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10期|陈楫宝:隐姓埋名
站在夕阳里,背靠灰白色的高墙,面朝马路,秋风掠耳,柔和的霞光抚摸着他消瘦而棱角分明的面孔。
“我现在干的事情,一般作家干不了。”他穿上灰色保安制服半个月后,我们在朝阳大悦城约见,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因为他们没有当过保安,即使他们是为创作而体验生活,那体验生活的保安和以此谋生的保安,能一样吗?”他说这话时,嘴角上扬似笑似自嘲,声音洪亮。
其实纸上江湖,署名毛银鹏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刊发他作品的大多数是业内有影响力的纯文学期刊。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故人西辞》获过《北京文学》奖,还获得了老舍文学奖。
而做一名北京保安,他不得不隐姓埋名。
1
毛银鹏曾经是村里首富。
20世纪80年代初,高考落榜,很长一段时间,他大门不出,窝在家里看书创作,阅读世界名著。他曾说:“把我毛银鹏的生命,炼成一本传世经典!”打算把此生献给文学。
一天上午,阳光普照,毛银鹏在房里看书,父亲催他外出干农活,催了多次无用,父亲一时气急了,突然闯进房间在他座椅旁,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嘣!嘣!”给他磕头。老子向儿子磕头,毛银鹏窘得无地自容,本能地抓书逃出房门,跑到野外去。父亲逢人就摇头,仰天长叹,白生了一个儿子,啥都干不成,咋办?
一次争吵之际,父亲愤怒到极点,冲进房间,把他桌子上的书本扫落在地,狠狠地踩上几脚,驱逐他外出干活。
如果没有文学,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他与父亲对峙时的怒吼,差点儿敲碎他父亲的心脏——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莫言、余华、迟子建等众多中国作家时常共同缅怀的最美好的文学时光。
为了生存,毛银鹏还是乖乖走出家门,外出谋生。他干过短暂的村会计,因为他是村上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他去了碎石场,戳石头时他只用左手,右手缩在袖笼里,人家问他为何,他说担心右手一旦受伤以后没法写字创作……人家玩牌他看书,成为同事眼里的一个怪人;他学过理发,开过理发店;他赚钱最多的是开匾店,那年头城乡建新房,流行在堂屋正面墙上挂一张大匾,两边挂上条幅,以示庄重……他在匾内安一个或圆或方的金边石英钟,在墙壁上钉钉子,把匾挂起来,雅观、亮堂、实用——这个小小的创新一下子打开了局面,让他成为县城里卖匾最多的个体户,人人都知道他的“月月鸟”匾店(店名取自他名字“鹏”的拆解),生意兴隆。很快,这位在父亲眼里做不成事的书呆子在村里建起一栋三层红砖大楼房,震动方圆五公里,穷小子翻身,成为村里首富。
我认识毛银鹏,是在县文化馆搞创作辅导的老师家遇见的。正值青春叛逆期,我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焦虑与彷徨,身陷“文学少年”的虚妄,去文化馆老师处寻求“人生良方”。在那个狭小的卧室,没有电风扇,南方初夏潮热,窗外热浪翻腾。那位老师刚午睡起床,屁股坐着床沿,穿着短裤衩,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连连打着哈欠,手摇蒲扇,对我的问候“哦哦”敷衍,无心谈话;坐在他身旁高椅上的男人,三十多岁,剃着板寸,鼻梁挺拔,目光如炬,听说我也爱好文学,主动打开话匣子,聊起鲁迅,高谈阔论,声音响亮,仿若缪斯女神附体,忘却了汗浸白背心——他就是毛银鹏,一个在县城做小生意发了财的商人,在《长江文艺》发表短篇小说的文学痴迷者——有那么一刹那,他澎湃的文学激情迅猛而激烈地把不谙世事的我完全淹没,以至于忘却周遭的燥热,沉浸于文学的轻舞飞扬。
此后不久,他突然放弃门庭若市的门店生意,无偿转让给了弟弟,带着老婆和三岁的女儿回到乡下,去过文学的生活。
