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夜话
上弦月玉璜一般,洁净明亮,斜挂在柳杉林巷的顶端,这是树梢在夜空中开辟的另外一条银河,星光在树缝中闪烁。每一棵柳杉都笔直粗壮,可合怀抱,树龄是五六十岁,二三十米之高,密密麻麻矗立在细长的柏油路旁,随同山势起伏,陪伴道路蜿蜒曲折。柳杉之外,还有杉树、水杉,漫山遍野,越溪过涧。
我们几个,吃完富尔山农庄老龙一家提供的晚饭,鼓腹出游,走在树影如藻荇交横的林中路,夏风在山中翻转成秋风,吹起松涛,吹入肌肤,吹出个清凉世界。以肺腑嗅吸着林间草木幽香,我还想到松尾芭蕉的俳句:“赞美松杉,薰风声喧。”他在嵯峨野小仓山常寂光寺,所见所闻,也应是柳杉,而苏轼拉起张怀民散步,陪伴他俩的,则是大别山地区常见的柏树与杉树吧。老张喝了点老龙拎来的苞谷酒,微醺,没来,他太太刘老师领我们荡路,她说:“富尔山林场是‘杉树纯林’,柳杉的枝条垂落像柳枝,深绿色,水杉则是羽叶状,翠绿色,叶子不容易掉,能挡光,形成有阴翳之美的阴暗针叶林。”刘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植物人类学家,前几年在学校上植物课,走廊上挤满探头探脑的同学。陈轩兄、彭彭大姐,还有我,跟在她身后,业余植物爱好者,临时的学生,除了鸡啄米一样点头,还能干什么。
这片数万亩的黑森林在恩施市芭蕉乡的白岩村。恩施市在鄂西武陵山中,大峡谷磅礴奇丽,足可与梵净山、张家界鼎足而三。芭蕉乡是恩施玉露茶核心产地,有一年夏天我来过,在茶山顶上的宾馆里宿夜,宾馆外墙多玻璃,水晶宫似的,晚上在星月下灯火闪耀,被蛾蝶扑扑环绕。白岩村?可能得名于周边山上的石林地貌,松杉下,草莽间,散落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灰白石头,并不比有名的梭布垭石林差,由老龙家的民宿房间望出去,好像是龙宫里的虾兵蟹将,遍布山野,被孙悟空跳出来定定定,施了定身术。老张发现了这个地方,今年夏天武汉太热,他开车带刘老师往恩施跑,苏马荡、谋道镇、花硒谷、坪坝营,路过富尔山林场时,老张虎躯一震,刘老师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很少看到亚热带山地植物如此原生丰富的地点,遂驻车问路,安营扎寨。老张很快就与剃寸头、脑门上有伤疤的林场老工人龙师傅,好得像拜过把子的兄弟;老龙的大女儿,他们家“见山云居”的老板娘“小龙女”,“张叔叔”“刘阿姨”,叫得亲亲热热。张叔叔负责晚上与老龙喝酒,与他讨论文旅大业,老张是老牌经济学家啊;刘阿姨则指导小龙女打理房前屋后的花园,假以时日,小龙女的“云居花园”一定会“面朝大山,春暖花开”,以花木的本土性与多样性扬名立万于武陵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老张与刘老师在朋友圈推荐他们的发现,呼朋唤侣,他们不动如山,已住满一个月,“朋友”则是来一拨,去一拨,潮汐似的,我们三个是第六拨。
上午老张带我们去巡山,目标是富尔山山顶的“埃菲尔铁塔”——没有无人机的时候,是林场工人用来瞭望的信号塔。走伐木道,翻山越岭,路长十五公里。老张特别借了老龙的柴油皮卡,他开车,刘老师坐副驾,我们三个则一人一把小木椅,坐在车斗里。黑色砾石路,石头鸡蛋大,狭窄多弯,不久我们就被颠下木椅,双手拉扯着横梁,并肩半蹲在车厢后,头顶是掠过的杉树枝,车身两边是浓密的针叶林,山风浩荡,吹过全身。这个时候莫说刷手机,能腾出一只手,护住双肩包,莫让手机滑出来,被打旋风掠过的山神抢走,就谢天谢地了。