有三十三座山峰,延绵二百多里,想要找一个人近乎痴人说梦。前两日,有传言说仙人出现在凤凰山附近,大队人马便朝凤凰山而去;今日,又说有人在宜苏山发现了仙人踪迹,于是人们又匆匆赶去宜苏山。

平日荒无人迹的山路此刻挤满了人,如同市集。山谷中洁白的雪地布满大量脚印以及坐骑的蹄印。

阮咸跟在痴叔和阮武身旁,艰难跋涉在积雪中。他穿着带齿的屐,脚面被雪浸没。到达宜苏山时,阮咸再也走不动了。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无半点寻仙的快意之色。环绕宜苏山的瀍水已经结冰,据说春夏时节这里草木繁盛,风景秀丽,可眼下是一派寒冬的萧瑟景象。

“回去吧。”痴叔说。

“这么早就回去?”阮武观望四周,有些犹豫。经过一番跋涉,此刻他须发皆白。

“就算仙人真在此地,也被吓跑了。”

阮咸自然求之不得。

回到传舍,阮武在院中生火盆烤火,又叫舍役温了酒。痴叔和阮武商量着要再去平逢山附近碰碰运气。山涛拍着身上的雪,步入院中。痴叔喊他一同过来喝酒。

“恐怕仙人已被大队人马吓走了。”山涛说。

“你跟痴叔说得一样。”阮武笑。

“谁是痴叔?”山涛疑惑。

“不重要。”痴叔说,“喝酒吧。”

第二天一早,痴叔与山涛进山寻仙,留下阮咸与御者在传舍。抵达北邙山下已三日了,关于仙人踪迹的传言不少,却无人真的见过仙人。有人怀疑王烈在北邙原本就是谣言。

阮咸对寻仙完全失去兴致,坚持在传舍歇息,阮武则去洛阳办事。痴叔再三嘱咐阮咸不要乱跑,在传舍等他们回来。

阮咸喜欢听雪。在他耳中,雪花落在屋顶与泥土里的响声是不一样的——落在屋顶上的雪花有点像是淅淅沥沥的小水滴,而落进泥土里的雪则会发出不易察觉的一声“噗”,类似稻穗拔节的声音。

马厩里,并排在一起的马匹浑身散发着缕缕白烟。

二十

雪停了,阮咸步出卧房,走出传舍旁的树篱。暮色悄然落下,北邙群峰的颜色渐渐暗淡。

他听到从栎树林那边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那声音似琴,音更为粗犷尖锐,节奏也更短促狂放。他绕过树林,见到一位樵夫模样的老人席地而坐,身旁放着柴束,怀抱一件长颈乐器,长颈尾端如小鼓,似由蛇皮包裹。老人紧闭眼,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拨弄绷在长颈与小鼓上的三根细弦。夕照透过树枝照在老人身上,像用木头雕刻出的人。

阮咸站在一株栎树前,听完一曲。老人似早已知晓这个听众,伸手招呼:“小儿,上前来。”

“老人家,乐器何名?”阮咸恭敬地走上前施礼,问道。

“此物名弦鼗,”老人说,“是秦朝时的玩意儿。当年始皇派遣百万军民筑长城,他们背井离乡,朝不保夕,但仍懂得苦中作乐之道,将鼗鼓绑上弦,制作成弦鼗。我在冀州游历时于洞穴发现此物,也许它的主人偷偷将它藏入洞中,就没能再回来。我重换了弦,仍然能弹奏如初。这件乐器想必是那群苦役生前为数不多的乐趣吧。”

“赠汝了。”老人说。

“为何?”阮咸惊讶。

“它在我手中太久,怕也不耐烦了吧。”老人发出洪亮的笑声,“我知汝精通音律,日后此物说不定因汝成名,对它和它曾经的主人而言也是种慰藉,让世人知道他们曾存于世上。反正,老夫也是要入土之人了。”

老人将弦鼗双手捧于胸前,递给阮咸。

“神仙也会入土?”阮咸问。

“哦?”老人抬了抬眼皮,“小儿怎猜得我是何人?”

