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10期|安小花:演说家
一
我的第一段感情是在高中时期,整整两年,我像个间谍潜伏在见不到光的地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每天早上,我会提前二十分钟,绕到她必经的十字路口。等她出现了,我却又立马逃走,连假装偶遇的勇气都没有。我把想对她说的话说给风,说给雨,说给窗外的灰喜鹊。它们鼓励我勇敢些,可还没等我做好表白的准备,她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男人。他们骑同一辆车,喝同一瓶水,在林荫道上牵手,在许愿池边拥吻。而酒精过敏的我,则在西川河边喝得烂醉如泥。五瓶啤酒,一瓶白酒,却没能让我见到上帝。
我的第二段感情是网恋。没有了当面对话的顾虑,我彻底放飞自我。我出口成章,经常逗得她开怀大笑。我说:“上学时人们叫我蚂蚱,后来才发现,除了身材哪都不像——因为我只会原地蹦跶。”她发了一串笑的表情说:“你太幽默了。”我说:“其实,我不幽默,幽默的是我的人生。”发这句话时,我内心无比悲凉。她又发来一长串笑的表情。
我问她:“你怎么定义幽默?”她想了想说:“鼻子冒烟,嘴巴喷火,胸口碎大石,铁头破砖块……”
我沉默了几秒,在对话框里打了一句:“原来喜剧的核心是悲剧。”没过两秒,我又立马删了。
我竭尽所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幽默风趣的人,把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编成段子,带着自嘲的口吻讲给她听。她说:“这家伙真是个窝囊废,就知道逃避,要是上了战场,不是逃兵,就是叛徒。”那一刻,我脑补了自己的前半生,它像一部颓废的黑白电影,一帧帧在我眼前回放。
她说:“相处快一年了,该见个面了。”
我回道:“不急不急,等忙完这阵子。”
她发过来个冒火的表情说:“你每次都这样说,开个视频都能找一堆理由。”
我说:“保密部就是这样,你得理解。”
我以为自己的谎撒得天衣无缝,却不知她早托人打听过,瓮市压根没这个部门。我现在才明白,她是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她说:“要么见面,要么分手,二选一。”
我只得答应见面。
地点定在两座城市中间的B市,一个开在城区中心河畔边的颇有情调的咖啡厅。她说坐在那里便能饱览整个B市的夜景。我甚至幻想过那一夜会在怎样的缠绵中度过。她双颊绯红依偎在我怀中,我满脸羞涩吻着她的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提前一周开始准备,一遍遍地对着镜子练习见面时要说的话,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可当我真正踏入B市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如鹰抓小鸡般地攫住了我的身体。我迫切地想见她,又害怕见她。一想到她惊讶失望的表情,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在这样的纠结与忐忑中我彻底失去了信心,像只惊弓之鸟,藏到马路对面的书店中。
我看见她拿着秋海棠走进咖啡厅,坐在落地窗前的卡座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一次又一次地朝门口张望,一遍又一遍地拿起手机……直到天空撒下一张巨大的网,将整座城市罩在黑暗中,她才失望地离开。看着她重心不稳的身影,我好想冲上去把她抱住,可我的脚像被胶水粘住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好吧,我懂了。”发完这条信息后,她的朋友圈变成了三条杠。我明白,我彻底失去她了。
人生看似有很多条路,可我能走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死路。我穿上那套参加表哥婚礼时买的西装,当时我幻想着舞台上西装革履的表哥是我,而身边娇羞美丽的新娘是她——那场婚礼就是我们的婚礼。想着想着,我便笑了。
安眠药像豆子一样滚进我的喉咙,我一脸平静地躺在床上,身边摆放着那束即将枯萎的玫瑰,像一具准备参加追悼会的遗体。
我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一看,我还在人间。妈说:“你再折腾,我就先死给你看。”我想,算了,既然死不了,就暂且不死了。可他们依然不放心,没收了我的美工刀、铅笔、卷尺,连鞋带也不放过。家里的剪刀、改锥、菜刀,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一周后,妈激动地告诉我,她找到一位神医,是个职业演说家,擅长潜能激发、谈判技巧、演讲口才、危机管理、心理沟通等领域。据说,他能让躺平者斗志昂扬、抑郁者满怀激情、口吃者巧舌如簧,因而在自杀、焦虑、抑郁遍地横行的当下,很多家长把他视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极为敬重和推崇。我妈也不例外。
妈说:“您老人家简直是华佗转世,扁鹊再生。”其实,神医只有五十来岁。妈的马屁拍得天花乱坠,本以为神医会很受用,岂料他抬抬眼皮对妈说:“你把话都说完了,还用他说?”妈尴尬地笑笑,闭了嘴。
神医问:“你多大了?”
“二、二、二十三。”
“现在做啥工作?”
