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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11期 | 蔡东:薄冰上(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11期 | 蔡东  2025年11月17日08:42

蔡东,作家,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深圳文学研究中心。著有《星辰书》《来访者》《月光下》《河水从北方流淌而来》等作品集。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被译介为俄语、英语、意大利语等。现居广东深圳。

薄 冰 上

蔡    东

今天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走过一段林荫路,到达地铁口,沿倾斜的扶梯进入地下,在呼啸风声中坐三站就是一家小型图书馆。我总是早几分钟候在门口,一到九点,便把布包放上传送带,人从探测门中快速穿过,等包缓缓通过扫描,从分开的黑色帘子中出来。拎起包,单肩背,感受到包的重量将身体一侧压下去,心就变踏实了。

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图书馆给人的感觉,类似带拉链的布包,叫人感到既安全又亲切。喜欢这里的一切,厚实的书墙,有树景的玻璃窗,窗台上的文竹和兰草,新新旧旧的纸张散发的气味,雨天的时候,这气味会显得更复杂。一楼能看到几个管理员,再往上走,几乎不见人。经常值班的管理员不爱搭理人,比架子上的书还安静。从她身旁走过,彼此认得却无须专门致意,我们都披着自己的隐身斗篷。

初到这座图书馆,并未立刻坐下,四处逛了逛。经两日勘察,找到一僻静角落。这角落不在过刊室,也不在现刊报纸阅览区,它在顶楼借阅书库的最深处。我应是这世界上最不知幽闭恐惧症为何物的人,天生适应昏暗的光线,喜欢遮挡和掩蔽。读书时代漫长痛苦的集体生活中,幸好有格子布帘围起的那处小天地。

书库边缘,长长的书架转了弯,环抱着一个L型的区域。我自豁口进入,见一扇窗,一面墙,外加两排书架,正好拢出一处密闭空间,窗下还放着几张深褐色小木桌。不由怔住,定定看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欣喜若狂,这简直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密室,是做梦都想拥有的清静角落。置身其间,像鼠兔回到洞穴,像核桃仁藏进果壳,像蛋黄稳稳地待在蛋白的中央,像糯米红枣被碧绿的箬竹叶紧紧裹住。

从书架末端拐进来,如武陵人经由山中小口入桃源,又似哈利·波特通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登上列车,进入魔法世界。图书馆亦是奇妙之地。走入其间,可自动隐形,可穿梭时空,坐地不动而神游遥远的所在,在纸页中找到通往任何一段历史的入口。走进角落,就走进一片幽寂。小空间有魔力,一种让人平静、并与周围的岑寂化为一体的魔力。

声音隐约传来,整块的宁静现出裂纹。咳嗽声之后是脚步声,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目光移到豁口处,不自觉地,双臂已抱于胸前,形成一道物理防御屏障。

只见挤进来一个人。藏身之处被发现,若真是只鼠兔,此时背上的毛已竖起。他显然也没想到里面有人,愣在原地。我看了他一眼,直觉就令我放松下来。一打眼便可估测出,他的处境跟我差不多,都是没着落的人。毕业后既未工作也无深造机会,穿着网购的便宜衣服,工作日上午出现在书库,在楼下自习区也有大体固定的座位,长期驻扎准备某一类考试。因生活不太顺,人就变得迷信起来,他的双肩包上垂着一粒花生,“好事发生”,我脚边的布袋,侧面挂的是一串柿子,“事事如意”。

这些日子已习惯书库的冷清,偶有借阅者,很少走到后面,更别说拐进来。你来做什么?这话无法问出口。毕竟是公共空间,在此盘桓再久也不会当作个人领地。

来找本书。他低声说,像听见我心底的话。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冲他笑笑,说这一排编码为Z,是年鉴和辞典。他说,走过头了,要找点环境科学方面的书。我指指前面,说在排架X那边。接着不知道说什么,只觉空气又有些紧张,便拿起耳机作状戴上,以示要继续复习。