“于林中弹奏古乐,又一眼识得学生通音律……只有神仙做得到了。”阮咸坦言。

“不错,颇有当年少年孔融的风范。”王烈笑道,“我初见他时,他也就和汝差不多大小,已扬名天下了。”

阮咸接过弦鼗,发觉它比预想中要轻盈许多。

“汝也是来访仙的?老夫寻常之人,只是不问世事,因而多活了几岁。堂堂郭林宗都不敢称仙,我又算何人?”王烈瞥了眼阮咸,又道:“恐怕当今小儿已不知郭林宗了吧?”

“仰慕已久。”阮咸此前经常听痴叔讲述郭泰等汉末名士的事迹,又加了句痴叔曾说过的话,“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大可不必!今人贱近而贵远,总乐于美化过去。当初士人追逐名声如同性命,却不知‘名’究竟为何物——是为了维护所谓纲常礼教,还是确乎发自内心?是为了博得更大的名利,还是真心向善?鱼目混杂,人心难测。老夫我当年就看不清,才会入山修道,不再与世俗中人往来,今人却误认我为神仙,岂不可笑?相比一心寻访我的人,老夫才是愚者。”

王烈定睛看着阮咸,目光闪烁。

“老夫虽非神仙,却略通筮卜、风角、星占之术,不妨寄汝一言:老夫夜观星象,见赤黑气入尾中,填星与岁星合斗,恐怕汝家近期就有一端祸事,需加留意。”

说罢,王烈负起柴束,缓入树林深处。

阮咸内心畏惧,想要上前问个清楚,可人分明在不远处,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他只好停下,轻轻拨动弦鼗,听它发出怪异而莫名激愤的乐音。

回到传舍,天边仍有一抹余晖。过了约半个时辰,痴叔和山涛也回来了,拍着身上的灰尘,说神仙不在北邙,估计要空手而归。

痴叔注意到他怀中抱着的东西,问:“这是何物?”

“神仙赠与我的。”阮咸将前因后果述说一番。

痴叔听后笑说:“定是谁家老汉在捉弄你。‘填星与岁星合斗’乃是指兵事起,如今蜀虏犯境,天下尽知,还用得着他说?不过这件乐器我确实未曾见过。”他走到阮咸身旁,仔细打量起那只弦鼗来。

二十一

阮武带来那位贵人的消息,是在他们抵达邙山的第五天。随行而来的还有一位赶马车的年轻仆役。阮武对痴叔说,他已与贵人商议好,就按之前所说,接痴叔入洛清谈。

传舍里大部分寻仙者已离去,山涛也一早与痴叔和阮咸辞别,说自己休沐有期,曹务繁重,不得不回去了。待二人拜别,痴叔回首对阮咸说:“今番寻仙之旅,唯有山巨源可称有趣。”阮咸问为何,痴叔说:“他人为访仙而来,却不能免俗,唯有山巨源纯为娱心。昨日同游时他对仙人下落毫不关注,一心只为寻访美景,还总是念叨‘休沐不易,需多珍惜’。”说到此处,痴叔脸上不禁浮现笑容。

仆役的马车已在传舍外院等候。痴叔坐在蔺席上,透过窗棂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天空开始放晴,日光自云隙间劈斩而下,耀眼如刃。痴叔转过脸来,看向阮武,说:“我不想入洛了。”

“啥?”阮武以为自己听错。

“我等是为寻仙而来,欲求超脱凡务之法、养生之道。洛阳乃上京,万般繁华所在。‘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寻仙不得,又入洛中,不是自投罗网、本末倒置吗?想来可笑。”

“不懂你这歪理。”阮武的胡须都快气得倒竖,“贵人一片赤心,知你来到北邙,专门托我引见,于我等是莫大福气,你却不识好歹……”

痴叔态度坚决,一时僵持不下。阮武想到有人还在外面等候,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是我多管闲事”便走出传舍,回禀仆役。一番诉说,仆役连连点头,驾车离去。阮武再次回来,正眼也不看痴叔。“且听贵人如何说。若是责骂,我认下便是。”说完独自饮酒去了。