亲朋好友一片错愕。大家认为他是神经病,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回家看书写稿。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冒着酷暑,我骑着一辆借来的单车,到他的村庄去看他,触摸文学。
红色的砖瓦楼房,外加一个小院,耸立在村东部,醒目、张扬,还未进入村庄远远地就能轻易辨识。
那次造访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处。一是二楼书房,倚墙四周竖立着高大的玻璃推拉门书柜,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巴尔扎克、狄更斯、伍尔夫、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契诃夫、大仲马、小仲马等世界文坛巨匠站成一排排,仿若等待检阅的世界军团,庄重、浩荡、神圣。抚摸着这些巨人巨著,一个爱书少年,此刻涌起卑微但磅礴的欲望:如果没有衣食之忧,我多想和他们睡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鲁迅全集》独占一排,那是他的最爱,是他的文学导师。不过我很快发现贴在玻璃门上一张纸条告示“概不外借”,遂心凉半截。
二是夫妻俩特别热情。我们都属于石佛寺镇辖区,他的老婆跟我还是同村隔壁湾,她认识我早逝的父亲。炖了一锅肉,吃饭时他老婆拿起勺子舀起一大勺瘦肥相间炖得很烂的肉,倒进我碗里……至今,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肉。
临走时,他借给我书,说“概不外借”主要针对那些假爱书、伪读书的,对于我可以例外,大胆借,但必须有借有还。
那个暑假,我经常往来他家。一个如风少年,怀揣着一本本世界名著,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享受着朝圣般的喜悦——这幅风景,至今出现在我的梦里,曾经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片段美好,在梦里循环往复。
他想上鲁迅文学院。只是北京太远,家里诸多羁绊,一时只能仰望。
他去省城,找到武汉大学中文系,打听能否跟班读,不需要文凭……这些想法还未付诸实施,家里经济状况就亮起了红灯,老婆告诉他,手上钱用得差不多了。
他再次出山,做买卖。在他眼里,赚钱容易,比文学创作容易多了。钱没了,可以继续做生意再挣;文学没了,就等于人生失去了方向。他跟老婆约法三章,做生意可以,但绝不能干涉他搞文学。这是他神圣的私域领地,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影响,无论是谁都不能横加干涉。
举家从村上搬回县城。这次他改行卖“处理鞋”,也就是尾货鞋。他有着天然的商业嗅觉,有人图房租便宜会选在非闹市区门面,他偏不,必须在闹市区租大门面,唯有人流才会有商业流,门面再大再便宜,如果没有人上门,那生意还怎么做?在县城最热闹的步行街,租赁百货大楼门面,鞋店再度火爆。
好景不长。做了两三年后,百货大楼经理嫉妒毛银鹏店门口挤满了顾客,几次生事,不断找麻烦。他的弟弟在他店里帮忙,血气方刚,与他们发生肢体冲突,导致形势急转直下,被驱赶,还可能因故意伤害背负巨额赔偿,不得已,他们连夜跑到隔壁县,惹不起躲得起。
在隔壁县,卖过鞋,卖过自行车……人生地不熟。他时常觉得天昏沉沉、冷飕飕的。与当地单位合作搞摸奖促销,倾其所有进了一批自行车做摸奖商品,活动结束后合作单位赖债。负债九万,利息五分。小本生意,经不起一次大的动荡。资金链断裂,众叛亲离,他走投无路。
他产生过轻生的念头。站在桥上,俯首闪着寒光的冰面,寒风如刀刮骨。他在桥上徘徊了数个小时,从深夜走到凌晨,天人交战。
抬头寥若晨星。他忽而产生幻觉,自言自语。
问:“你是谁?”
答:“我是人间卧底者。”
问:“你从哪里来?”
答:“我是上天派来的。”
问:“你来干啥?”
答:“为揭示人间真相和人性根本,而多多经历尘世的风雨。不管在哪,我都昂首挺胸,迈步前行!”
问:“你要到哪里去?”
答:“写好了《人间记忆》,我便袖手微笑着,去天堂,与孔子、曹雪芹、巴尔扎克、契诃夫、鲁迅聊天。”
如果一个人连放弃生命都可以做到,还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那么,为何要轻易放弃生命呢?