他不是转身离开的,而是面对这隐蔽之所,倒退着出去。正是这会儿,我才看清他的长相。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词:清晰。他拥有清晰的眉眼,眉是眉,眼是眼,高而直的眉骨准确地横在眼睛上面,一笔带过,毫不拖沓,跟我高中时喜欢的男演员有几分像。从小到大见惯了平坦的脸和含糊不清的五官,此时认真看着他,心头一颤,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拿着的耳机停在空气里。他盯着我看,好像有话说,我心越跳越快,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抗拒。

你的杯子漏水。他示意。我清醒过来,从一场短暂的梦境中抽身而出,瞅见桌腿旁的布包洇出一片水渍。赶紧取出保温杯,打开盖子复又拧紧,再抬起头来,人已不见踪影。其实我也有话对他说,他左脚鞋子的鞋带开了。

一楼右半边是自习区域,一排排木纹贴皮桌,桌面散落着书本、雨伞、水性笔和笔记本电脑,表示明确的占据,含蓄些的,外套搭在椅子背上,以示此座有人。还好在这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来图书馆学习的人不为交友,不急于融入某个群体,座位间既无隔板,就以淡漠表情筑起无形屏障,避免深度交流,避免从眼神到肢体的所有接触。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坐在最后一排靠过道的地方。不知为何,自那天以后,我经过自习区,总有意无意张望几眼。

今天午后时分,从自习区路过,见有人闭目养神,身体会猛然往前一栽,有人侧趴在桌面,嘴巴张开,还有人仰着头,拉开下眼睑,滴入人工泪液。他原地坐着,目光落在低处,飞快地转笔,不知道遐想什么。看到他,我步子加快,跟跑一样来到电梯口,进轿厢后低着头,两扇门合上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备考周期不需要波澜,平静和规律是一切的保障。又过一周,我穿着舒适却难看的衣服,如常走过,眼睛不往那边瞄,径直去密室刷题。晚上回到小房间,躺在床垫上看着天花板,感觉什么东西过去了,像水一样流走了。有些惋惜,也有些欣喜。

日子每天差不多,后一天原样拓印前一天,少有的放松消闲是走过一个街区,去超市闲逛。五点钟以后,附近放学的学生也出现在卖场。我跟她们一样,很少买东西,逛一逛就很开心。开放的货架连绵不绝,在这里,至少看上去每个人都可以做出选择。我记事时,县城没有这样浩瀚的超市。那会儿流行“精品店”,小孩们推开店门,风铃声响过,一个美妙小天地出现在眼前。头饰,发夹,香妃帽,下着雪的玻璃球,掀开盖子就有音乐飘出的小木盒,层层叠叠摆在货架上,美丽,稀罕,闪耀奇异光泽。堆满宝藏的小屋,待在里面就不想走,逛一圈又一圈。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小东西粗糙得很,只在选择稀少的年代大放异彩,很快便时移世易,换了世道人间。信息和物质一起爆炸,浩荡而来,不再神秘。属于精品店的时光别有滋味,谁也说不清店主从哪里进回这些新奇物件,可揣测的是,它们是另一个庞大世界的局部和碎片,给人想象也叫人神往。

逛半天,心满意足来到烘焙区,这里有临期食品,可用来对付明天的早餐。因为无收入,消费主义没机会毒害我。真理是什么?是便宜。我亦有选择,在红豆面包和肉松卷之间摇摆下,拿起前者。又解决一件生存小事,快慰地抬起头,见到货架对面站着一个人。我完全不必如此,但还是失态地后退两步。

没想到会是他。图书馆里的那个人先开口说话,这么巧?转瞬间我想出几种回答,拿不准哪个更好,就木木地站在原地。你也来买面包。他替我讲,有几分体贴的意思,好像我们是认识很久的老友。