午食过后,痴叔与御者将行囊搬上马车。一顿马蹄声由远而近,在传舍大门外停下。还是那名年轻仆役,此外还带了一名同伴。他进门后见到阮武,行礼说:“主人说了,如不愿入洛,北邙山下还有一小舍,可在那里相晤。如想早日归家,亦不勉强。”

阮咸听见痴叔极为轻微地叹了口气。

二十二

马车驶进那间小院时,硕大浑圆的月亮已升至天际。连续几日密布的阴云散去,月光照耀积雪的路面,若白银铺路,照出树和人的影子。路旁林木森森,车轮安静行驶。

车子在院前停下。仆役掀起帷帘,请三人下车。大门前挂着两盏灯笼,走出三位婢女模样的女子,每人手中都拿着灯笼。仆役请叔侄三人入院,婢女为他们照引前路。

这是间很普通的二进小院,不过一望便知提前细心清理过,积雪已被清除干净,青石板地面洗刷得洁净透亮,隐隐倒映着灯火。院中种植着几株用于观赏的枫树,还有数棵桑树,每棵树的枝头亦挂着灯笼。婢女将三人引入堂上,独榻早已备好,叔侄分别在西侧落座。榻上铺设温暖的莞席,席下有毡,四隅置白玉镇。

那三名婢女开始用烛火点燃堂上两侧的连枝灯。阮咸第一次见到这种灯,如一棵铜树,十几盏烛灯错落有致摆放在树梢上,如上面结的果子。灯燃起,顿时列星盈室,光彩映人。

对面陈列着三张独榻,还在等待来者。阮咸好奇地打量四周。堂上两侧设有屏风,楹柱之后的横眉上挂有暗色帷幔,系帷的组绶随风微微摆荡。屏上有画,阮咸眯起眼睛但终究看不真切,许是仙人、珍兽之类的事物。

婢女悄然退下,堂上只剩他们三人,呼吸声清晰可闻。阮咸按捺不住,扯扯身旁阮武的袖子,低声问:“武叔,‘贵人’到底是何人?”

“唔,”阮武有些惊讶地望了阮咸一眼,“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今日会晤之人是夏侯太初。”

阮咸确曾听痴叔偶然提起过这个名字,记得此人名叫夏侯玄,字太初,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承袭昌陵乡侯的爵位。夏侯氏为大魏建国立下了汗马之功,等同皇族。

夏侯玄少时博学,才望出众。据说有一回他倚柱读书,突然天降大雨,电闪雷鸣,闪电击中柱子,周围的人惊慌得四散奔逃。夏侯玄衣袖被烧焦,神色不变,待雷电过去后继续读书写字。此事流传甚广,为他博得了“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美誉。

在许多年轻文士眼中,唯有夏侯玄可称当世名士。汇聚在他周围的人仿照起汉末名士,互相题拂,结成“四聪”“八达”之谓,夏侯玄即为“四聪”之首。

“这位贵人读到你痴叔写的《乐论》,似有不同意见,便找这个机会想当面探讨。”阮武说。

院外传来一阵马嘶蹄响,紧接着是踩在青石板路上纷沓的脚步声。一位身着青色鹤氅裘、头戴青帻的年轻男子快步入内,看见叔侄三人,随即微笑行礼;三人亦起身回礼。年轻男子抬起头,阮咸见他眉目轩朗,举止恬然,猜到应是夏侯玄无疑。

“先帝曾称阮元瑜风度翩翩,可惜太初生也晚,无缘得见。今见元瑜后人,也可一睹先人风采了。”说罢,夏侯玄介绍起随后进来的两人:何晏,字平叔,武皇帝之女金乡公主的夫婿,现任驸马都尉,封关内侯;司马师,字子元,还未任官,乃先帝托孤重臣、骠骑将军司马懿之子,亦是夏侯玄的妹婿。

主客各自落座。连枝灯全部点燃,堂上恍如白昼。一阵阵香气弥漫在四周,是从夏侯玄三人身上传来的。他们启程前都熏了“苏合香”,嘴里含了“鸡舌香”,都是从异域传来的香料,可以使人身上、口中香气馥郁。

“嗣宗《乐论》洋洋洒洒,使人过目难忘,不过……”刚落座,夏侯玄直截了当地说,“太初以为,仍有可商榷处。嗣宗文中写道‘律吕协则阴阳和,音声适则万物类。天下无乐,而欲阴阳和调,灾害不生,亦以难矣。’是言灾害所生乃音声不协所致,岂非夸大其词?天地阴阳,刚柔相摩,盈虚有时,岂是乐声所能左右?否则,该如何解释大禹遭九年洪水、商汤逢七年大旱?难道也是律吕不和、音声不通所致吗?果真如此,大禹、商汤还能称得上先王圣者吗?”