是的,为何要放弃生命?
除了家人,他还有文学。文学就是他的生命。文学没有同意他死,他怎么能够去死?
他常读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伊万·杰尼索维奇身处逆境,不屈服于命运,在困厄中寻找希望,在枯燥中自寻乐趣,虽身份卑微,内心却葆有尊严和高贵,哪儿都可以是天堂……索尔仁尼琴创作的悲伤世界里却看不到悲伤,人生谷底却有触底反弹的力量。
他回到生活,想起了许多故去的一生困厄的故友,他们一个个涌现在他的笔下,于是《故人西辞》诞生了。
这篇作品堪称当代最触动人心的短篇小说之一,写了六个故友的一生,这些底层人物曾经在世间生活过,挣扎过,热爱过,留下坚强的生命痕迹。这些看似沉重的文字,我们从中读到的却是热爱,是对脆弱的生命轻易飘逝的叹息,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呐喊,对梦想的呵护。
打官司胜诉,他拿回了大部分货款。此地不可久居,在隔壁县熬过四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把店铺盘出去,带着实录出人间苦难教科书的《在僻县》和老婆孩子北上京城,打算把生意做到北京去,哪怕依然只是开一个小店。还有鲁迅文学院。“之前参加函授,投稿给人修改,接到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的刘海东先生对我稿子赞赏、催我去北京的信……”[1]
文学的力量,使他北上的步伐愈加坚定。
2
毛银鹏三进二出京城,踩着时代的节拍。
他携家人第一次到北京那年,我应聘到国家外经贸部研究院工作,一名普通的职员。
是千禧年。
当时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帮他租房子,最好在前门。我回应说,建议他找中介比较好。我自己就是找中介的。
他对我的回应非常不满意,当即怒挂电话。
也许,在老家人眼里,只要有人在大城市工作,就能在大城市办事,何况租房子这点小事,应是举手之劳。其实北京那么大,就像往大海里滴一滴水,迅速淹没,一个普通职员的能量何其小也。
他们在北京西站附近找了一个小卖店,他特地买汽水、方便面套近乎,在付款给老板时,借机问老板:“师傅,请问您,哪里有房租?”店主一听,顺手指向门口人力车的车夫,对车夫说,这人要租房子。
那人骑车拉着他们。“在六里桥租房住。转遍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西南侧的大碗茶商场,租了三个柜台卖鞋。我的生意刚好点儿,旁边柜台卖鞋的小伙子,就塞钱给商场经理。经理挥手赶我走。”[2]后来闹得很不愉快,毛银鹏好胜心强,把鞋摊转给了小伙子,离开了。他又在珠宝市卖鞋,一开始是半面后来是整间,后来,他又租下楼上楼下几间,把老家的弟弟和姨妹都叫来一起干。
他又成为整个家族的中心,他到哪里,亲戚们就跟随到哪里;他做什么,他们也跟着学做什么……
更多的时候,在门店打烊后的无数个夜晚,他独坐在门店台阶上,与咫尺之遥的正阳门箭楼凝视,不远处就是伟岸的天安门。
“只要我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眼前有一面旗帜在飘扬,我是在奔向我理想的天堂,即使倒在路上,我也是倒向天堂的,趋近于天堂的。”
让他心情舒畅的不仅是顺遂的生意,还有文学。如果说做生意挣钱是人生大餐的配菜,正餐则是文学。
此间他的短篇小说《故人西辞》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编辑白连春爱不释手,认为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全文刊发。该小说迅速在文坛蹿红,第一届《北京文学》奖评委授予其短篇小说二等奖,同时获奖的还有贾平凹的《饺子馆》和刘庆邦的《不定嫁给谁》,他们位列三等奖。颁奖词写着:“毛银鹏对故人的叙述,很是令人讶异。一是讶异他文笔的老练,二是讶异笔法的瘦硬。这些颇似鲁迅笔下的未庄系列人物,让人在泪水将落未落之时,心头别有一番滋味。”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评选,评委们把新人奖颁给了他,授奖词写道:“《故人西辞》走的是,文学大师开创的‘写人生’之路……”
与众多文坛大咖同台。站在领奖台上,他感谢文学,不曾指望文学改变命运,但文学照亮生命,让他低贱的生活变得无比高贵。
老家县委宣传部专门发来贺信,祝贺他荣获老舍文学奖。春节全家回家,宛若征战凯旋,地方电视台、报纸和文学爱好者纷纷涌上门,看望这个县城走出去的第一个获大奖的作家。
那时候的他,就是县城的网红,是村里的顶流。
不过,地方媒体报道此次获奖时制作了一个醒目标题——“卖鞋匠毛银鹏获老舍文学奖”。
他哭笑不得。虽然自己确实是卖鞋的,是在首都大前门卖鞋。但是,卖鞋和获文学奖,为何非要等同起来呢?