找到一台自助收银机,付完款在门口等他。他走过来,眼神变得热切,说你个子真高。话并不陌生,但别人说起来带着点责怪嫌厌,让我忍不住紧扣双肩缩小一下自己,他的语气透出单纯的欣赏,我舒展脊背,愉快又有点害羞。

出超市,没有商量,很自然地,沿栽种小叶榕的人行道往前走,默契走到一处街心花园。显然,我们对这一小片深圳是熟悉的。

加微信,报大名,周琳琳,罗扬,算真正认识了。跟之前估测的差不多,他去年复试没通过,今年继续备考。虽都悬在半空,本质无区别,还是有些羡慕他,我连复试也没进。跟大部分人一样,我们在读书的城市淹留一年,再不成便不知怎么办。

毕业后搬离学生宿舍,靠电子校友卡尚能进校自习,我担心遇见熟人,免不了谈起近况并时时被人关注祝福下,也怕看见应届备战者,他们比我多怀着天真的憧憬,我比他们多背了失利的包袱。干脆另找地方复习。怕见旧识,却渴望熟悉的环境,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觅到合租房,见附近的超市开着门,小门面亮着灯,心就安定些。上学几年间,所谓深圳,是这方圆数里,几年后依然如此。

        他在此地也度过五个秋天。深圳的秋天寡言少语,不像北方,那么鲜艳地替换过夏天,各种浓烈的色彩带着声响四处蔓延,日出月落间秋意一层深似一层。只傍晚时分,空气稍微凉一点,天上厚重的大朵云团消瘦下来,渐变成细长的云絮。

那意味着离考试还有几个月。话题从个人经历转到参考书和提分神技,聊几句就觉得扫兴。一切未知,路隐在浓雾里,硬着头皮,瞎蒙似的往前走,除了提高对人生不确定性的容忍度,要迟钝,要皮实,别无他法。他问,你平时怎么吃饭?我说,周边小店吃遍了,单点的,套餐的,自选称重的。不能吃点别的吗?他用问句表达肯定语气,这话更像诱人的邀请。我感觉自己的眉毛扬起来,去哪儿,你有什么好主意?

路边排列着颜色各异的共享单车,他说,走,扫一辆,去远一点的地方。

骑车穿过小叶榕的领地,傍晚的阳光斜照过来,天猛然一亮,他蹬得飞快,像在前面领骑,我压低身体奋力跟上,又经过一排高大的异木棉,树木强壮的树根把地面花砖顶起来,车子随着一颠一颠,他一边笑一边回头,小心点!我不再拘谨,也笑起来,说,往前看。笑过才叹息,多久没出声笑了,笑声陌生,跟别人的似的。我看着往来的人潮,一平方公里塞下上万人,那么挤那么吵闹,然而,人人隐匿于闹市,惯会克制,擅长熄灭可能的发生,能够忍受无休止的加载中,多少不敢展开也分不出心力照料的感情,未及在可靠的生活中着地,半空晃晃悠悠,烟一般就散了。

我们一直到累了才停下,推着车走进一个园区。这里实惠快餐居多,没有商场那种吃不饱的漂亮饭。我俩混在脖子上挂工牌的人之间,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吃大锅快炒,托盘里一荤两素,米饭隆起。但到底冲开熟悉的生活半径,去往远一点的地方。要知道,长久以来,日常中唯一的盼头,还称得上美好的小事,就只剩下睡前玩会儿手机。

早已习惯一个人吃饭,突然多出个伴,有些不适应,我不自觉地清嗓子。他挑起话头,很感兴趣地问,你在深圳读书这些年养成的什么习惯,是跟在老家不一样的?我想了想,灵感忽至,说真有一个。上电动扶梯赶紧站右侧,因为永远有人急着从左边跑上去,哪怕最后我们赶上的是同一班车。他拍手,连连点头。我俩对着典型的快餐菜式,辣椒炒肉、青椒土豆丝,唏嘘一番。接着继续别的话题,到后面才惊觉,这顿饭说的话,比我前面大半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饭后在园区里走,天色暗下来,人渐渐稀落,一座座玻璃立方体被明亮的灯火镂空了,布满工作用的冷白光。我抬起头,在树叶缝隙间看到纤细的眉月。身边有个真实的人,眉眼分明,似瘦金体潇洒干脆地划过。一股满足感从心底升上来,此刻我确信,不用羡慕社媒上的网红生活了,墨镜推到头顶,穿一身白,在阳光明媚的地方旅游,或在射灯下品尝精致食物,人也精致,脖子下方的凹陷处都打了闪粉。