阮咸听到对方引用痴叔的文句,暗暗发笑。这是痴叔平日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话,在痴叔看来,“乐”比“礼”更重要,“礼”是以种种教条来约束人的行为,尚属表层;“乐”则可影响人心,是更为内在的手段。因此,痴叔经常讲“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云云,对阮咸谆谆教导。阮咸不敢多言,因而今日见有人反驳痴叔,竟有种快意之感。

痴叔沉吟片刻,说:“夫天地万物乃元气所生,乐声可通天地之气,静万物之神。《礼》有云‘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乐者,天地之和也。’因而‘乐’化生于天地间,必然也能影响天地万物。岂不闻舜作《韶》,有凤凰来朝;汉武皇帝使童男女七十人唱歌祭祀上天,‘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坛’……这些不都可明证‘音声适则万物类’吗?”

此时,婢女端来精巧的食案,及箸、杯、匙等餐具,放置于各人之前。说话间,一道菜肴已呈于案上。夏侯玄手掌向上,伸手示意说:“边吃边谈。”

谈话暂时中断。堂上只闻器具相触及咀嚼之声。

这是一道蒸豚,香味扑鼻。阮咸饥肠辘辘,大口吞咽起来。

夏侯玄微笑地望着面前的客人,礼节性地吃了几口。见痴叔停箸,便继续说:“嗣宗恐怕搞错了。伏羲氏因时兴利,教民田鱼,天下归之,有《网罟》之歌;《大化》《大训》《六府》《九原》四歌歌禹之功,是不忘其功德,乃作为歌颂以纪念之也。‘乐’反映的是天下民心,太平乐土自然有太平之乐,反之亦然,而非先有太平之乐才有太平乐土。再者,舜与汉武皇帝的传说已经久远,无人可证明了,岂能为凭?”

“如此说,若非亲眼所见,便都可不信了?”

“信与不信倒是一个好题。史籍所载就全然可信吗?假如你我各自记录下今日谈议,恐怕也会有所偏差,何况千百年前。”

“正因如此,分辨其中变与不变才是关键之处。先王创制、立德、立言,其中必有不变的道理,我等更应遵循先王之道。”

“所谓‘法其生,不法其死’,若有志于正道,人皆可以为尧舜,何必死守先王旧典?”

他们二人你言我语,交相论辩,不觉间已离题千里了。婢女又端上精米、鹿脯与牛臛。阮咸被美食吸引,一心吃饭,不再细听堂上还在说些什么。

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高声说:“谈论半天乐音,堂上却无乐,岂不可笑?听闻阮元瑜之孙擅长鼓琴,不如弹奏一曲如何?”

阮咸连忙抬头,见说话者是一直旁观、久未开口的关内侯何晏。他用一双似有些困倦的细长双眸盯着阮咸,眼神中看不出是真诚的期待还是讥诮之色。何晏的话使夏侯玄与痴叔愣住,停止辩论,一齐望向刚刚还在大口吞咽的阮咸。

比起仪表堂堂的夏侯玄,这位叫何晏的男子给阮咸留下了更强烈的印象。何晏身穿紫裘,里面是一件华丽的绛色绡衣,头戴紫色绣帽。他的耳垂系有一副精致的玉珰。何晏的皮肤极其白皙,在莹莹烛光的照耀下,宛若女子般秀美。

何晏拍了拍手,婢女取来琴和案几。阮咸纳闷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善于鼓琴的,唯一解释就是阮武私下告知——这位早早出人头地的阮氏豪杰,一心想要提高自己族弟和侄子的声望。