“网网网网网网网网络写、写写写手。”
“以前治疗过吗?”
“吃吃吃吃吃吃吃过阿阿阿阿普唑唑唑唑仑片。”
“还看过心理医生。”妈补充道。
“不见好?”
我点点头。
“那就好。”
我和妈惊讶地盯着神医。
“我是说,有得救。”他解释道。
这些年为治好口吃,上过的当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谁敢保证眼前这个白胖子不是又一个骗子。
妈显然也有点怀疑,委婉表示想见识一下《神方秘籍》,甚至萌生出复印一本的想法。神医说:“还想什么?”
妈说:“没有了。”
他大概看出我们的疑惑,放下茶杯补充道:“治不好全额退款。这一条合同里有。”
“那具体怎么个治法?”妈问。
神医说:“跟着感觉走。”
那天后,我跟着他出入各种场合。拎包,倒水,跑腿,俨然成了他的贴身助理。我说:“神神神神神医,多会儿给给给给给给我治治治治治治病?”他说:“你别神医神医的,搞得我像个江湖骗子。”我说:“那那那那那那我叫叫叫叫叫叫您老老老老老师?”他眯着小眼说:“这个可以。”
他说:“口吃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能说出来,一直重复,所以要练发音;一种是说不出来,不知道如何爆破,所以要练气息。你是第一种,要练发音。”他送给我一台复读机,里面有他读的绕口令,语速很慢,节奏很强。他说:“你每天跟读。等通过了这一关,我再带你闯下一关——像打怪兽那样,逐步克服心理障碍,医学上叫突破法。”
起先,他允许我不说话,用点头微笑代替打招呼。一周后,他像推销产品似的,逢人就说我是著名的网络作家,年入百万,灵异推理、玄幻修仙、商战言情,各种题材无所不能。这让千字五分钱身价的我很是惭愧。人们崇拜地看着我说:“年轻有为,了不起,能加微信吗?”我红着脸说:“能能能。”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过不了两天,这些人就大都进了黑名单。
那天的演讲是在莲花酒店。我给老师发信息,说临时有事。老师回:“屁,又不让你发言。”我说:“那也不行,场面太大,我怕,怕hold不住。”
他说:“拍照能吧?”
我回:“技术不太行。”
他说:“是怕见人吧?”
我说:“倒不是怕见人,关键得说话。”
“都是些有头脸的人,是得客套一下。”老师说。最后,他发了个不见不散的表情包。
得了,装哑巴。我心想。我简直怀疑他会读心术。
明天说什么,怎么说,结巴了怎么办,被人嘲笑了如何应对……这些问题搞得我焦头烂额。
电子屏上滚动着:“青少年如何突破生存困境”主题演讲,演讲人叶涛。老师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讲台。经过我身边时,他朝我挤了挤眼,我赶忙抓起矿泉水瓶递给他,他拧开盖子喝了两口,又递还给我。顿时,一股清香弥漫开来。身边的人笑着看向老师。他一脸从容,边走边念:“要当立名字,未用问升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念完,他仰起头哈哈笑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等主持人介绍完老师的身份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老师从数百人中搜索到我的身影,冲我微微点头。我心领神会,朝会场中央的过道走去。由于紧张,左脚差点绊住右脚。那一刻,我感觉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我身上。我满脸通红,对着主席台卡卡卡拍了三张照,然后像只乌龟缩回到座位上。
演讲开始,老师一脸从容地说:“刚才在大厅门口有记者问我,对近期频繁发生的跳桥事件有什么看法。还有家长让救救他的孩子,说其已经自杀过三次。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可为什么到处充斥着焦虑、抑郁、自杀?很多父母说孩子明明活泼开朗,怎么突然就抑郁了?‘突然’二字足可证明我们只关心孩子的成绩,而忽略了他们的情绪和精神成长。其实,很多悲剧的发生,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选择性地忽视了。我们觉得现在的孩子变脆弱了,而恰恰相反,孩子还是孩子,只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我们成了最焦虑的一代父母,这焦虑藏在陪写作业的怒气中,藏在拿到试卷的失望中,藏在挑剔的眼神中。‘学习使我妈快乐,我妈快乐全家快乐’成为孩子最单一的价值观。多么可悲!如今的孩子,物质丰富了,快乐稀缺了。他们的心理空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孤独……”
人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师那张白胖的脸,眼中溢满泪水。
“我们这代人的成长没有互联网,没有朋友圈,也没有家长群。闭目塞听的父母很容易满足,因此我们是幸福的。而互联网的普及,却把孩子们都拉到了同一个赛道,时代的疯狂令人措手不及……”
老师的话仿佛给大家兜头浇了盆冷水,也包括我。有人用纸巾擦眼泪,有人举着手机录音录像。
“青少年心理健康,不是单纯的个体问题,需要整个社会重视关注。我们要把孩子当作一个人去尊重,而不只是让他服从命令。孩子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不会告诉我们……”
将近三小时的演讲,老师全程脱稿。演讲时,他时而眉头紧蹙,时而激情澎湃。