内心孤傲,他只想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作家,一个追求传世经典的作家,一个傲视名家、狂放不羁扬言媲美鲁迅的大作家。
哪怕俗世中身份低贱而卑微,但灵魂高贵。
在他如日中天时,我重返校园读研,未有联系。我压根儿没有想过后来自己也参与创作。
某年新年,家乡领导抵京组织新年茶话会晚宴,他作为名人受邀参加,带着老婆孩子和妻妹全家出动,我们意外相遇。那时他头顶稀疏,一口地道的老家话,说话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似乎没有变。
即将读高中的女儿非京籍,得回老家读三年高中参加高考。不得已,他举家搬迁回老家。把店铺盘给弟妹。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
返回老家,可以尽情和县城的文人墨客青梅煮酒畅谈文学,该是多么惬意的生活。
现实扇了耳光。回到老家继续开店卖鞋,他想象中的家乡文学爱好者上门求教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甚至连多年保持联系的资深文友也难见一面,大家都各自忙着生存。他倍感失落。
他当初获奖回去,如众星捧月,很多人提议他尽快回老家,一起谈文学,一起创作,此景从未发生。
他庆幸自己早已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全身心地强大自己。他依然孤寂地守护文学,在长江中下游的北岸小城,在夜空下放歌,在江堤上快走,伴随暗涌流淌的江水诵读鲁迅和《红楼梦》。这期间,在床前尽孝送走了父亲,长篇散文《父亲》发表在《北京文学》,用文字缅怀勤劳一生的父亲。
女儿考取天津一所职校高专。高考一放榜,他立刻率领全家坐上火车回京城,又在前门珠宝市开鞋店。
这是他第二次进京。
但是,他逐渐发现,生意已非昔日可比:“租的不足20平方米店面,月租金由奥运前的7000元涨到17000元。前门好多居民都搬走了,顾客少多了。20元进的鞋,由原来卖60元、80元,后来降到40元、30元。”[3]
幸好,生意只是他的副业,主业依然被文学占据。他白天去沙子口鞋城批货,送到店里,转身跑回樱桃斜街租住的大杂院小房,埋首阅读和创作,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那时我已开启了第一次创业。
一天中午,他给我电话,说有事要见我。我问清楚了地址,放下手头事儿,赶到前门。他告诉了我这些年的遭遇。他托我给他出出主意,他批发的商品正经历一场官司。我没有帮上忙,只是提议和解。最终他支付了两万元赔偿金。在沙子口鞋城,批发商大姐晃着一身膘肉在忙碌着,一个学龄前孩童在膝前哭哭啼啼,他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他受不了眼前场景,尤其孩子:“她大量存货,可能遭遇巨额赔偿,我岂不是害了她一家人?”两万元赔偿,他念叨了很多次。此时,三个孩子都在读书,生活成本陡然升高。
自此后,我们交往密切起来。
读了两年高专,女儿毕业找工作。他找到我,看能否帮忙。他女儿学电子商务,我推荐给一家互联网公司。我跟他说,职业规划最重要,先攒经验,长能力,刚出校门算小白,薪水低不要紧,能有单位接收,给你学习和锻炼机会,就很好。以后可以不断增长经验,哪怕跳槽,薪水会节节高升。我一个哥们儿在公司做COO,专门在他管辖下的部门新增一个岗位,因人设岗。女儿去了那家公司。