阮咸不得不走到堂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调弦。这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琴,梓木所制,弦孔周围有明显的磨损。婢女恭恭敬敬递上用于调弦的轸钥。轸钥鎏金,上部弓背雕刻成蟠龙,长柄底部则为方銎。阮咸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轸钥。

他勉强弹奏了一曲痴叔教的《文王操》。据说此曲是卫国乐师师襄教给孔子的,孔子在庄重典雅的曲调中见到了一位身材魁梧、面庞黝黑、双眸似乎可以感化四方的奇男子,猜到此人便是周文王。师襄告诉孔子,这首曲子正是周文王所作。

阮咸当然一次也没有在《文王操》的乐音中见到周文王的魁伟身姿,相比与自然的奇妙应和,这首曲子并非从他自己心中流泻,只在指尖勉强进行着。

宴会话题已由乐音转向了闲谈。

“君侯名字里的‘玄’字,是否取自《老子》中那句‘玄之又玄’?”阮武面色红润,已喝到佳时,不再如之前那般拘谨。

“《老子》中多处提‘玄’。我确曾问过家父,名字里的‘玄’实则取自‘涤除玄览’一句。”

“原来如此,甚妙。”阮武连连点头。《老子》中“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是指以澄明之境体察万物之情。话虽简单,“玄览”却是一种至上的功夫。

“玄、太初……令尊对君侯的期望甚为高远。”

“非也,‘太初’之字是我自己起的。”夏侯玄笑道,“名为父母所取,字则是为自己命名。”

——汉儒认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是世界形成的四个阶段,其中太易阶段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无;太初开始,构成世界的“元气”萌生,因此“太初”被视为万物之始本。顾名思义,夏侯玄为自己起这个字,包含着期望从己身开始产生崭新气象的意思。

听到夏侯玄的话,正费力弹琴的阮咸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激动之情,双臂不禁冒出了一层芒栗。

“以‘太初’为自己命名,君侯实在志向远大。”阮武称颂说。

夏侯玄转向从奏乐起就未说话的痴叔,问:“嗣宗,不知你有何志向?”

痴叔一直在听阮咸鼓琴,此刻缓缓转过脸,似正神游天外,不知置身何处。他看看夏侯玄,又看看阮武,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阮武忙插话说:“不如请君侯先讲。”

“我等不自量力,欲匡正世道,辅弼君王,行先王圣人之道,创太平之世!”夏侯玄说道。这掷地有声的话在堂上回荡,阮武手中的酒樽不禁停留在嘴边。

“太平之世……”阮武默念着这个词。

“汉室倾颓以来,我大魏虽受天命代汉,并不知汉亡之因,多因袭前制或行战时权宜之策。不重德行,监察百官,严刑峻法,致君臣、百姓上下离心之态渐露。长此以往,恐非长久之计……”

“那么,何为汉亡之因?”阮武放下酒杯。

“汉室面上亡于外戚、宦官争权,根本则亡于上位者视天下为私物。老氏有言‘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权力系于一门,上位者为显示自身而好大喜功,反过来又与民争利。太初闻言,圣人之治应像水或草木根茎一样,默然滋养万物而不夸耀自身的功德,否则必滋生种种伪诈与争端。纵观历代,莫不亡于上位者与百姓斗智,最终百姓之怒必以千百倍偿还。归根结底,乃上位者将天下视为一家之天下,而非天下人之天下……因此,‘治’与‘乱’的紧要处,就在于‘公’与‘私’之分别……”

夏侯玄一席话使堂上静默,唯有阮咸还在勉力演奏《文王操》。奏完,阮咸深感疲累,脑中浮现的不是周文王的伟岸身姿,而是一张可供酣睡的大榻。

何晏怀抱双臂,闭目养神,似已入睡。曲毕,他睁开眼,笑问身旁的司马师:“子元以为如何?”