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热泪盈眶,有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我也被老师的演讲深深触动,站起来用力鼓掌。如果说我先前对他还有怀疑,那么在这一刻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
演讲结束后,一群大背头和大波浪簇拥着老师拍照签名,还有加微信寻求帮助的。老师宽阔的脑门在聚光灯下反射着智慧的光芒,矮胖的身形立马高大起来。他拨开人群向我招招手。从台下到台上的一分钟,我手脚冰冷,浑身冒汗,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准备说的话,可当我强作镇定走到他们跟前时,一种无形的恐惧还是扼住了我的咽喉,“你好”两个字像口香糖粘在嗓子眼。对于他们送上来的热情,我只能以微笑回应。老师说:“我徒弟善于用文字表达内心。”一句话化解了尴尬。他逐个向我介绍他们,这位是某某大学教授,那位是某某机关领导。他们笑着与我握手寒暄,然后站成一排合影留念。老师被簇拥到C位,我也被推到中间。
那晚,老师照旧拒绝了主办方的豪华晚宴,回家自个儿在厨房里做了一锅鸡蛋炒面。他吃得满嘴流油,还不时地问我好吃不。我说:“好吃。”他又问:“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去听演讲?”我摇摇头。“因为他们都有一个问题孩子,有些跟你一样。口吃患者,很多都会抑郁,包括你。”他说。
他的话仿佛一把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我的病灶。
“老老老师,还是先先先从理理理理论学学吧。”我红着脸岔开话题。
“故事就是理论。”老师一脸认真。我心想,我是来找你治病的,又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但嘴上还是应了声“哦”。
老师倒了杯酒,肥胖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说:“讲讲你口吃的成因吧。”
二
我的口吃不是天生的,是跟放羊汉老王学的。那时候,妹妹刚出生,妈没精力照顾我,爸也忙,寒暑假便把我送回姥姥家。老王住在姥姥隔壁,每天清早我在羊的软言细语中苏醒。它们的声音不像牛那样深沉,也不像驴那样急迫,而像小孩撒娇,拖着柔和的颤音。等我跑出门,它们早就溜出去了老远。
那天,我早早起来,蹲在大门口等。老王挥着鞭子赶着羊出来,我立马跳到路中央拦住他。我说:“老王,你能带我上山吗?”刚来那会儿,我喊他王叔。他说:“小屁屁屁孩,叫我小小小王。”我觉得秃顶罗锅的他,没办法当小王,便跟着大家喊他老王。老王说:“我怕怕怕怕……”我说:“我肯肯肯肯定,能走走走走走动。”他朝我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说:“再再学学学我说话,就就就把你送送送到到结巴国。”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老王带我上了山。他教我区分毒蘑菇,带我挖党参,用夹子在石头缝里抓蝎子。他说:“这这些都都都能卖钱,还还还不不影影影响放羊。”说这话时,他一脸得意,好像放羊是一项无比光荣的事业。
羊在坡上咩咩咩,我在草地上也咩咩咩,老王说:“你叫叫叫得不不对,山羊叫叫叫声响亮,绵羊叫叫叫声温柔,有区区区别的。”我发现无论我学山羊叫,还是绵羊叫,都不结巴。于是就不厌其烦地跟着它们叫,人声羊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回荡。老王说:“真真真是个傻帽儿,就就一个咩怎么会会会结巴。”我刚拾起的信心,瞬间消失了。
我说:“老王,你给我讲讲结结巴国的故事吧。”老王在石头上磕磕烟袋,眼神迷离地望向远处绵延不绝的大山。
“从从前有有个国国国家,叫叫叫结巴国,那那里的人说说说话跟跟羊拉拉拉粑粑似的,一一一粒一粒往往往外挤。想想想加入他他他们的国,得得通通通过考考考试。结巴国每每每年举举举办一一一次结巴大大大赛,获获胜者会会得到奖奖奖励。”
原本一个小时能讲完的故事,老王总得花十多天。我听得急了就问他:“比比比什么?”他说:“你别别别别别急。”我又问:“奖奖奖什么?”他说:“奖奖奖奖奖你个大大大大耳刮。”说着,他在我脸上轻轻扇了一下。
起初,大人们看我这样说话觉得好笑,后来意识到我并不是单纯模仿,这才紧张起来。他们剥夺了我寒暑假回姥姥家的权力,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发音。我像鸭子一样,被爸捏着脖子摁在床上。妈用笤帚沾了淘米水,朝我后脖颈敲了几下,嘴里念着咒语。敲完后,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说:“儿子,说句话。”我揉着吃痛的脖颈问:“说说说说说啥?”妈叹了口气,把笤帚扔在地上。无计可施的他们威胁我,再这样说话就把我的嘴缝住,用大头针。我急得满脸通红,哭着在地上跺脚。
那时候,妹妹开始牙牙学语。在发觉她一个音节重复好几遍时,妈无比恐慌。她说:“一个拖拉机还不够,再来个机关枪?”怕我把口吃传染给妹妹,他们嘱咐我少跟妹妹说话,像防贼似的防着我。爸妈的过分紧张和过度干预,令我无比恼火,反而萌生了教妹妹像我一样说话的想法。只要逮住机会,我就会冲到妹妹面前对她说:“叫叫叫叫叫叫哥哥。”妹妹瞪着圆眼睛冲我咯咯笑,还伸出胖手抓我的眼睛和鼻子。我抓住她的胖手说:“叫叫叫叫叫叫哥哥,要要要么就就就就就就不不不不跟你你你你你你玩玩玩儿了。”她嘴巴张了几次,喉咙里滚出一长串“哥哥哥哥哥”。
妈像被马蜂蛰了似的,从厨房蹿出来,一把将我推开说:“这娃娃,咋这么赖?!”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再后来,妹妹追着我玩儿时,我都会恶狠狠将她推开。看她在地上哭,我又无比自责,可依旧赌气不去扶她。爸妈惊慌失色地冲过去,一边问她碰着没,一边责怪我冷血。我斜着眼说:“是是是你你你你你你们让让让让让让我跟她她她她她保保保保持距距距距距离的。”妈说:“那要是人贩子抱她走,你也不管吗?”我说:“管管管就就就就就得说说说说说话。”妈气极,无奈地摇头叹息。
