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9期|陈聪:尼罗扑火
紧绷的嗓子、黑灰色的滚轮和低眉顺目的劣质香水,在早晨六点半的机场到达口扭打在一起。围观的有一千条灰色牛仔裤、八百条彩色头巾、两百身全包黑纱和一个坠入人海的我。出站通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我便从人缝里觅得无数条通往回忆的路。妈妈离开二十五年了。马上就到她的忌日了,8月24日。上星期有天夜里,那个“4”被一双大手抻成一条尖头船,把我的噩梦刺出一个洞,探进头来邀我远航,去往她在这世上最后现身的地方。于是二十五年后,我重返埃及首都开罗。这会儿,非洲大陆粘在浓稠的薄雾里,四处一望,左上角蹲着加油站,右边尖塔上飞过一队小鸟,沙尘打着旋儿追在后面。我总觉得,就像挤了公交,下车没刷卡,或者夕阳被山尖一刺,流出一天一地的霞光那样,二十五年前的事儿还没有完。
一
“你要去埃及?”老卡像老僧入定,躺在床上,眼睛对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久久才吐出一句话。那语气就好像我刚跟他说,我明天去趟省城中央大街,坐个车,走两步就到。
“嗯,马上到日子了。”视线穿过客厅,视野尽头,胡桃木斗柜门开了小半。二十五年前的妈妈正从照片里看着我,她旁边还躺着一个小瓷罐。“那年送我妈去机场的时候,我就寻思好像还欠着埃及点儿什么。但当时我心里惦着马上要去伊斯坦布尔。那是我头回出国,还在上初中。可不知道为啥,兴许是看了电视里的风景,或是瞅了眼哪本书上的文字(拿破仑曾说:‘如果世界是一个国家,那么它的首都一定是伊斯坦布尔。’),在埃及转了一圈,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都看了,去伊斯坦布尔的那股劲儿还牢牢勾着我,好像这年完成了独自旅行这个壮举,我才能接着长大。爸妈拿我没辙,心说到底两个国家离得不远,去一趟伊斯坦布尔不碍啥。但后来事情就发生了。好长时间,我都不能细想我去伊斯坦布尔的决定。其实挺烧脑的,就像是有满脑子的泥鳅在水泡子里四处游蹿,一旦它们蛄蛹着想把头伸出来,我就得马上一掌拍过去,把它们摁死。”我做了一个拍皮球的动作。床微微一颤,一股子樟脑味儿浮了上来,又跟着灰尘沉下去。
“那你假都请了,就去吧。有时候,其实人没有自个儿想的那么脆弱……说不定,你妈一直在你的身体里,在整个已知世界的身体里,还有整个未知世界的梦里……你不用去迎接她,也不用特意去告别她。”老卡仿佛呓语一般,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自在入定。
漫漫黄沙从脚下一直铺盖到远方的天际。道路两旁无垠的空间里,骆驼突兀地扮演着生命的角色。天空找不到一丝云彩,只有头顶浅金色的阳光无尽地喷射下来,给亘古荒原笼上一层金色的滤镜。在金色空间的中心,三座方锥体矗立在苍穹之下,远远看去如身披特种玻璃,反射头顶金光,等着迎接宇宙中的来客。这三座金字塔就是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个国王胡夫和他的儿子、孙子三代的墓,四千五百多年前的古迹,也是二十五年前我和我妈来埃及探亲旅游的第一站。
走到近处,骆驼大集的嘈杂破坏了神圣的塔影。一群牵骆驼的埃及人把骆驼鼻子凑到游客跟前,等着外国游客的临幸,换取他们口中叫嚷的美元。人声、脚步、热浪,冲刷着阿赫拉马特干涸的古河床。当时的君王为什么把陵墓造得如此恢弘?我找不到答案。他们或许无法卜知,陵墓有一天会成为景点。但他们或许也在向后人证明,早在公元前两千多年,当时的东方还在群雄逐鹿,古埃及人就已经借这一建筑奇观,去展示他们对终极问题的思考。生和死、宇宙和人类的本质、对时间以及时间之外的探索。整个下午和傍晚,这个被问了千百年的问题一直高悬在塔顶的什么地方,我和手里的小瓷罐够不到答案。