更深的渴望在心底明灭闪烁。就像于茫茫的空无之地漂流,意外发现远处还有一个人,这原地打转的漂流,突然有了明确的方向。

快分开时,蓦地一阵沉默。他帮我把垂到前额的头发捋到耳后,动作很轻柔也很自然。一瞬间,我屏住呼吸,手拂过的地方像有电流通过般轻轻颤动,已太久没跟喘气的生灵靠得这样近,死去的常识重被激活:皮肤是人体最大的感觉器官。说不清此时的心境,这一刻让我觉得很突然,又像已暗自等待了一百年。他也是很久后才讲,哪有什么巧遇,那天他看见我往外走,就收拾东西跟出来了。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出发奔赴图书馆。布袋子昨晚睡前就整理好,显得厉兵秣马甚有斗志。以前,想到一整天高强度复习,心里发怵,厌倦不已,总会磨蹭片刻。

就这样,有了很多期盼,也凭空多出无数的担心。路上,忽悲忽喜,一些想法不受控制无边无际地漫开,罗扬会不会离奇失踪,或睡梦中突然窒息,像很多熬夜族一样猝死。心悬着,跟着蛇行的地铁,晃向左边,又晃向右边。

头一回觉得安检如此缓慢,我提前打开杯盖,主动喝一口,接着像身处跑道,等接队友短棒一般,从传送带上抢着抓过包,急步走向自习区。

一切正常,他来得比我早。我舒一口气,停下脚步,注视一个人的背影。他似乎理发了,散发着清爽感。我慢慢从这个区域走过,想回头,又不好意思回头。走进电梯,顺势转身,抬眼看过去,他埋头于16开本的参考书,笔在纸页间快速滑动。

来到密室,打开折叠椅,摊开一本英语考研真题,与一篇用词晦涩、离时代很遥远的文章缠斗,隔着语言的藩篱,依然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雕琢气息,据我所知,英剧美剧里的人从不这样说话。一篇做下来,翻看答案,只对两道选择题。笔顶着下巴,指头摸向手机,一上午,好像都在等它响起。

又一次,体会到牵绊的滋味。

熬到饭点,乘电梯下楼,心里犯嘀咕:不知他还在不,会默契地等我吗?待一迎上他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是一个完整的笑,毫不敷衍,从嘴角到眼睛依次形成弧度现出笑意。欢欢喜喜去吃饭,攒了很多话往外倒,他也一样,话痨般说个不停。

接下来的几天,解题和背范文的效率低下,像哪里破了个洞,耐心和决心一点点漏没了。我会望着窗外,半天不动弹,身在斗室,心神飘散。

这天午饭时凑在一处,他神色有些恍惚,吃得三心二意。压力会令人变得古怪,情绪时好时坏,我跟着忐忑起来,脑子快速转动,寻思着,此刻他希望我说什么、做什么。欲找些闲话聊,他意兴索然,几口扒完饭,站起身,说感觉进度落下了,八成赶不回来。

接下来不知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好像有另一个人代我决定。我开口说,咱俩该一起复习,去那个角落。他眼睛一亮,甫又坐下,说你有读心术吗?座位旁换了个有烟瘾的,一天出去好多趟,熏得我头发里满是烟味,都把头发剪短了。听到这我一愣,满心以为是我们相识后他认真拾掇一下自己,我还心有灵犀呢,这些天都暗自减肥,只吃一两口米饭。