我们说这是在腾云驾雾,御风,沐风,是浪浪山妖怪,老张则在驾驶座上得意洋洋,他已经用皮卡与三只小椅子检验过他的朋友们的成色了。中途下来作业时,他说只有当过兵的哥们,能安稳如罗汉,坐在车斗里,唱京剧——《智取威虎山》?中途作业,一次是在山崖转弯处,豁然开朗,车前是种满茶树的山坡,路边野树间,刘老师指着如瀑布般悬挂其间的藤蔓,说这是开完花的铁线莲,瘦果种子上的长柔毛蓬蓬如璎珞,如流苏,像大大小小的丝光漩涡,挂在绿叶间。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铁线莲,心里想,如果织女要织出金缕玉衣,将这些“漩涡”纺成线,估计能用。一次是来到一处群山间的小盆地,傍山有几间废弃的旧房子,井灶遗处,一下子让人想到杜甫的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牵萝补茅屋”没问题,蒿草多的是,只是她可能得“日暮倚柳杉”了。残墙朽梁下,有一大片花海,刘老师说是“马桑绣球”,花盘淡紫色,七八朵小白花蝴蝶般翼翼停歇其上。
两次课后,老张开着皮卡盘旋直上,带我们来到富尔山顶,仰起脖子眺望信号塔,的确是像铁骨钢筋扎成的简易版“埃菲尔铁塔”,塔尖消失在倏忽往来的云雾里,山风呜呜吹向铁塔。塔下还有一幢两层石头墙楼房,挂有空调外机,铁门上锁。房前屋后,簇拥着野花,刘老师说是巴东醉鱼草,它们开出绯红色的花,挨挨挤挤成束,垂垂累累如同稻穗,又有一点像放大版的红蓼,其花其叶,是可以在山溪放入渔具诱鱼捕鱼的。我说要是能找林场将这幢房子租下来,寒假闭关写稿,一定很不错,老张说得小心野猪,陈轩说得小心狐狸精,彭彭大姐说要小心蛇,我心里想,最应该小心的,会是外星人吧?这山顶,这铁塔,这无边无际虎啸龙吟的松林松涛,稍稍改改,就是《三体》里雷达峰上的“红岸基地”。
下午三点钟出门,依旧是薄阴多云的天气,这回老张换了辆老龙家的越野车,往场部方向开,路好走不少。由密密的林间公路,拐进一片开满小飞蓬的蒿草地,下车步行,过烟叶地,魔芋地,阳藿地,紫苏地,厚朴林,银杏林,八角树,山茱萸树,印度七叶树,绕过一大片木荷树树林,我们走上了一条青石错落的古盐道。披蒙茸,抓树根,在山崖上手脚并用走了一里多路,就可以向下眺望芭蕉集。芭蕉河流过市集,青蓝色,在阳光下粼粼闪光,下次得暇,一定由此步行去集上看看:说不定这就是当年廪君由清江上岸,去拜访盐水女神的路;说不定,盐水女神的部族,当年就居住在芭蕉集。由古盐道返回,我们又发现路旁松林边,有不少单株的百合直直站在草莽里,花朵开得像唢呐。停车摘花,刘老师嘱咐说莫折根茎,这样明年它们就可以继续开。她得意地说,还有云南大百合,又叫权杖百合,本地野生的,百合之王,植株高挑,花朵又多又大,堂皇威仪,香气浓郁,常常数十株并立在一起,在林间开放时,你好像走入了管弦乐队;可惜,它们刚刚开过了,两周前,我来时正当花期……老师您不要太凡尔赛。场部旁边的山坡上,有一家小夫妻俩开的“森林咖啡店”,野餐桌,帆布椅,摆放在挂满橘色灯笼的杉木条平台上。前些天,老张的朋友们打掼蛋,每天下午,就会由新晋的输家来请喝咖啡。咖啡的味道令人惊艳,但更惊艳的,是刘老师握着咖啡杯,领我们走入的“岩石花园”。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石头堆积在一片山丘上,每一簇石林都被翡翠般的苔藓勾画成一个更小的苔藓花园;在这些槐安国、檀萝国之上,则是数十株高大挺拔的鹅掌楸,青枝绿叶,将细碎的阳光金沙般筛下来。我们在这片岩石花园中流连很久,陈轩爱逛苏州园林,他说艺圃的假山美,是叠石珍品,但建造艺圃的巧匠们,又怎能敌随物赋形的造物主,他在鹅掌楸树林里信手就摆出个大观园。