太阳逐渐流尽了霞光,藏在沙丘背后。天空从浅蓝变成抹上一层玫瑰色粉彩的深蓝。时间把大地浸入深蓝色的染锅,漂洗出来时已是完美的黑暗。头顶几颗星星组成孤独的星座,金字塔背衬着辽阔的天幕,凝重的金,幽暗的蓝,朦胧的夜,新的世界正在展开。尖锥形的剪影只看了一眼,就像戳一样盖在脑海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白昼时更雄伟挺拔。法老的灵魂仿佛已在此刻降临,张开衣袖,把整个沙漠空间拢进它的幕帐之中,威严而神秘。
几只骆驼结束了营业,被拴在主人的帐篷外,双腿像手机一样折叠,卧倒在黄沙里,浓密纤长的眼睫毛扑闪着我不懂的密语。我走到金字塔脚下,小瓷罐被我掀开细缝。我想撒一点儿骨灰,让它钻进塔身石灰石的缝隙里,让她降落在这个威严而神秘的空间,被时间永远地遗忘。结果一小撮骨灰受了风的诱惑,一溜烟追远了,找不着。我赶紧盖上盖子,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我还像十五岁时那么幼稚,做事像玩手影戏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没有章法。收好瓷罐,拿出塑料袋,里面裹着我最喜欢吃的雪衣豆沙。那是来之前在街边店里买的。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外头那层油把塑料袋腻了一层。我抽出纸巾,咬了小小一口,伴着咸泪珠子细细咀嚼。这在非洲算得上极品。金字塔再恢弘,别说雪衣豆沙,就是豆包的一席之地也无。职工食堂里熟悉的嘈杂倏地炸进我的大脑。公司有大小十几个采油厂,中午不嫌远的都聚集到公司大楼的职工食堂等开饭。我妈一周上五天班,每天中午要把三袋面粉做成一千到一千两百个豆包。每个豆包必须五两重,面团四两,豆馅一两,如果轻了重了,要扣钱。必须在中午十一点半职工开饭前,熥好一大半,做不完,要扣钱。如果哪天排队人多,豆包卖脱了,也要扣钱。每天中午下班回家,她额前的碎发挡住额头若隐若现的细纹,脸上左一团右一团地抹着没匀开的面粉,咧开嘴,问我句,闺女,饿了吧?然后从宽敞的白口袋里摸出两个又瘪又凉的豆包。我有时候怨她下班晚,凉豆包嘎嘎硬,闹着要吃雪衣豆沙,不然下午宁可假装拉稀,翘课。我妈眉头一皱,叹一口听不见摸不着的气,继续埋下头,几条碎发丝低低地垂在印花釉面盆上空,挡住她疲惫的脸。
二
把当地手机卡插进卡槽,我打出微信电话,给老卡报平安。我说,我终于来到了我妈离开的地方。只可惜这儿没有雪衣豆沙,只有黄沙,铺天盖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和父母两代人都在老厂里做工人,我大学毕业回家,老厂换了个有限公司的牌子,我很快相亲,见了老卡,接着稀里糊涂领了证。他也是厂里的工人,年纪轻轻就拿了厂里几个奖状。厂子很有些年头,我还不记事儿的时候,老厂就派人去非洲拓展海外业务,我爸是肩负使命插红旗、头戴铝盔走天涯的人之一。他年轻时曾远赴重洋,而我过早地知道了埃及,最终这个认知改变了我的一生。现在,我爸退休,女承父业,我像个螺丝钉钉在一线,泵站里每天轰隆隆的机器声像铅水一样,一桶一桶地往大脑里灌,一走路铅水四溅,但还是阻止不了我不停反刍我的罪孽。好不容易到了这个时候,把请假的话扭扭捏捏说出口。其实少我一个,进度慢不了,但泵站领导的脑门上一本正经地写着,我一请假,今年任务岌岌可危,流动红旗转不回来。我说即使领导早就忘了服务公司那位勤勤恳恳的面点工郑变梅,但对我来说好像我妈昨天才跟我道别,让我别送了,好好玩儿。老卡此时像隔空连上了泵站领导的脑电波,话说得语重心长:我明白你难受,但是你不能老是把自己关在过去,整个人一股捂巴味儿。我只知道,在2000年,你妈去埃及探亲的时候,错不在你。你再回去一趟,出发点是好,可你心里那些愧疚不见得领你的情。你细想想,你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我说,没落了啥啊?又一琢磨,是不是我当时的机票?我记得我早就保存好从开罗飞伊斯坦布尔的机票,这次塞行李箱里了,让它跟着我一起赎罪。可我翻遍行李箱,死活找不着。老卡叹了一口气,撂了吧。
我们不欢而散,就像我们夹生的婚姻。除了婚后的头三年,我和老卡谁也没提过生孩子,就好像那是远上十万八千里的事情,比厂里设备百分之百完成数字化替代都远得多。