那又如何?大学四年,再加上短暂实习两个月,已足够让人经历诸多磨折,人生中堆积起一些不愿想起也不愿提及的人和事。突然涌起的激烈情感如智齿和盲肠,多余,无用,还可能带来急性疼痛。相比孤单,亲密更令人畏惧。这关键紧要的时候,更不该任由自己陷入到可能的混乱中。

但潮水漫上来,不再后退。从那天起,不仅是多了个交谈对象,一起听歌,一起聊《生活大爆炸》中最爱的角色、《名侦探柯南》里难忘的案件,而且是,另一种生活被唤醒了。我笃定地认为,这次跟之前不一样。

很快从网上买到同款折叠椅,献宝般拿出来。他进入密室,张开胳膊转圈,说清静,真清静,也没有奇怪的气味,简直是世外仙境。我跟他一样快活,说欢迎光临。他紧握我的手,说谢谢你,琳琳,你太好了。顿一顿,似在斟酌措辞,我屏息等着,听见他说,咱们是永远的盟友。我眼神一暗,随即恢复正常,哈哈一笑,当然了。

类似我们这种处境,回避未来,不愿谈恋爱,一心动就刹住,也正常。境遇接近,互有好感,成为饭搭子、学习伙伴,不也挺好。这低负荷的情感,模糊因而更具包孕性的关系,让人轻松,也暗含着希望。

他英语好,每天抽出时间帮我复习,说保证今年的英语不会挂。讲题的时候,我们越凑越近,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热量。我无意识地收紧下颌,保持专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长难句上,两下都绷紧,似满弦的弓还在拉,空气越来越烫,好似体温都跟着上升了。突然,他会连人带椅子往后一撤,像逃开一处松动的悬崖。

大部分时候,他背对我,戴耳机啃专业课教材,沉静自足。我心思不在试题上,用笔乱划波浪伪装学习,脑子里鱼群四散,想起渺远的小城高中时代。是,有些说法会成真,比如女同学一到高年级学习就完了。至今记得,一位头发自来卷、皮肤白皙透出玉色的女同学,跟练长跑的体育生热恋,下了晚自习在操场上转悠,难舍难分,引人注目。后来听说女孩没考上,分数低得吓人,班主任谈及很不屑,鼻翼翕动,说不要脸,看那头发成天散着。我拂一下垂在肩头的长发,心惊于放下来的头发跟轻浮之间的关联,血液突然涌上耳朵,想来耳廓已变红了。

接连几声闷响,罗扬指头敲击桌面,说认真点,想什么呢?我瞥见他教材上不同荧光色的标记,要点梳理得漂亮,心生羡慕,于是也回到无穷无尽的题目里去,模仿京剧演员,用想象中的勒带吊起崩解的意志。

刚吃过晚饭,他就哈欠连天,眼睛半睁半闭,说困了。他在一所高校租床位,六人间上下铺。偷偷摸摸不说,也遇见些烦难,就像盛夏时宿舍总有人空调要开到16摄氏度,一般来说,也会摊上一个喜欢晚睡的。

跟往日一样,他送我到地铁口。每次分别,低落无助的黄昏时分,相互的依赖达到顶点。这些天我们互换秘笈,共享机构的讲义,日日待在一个角落,空闲时有说不完的话,不断确认对方是自己唯一在意的人。

但不再往前一步,怕承受不了落地的真实,怕不容有失的日子里错迈进一道深渊,就对着升腾的念头倾倒阻燃剂,旱着土里的种子,不给它水,也不给它光。

临了只能共勉,提一口气,明天继续全真模拟。

其实我是正在融化的蜡人,听得见体内的滴答声。胸中那口气已散,靠惯性维持,尽量不露行迹,是骗自己的成分居多。脚踏上人行台阶,又缩回,转过头来,他没走,站在香樟树的阴影里。我说,回去吧。说着小跑下台阶,心底默念,别转身。一口气跑下去,再回头,见一排台阶延伸进夜色。我等了片刻,一级一级往上走,看见平台,看见一只猫在余热尚存的地上摩擦后背,继续迈步,看见他,脸上树影斑驳。