我们在一起聊文学,仿佛回到那个少年时代的暑假,那段美好的时光在中断一整个青年时代后再次连接。他骑着电瓶车,我坐在后座,四处逛胡同,逛荣宝斋,或者到永定门公园,盘腿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聊着文学,尤其他的鲁迅,那些经典的细节,嚼得津津有味。还是在永定门公园草坪上,我帮他找到了初恋的电话,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虽然嘴上表示没什么,但内心的喜悦四处漫溢。这个初恋,成就了他那篇写尽80年代纯爱的堪称经典的作品《望星空》。
在他鼓励下,我再次拿起笔,距离少年时代起笔创作过去了近二十年。创作,投稿,发表,出版长篇小说……我们总是彼此第一个分享这些喜悦。
似乎猝不及防,实则早有迹象。他感受到电商击溃了实体店:“我一年干到头,连干八年,也只略有盈余。很多老开店的,只混了张嘴。我去年白干了一年。这年上半年亏本,我只得在9月份甩货不干。”[4]这一年的8月,他的小儿子准备回老家读书,他第二次离开京城。
走的头天晚上,我陪他们夫妻把店铺清理出来的鞋,用板车拖到宣武门附近一个夜市上,摆摊卖掉。
回到老家,他贷款买房子。年岁渐长,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写信给市里的一位熟悉的领导,附上他当年的获奖作品,看是否能安排一份吃饭的事儿,收到了礼节性的一个问候电话,再无下文;县文联主席本人就是诗人出身,想为他申请签约作家项目,但没有获批……
背负着房贷,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一个男人必须得承担责任,他内心焦虑不堪。
此次返家,他发现局面发生很大变化。那些当年不如他的人,生活都过得风生水起,孩子们大了有出息了,下一代改变了他们同龄人的命运;那些亲戚朋友,鉴于他的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性格,疏于往来。他过于偏执和敏感,总是说实话,写朋友们真事,把身边的人哪怕自己的小弟弟都得罪了,他依然故我……
我找了同学帮忙,给他物色了文化馆公益性岗位,待遇不高,暂时缓解了眼前吃饭问题。他很快凭着曾获文学奖项的优势成功应聘县里最大的化肥企业,成为文化部门的一员。最初,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传闻来了一个大咖,得过文学大奖的作家。但是,很快这份热度消退,因为部门领导让他写新闻报道,他不擅长,一个字都不会写也不想写,他只想写所见、所闻、所感或用生命体验的能够打动自己的东西。
情况急转直下。公司部门领导不想要他,他主动找公司董事长,本来打算告别,因此说话谈事毫无忌讳,也得益于无所求,发挥早期生意人以及作家的超强语言组织能力,打动了同样中文系毕业的董事长。董事长爱才,把他留下。他只承担一个任务,用五年时间,写一部董事长的传记。
四年过去了,传记还在整理创作。这年公司给他办理了退休手续,每个月到手的退休金有1000多元。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父母提出要20万彩礼。没有彩礼,女友选择了与儿子分手。儿子在家人微信群里抱怨一通,过年也没有回家。这个看似庸俗的彩礼之举,给毛银鹏心里予以重创。作为父母,当儿子在人生大事上寻求父母帮助,而父母却束手无策,提供不了丁点儿帮助,是父母失责。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无能,早期该挣钱的时候没有挣足够钱。老婆抨击他吃了猪油蒙了心,被文学给害了。她一溜烟跑到北京,跟着女儿过,把他丢在老家,眼不见心不烦。老婆随后去了餐馆打工,挣钱给孩子未来讨媳妇儿。
3
当一名保安,不是他的心愿。