我坐大巴来到亚历山大。地中海的海风像是打了玻尿酸,湿漉漉地压在身上,我假装压着自己的是个十字架。青灰色石板路上,一辆三轮奔奔车横冲直撞,把街道两旁褪了色的凉棚吹了起来,藏在棚底下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歪歪扭扭地跑到我面前,等待着我指认。
“坐车走吗?”奔奔车司机探出头来,用英语冲我吼,想多赚一份钱。车窗里的人转过脸看着我,眼神被墨镜挡着,看不出是嫌弃还是欢迎。我问去庞贝柱多少钱,他说,二十美元。我摆了摆手。最后我们终于以二十埃镑谈妥,我上了车。司机嘴上骂骂咧咧,我内心烦闷,差点儿喊下车。同车戴着墨镜的那位跟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科打诨。过了一阵儿,司机心情转好,点开手机里的埃及小曲。旋律妖娆,车身逼仄。同车人手里拿着自拍杆。我忍不住瞟一眼他的手机,看到熟悉的操作界面,我惊喜地问,你也是中国人?一个人来?他说,是。又说,我专门拍国外古建筑,照片视频都拍。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反正我也要去庞贝柱,就跟你一起先去吧。
到了庞贝柱遗址底下,我下了车,给司机钱。司机说着我不懂的阿拉伯语,那意思好像是我抢了他的钱。同车男站我旁边,手搭奔奔车门框。我付好钱,习惯性把车门一摔,只听一声吃痛的哀号,同车男紧紧捂着右手大拇指。万幸奔奔车门框老旧,但他还是被夹到了。我眼见他手指像严重过敏似的膨胀了一圈,同车男变成手肿男。我坚持送他去医院,他说你要相信埃及三无奔奔车的质量。手肿男叫荀天临,看着三十岁上下。我于心不忍,问他接下来去哪儿,他说,去夏宫。当年我和爸妈也去了夏宫,我说我们做个伴儿吧。他说,好,我还可以当免费导游,说着滔滔不绝讲了起来。庞贝柱是一根高达三十米的圆柱,用红色的阿斯旺花岗岩砍凿而成,离罗马剧场不远,脚下踩着一个古镇遗址,叫罗哈克提斯。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就是在这儿长大,然后如盖世英雄,挺拔而立。它的础石是正方体,主体是轴状圆柱体,地基有2.7米深,顶上是科林斯柱头。站在庞贝柱边上,迎风而立,面前是壮阔的城墙废墟,一览无余。荀天临说,这里是曾经的塞拉比尤姆神庙,祭祀塞拉皮斯神,登上神庙需要爬一百级台阶。如果你早来两千两百年,能看到这里多了四百根石柱,环绕着现在这根庞贝柱。我说,很遗憾,我迟到了。这里只有两尊狮身人面像侍奉左右。荀天临让我细看它们那两张风化严重的脸,我想到了刻着汉谟拉比法典的黑色玄武岩石柱,每个字都价值连城,可每个字我都不认识。时间过去这么久,谁还能认得这是当时的法老,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的脸。
“你知道为啥叫庞贝柱吗?”他问我。
“还真不知道,我以为跟那个意大利的庞贝古城有点儿关系呢。”
“那必须没关系。这根圆柱起名庞贝,是为了纪念被克利奥帕特拉的兄弟谋杀的古罗马将军庞贝。这样世世代代都能有人念着他的名字。据说庞贝柱的柱顶上有一个骨灰罐,庞贝的骨灰一直存放在里面,但到目前为止没人能证实。”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科林斯柱头的顶端。怎么会这么巧呢?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上去看看,那骨灰罐还能不能打开?我这样想着,天上就下起了小雨。雨滴在我的脸上,我双手紧捂着小瓷罐,荀天临的双手徒劳地给我搭着凉棚,可这属于陌生人的温柔却让我感受到酸涩的绝望。我想把我的身子分割成千百片细小的碎片,这样风一来,我就能骑着雨滴,飞到柱顶,撒下骨灰,让她能在地中海南岸的制高点,俯瞰海上风景,就好像她们后勤队的队长,常年站在食堂出菜口,手臂围着红袖章,监视每个档口工人的一举一动。