晚饭很隆重了,小饭桌摆在老龙家民宿旁雪松林凉亭里,亮起灯带,灯带下是虎皮色卷丹,粉红菖蒲花,瓷白玉簪花,没有蚊虫。除开老龙家的鸡、鱼、腊肉、紫苏、豆角、阳藿,还加了烤羊腿,由白铁皮烤羊机上滋滋烤出炉,椒盐孜然喷喷香,配一点苞谷酒,蛮好。老张喊老龙来喝酒,说有作家要采访,结果他害羞,挠着头皮扭捏不肯来。小龙女来了,不喝酒,陪我们说话。她说她们姐妹两个,她是姐姐,大学毕业回乡创业,妹妹在义乌做外贸,高中毕业出去的,英语说得特别溜耍。她父亲老龙这一辈,则是兄妹六人,有一个生得最漂亮的叔叔没有长起来,七八岁在火塘边烤火时,滚进灰坑里,碰翻铁架上挂着的热水壶,烧坏了,大人们按土方用尿水浇淋,又连夜背到恩施医院,也没救回来。前面院子里曾有一位远房的老爷爷,上世纪五十年代林场首批工人,爱种花,令刘老师赞叹不已的入村巷的荚蒾篱笆,就是他生前种的。荚蒾篱笆后面两层宿舍楼,六十年代盖,是知青们的宿舍,他们现在每年还回来聚会,个个白发苍苍,人数一年比一年少。刘老师研究林业史,之前在场部里翻抄场志,当年工人们的生产作息表上,是六点起床,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学习,熄灯则是十点钟。种树之外,六十年代还有打猎的任务,他们猎人小组,三年中“消减野兽”,成绩单上,是野猪五,土猪四十三,刺猪三,麂子六,野鸡五十四,乌鸦七,野兔三十,虎豹一栏空着,看来彼时野猪成群,虎豹已经绝迹,难以找到踪影,遂令武松们无用武之地。吃到一半,林场的侯场长来了,加双筷子,敬完酒,他与刘老师讨论针阔混交林,如何增加森林的植物多样性,降低大树的密度。他们的办法是砍伐部分柳杉,补种鹅掌楸、厚朴,最近想种一点桢楠,结果四月份栽树苗,晚了,没种活,只好拔出来,给老龙家做柴禾用。原来我们这餐饭,是用金丝楠木“把子”烧出来的,难怪这么香。
然后我们就到这月白风清的柳杉林巷散步。墨绿柳杉很哥特,偶尔也会有翠绿色水杉闪现,在柳杉中间,显得像少年,它们离谋道镇“水杉王”母林并不远。往场部方向走,月光照入道路,将我们四个人的身影长长短短地叠印在树影上。我很久没有在未掺杂灯光的月亮地里走路,也很久没有凝视月光下自己的身影了,恍惚间,好像在往前走回童年,那个被溶溶月色浸润的家乡。今夕何夕,我记起来,如果不是今年有闰月的话,就会是七夕前后,树巷之上的银河里,牛郎星、织女星,还有森林里跃跃然,想为他们两个搭桥的喜鹊们,会将时间搞错吗?错了也不怕,多聚一次又何妨。夜露下降,凝结在草叶上。每隔百余米,就会有工人们伐倒锯好的圆木,堆栈在路边,散发出松节油的清香,圆木两端显露的年轮,像蛛网,也像唱片。我们还在草丛间,发现了两三只萤火虫,茫茫然提着小灯巡山,再过几年,它们的数量当会恢复如初,飞舞在黑森林里,如同天上的繁星。
一夜酣眠无话。回房间的路上,我想到冯至的诗:“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月光如雨,萤火是“微弱的灯红”,逗引我们来到这片源初的山林?陈轩、彭彭向刘老师提议,以后还要组团来,春天的山花,秋天的红叶,切切不能错过权杖百合的花期。我想起来,刚才只顾着啃羊腿,喝酒,听故事,忘了向侯场长提租借“埃菲尔铁塔”下石头房子的事,我想一个人在大雪封山的冬天来,将轮胎装上防滑链,沿着老张拉风的山路,开车到富尔山顶去,希望旧空调还能凑合取暖,万一不行,就只能向老龙、小龙女讨木炭了。雪夜,天上星月璀璨,山峦上的松杉为白雪覆盖,我会带冯至的《十四行集》《伍子胥》在灯下看。三体人,外星人真来敲门,我一定不开门、不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