我变得越发沉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我曾想,我要是个哑巴该多好,可以不用说话,遇到有人问路,可以堂而皇之地用手比画。以前我就这么干过。后来,听人说吃耳屎会变成哑巴,我就偷着吃。看着那块像头皮屑一样的脏东西,我实在无法下口,就将它放到水里,闭着眼喝下去。一早醒来,我试着叫了一声。妈急吼吼地跑进来问:“怎么了?”我说:“做做做做做做噩噩噩梦了。”我想可能是吃的量不够,就一点点攒,把它们放到一个空药瓶里,等攒够了一起吃,结果与上次一样。后来,耳机成了我装聋作哑的掩护,其实很多时候里面并没一点声音。
沉默寡言的日子里,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与大自然交流。风声,雨声,鸟叫声,狗吠声,我都听得懂。
我卧室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叶子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遮天蔽日。我时常趴在窗前的阴影里,看灰喜鹊聊天。它们外形酷似喜鹊,但比喜鹊小,身体呈灰蓝色,嘴巴和爪子是红色。有时候它会叼一条虫,有时候叼一个野果,嘴对嘴喂幼鸟。如果遇到挑食或抢食的孩子,它就会抖着翅膀破口大骂。有时候也会把它们搂在翅膀下讲故事。偶尔我也会加入其中,对着它们喳喳叫。我常想自己要是一只喜鹊该多好,“叽喳”两个音节,爱怎么重复就怎么重复。那是我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要是死了变不成喜鹊,又变回结巴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决定不死了。
妈看着跟喜鹊聊天的我,小声对爸说:“这孩子可别魔怔了。”“是啊,前天又一个跳楼的。”爸一脸的担忧。“唉,得想想办法。”他们叹着气说。可很快,繁忙的生活就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除了询问作业和成绩,再没多余的时间分给我了。直到我提出辍学,他们才开始恐慌了。妈说:“你不上学放羊呀?”我说:“放放放羊有有什么不不不不好。”他们上网查,找偏方,带我看心理医生,甚至萌生出找人驱邪作法的荒谬念头。这些都被我否决了。
在得知学校要组织演讲活动时,妈立马找到老师,希望我能参加,她说:“稿子我都准备好了。”老师说:“太急了会适得其反。”妈说:“只有让他接触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群,才能克服紧张和恐惧,建立起自信。总是逃避会越来越自卑。”老师觉得妈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了。
我像个被强行押上断头台的死囚,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浑身发抖。他们热切地望着我,想看我如何出丑,如何灰溜溜地滚下台。妈在台下激动得热泪盈眶,时不时冲我做个加油的手势。上台前读得滚瓜烂熟的稿子上密密匝匝的黑体字,突然变得陌生。我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稿纸,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似的,怎么也张不开。老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冲我点点头。一层水雾罩住了我的眼睛,我抬手揉了揉,努力平复着心情,脑子里想起老师说的话:“放慢语速,深呼吸。”一二三,三二一,我终于张开嘴,一字字地念:“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大,大……”我的呼吸开始紊乱,嘴巴不受控制地抽动着,艰难地吐出一个“大”,接着又一个“大”,然后是一连串的“大”,无边无际的“大”。台下笑成一片,捂肚子的,弯腰的,拍地的……老师站出来说:“大家安静,安静。”但台下的人们像被点了笑穴,根本停不下来。扭曲的嘴脸、狰狞的面孔在我瞳孔中逐渐放大,最后就只剩下一张张咧开的嘴,像要吃人似的。我把演讲稿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冲下台。
我第二次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小刀割手腕,鞋带勒脖子,甚至爬上过教学楼,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要么下不了手,要么被其他事干扰。现在想,还是死的意志不坚定。
妈发现我手腕的划痕,眼中露出惊恐而愤怒的神色。她抬手重重甩了我俩耳光说:“你是要逼我死吗?”我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用她的话说像个索命鬼。她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像个无助的婴儿哭起来。妹妹不明所以,哭了,我也哭了。爸坐在沙发里不停地抽着烟。
死的念头打消后,我又萌生出去结巴国的想法。老王说有张去结巴国的地图,但没告诉我在哪里。我决定暑假找他问个清楚。
“不用找老王,我知道在哪儿。”老师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脸的神秘。
我惊愕地说:“您也知知道结巴国?”