我和荀天临去了夏宫,他一路拍照,一路讲解,出来已经是傍晚。雨后黄昏,路灯照得到的地方是橙黄的温暖,照不到的地方是被深蓝环绕的彼岸。从头到脚黏着我的,是海蛎子味儿的湿气。我咬一口雪衣豆沙,他有点尴尬,放成这样还能吃吗?我说,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顺着雪衣豆沙的味,找找以前的感觉。你这么懂这些古迹,对古埃及有研究?他说,读了一些书,对历史有点儿兴趣,尤其是对古文明和中世纪,但也就懂个皮毛。我说,我最近总梦到一条尖头船,好像要拉我去什么地方。你给说道说道。他沉吟一下,说道:根据古埃及的神话,在日落之后,阿图姆神的太阳船进入地下世界航行,要经过十二个有幽灵鬼怪把守的关口,在黎明时分走出地下世界,在人间重新降下光明,唤醒万物。他拉上你,是为了带你重见光明。
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求证。我说我要回酒店,明天回开罗,去尼罗河沿儿上转转,夜里就坐飞机回国,过两天还得上班,继续搬砖。他说,好,一路平安。我略有些失望,可我又谴责着这泥鳅冒头一样的失望。亚历山大的奔奔车隐匿了踪迹,海浪声成为自然界的主宰。我正往酒店走,有一个音符在远远地唱着往事。我和我妈在开罗机场候机大厅准备道别,我妈直接回国,我要到伊斯坦布尔玩五天。我妈不懂外语,我给她画出进机场以后的路线图。但她说我的图太难认,死活不肯带上。进机场安检,高个子工作人员让我妈打开行李,她像一个侍婢一样听从法老的召唤。在行李箱第三次通过安检又被拦下的时候,我爸终于看不下去,跟工作人员沟通、握手,塞给高个子十美元。高个子眉头一皱,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终于不情不愿地放行。
我妈托运完行李,额前碎发又垂了下来,有几根白得扎眼。她问我,五天以后回国?又说,别怕花钱。我内心一把孤独的伞在此刻绽放开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情绪会这么强烈。我突然开始后悔把我妈撇下,完成一个人旅行的扯淡壮举。伊斯坦布尔的美景那么有诱惑力吗?此刻它突然隐去了所有的光芒,只留下一个黑洞的剪影。灵魂突然出窍,我站在黑洞外面,拼命朝里面那两个人大喊。可惜声音一出口就化成了肥皂泡,给黑洞吞了进去。
有一条尖头船驶了过来,我上了船,越走越远。它把我放在庞贝柱脚下,我突然看见上方的四百根石柱和一百级台阶。庞贝柱在呼唤我,它的柱顶像亚历山大灯塔一样闪着火苗,毕毕剥剥。我踏上第一级台阶,天上开始下小雨,踏上第二级台阶,狂风尖啸,雨势变大。台阶变得滑而陡峭,棱角磨出了包浆。我双手紧紧护着瓷罐,有一颗心脏在里面噗噗跳动,几欲蹦出。我再上两级台阶,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倒,额头磕在台阶沿儿上,脑袋嗡嗡直响,左手小拇指被台阶上的砂石一蹭,肿胀起来。我用手肘撑地,摇摇晃晃爬起,再往庞贝柱走。可一级台阶变得比大寺的门槛还高,两条腿抬不上去。雨在哭泣,我也在哭泣。咸味里带着血的腥味。我闭上眼睛,用力往前一迈,身子猛地一晃。
“安拉胡——阿克巴——”
凌晨时分,酒店窗外的尖塔广播驱散了迷梦。一切都安安稳稳地待着,紫檀色瓷罐好好地搁在床头。只是额头起了一块包,左手小拇指蹭破一层皮。说来也奇怪,时隔多年,埃及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伊斯坦布尔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我甚至忘了我在伊斯坦布尔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又是什么时候改签了机票。我本来把那次旅行看得很神圣。我才上初中,偷偷逛着内衣店,时常憋不住跟我妈吵架。或许那次旅行是一种下意识的逃离。母女之间往往因为关系太过紧密而异化了沟通的方式。我们争吵着证明彼此相爱,也告别着证明彼此需要。我本来打算用我在伊斯坦布尔的羁旅时光验证这个道理,但灯捻刚被我搓热,就变成了喷发的火山。
三
回到开罗,我用了一上午时间发呆。到了下午,我从河滨大道的酒店过了马路,在乘船码头上犹犹豫豫地远眺着几个三角帆上的船夫,河边的孩子冲我大喊大叫。
“在等三角帆吗?”