“惭愧,我不通音律……”一直喝酒吃肉、未参与讨论的司马师苦笑说。

“我倒觉得美妙的乐音才是真的太平之世——每听一回妙音,就踏上一次乐土。与此相比,世间种种,触目皆是伪诈。”何晏端起酒杯起身,缓步到阮咸面前,说,“乐土短暂,恍如杯中酒……平叔敬你。”说罢一饮而尽。阮咸慌忙起身回礼,有些手足无措。

“平叔醉了。”夏侯玄与司马师相视而笑。

宴会持续到子时方散。何晏吩咐婢女收拾好了客房,让三位客人住下。痴叔走进房间后便扑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那个接引他们到此的仆役再次现身,送一行人回到传舍。略作休整,叔侄三人踏上了返家的路途。

路上,阮咸多次拿出那枚金轸钥,放于掌中仔细观瞧——那是何晏临走前特意送给他的。

二十三

回到家时,是三日后的午后。阮武返回冀州去了。

阮咸到屋中,很快睡着了。他又回到了那晚的宴会上。连枝灯火光璀璨,堂上众人觥筹交错、衣裾翩飞。月亮无比硕大,停留在庭院上空,几乎占据半边夜空。抬眼可以看到月上也有许多人在举办宴会,还有人翩翩起舞。痴叔和夏侯玄注意到此等景象,彼此而笑,一同举起杯盏,好像在遥敬月上之人。何晏起身走到阮咸面前,将轸钥递给他。

梦中的轸钥闪烁着非凡的金光。阮咸正要伸手去接,却发觉何晏嘴边露出莫名笑意,手中轸钥瞬时光彩夺目,难以正视。它仿佛融化,变幻形状,最终成了一只金色飞鸟,展翅飞出堂外。

二十四

天光从屋脊上消隐。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

阮咸将一直别于腰间的轸钥拿出来,递给卫母看。

卫母细细把玩,然后将轸钥还给阮咸,说自己听说过何晏此人的不少传闻,当然也是阮咸的大父曾对她讲的。

何晏的祖父是前汉大将军何进,一度权倾朝野。当年,汉灵帝驾崩后,作为外戚的何进掌握了大权,密召军队诛杀宦官。事情败露,反被宦官所杀。京城一时大乱,这才有了后来董卓进京专权之事,从此各地战乱不休。

何家自何进死后一蹶不振。何晏的父亲早亡,其母改嫁于武皇帝曹操,何晏亦从小被武皇帝收养,深受喜爱。武皇帝很喜欢这个聪颖的孩子,宴会时每每带上他,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儿子。而何晏似乎极有自尊心,七岁时,武皇帝欲正式收其为养子,何晏却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自己待在方框内。武皇帝问何意,何晏答道:“此乃何氏之庐。”武皇帝知道何晏是要维持何氏家名,便不再强求。

虽如此,何晏从小就是曹氏公子待遇,吃穿住行均与武皇帝诸子相同。这引起了后来的文皇帝曹丕的不满,背地里称呼其为“假子”。因此,文皇帝及今上二朝,何晏都未受到重用,只担任一些无权无势的冗官。不过,何晏的许多做派在许多年轻士人眼中亦属当世名士。

“原来如此,许多故事儿子也未曾听过。”痴叔说,“武兄或是好心,但我以为,此时不宜与夏侯玄、何晏等人过多接触……恐会惹祸上身。”

“为何?”卫母忙问。

“前朝党锢之祸犹在眼前,夏侯玄等人‘四聪’‘八达’又与党人何异……这不是将大魏比作前朝?太初等人虽有治世豪情,恐终不免于祸端。”

这顿饭吃到很晚,饭菜却没怎么动。收拾好碗箸,董采君将一小撮灶台里的烟灰倒进阮咸履中,口中又念念有词道:“何水不酨,何道不枯……”这是她从阮武那里学来的,据称是可以消除长途跋涉之人脚疾的法子。

二十五

冬去春来,田垄上的积雪逐渐消融。几场连绵的雨水过后,万物有了复苏迹象。长明沟水的潺潺之声再次变得清越,井水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寒冷刺骨了。

卫母的膝盖每到这个季节会酸痛,不愿出屋门。阮咸除了读书时间外,多陪大母说闲聊。他喜欢听卫母讲话,尤其是过去的一些事,那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传奇往事。他也喜欢听卫母讲述自己的梦,总是听得他瞠目结舌。