“当然。”老师一脸坏笑。
“那那是老王编编出来骗骗我的。”我也嘿嘿笑。
“不是老王编的,这事得问丁二。”
“丁二?他去,去过结巴国?”我问。
“对,他去过,得到秘籍后,就把地图藏起来了。现在没人找得到。”老师说。
“快,快讲讲。”我来了兴趣。
三
那时候丁二上初三,后半年就要到镇上念高中。他想,总不能把地图带在身上,可放在家里也不放心,一旦被爸妈发现,他的计划就泡汤了。正当他一筹莫展时,笼子里的喜鹊冲它喳喳叫。它的命是丁二用陀螺换回来的。当时它羽毛还没丰满就中弹了,同学一脸得意地举着它炫耀。妈说过,喜鹊是报喜鸟,丁二便毫不犹豫地把它救下来。
他在小区梧桐树上给喜鹊搭了窝,想着等它腿伤好了,就送它回归自然。地图藏在鸟窝里再合适不过。想到这里,丁二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可一想到学习委员被撤的事,他又难过起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事情要从上周说起,新来的班主任不知道丁二有口吃的毛病,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红着脸低头不语。后来老师又叫了他两次,他依然一言不发。老师说:“不管会不会,态度得端正。”很快,他学习委员的职务被撤掉了,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月亮将黑夜撕开一道口子,一缕白光把房间一劈两半。丁二将身子移到光影中,轻轻闭上了眼。隐约中,他看到自己头戴王冠,身披金色斗篷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口若悬河地给大家讲结巴国的故事。结巴国建在山顶,那里有遍地的野花和成群的牛羊。结巴国中的人都是口吃者,因而相互之间没有嘲讽,人人平等,都有免费的住房和工作,每个人都过得无忧无虑。结巴国还每年举办一次口吃大赛,奇葩的是这项赛事设了两个冠军:主持人给出一篇考题文章,由参赛者念,用时最短的人夺冠,直接进翰林院,被封为博士,奖品是一本《留学宝典》,拥有出国留学的资格;用时最长的人也算夺冠,也有奖品,奖品是一本《神方秘籍》,按方服药后,无论多么严重的口吃,都能够治愈,也进翰林院,也拥有出国留学的资格。后来,丁二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小伙伴,一传十,十传百,结巴国就这样出名了。
第二天,丁二带着四合一的魂斗罗去了邻居家。那孩子穿着大裤衩吹着电风扇,快速按着手柄,嘴里喊着杀杀杀,椅子都快被他掀翻了。丁二把卡放在他面前说:“这个送你。”那孩子立马扔掉手柄,抓起卡瞪大眼张大嘴望着丁二。丁二说:“我我我我我我想跟跟跟跟跟你爸爸爸爸爸谈谈。”没等丁二把话说完,他就连连点头说:“行行行。”以往,每次丁二找他玩儿时,都能看见他爸戴副黑边框眼镜,一脸严肃地给人把脉、抓药。丁二一直想跟他聊聊,可没勇气。那孩子把丁二领到他爸面前,丁二鼓足勇气说:“叔叔叔叔叔叔,你给给给给给我开副副副副药,治治治治治……”丁二伸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医生放下手中的笔,笑嘻嘻地看着丁二说:“孩子,这不是病,喝药没用。”丁二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失望地后退着出了门,想把那张卡要回来,可那孩子紧紧握着它,一脸警觉地看着他说:“这是我的。”丁二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尽管丁二成绩有所下滑,但依旧排在班级前五,老师有些想不通,把丁二叫到办公室。她问丁二:“既然那些题你都会,为什么不回答。”丁二眼里汪着泪不说话。旁边的老师看看丁二说:“这孩子好像是结巴。”丁二的泪水夺眶而出,头埋得更低了。
再以后,老师提问时就让丁二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还经常表扬他、鼓励他,要他勇敢地与同学们交流。老师的话让丁二重拾信心。他把父亲做的弹弓、冰车拿给同学玩儿,还用零花钱请他们吃冰棒。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在背后学他说话,捏着嗓子发出又尖又细像老鼠般的怪叫。被他撞见后,他们满脸通红地说:“刚才有两只老鼠在打架。”多年后,丁二才明白,那其实不是嘲笑,只是孩子间的嬉闹。
后来,班里转来个女生,与丁二同桌。起先,面对丁二的冷漠她很不理解,心想你个小胖墩儿牛什么牛。在得知丁二是口吃后,她便主动与他说话。丁二不搭理,她也不生气,给他写纸条,一会儿问题,一会儿借笔。丁二逐渐敞开心扉,与她成了无话不谈的笔友。女孩生日那天,丁二买了支发卡偷偷塞进她书桌。被同学刁三发现,他举着发卡在教室里大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把他俩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用箭穿心连起来。
