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11期 | 于坚：漫游（组诗）
音 乐
秋天 音乐在打击着风景
举世落叶归根 催促石头
也去贡献 与死亡的
交配需要更多平仄 万物有灵
“活着是如此痛苦地善和真”
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
古长安之碑 喜马拉雅各峰
尼罗河之青色面具 孔子之泰山
耶稣之砾石 玛雅人之金字塔
疯狂贝多芬 抑扬顿挫杜甫
巴赫王维以流水形式
伟大的索萨打开安第斯高原
恒河以湿婆的中音 李白在蜀道
行路难 噫吁嚱 危乎高哉
瓦格纳的拉锯从不伤及耳膜
大提琴释放着乌鸦的深渊
保罗·西蒙 寂静之声
莱昂·科恩忠诚地啃啮着自己
那嗓子中的恒河沙数 星星
自古老天空一颗颗砸下
大地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无锡的青色道观
二泉在永恒的星空下映月
诗将要完成最高写作
*“活着是如此痛苦地善和真”，特拉克尔语。
嵩 山
——往昔的诗人们
“神圣的兄弟先前来过的地方”
嵩山石头磊磊 居险而不坠
根基在大地中 有些刻着
古人姓名 篆书 隶书 楷书
每个名字都深嵌于巨石
光明磊落 堂堂正正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鹰在碑旁边飞 松树
柏树 青藤 瀑布 白云簇拥
“在黑色的墙旁 始终鸣响着
上帝的孤独的风”
欧阳修说“二百年间
往者 来者 先者 后者
虽穷达寿天 参差不齐
（或贫穷如颜回 或富贵
如子贡） 而斯五百人者
卒归于共尽也 其姓名
岁月风霜剥裂 亦或在或亡
其存者独五千仞之山石尔
故特录其题刻 抚卷慨然
何异临长川而叹逝者也”
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谁
三字 二字 姓赵 姓李
子曰：“未知生 焉知死”
“余在洛阳 凡再登嵩岳
其始往也 与梅圣俞（幼
习于诗 自为童子 出语
已惊其长老 既长 学乎六经
仁义之说 其为文章
简古纯粹 不求苟说于世）
杨子聪（吾见南之州郡
有杰然而独出者 必杨子聪也）
俱 其再往也 与谢希深（谢绛
有文集八十卷 已佚 存诗几首
其一 仆本尘外士 功名若毫末
因寻小园隐 忽见群芳发
昔梦宛可记 灵契方兹达
会须挂朝缨 归弄岩前月）
尹师鲁 （嗟乎师鲁！ 辩足以
穷万物 而不能当一狱吏
志可以狭四海 而无所措其
一身） 王幾道 （并州通判）
是夕 宿顶上 会几望 天无纤翳
万里在目 子聪疑去月差近
令人浩然绝世间虑 盘桓三清
露下 直觉冷透骨发 羸体将不堪可
方即舍 张烛 具丰馔醇醴
五人者相与岸帻褫带 环坐满引
赋诗谈道 间以谑剧 然
不知形骸之累 ”（谢绛记）
杨子聪俱“只有少量漫游者
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
“……谢希深 杨子聪已死
其后师鲁 几道 圣俞 相继皆死
盖游嵩在天圣十年（1032）
是岁改元‘明道’ 余时年二十六
距今（嘉祐八年，1063）
盖三十一年矣 游嵩六人
独余在尔 感物追往 不胜怆然”
“如果终有一死的人要跟随……”
今日读书 将欧阳修文章断句分行
为一首 忽然想起数年前 余
与画家马云 学者赵凡 诗人少浮
知佩同游 并访书院 一路说话
照相 竞逐 老妪在路边卖矿泉水
嫌贵 遂曰 山陡路险 负重不易
况白发者 众释然 多买了几瓶
无师自通“二三子可以为
山水游侣”“遇盘石 过大树
必休其上下 酌酒饮茗
傲然者久之”“师鲁语怪
永叔 子聪歌俚调 几道吹洞箫
往往一笑绝倒 岂知道路之短长也”
“师鲁体最溢最先到 永叔最少
最疲” 与欧阳修一党相仿
相仿 一日而已
*诗中引句来自欧阳修、谢绛、特拉克尔。
科 恩
语言这回事 真是没办法说
把这个果子叫作番茄 把那棵树
叫作侧柏 把这团面 叫作面包
把这个液体叫作水 那个则称为酒
把那个叫作泥巴 那个叫作土地
一张床 有叫作大海的 有叫作盐巴的
就像造物主 为万事万物取名
这人被叫作科恩 那个下午他
坐在我后面 一个哈尼族
他妹妹叫他科恩 另一个在昆明
弹吉他的灰色男子的 冲咖啡的店员
叫他科恩 然后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
莱昂纳多·科恩 ——他也叫科恩
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种南方的声音
全世界都知道那是科恩的声音
当它从街角那家小卖部的唱机里
传来时 那袋装在麻袋里
被矿工科恩大叔拖出黑暗隧道的碎石
那在大地深处磨出的金属质地
那朴素至极 那诚实 那纯净
那毫不做作的木讷 嘶哑 天真
无法说它只是一种声音
在彝族人的村庄
有一日我穿过树叶拱顶
沿着云南松的柱廊
来到毕摩家 （彝人的巫师）
一个建造在深山中的木头宫殿
地面没打整 与土地
邻居相连 黎明带来光芒
十五瓦的灯泡照亮黑夜的一隅
房子是他自己盖的 用后面山上的
料子 山脚跟的石头 溪流里的水
妻子（背着娃娃） 儿子（大力士）
乡亲（住在核桃树后面 桉树后面）
帮忙 黑狗看守着工程 朝虚无吠叫
“上梁的那一天下了一场雨 吉！”
腊肉 床 土豆 核桃 柴 火塘
铜锅和几只塑料桶 （装着香油）
都在屋里 马樱花挨着外墙开 锄头
靠着犁头 女人和孩子住里面那间
麻布帘子遮住 猪在栅栏里 牛
站在屋后 给了它一堆草 蚯蚓在
石头下 月亮高于群山 他是一位
失灵的小巫师 作法时念念有词
有时记错 乱编 嗓子沙哑如科恩
戴着羽冠 跳舞 走出虎步 豹步
鹤步 鸡步 有一个谁在倾听他的祈愿有些事情就发生了 不为人知 一句
我也听不懂 声音越过山丘 意义
跟着乌鸦消失在秋天的雾里
那个夜晚他让我睡在他家 陌生的床
我没有彻夜不眠 木楞间有些缝
起风时 屋子会武士般呼吸起来
脸颊微凉 鸡叫得很早 像我少年之际
【于坚，字之白。20 世纪 70 年代初开始写作，包括诗、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摄影、纪录片等。著有汉语诗集、文集五十余种。中国第三代诗歌主要代表、《他们》、《非非》、《橡皮》作者。先锋派文学重要作家之一。德语诗集《0档案》获德国第十届“感受世界“亚非拉文学评选第一名。”长诗《飞行》版由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诗集《被暗示的玫瑰》由巴黎文字出版社出版，并入围“发现者“诗歌奖。”获鲁迅文学奖。白马湖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等。最近出版了“新文人写作”的散文摄影集《挪动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