第一次北上京城,他拥有一次暴富的机会:“那时,北京天桥有套房,70多平方米,卖34万元。手头有36万。可以一次性付款买下。”[5]他挣扎数天,最后放弃了。他盘算着,如果买了房子,手头就没钱了,就得丢开文学,全身心扑进店里——这个文学的狂热圣徒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这套房子,时至今天已经翻了至少二十倍。因为文学,他与因房产而暴富的机会擦肩而过。
幸好,女儿有出息。在那家公司干了一年多以后,她跳槽去了一家互联网广告公司,赶上时代的红利期,她跳槽数次,每次跳槽升职加薪,月薪已有四五万,这是为数不多让他心安的地方。
女儿成家立业生了孩子,在北京买了房子,为孩子未来落户便于上学,又在天津买了房子,收入高,压力大,两套房子贷款月供不小。
这年九月底,获得老婆恩准,他第三次北上,住在女儿家里。长达八天的国庆假期即将结束,他面临着两难选择:要么回老家,过自己自由但孤寂的生活——老婆在北京,大儿子在上海,小儿子在武汉读书;要么留在北京,得赶紧找一份工作,或者租住在外面,因为亲家母要返回北京带孙女,两室一厅的房子住不下三家人。
他翻遍应聘信息,发现保安岗位适合,遂去应聘保安。他随手拧着袋子,装着世界名著和自己发表的作品杂志,这是他外出时的标配。如果碰到合适的爱好文学的人,可以随时随地聊文学。当年《故人西辞》在《北京文学》发表,他买了300本。“每在《北京文学》发一篇稿子,哪怕只几页纸,最少也要买100本。”[6]
这次他拧着袋子去东四环一家著名的中学,打算应聘保安。但是,当他站在学校门口,旋即心思泛动,如果可以留在学校,给孩子们辅导作文,更适合自己。他主动跟门口保安说要见校长。
保安当即面红脖子粗,仿若被冒犯:“你想见校长?你一个应聘保安的,想见我们校长,你怎么有资格见校长的?”保安大手一挥,像赶一个叫花子般,让他滚蛋。
他心里憋着火,悻悻离开。
老婆听闻后,警告他莫端架子,一副寒碜样儿,在保安眼里就是一个神经病。
再次出去应聘,他变得乖多了,随手带的袋子里只有水杯和日记本,那些名著和杂志,一个都不带。
保安就是保安,保安角色里没有作家。
“我们只要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凭自己的良心、头脑生存,哪怕赤脚走在泥地上,照样应该挺直腰杆,仰天大笑。”他时常站在风中,手握起降杆按钮,看着形色男女进进出出,自我安慰。
他隐姓埋名,以弟弟的身份应聘了保安。保安队长看起来比较和善。一次值夜班,保安队长过来交代工作,交代完了就拉家常。毛银鹏心里藏不住事儿,禁不住向他和盘托出自己身份的事。没想到保安队长轻描淡写,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似乎见怪不怪。
一块石头从心口滚落下来,毛银鹏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趁着保安队长高兴,他再次和盘托出自己是一个作家,发表了不少作品。
保安队长在他激情讲述过程中,似懂非懂地点头。临走时,保安队长说,写那些破文章不挣钱,你现在靠保安挣份钱,你得做好保安。
保安工作事无巨细,并非那么好搞。公司门口经常有社会上莫名其妙的车子随意停放,挡住进出,作为保安,有责任保持进出畅通。
头天晚上,他值班,睡着了,一辆社会车辆停放在门口。第二天公司领导开车来上班,被堵在门口,进出不得。这下子,惹祸了。
保安队长被公司领导训了,过来找他。
保安队长:“你过来,站好。”
毛银鹏乖乖站在队长面前。
保安队长:“你犯了大错,知道吗?”
毛银鹏说:“知道,知道。”
保安队长:“我要扣你工资。”
毛银鹏:“……”
保安队长给他讲了一些规则,以及注意事项。毛银鹏侧耳倾听,毕恭毕敬。
保安队长:“你现在,把我刚才那番话,复述一遍。”
毛银鹏站直,复述一遍。
晚上值班,毛银鹏紧盯着门口,坚决不能让社会车辆随意停放挡道。
过了几天,保安队长又把他叫过去训话,批评他值班时间低头玩手机。保安队长质问他,我们一把年纪了,玩抖音这类玩意儿有啥意思?