居然是荀天临。怎么会这么巧,同一个码头,同一时间。我有点害怕起来,他是不是在我身上安了什么迷你信号发射器?我一个虚岁四十的产业工人,艰苦朴素,他图我啥?或许是看懂了我的眼神,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一直没出现,我还以为你吃了雪衣豆沙食物中毒,有点担心你。帮你叫上三角帆,我就走。
在河边冲我施咒的半大孩子最终变成小小一点。我邀请荀天临上了船,四只眼睛注视着紧攥着帆索的船夫,船夫被我们看得发毛,皱着眉头不知道说啥。我拿出雪衣豆沙的袋子,还剩三块。可再怎么吃也吃不出妈妈的味道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就像是她额前的碎发,干活的时候起劲地飞舞,哭泣的时候把泪水打成晶莹剔透的小花。
“要不是你吃得这么小心,我真想尝一下雪衣豆沙的味道。”荀天临好奇地看着我。有人在河对岸喊我。荀天临盯着雪衣豆沙,恍如未闻。又喊一声,我吓一激灵,一扭头,我妈从厨房里探出了头,手里端着一屉豆包。她一天给五六千口人做豆包。她是五六千口人的豆包圣母,做饭供人们果腹,是圣母的天职。有时,圣母也偷着从食堂顺几个回来,每次我都不乐意吃。在我的观念里,豆包是圣母做给井上井下的工人吃的,雪衣豆沙才是妈妈做给闺女的。每当我在学校挨了呲儿,在成绩上受了锤打,我就会蹭到厨房,跟正在做饭的妈妈说出那四个字,口气理直气壮,内心惴惴不安。我妈会把她额前的碎发用常年和面团打交道的手一捋,然后说,就你节目多。她熟门熟路拿出四个鸡蛋,只用鸡蛋清,不用鸡蛋黄。流水一样的鸡蛋清被温柔地送进汤碗里,接着一双筷子插进去一搅,搅到蛋清吐出一碗的沫。她端起汤碗一瞅,再使一根筷子插进去,立得住,就搅好了。左右开弓,倒进淀粉、面粉,再搅,泡沫穿上了雪衣。坐锅,点火,加油烧至三成熟,豆沙团成小球,裹匀雪衣糊,放入油中。炸熟,出锅,稍冷却后,白砂糖加冕,雪衣豆沙登基。家里什么都可以省,但是雪衣豆沙用的“王致和”红豆沙,是怎么都不能省的。我妈去买菜,我都会拦住她,打开冰箱,查看封好口的红豆沙还剩多少。雪衣豆沙上了桌,我迫不及待地展开攻势。小心一咬,先是尝到颗粒清晰的甜,那是撒在表皮上的砂糖。牙齿穿透一层薄膜,再尝到第二重甜味,那是妈妈用手不知抚摸了多少遍的“王致和”豆馅。我妈半辈子都离不开豆馅。有时候我想,那面点档口,是不是就是妈妈的刑房?有天晚上,我还小,爸还没去非洲插红旗,我听见卧室里我妈跟他叨咕,说跟她一组的一位大姐又让她帮忙炸油条。我妈只负责做豆包,炸油条就是那人的事儿。可我妈长这么大,没怎么跟人红过脸,还是帮她炸了油条。炸完以后,她又把那口大油锅堵到我妈面前,让她洗锅。豆包才包了半截,哪儿有时间洗锅。而我此刻大脑里竖立着黑色玄武岩石柱,这些字句刻在柱上,字字如刀,反复刺着我。
眼睛一酸,一眨眼,荀天临已经把镜头对准尼罗河。我顺着他的镜头盯着飘在水上的碎金子,闻着河底反刍的咸腥味儿,嘴里不由得蹦出一句话:这地儿我来过,好像就是这个景儿,这条船。就是在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坐上三角帆,那会儿我就跟妈说,我怎么感觉我坐过帆船?兴许还来过像这样式儿的大河。我妈说,尽扒瞎啥,咱连三亚都没去过。我说,那兴许就是在梦里,要么就是我的前世。我和妈妈一边聒噪着,一边在尼罗河上摇晃。我听见远处浅浅的波浪窃窃私语着。柴油味、海藻味和被海水浸泡的湿木头味儿拧成一股绳,钻进埃及船夫的手里,被他紧紧攥着。到河中央的时候正是落日时分,满脸褶子的太阳渐渐沉入河水。河水平静地迎接它,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因为彼此知道明天还会相见。黑头鸥却不懂这个理,悬在河水里落日的上方,俯冲往下,急着打捞这一轮落日。这时候内心中的宁静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我苦等着水草把我的意识淹没。我想就这样飘到尼罗河的尽头,飘到阿图姆神都找不到的尽头,只有我妈能知道。我们就这么静静摇晃着,直到我妈跟我说,晚上还得回去给你爸做饭。