连成片的老旧楼房,外观像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走进这个小方块,一眼览尽生活的全部。这是我的另一个空间。薄床垫直接铺地,行李箱平放充作床头柜,粘钩挂着睡衣,领口洗得接近透明,未拆的纸箱堆在墙角,里面多半是《蓝色禁区》的谷子,大学时的收藏,现在早没心情摆出来了,那些跟朋友一起看漫展的日子也已恍如隔世。我搓着手,真寒碜。他抚摸猪肝色的门,说不管怎样,有扇门跟外面隔开就好。我敲敲门板,说,空心的。他没什么家当,连夜拿过来一兜东西,不过是枕头、充电器、便携床垫之类。我扒拉开银色涂层窗帘,露出墙上插座,帮他的手机充电。刚住进来时,我将插头按进插座,清楚地看到火花一闪。

他摆出一副不冒犯的架势,默默给自己的垫子充气,摆放好,挨着我的床铺躺下。关灯后我睁着眼,自己也想不通,怎么会平白多了一个他。对年轻人来说,独自生活并不难。何况我向来害怕跟人打交道,实习时交接东西,趁别人出去吃午饭悄悄放桌上,免得打照面说话。

我的手垂在一侧,黑暗中他转过身来,手指摩挲手指,暖意通过指尖密集的末梢神经传遍全身。此情此景,让我原谅了自己。很快,我知道他睡熟了,呼吸变得缓慢,呼气的时间比吸气长。

魔术贴掉落一截,银色窗帘随之耷拉下一块,外面光线从裂缝处照进来。这窗帘像实验室使用的,系上任租客留下之物。我轻轻翻身,看见光打在墙壁上。睡不着,便抬起手,悬在光的路线上。竖起食指和中指,是兔子头。拇指食指相捏,剩下三根手指直立,孔雀现身,手腕一抖,它就开屏了。

岁末在即,各类大考的日期迫近,图书馆小气候为之一变,似气压变低,氧气稀薄了,让人总想大口呼吸。生活被简化为几个必要的模块,对很多人来说,吃饭不是享受,是麻烦事,任务清单上的一项,续命咖啡倒加量了。再小的扰动也能掀起风暴,我跟家里人减少联系,刻意留出的休息放空时间,终不似闲暇,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又重又凉。

不谈论考试,压力依然液体般渗透涌动,像在找一个口子。笼罩一切的茫然感,持续的窒息感,如高考又来一次。密室里安静,青灯古卷地熬,翻书声听上去都很明显。能让我透口气的,是心底的隐秘期待,也许大考后这段情谊将迎来转折,像溪流在细窄水道里淌着,就地势一拐,竟汇入宽阔平展的大河。这样想,就有盼头了。走在终点在望的一段路上,我变得小心翼翼,经常偷偷观察,揣测他今天心情如何,看他情绪尚好就暗暗松口气,整个人也跟着轻快起来。

今天又是奋力冲刺的一天。他专攻专业课知识点,我背高频单词,做完形填空题。下午互相抽查后,他明显信心高涨,小动物般长长伸个懒腰,说,可该好好放松下了。我一直未沉浸到复习中,更没产生过心流,此时脑子空空的,想的是再学几天,嘴上却自动跟着附和,对,总紧张不行,要歇口气。他说,天天一早进小山洞,都没在书库逛逛。我有不同想法,咱俩不该出去喝点酒吗?但我永远乐意凑他的趣,说,好呀,逛书库最好,不用花钱。

过往那些单调枯燥也平心定气的日子,坐到两脚发麻时,我就起身溜达溜达。这里虽非大型图书馆,各类目也称得上齐全。我引着他,在高大的钢制书架间游荡,层层书架形成的包裹感叫人觉得温暖安全。很小的时候,书就令我安心,遇见事了,头埋进枕头哭一通,哭累了躲进一本书,半天不出来,这逃避总是管用的。