保安队长训他,保安就是保安,你口中的鲁迅,即使他到我这儿也就是一个保安。
毛银鹏在电话中跟我讲述这些细节,笑中有泪。他说,我权当积累素材,为未来创作做准备。我想未来写一部大作品,就叫《我在北京当保安》。
他晚上住在公司临时搭建的一个盒子般的水泥房子里,四个架子床上下铺,住八个人,除了保安还有修理厂工人。“都是底层,都是可怜人。”他受不了密闭环境的各种霉味,经常开门窗通风,惹得室友不高兴,说你这是让我们喝西北风?冻死个鸟。
早餐,他用开水冲女儿买的奶粉和鲜鸡蛋;中午去食堂打两份饭,一份中午吃,一份留给晚上,用开水泡一泡即食。
生活并不苦,只要心存文学。这是他大半辈子的强大支撑。
他说如果没有文学,自己会变成一个坏人,比很多生活中坏人更坏的人,手段更毒辣。毛银鹏儿时就是孩子王。冬天晒太阳,一大群孩子在垸前的稻场草堆边挤暖儿,都得听他指挥。有两个大他两三岁的伙伴,不听话。他当时八岁,从挤暖队里一下把这两人拉出来,两个孩子被他的凶悍神情给吓得站在一旁,不敢吭声。文学让他遏制了人性之恶,洁身自好。比如女人,在人生不同阶段,他一辈子扛过无数次诱惑,除了自己老婆,从未和任何一个女人有染。他说这得益于文学的洁癖。“心如不正,所想所见所做,都是偏的,写的东西自然是偏的;心如平庸,所想所见所做,不外平庸;心只有高尚圣洁,才能使所想所见所做,闪射高尚圣洁之光,照亮地狱人间天堂,引领人类奔向天堂。”
他有一个异性忘年交,80后。那位女性朋友在一家文摘类杂志当编辑,曾经转载过他的作品《父亲》,他视之为恩人。他有过很多恩人,但凡编辑过他文章的,甚至给他写过退稿信,有过邮件往来的,他几乎动辄称对方为“恩师”。我曾经批判过他如此滥用“恩师”称呼,是对“恩师”这个词的亵渎和贬低,怎么但凡沾上一点儿文学边的,都成你的“恩师”了呢?
他回应我说,这世界上,还会有谁能与我畅谈文学,能够欣赏我的文字,能发表我的文章呢?他们怎么不可以成为我的恩师?
这番话,一时让我无言以对。
他与那位忘年交女编辑,保持邮件往来十多年,从未见面。对方曾经邀他去她家作客,他婉拒了。
他把他们之间的邮件往来整理成了一本厚厚的书稿,取名《宇宙彩虹桥》。
他有一封写给对方的邮件,仔细品读,字里行间,其心志,其见地,其孤傲与赤诚,可窥一斑:
……人生丰富后,文学就水到渠成了。
我明白曹(雪芹)的博大、吴(敬梓)的辛辣、鲁(迅)的精深难于企及。我一直把他们供在我的心殿上,而我一直想赶超他们。后人吸取了前人的精华,理应超越前人。也许我拼搏一生,只实录下我毛银鹏这一生的拼命,才有点价值,才独特。特别是我是用生命写作,毕生追求高尚、圣洁,身体力行,始终如一,正巧天生实心眼,一根筋,所以,时常骨子里目空一切,狂傲至极。自信我毛银鹏是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人,甚至后无来者可比。实录我整个生命中精彩片段的《人间记忆》,也定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
我有时努力先分身,再超脱自身,把自己当别人来看,来写。我常在日记中写:“看这毛银鹏将要干什么,遭遇什么,结局怎样。”总之,我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在平常生活中经历的人,一个是站在高处,观察、审视、记录他的经历的人。
从根本上说,我的人生目的极其明确,就是竭力把自己的生命,炼成一本传世经典。我觉得自己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卧底者,为了揭示人间真相和人性根本,而努力多经历尘世的风雨。我如当乞丐,就实录乞丐生涯;我如当皇帝,就实录皇帝生活。而文学价值,前者比后者可能更厚重、深广、久远。所以,像演员,演什么都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能坦然面对一切。
什么人,都只是人间的匆匆过客。一般只逗留几十年,就离去,变尘土了。区别只是有的人在这几十年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给后人留下了成果,像耕牛、蜜蜂、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