平日里丁二都会忍,可这次刁三当着他喜欢的女生的面羞辱他,他忍不了。丁二扑上去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又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红着眼骂道:“滚你你你你你你妈的蛋蛋蛋蛋蛋蛋蛋……”他知道说一个“蛋”就该戛然而止,可后面的“蛋”像窜稀似的直往外冲。教室里一阵哄笑,有人笑得趴在桌子上,有人笑得直不起腰。此后,全校都知道,丁二他妈有好多蛋。有人更正,是刁三他妈有很多蛋。
从那天起,女孩再没跟丁二说过话,就连看丁二的眼神也变得躲闪起来。又过了几天,女孩被调到了其他桌。直到毕业,他们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情窦初开的丁二意识到,口吃不光会被人嘲笑,将来恐怕连老婆也讨不到。他开始关注各种期刊报纸、电视广告。一天,他从报纸上看到一段话,一个男人在海边含鹅卵石矫正口吃,坚持两个月真的成功了。丁二非常激动,立马跑到河边捡石子。可河滩边除了棱角分明的小石块,压根没有鹅卵石。丁二心一狠,抓起一把碎石子塞进嘴里,望着涓涓流淌的河水,一遍遍地练发音:粉红墙上画凤凰,红凤凰,粉凤凰,粉粉粉粉粉……结果,练出满嘴溃疡和血泡,依然没能完整地说段绕口令。他不知道,那是一则卖鹅卵石的小广告。
爸给他口腔喷药时,一脸心疼地说:“傻孩子,口吃是心理障碍,病根在于‘一个字也不能吃’的主观愿望上,不彻底摧毁这个错误想法,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要消除心理障碍,就必须忘记口吃带给你的心理阴影。这事急不得,慢慢来。”丁二不知道爸这套理论是从哪儿学来的,但很显然对他没一点用,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越怕爸妈失望,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口吃。
他问:“爸,怎怎怎怎怎样才才才才才才不会被被被被被人嘲嘲嘲嘲笑。”
爸想了想说:“你比他们强大。”
“怎怎怎怎怎怎样才算算算算算算强大。”
“譬如跑得比他们快,或者跳得比他们高。”丁二问:“胖算算算算算算不算。”爸摸摸他的头说:“算,但你得发挥出胖的优势。譬如他们搬不动的东西你搬得动。总之得有一技之长。”
丁二买了沙袋,汗流浃背地拼命练,体重掉了六斤,手练出了血泡,力气却没有增加多少。
高一是丁二人生的转折点。那天,他骑车刚出校门,就与一个逆行的冒失鬼撞到了一起。新买的衬衣挂在对方车把上,撕开一个大口子。还没等丁二开口理论,那家伙双腿叉在大梁两侧,瞪着牛眼吼:“你瞎了!”丁二火了,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那家伙说:“你你个鬼。我脚蹬坏了,你得赔。”丁二从车上跳下来,将挂在对方车把上的衬衫扯下来说:“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他脸涨得通红,努力想把“你妈的”三个字说出来,可最终舌头失控,滚出一长串“你”,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家伙一脸鄙夷地骂了句:“他妈的,原来是个结磕子。”骂完,骑车扬长而去。围观的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捂着嘴笑。
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让丁二羞愤到了极点。他想:如果哪天被人诬陷杀人,是不是也站在法庭上无力争辩?想到这里,他无比恐慌。
那一刻,他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以及路人坚硬的脸暗自发誓,不但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还要坚决改掉口吃的毛病。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
爸给他膝盖上药时说:“挫折对于强者是垫脚石,对于弱者是万丈深渊。英国国王乔治五世去世后,口吃严重的阿尔伯特王子临危受命成为英国国王。他在大型仪式上屡次受嘲讽遭打击,四处求医,也都以失败告终。绝望之际,莱纳尔罗格出现了,这位语言治疗师的治疗方式很独特,就是教乔治六世如何克服对说话的恐惧,重拾生活的信心。枯燥乏味的练习,曾多次让他产生放弃的念头,但一想到肩负保家护国的重任,他就又振作起精神继续练习。最终,他在二战前顺利发表了安抚百姓的演讲,全国上下欢呼一片。从明天开始,爸陪你练发音,先在家练,再到人多的地方练,循序渐进,慢慢来。”丁二含着泪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丁二一边练习发音,一边埋头苦学。他被选为学习委员,高三时还当选为班长。大学填报志愿,有一栏写着:是否口吃。丁二觉得这四个字非常刺眼。第一次他填了“不”;第二次填了“稍微”;第三次又填了“不”。他想反正不是师范类学校,应该没问题。果然,通过了。至此,口吃、结巴慢慢从动词变成了名词。丁二也如愿以偿考入理想的学校,成了镇上唯一的大学生。