看,《新民说》,我指着第二排中间,庄子在背面。又转悠到B分类号区,我说,伟大的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在这里。他问,干什么的?我说,他教会世人为生存和经历赋予意义。他点头,不然就不知为什么而活,对吧?不等我说话,他接着问,《格林童话》在哪里?我说,那远了。领着他依次走过几排书架到文学区,这里陈列《格林童话》的众多版本。他拿起一本翻看,放回去,忽地瞅见左边,说,这么多柯南·道尔的书,暗红色皮面,一看就经典。咦,这边是《楚辞》,早忘光了。高中语文背的东西,好像都在这边。

我说,再带你去K区,看看郦道元。他走在我身后,步子越来越急促。我不由回头,他的上半身正好撞过来,跟着,我被两只胳膊拢住,不,是被另一具身躯裹起来。立刻懂了。最近这段日子,睡醒了反而更累,身子沉,脑子混沌,却要时刻准备上战场。我们几乎互相拖曳着,滑到两排书架间。接着不光胸腔震荡,鼓声不绝,颈部的血管也一跳一跳,两个人一样。他试着保留一丝缝隙,温存而痛苦地往后挪,我收紧两臂,直至感觉到他肋骨一根根压过来。迷乱中意识到一个事实,以为会,原来我不会,我正在学习怎么抱住一个人。这无限紧密的贴合混杂良多,辨不清内容,又全都有了。我好像听到冰层下不断传来咔嚓声,一种力量足以把身体里的困顿和茫然都赶出去。

后来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我们沉默地回到角落,收拾资料准备离开。

是我发现老太太的。低头往外走,一个奇怪的头顶闯进眼目。退两步看过去,是一个头发掉光的老妪,头皮发黑又皱皱的,像老核桃壳,身体也像风干过度,皱缩在一起。她抻着脖子,厉声道,干什么的?观察你们很久了,公共场合搂搂抱抱,又藏在这里偷书。

这番指控破空而来,俩人都蒙了。我在反复回想,那足够美好的一幕让人变得晕晕乎乎,世界还在眼前颤抖。转而听见这样的质问,我声音有些发飘,说,没干什么,只是在这里复习。刚才呢,贴在一起,动来动去不成样子。她伸出一根食指,在空气中点着。我见她腋下夹本书,金黄色封皮,是《资治通鉴》。罗扬在身后悄声说,别理她。

她堵住窄小的出入口,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俩,气鼓鼓地嘟囔几句,才慢慢转过身,如鬼魅般离去。

疯了吗?罗扬重重坐在马扎上。我手放在胸口,说等一下再走,免得再碰上。从没见过这样的脸相,自带一脸怒容,眼睛却无神采,生活的疲惫似已渗入到脏腑。想到这副奇特脸孔,禁不住打个大大的冷战。

天边现出晚霞,待橙色的天空变成深蓝,我们才敢往外走。刚走到书库门口,就被赶来的保安拦住了。

保安带我们来到一间会客室,让等着。等半天,等来一个男人,说不好年龄,留偏分头,白色发缝清晰可见。我反射弧过长,见了人,才想到,凭什么让我们在这里等?上来他就说,你是周琳琳吧?算法,大数据,人脸识别,知道自己无隐私可言,但被陌生人准确叫出名字,还是又惊又怕。那客气的语调里分明敛藏着压迫感。很快他喊罗扬一声,罗扬也呆住了。

我赶忙解释,说我们是学生,一直在馆里复习,准备接下来的考试。他说,有专门自习区,书库是借书的地方,大学生连这都不懂,是明知故犯吧。我脑子里嗡一声,实在说不出“我不懂”的话。罗扬问,为什么摆放几张桌子?他不答,继续问,椅子是你们自带的吧?我定定神,也不作答,说若不能自习,工作人员可以指出来,上面管理员常不在,我们发现有个小空间,就待在里面学习。他并不在意指出的管理疏漏,也无惧与我对视,目光似能洞穿一切。衣服包得严严实实,却突然生出错觉,我正一缕不挂地坐在这里。

