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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在云间食梅童
来源:解放日报 | 陈鹏举  2025年11月14日08:35

翻到一纸,为庚子所书。2020年,故乡文友交良助我查看《宝庆昌国县志》,见有诗一首:“大芦庙对凤凰山,竿缆人从渡口还。雷吼骄阳三日雨,风波好避系船湾。”宋宝庆元年,1225年,到今整八百年。宋时舟山,由王安石定名昌国。宋时县志,可见地名竿缆岙,或作竿缆渡,正是我祖上故里。

胡乱写了一联:“东坡文字,北海画图。”北海对东坡,自然要把它说圆的。北海,可说是李邕李北海。他在唐代是神一样的存在。他诗也写的,说不上大好,却被李杜引为同道,还热烈尊重。他学王字,极轻易就突围了王字,自成气象。赵孟頫学他,到底还少了点天资。由此,这联可作如是解:苏是文字,整本大书。李是图画,满是风景。胡说,胡说。一笑。

“楚人放浪楚人迂,忘得湘西布被无。情感用多心太累,命相出彩老何孤。曾祺春睡如童子,丛碧秋行似瘦鱼。多少老儿皆错过,桥边红药倩谁扶。”丁丑初遇黄永玉,于文汇报社组织的宴席上写了这首诗。距今已廿八年。乙巳三月,重书奉黑蛮正之。

那年,黄永玉作品展开幕,我见到黑蛮,禁不住与他拥抱。他比我小一岁,他让黄香叫我大伯,我们三人一起合影。黄香长得比我高了。2001年春节,在凤凰见到他,他还很小。他爷爷带着他,我们一起逛虹桥春节集市。他爷爷不时和他蹲下身子,挑地摊上极美的糊纸、竹编。一晃廿四年。如此漫长、如此浓郁。沧桑透了。我和黑蛮也已是黄老当年的年纪了。很荣幸,有一个奇崛和芬芳的人,在天堂看着我们。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锦华命我写这副联。风花雪月的联,好写。这副联是正襟危坐式的,这种身段的联很难写好。自然,我是说我。

友人晓雁是个孤旅者,许多年里都在大地行走。前几天还在南疆看杏花,接着就到了衡阳,上衡山了。看见了石刻“大鹤行窝”四个大字。横空的山石,四周涨着白云。这四字是明代人写的。大概觉得自己就是只大鹤,有一天到了这个歇脚处。明代人毕竟还有活着的气度和足以畅达的心志。

一对四出头椅子,明代的。它不是黄花梨,只是老榆木。这没有关系。四百年的日子,经不起它一暼。记得当时我看着它俩,惊呆了。我留着照片,也快十年了。人世间但凡有点美的记忆,就觉得是个理由,可以因此活下去。所幸我也有一对,比它俩更好。自然,说我有,不确。几百年后它还会在。明代人对美的敏感还有手巧的烈度,足以惊为天人,尽管这等天人寂寂无闻。

约了友人去宝山寺玩。不料,前一天晚上突然病了。很惋惜,和玩伴群道个歉:非常不巧,这几天天气反复,我是着凉了。刚发热,感觉体温还会上升。这些年在宝山寺聚了好多次,这次我不能来了。

迷迷糊糊深睡,在很深的梦底,捞出了当时写的、早已忘记的句子:“东风战鼓七三年,犹记奉星廿七连。”那年,我在厂子里干活,不知是什么机会,去了下奉贤。路过星火农场,突然想起小学一个朱姓的同学在这里的。说她在廿七连。到了连部,很快,她坐着什么车来了。好像是拖拉机。看她飒爽的模样,也是那时的般配。人很可怜,来到世间,只是被随手一扔,所有的境遇和思想都被注册,也就某个活法了。也奇怪,这是我和她离校后唯一一次见面。之后关于她的任何音信都没有了,只在那夜的睡梦里忆起。

春末最后几天,邻家院子里的蔷薇开得真好。我想所有的生命都是想说话的。蔷薇想说什么?我不知道。这样拦不住的怒放,是在说什么呢?几年前,也是春末最后几天,叶家大姐说她难得出小区,在空无一人的路边,看到一株怒放的蔷薇,她呆住了,泪流满面。