喜报敲锣打鼓地送来,丁二家院子里挤满了人。领导把大红花戴在丁二脖子上说:“你给全镇人长了脸。”妈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爸不停地给人端茶递烟,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
若干年后再回忆起那天,丁二印象最深的就是妈做的那碗鸡蛋炒面。那时候,白面、鸡蛋都是稀缺物,只有重大节日才吃得到。此后若干年里,每每有好事发生时,丁二都会做一碗蛋炒面犒劳自己。可无论放多少油,加多少蛋,都做不出妈当年的那个味儿。
四
老师眨巴着潮红的小眼说:“该走的弯路丁二都替你走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我说:“您还没讲讲完呢,丁二的口吃到到到底好好好了没。”老师抿了口杯中的酒说:“你认为呢?”他言语中带着调侃与得意。
其实,从他讲丁二故事那天起,我就开始对着镜子练语速,与人交流时也刻意放慢速度。当然,也有坚持不下来烦躁的时候——对自己没信心,对老师没信心,对未知的将来没信心。每当这时,我就提醒自己,乔治六世和丁二谁的经历不比你坎坷?
练习两个月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能连贯说出五个字的短句了。爸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激动地说:“得给老师送面锦旗。”我说:“等等完全好好了,再再说吧。”妈说:“对对对,最后的绝招还没使呢。”她是指那本《神方秘籍》。
“青少年如何突破生存困境”全国巡回演讲场场爆满,那些无助的家长,满怀期待地走进会场,寻求最后的希望。第六场是在龙城大剧院,嘉宾有省级领导,机关干部,还有一些教授学者,阵容非常强大。从接到通知那天开始,我就紧张不安,整夜失眠。老师照旧喝着小酒,跟人侃大山。我提醒他该为演讲做准备了。他双眼迷离地看着我说:“准备什么?”我说:“演讲稿。”他仰着头笑起来:“小孩才用那玩意儿。”我说:“提纲总,总得有吧?”他摇摇头。我说:“那,那腹稿呢?”他扑哧笑了,站起来走到留声机旁,换了一张唱片喃喃道:“爱迪生太他娘的伟大了。”
演讲前一周,老师突然中风。我挂断电话火速赶到医院。老师肥胖的身体瘫在床上,斜着眼看着我,嘴巴抽搐了两下才吐出三个字:“依歪了。”我知道他是想说:你来了。医生说他整个右半身失去了知觉,一年半载很难恢复。这让我们无比沮丧。
举办方打来电话时,我正喂老师喝粥,他嘴角滑出一汪涎水,嘴一歪又吸溜了回去。我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他看了看号码,示意我接。如今他说话比我都困难,我只得硬着头皮接。对方核实我们的抵达时间,说要提前安排酒店。我说:“老师,不方便,接电话。”对方“哦”了一声,挂了电话。老师冲我歪嘴一笑,竖了个大拇指。我这才意识到单音节重复的次数减少了。我有些欣喜,冲着老师傻呵呵地笑。老师嘴里像含了鸡屎,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他急了,抓起我的手在手心写:“恐怕得你救急了。”
我瞪大眼睛问:“我?”他点点头,继续写:“别害怕,讲你最擅长的。”我心慌得浑身都感到颤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算了吧,赔偿违约金得了。”写完,他叹口气望向窗外。
老师待我不薄,我本应该救急。可一想到几百双眼睛注视着我,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脑子一片混沌,我想用写作来缓解,可打开电脑刚写了两行,老师失望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
小说里我能说会道,嫉恶如仇。看到坏人,上去就是一脚。要不悔改,打断他十八根肋骨,让他死不了,也治不好。可现实中的我却是个妥妥的窝囊废,根本不敢像丁二那样与命运较量。含石子也好,练拳击也罢,总之要给它点颜色看看。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
第二天,我赶到医院时,老师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矮胖的身体佝偻在轮椅里,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我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看见我过来,他嘴巴抽搐着说:“去,去银行……”他脸憋得通红,第五个字努力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我说:“违约金?”他点点头,挤出一丝苦笑。
那合同我见过,演讲费高得吓人,违约金同样也让人吃惊。
我说:“老师,对对不起,我,不是,不想帮你,是,是不知道,讲,讲什么……”
老师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写:“你从小到大的经历,就是一篇精彩的演讲稿。”
我愣怔了一下,摇摇头。那些过往只有耻辱,无尽的耻辱。
老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眯着小眼继续在我手心写:“从过去的逃避到现在的勇敢面对,还不够精彩吗?”