这会儿,我终于明白,小时候的似曾相识,来自于二十五年后的此时此刻。我把小拇指上的创口贴揭开,用牙齿咬下一块肉。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感觉到像金字塔那么庞大的离别。我没避讳荀天临,打开随身携带的紫檀色瓷罐,把骨灰倒一点儿在手上,把那一小块肉夹在骨灰之间,像裹雪衣糊似的裹上一层,撒葬尼罗河。河水突然起伏汹涌,一个大浪打过来,我被从头淋湿到脚。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出心口,仿佛急着和淋在头顶的河水汇合。我大喊一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河水复归平静,荀天临扶着我的肩膀,用缠着创可贴的手把我流血的小拇指包扎好。老弟两个字说不出口,我只说,谢谢你,我该回家了。
这天晚上,我急着整理行李,准备出发去机场。开罗直飞北京,是8月23日23点59分的飞机。
我给老卡发了条信息,进入登机口。甬道的尽头,机舱门紧闭。我伸手刚要开门,它在我面前自动打开了。一个乘务员微笑着伸出手,欢迎我进去。恍惚中,我以为是什么人邀请我回家。老卡以外的什么人。我想我本应该期待见到他,我该办的事情办完了,以后我们的生活会和关于埃及、伊斯坦布尔的话题告别,永远。但一种坐车没刷卡的奇怪感觉一阵一阵地从我的胃里往喉咙上翻。我的身体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当中。我想回去以后,我得赶紧去趟大寺,把妈的瓷罐带上,虔诚一拜,告诉宝相庄严的神佛,我将迎来新生。
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我酝酿着睡意。乘务员温柔甜美的声音飘了过来。她正在检查座椅靠背、安全带、小桌板和遮光板。声音在我附近停了下来。我前面的人把靠背向后调到最大,声音正和他理论。手机突然一响。我有点儿尴尬,自己还没开飞行模式。是微信电话,我爸打来的。闺女,你还在埃及那旮吗?我说,嗯呢爸,我走前跟你叨咕了一句。我爸说,爸知道,你还是回国吧,别老在那旮待着。乘务员终于把座椅靠背恢复原位,眼睛扫到了我。我把手机拿开些,小声跟她说,是我爸,我马上挂。乘务员一边往后走,一边听着我说话。我说,爸,我不是跟你说我今天就回国了吗?我爸好像没听见我的话,闺女,你还是离爸近一点儿,今天是大日子,我特意从街边店里买了雪衣豆沙,知道你打小稀罕这个。你回来,爸晚上能多梦见你和你妈。我打断他,爸,我跟你说了,我明天就能回去了,回去跟你唠。我这马上起飞了,我挂了啊。
飞机渐渐爬升。机上的人操着天南海北的乡音,揣着似箭的归心。舷窗外,云层被气流打散,团成大大小小的棉花团。我淡漠地瞥了一眼,继续酝酿。飞机遇到了气流,颠簸但并不剧烈,甜美声音让我们系好安全带。我摸了摸勒在腰间的带子,左手满足地跟右手握在一起。意识陷入模糊的一瞬,我的身体突然被什么东西盖住,然后被一层温热的东西厚厚一裹。这温热燃烧着我,眼睛却睁不开。过了一会儿,身体变得柔软、渺小。有人把我捧在手心,接着四面黑墙把我围在中间。有人在说话,好像有我爸,还有我爸单位的同事,他们在对我爸说着什么,语气哀婉。我爸在叫我和我妈的名字。我想告诉他,我就在这儿啊。但我发不出声。好像每个音刚一出口,便被四周的混沌吞进了肚子里。