卫母的梦或虚无缥缈,或荒诞不经,时而令阮咸惧怕,时而令他捧腹。阮咸沮丧于自己的梦从未有大母有趣,从未脱离日常情景,无甚可讲。自邙山归来,阮咸终于像抓到一只珍惜的鸟雀般获取了奇妙的梦境。可惜这个梦他也只做过一次。

“那何晏……真的皮肤白皙如女子吗?”有一次,卫母好奇问道。

“确实。”阮咸说。初见何晏时,他甚至误以为是一个着男装的俊秀女人。

卫母说,她曾听过另一个有关何晏的故事。文皇帝早年认为何晏白皙的肤色是敷了粉,便故意在酷烈的伏日请何晏吃汤饼。何晏吃得满头大汗,用衣服擦拭脸庞,依旧皎然如故。

比起故事,阮咸更受打动的是卫母的广博。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是因你大父,”卫母笑道,“他每回归家,都会兴致勃勃讲述各种趣闻,嬉笑怒骂的样子犹在眼前。而在旁人面前,你大父可是另一副模样,不苟言笑,战战兢兢……”

“大父为何会有两副模样?”阮咸问。

“咸儿再长大些就懂了,每个人都不止有一副模样。这也是无可奈何。”

“哪副模样是真正的大父?”

“都是,又都不是。”

关于大父阮瑀的故事,阮咸都是从大母和痴叔处听来的。他知道大父从小聪颖,游学于洛阳,得到大儒蔡邕的赏识;知道后来董卓专权,义军蜂起,战乱连连,阮氏所在的陈留郡是四战之地,饱受战火屠戮。大父率领乡人入山避难,修筑堡垒工事,抵御各路军队侵袭,乡人得以安然躲过董卓手下将领李傕、郭汜的劫掠,以及后来张邈、吕布的叛乱;知道武皇帝平定陈留,钦慕大父之才,欲征辟入府,可大父却避而不见,于是武皇帝放火烧山,才逼得大父出世——这些往事阮咸听过很多次了,乡人无论老幼亦都熟知。

阮瑀因其文采与武皇帝次子曹丕交情甚好,曾参与曹丕组织的“南皮之游”——那是一次盛会,“建安七子”中的应玚、陈琳、徐幹,以及曹氏宗亲曹真、曹洪等也都同游。可惜阮瑀并未等到文皇帝践阼就早早因病去世。阮咸很小就听到过乡人感叹,若大父能活到文皇帝践阼之后,阮氏声望定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阮咸也听到过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族人中有一个名叫阮侃的男童,论起来是阮咸堂兄。阮侃的父亲阮共在洛阳为官,深得今上赏识,不知凭借什么手段,数年间家资深厚,成为尉氏县乃至整个陈留郡有名的富豪之家。阮共家在北面,阮咸家在南面,两家遥遥相望。北面之家经数年整修、扩建,简直如同庄园,阮咸一家的宅院则显得无比寒酸。阮共的官位与家资都在阮咸一家之上,前者便对后者滋生了轻慢之心。阮瑀之后,乡人大多视阮熙为阮氏族长,这更引来了北面阮家的不满。

阮侃平日都在自家玩耍,与阮咸难得见面。前一年社日,阮氏族人照例聚餐饮酒。由于边关紧急,阮熙并未回家,族人宴会由阮共主持。阮共将宴会举办得规模盛大,超越以往,还从洛阳请来了最好的百戏班子。正是在那次宴会上,阮侃与阮咸坐在一起看着大人们饮酒跳舞作乐。

阮侃穿着漂亮的细绫襦,阮咸只是普通布衣。虽然都是孩童,阮咸心中已有隐隐挫败之感。二人并未有多少交谈。

直到宴会快结束时,阮武歌颂起阮瑀的功劳。阮侃忽然凑到阮咸身旁,低声说:“我听爹爹说,你家大父……其实是被赐死的。”

“胡说!”阮咸瞪大眼睛,扭头看阮侃。

“爹爹亲眼看到你大父去世那天,宫中派来了两名谒者,待他们走后,你大父就死了。”

宴会结束,阮咸便一路跑回家中,追问卫母。

“侃儿这孩子……”卫母笑笑,“乃小儿无稽之谈。谒者确曾来过,是武皇帝派人慰问你大父病情……”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