他眉毛挑起,一字一顿地说,那搂搂抱抱怎么回事?他晃动手机,说有人拍到照片,不能不管。还有照片?我的心往下沉,迅速看向罗扬,他也在看我,我故作镇定,安抚地一笑。很快,惊恐退一边,剩下的全是难受。刚封存在心底的珍宝,什袭而藏,此刻它被人逮出来,捏住了,撕开细看,又随便扔在地上。

偏分男持续进攻,公共空间摄像头到处都是,有没有偷盗,还在核实。我说,明明可以借书,怎么会偷盗?罗扬也跟着说,我们没想打扰别人,也不是小偷,请相信我们。他露出怀疑一切的表情,使所有的辩白听上去都像撒谎。

对着俩未曾涉世的傻子,他巧妙掌握节奏,适时祭出一句话,看怎么处理,得通知学校吧?这话是凌厉出刀,一下便抵住敌人咽喉。

我俩又变成两只慌乱的瞪羚。罗扬肩膀耸起,用求援的眼神望着我,这下怎么办?我也害怕对方的威吓,他的不依不饶,但我试着让自己坚定些,别怕,不过是个脱离了日常的拥抱,算不上罪恶。也许罗扬希望我立刻晕倒,吓退偏分男。表演昏厥难度极大,且无类似经验,我歪一下身体即作罢,自言自语着,有时候,人会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男人一脸正经,有理有据地回应,要分清场所,又不是自己家,知道公序良俗吧。

有诚心诚意的话要说,关于大考、恐惧、荷尔蒙、将我和罗扬维系在一起的特殊人生情境,但好像我使用的是另一个星球的语言,他只慢动作般地摇头,眼睛眯起来,让你感到羞愧,也让你显得愚蠢。说着说着,我意识到某句话已重复三遍,声音不由低下去,直到没声了。

不想哭,泪水是不知不觉涌出来的,这对峙太熬人。从不擅长在对抗性的气氛中久待,更不会以此为乐,从小到大跟人闹别扭,先寻求和好的都是我。

但我决意不向他求和。

罗扬见我哭,委顿在沙发上,犯了天大的事般,赌咒发誓地解释。对方假装在听,眼珠不停翻动。也许是我哭声断续,他终于不耐烦了,站起来又坐下,用手扶住额头,说先回去,明天等电话。

不管怎样,暂时解脱了,我抹干眼泪,不看他的脸,拉起罗扬就往外走。

走到外面,深吸一口气,还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强烈的失真感之下,我双手紧挽住罗扬的胳膊,他在身旁,是此刻唯一能确认的现实。

他不像以前,身体马上靠过来作为响应。我察觉到他很紧张,直到他手脚在同一侧摆动,我才默默撒开手。他与我保持一定距离,一前一后走,像两个不相识的人。欲对他说放宽心之类的话,话还在酝酿,他突然大声喊,都怪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惹上麻烦事。

什么东西从脸上消失了?是水分。脸像紧挨一堆火,被烤得发红,又像被阳光灼伤,一阵阵蛰刺般的疼。接着,是冰冻感,如幼时吃冰棍,几口下去额头生疼生疼的,脑袋哪里结了冰。

他说离考试只剩一周,打算去哥们那里或找家酒店住。我独自回住处,一路像踩着高跷,失去了重心,踉跄而行。这些天在降温,到南方入冬的时节了,打开门,凉气直扑过来,比外面还冷。仰脖灌下半杯水,躺倒在床垫上,眼睛睁得圆圆的,发现租房好物魔术贴一直没补,光从缝隙间漏进来,豁开一片黑暗。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