我瞬间红了眼眶。尽管那些努力成效甚微,但我一直都在坚持。这些老师都看到了。
我说:“老师,我怕……怕讲,讲不好。”
老师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口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书,封面是一只灰喜鹊,站在梧桐树的枝头昂首高歌。上面印着四个烫金大字——神方秘籍。我激动地接过书,说:“这,这就是……”
老师点点头,示意我打开。
扉页是一行刚劲有力的手写体:
没有任何一本武功秘籍,能让人轻易成为武林高手。人,就是江湖,江湖就是世界。只有懂得修炼自己的人,才能真正笑傲江湖。
——丁二
第一页是一张铅笔绘制的地图,后面五页是形状各异的古堡建筑图,每一座古堡顶端都立着一只喜鹊,身体呈灰蓝色,嘴巴和爪子是红色。最后一页正上方写着“口吃绝愈神方”几个字,下面是药方:北柴胡9g;炒白苟、枳壳、当归、佛手、珍珠母、全瓜蒌各6g;青皮、香附、甘草、生牡蛎各3g。用水煎服,特效绝愈。
老师嘴巴歪了歪,在我手上写道:“此方概不外传。”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眼中噙满泪水,双手战栗着接过书,弯下腰朝他深深鞠了个躬,说:“老师,谢谢您。”
接下来的几天,我照旧一遍遍地对着镜子练。有了神药的加持,我说得越来越好,有一次居然一点都没卡顿。这给了我更大的信心。
进会场前,我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汾酒的香气,瞬间弥漫周身。
我穿着笔挺的西装,在主办方的簇拥下朝台上走去。几百双眼睛像一把把利剑朝我射来。我摸了一下口袋,提示卡还在,顿感脚步轻盈了许多,就连发抖的手也规矩了。
主持人隆重地介绍我,说我是著名的网络作家,演讲大师叶涛最器重的弟子,我的人生比电影精彩、比小说励志。他吹牛的本领,丝毫不亚于老师,令我无地自容。
我红着脸,朝大家微笑点头。他们的眼神从失望到期待。我揪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
主持人退下,偌大的舞台只剩下我,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神药都已经喝过一个疗程了,还怕什么,我提醒自己。
“那些惨烈的过往早就烙印在心里,形成了肌肉记忆。只要记住控制语速,慢,慢,慢。”我想起老师的叮嘱,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躺平一族,大家都知道吧。我之前就是,在学校躺,在家里躺,挣着千字五分的稿费在网络上躺。没有理想,没有目标,人生一片混沌。就像一只被玻璃罩囚禁的跳蚤,习惯了,麻木了,等玻璃罩拿开,连尝试跳起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在我讲到第四次自杀时,听众的眼眶湿润了。
“我想,每个人都有过死的念头,就看生的希望能不能战胜死的绝望。”我一字一句地说。
那一刻,我似乎被丁二附体,像一只即将渴死的骆驼,在荒漠里找到了甘泉,“神药”在我的血脉中急速地流转游走,打通了我所有的滞障与栓塞。接着,我讲了我与丁二(他现在名字叫叶涛)穿越时空的交集,以及战胜口吃的历程。
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仿佛语言的库水冲出了大坝泄洪的闸口,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让我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演讲结束,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激动得热泪盈眶。隐约中,我看到剧院的大门轰然敞开。光亮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他身姿敦实而魁伟,面带微笑,从容而自信,宽大的脑门在聚光灯下闪着智慧的光芒……

安小花,80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莽原》《黄河》《鹿鸣》《延河》《滇池》《草原》《山西文学》《青岛文学》《海外文摘》《散文选刊》《青年文摘》等刊物,散文入选全国多省初中语文试卷及教材,参与多部影视剧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