杜甫也是在城春的时节,写过一句“感时花溅泪”。从来觉得他是才大欺人,造句惊人。如今想来,他写的只是句大实话。

九年前,秋日,往鸣华所在的编辑室蹭饭。闲聊之际,见他手头好些个紫砂壶坯,砂好、形也佳。非常乐意应命给题了、画了。是把壶盖、壶腹看成二维的纸面,劈头盖脸题画的那种。这题法,大概率前无古人。鸣华待人一向宽容,允我胡来。图片留着的是其中两个:一个题着“渡头还见旧船家”,一边画着水和船。一个题着“今生修到作梅花”,一边画着梅花。

这是去年春上的事。我写了几个弹词开篇,做了个专场演出。陈尚君难得点了个赞。我随即发了他当天的演出录音。他说:“谢谢见告,很难能可贵。内人是苏州人,但早已不说苏州话,奈何。”我说:“我不是苏州人。生在上海,从小听书。就喜欢了。我认识的几个北方人,现在是看着字幕听,说好听。”他说到了新写的开篇:“清民间这类作者很多,现在寥落,弥可珍贵。”他对唐代文学文献了如指掌。他的学术视野远不尽于此。他的感慨,自然是哲人的感慨。

年前宿宁海。宾馆门口有大石,单刻草书“霞”字。阅案头册子,才知《徐霞客游记》开篇记的就是宁海:“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隍山。闻此地於菟夹道,月伤数十人,遂止宿。”那是1613年,徐霞客26岁。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两句。说他行三十里地,来到梁隍山。听说此地道路两旁有猛虎,每月要伤害几十个人,就停下来住宿。

武松听说景阳冈有老虎,是喝了酒上去的。他是一介武夫,不得不上去,也得因此留名。徐霞客是立马投宿了。他是文人,是要迎候八十一难的。这就是文人和武夫的区别。武夫也就一瞬间的高光时刻。而文人是隐隐雷动,长时间充塞宇宙之间。

一毛,理科男,偶试小刀,便是缅茄刻印第一人。缅茄和印石大异,亏他倚马下刀。八年前,得他“陈氏元押”一枚。我立刻随身携带,让他来不及卖惨。很快他又给了我“樗记”。至今八年,年年给我一两枚,说是他喜新厌旧。今天碰面,又是两枚,“老樗”和“九万里风”。想来他要成全我,缅茄用印第一人。

今捐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庚子九百首》花笺诗稿原件106页。

2018年暮夏,吴忱偶理书籍,见了夹着的剪报。是我刊于朝花副刊的词作“赠人二首调寄《水调歌头》”。时过三十年,纸已发黄,他顿生怜悯。发微信联系我。副刊刊诗词,一向很少。所幸当初,领导储大泓、萧丁都能写。我老师许寅50多岁,竟然还把全部杜诗背了下来。那时真是春秋佳日。遥想久久,拜过。今翻微信图片,猛然再触目,忽忽又七年也。

2017年,留有一纸,满是文字,不知当时为何而写?全文如下:

《答友人》:“初为人子亦家珍,菰饭莼羹始作人。欲问远游来世事,堂前我有白头亲。”这是我,丙申年,婉谢有人要我远游时写的诗,说了我深受母恩,无法远游的实情。

《欲说》:“欲说功名先泪流,当时只是稻粱谋。逢人都道诗文好,得写清华到白头。”这是我对人生功名的看法,也说到了自己的经历。说了自己对文字、对文化的热爱。

“眼枯幸未陈寅恪,耳背何如李叔同。”这两句诗是说我眼睛不好,但不抱怨人生。比起陈寅恪失明,要幸运得多。下一句是说李叔同当年在西湖上,一个人划船远去,前往虎跑寺出家,妻子在岸边呼唤他,他好像耳聋一般听不见。我说,我的耳朵,不会像他那样听不见。我对爱情、家庭的眷念很深。

《小昆山》:“复闻华亭鹤唳天,携儿来上九峰巅。名山讵作清风价,僻寺听凭香火钿。日下枯荣无定数,云间文字有遗篇。须臾性命身家事,但有书声不计年。”小昆山有二陆草堂和他俩的读书台。这里是说,人生在世无所谓生死。读书的人是永在的,书里的文字和人生也是永在的。

今夜在云间食梅童,一盘近十尾,其目皆清亮如鲛珠。记起岁前腊边,在家乡,楼兄请饭,邀我点海味,初识梅童(小梅鱼)、石奶(海葵)、撮(藤壶)、望潮种种。情状若在眼前。

“寻僧赏月,鬻字饭瓜。”上联实。也是多年来常有的惬意。可惜今宵,三月十五夜,风雨大作,万枝动摇,无月。下联虚。如真能卖字,就要醉酒了。卖文吃瓜,流连市井,也近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