我在混沌的围墙里堵了很久,突然一道强光直刺眼皮,我睁开眼睛,明明是半夜,但是机舱灯带明亮。广播里乘务员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异样:“飞机刚刚遇到强对流天气,机翼现在有些不稳定。请您系好安全带,拿出氧气罩,做好准备。我们马上要临时迫降,检修飞机。”等阿拉伯语、英语和中文三语广播全都被播出来后,一个强有力的咒语生效,机舱里星星点点的骚动连成一片。飞机以过山车的速度从高空失重俯冲,我分明看到了不熟悉的夜景,飞快掠过我的鼻尖。我不知道到了哪里,是埃及还是其他什么国家。我赶紧拿起氧气罩使用说明书,操作看似简单,但我根本学不会。
飞机高速俯冲,耳朵嗡嗡乱响。马上就要跌向地面,突然像指头碰到烙铁似的弹升起来,像是过山车触底上升,伴随着机舱内歇斯底里的吼叫。舷窗外,地面亮着辨不清颜色的灯。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一圈,再次疾速降落,然后又被烫似的第二次抬升。咒骂声,哭喊声,小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旁边一位埃及大叔开始默默祷告,一个可能只有两岁的卷发小孩被惯性扔到过道。机舱里的灯光亮了再灭,闪闪烁烁地照着一张张梦魇般的面孔。
机长用三种语言轮番播报着“我们一定会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家,请相信我们”。没有人相信他。人们哆哆嗦嗦拿出清洁袋,或者从飞机杂志上撕下一张纸,甚至有人在一次性纸杯上写着什么。更多的人只是把一支铅笔悬在清洁袋上方,整个人好像僵住了一样。乘务员徒劳地提醒着,劝解着,没有人听。我愣了愣神,费力想了想,我和他们一样,实在写不出什么。我的生活乏善可陈。父亲身体还好,他退休后把奶奶接到他家,两人相依为命。我也很想他,但这份想念没有强烈到给他留言的地步。我和老卡有些积蓄,但不多,即使万一悲剧发生,他分不分钱给我父亲,都无关紧要。但我总觉得机长的话比较靠谱,这事儿还没有完。我会守着我和老卡的那个家,两人继续搬砖,上井架下泵站,没有惊喜和意外。我突然想到另一个人,想告诉他什么。比如我只是一个没了妈的孩子,而我自己也还没有孩子。但视线中的什么东西把我的眼神黏住了。纷乱嘈杂中,左前方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安静地坐着。她一动不动。
后脖子上的汗毛立了起来。我的身体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左手把瓷罐一抱,右手解开安全带,扶着座椅,往那个人的方向走。就连乘务员都安分地坐在她们的座位上,用尖叫声无望地警告着我。我明白她们不能起身。没人能拦我。浑身的血液冲击着大脑,我变成黑暗中的手电筒,打量着黑暗中的一点。我要确认一件事。只要确认这一件事就好。
我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有点艰难地张开口,你好。她穿着一身及踝碎花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皮包,正在闭目养神,额前有一丝碎发半遮着眼睛。
听见声音,她抬起头,静静看着我。有一双温柔的手从她的目光中伸了出来。先是抚摸我的一根根睫毛,然后是我的两只眼睛,然后是软塌的鼻头、小巧的耳垂和时常噘起的嘴唇,甚至是我露在外面的锁骨。她神情平静,问我一句:“现在也不梳小辫儿啦。”那个时候,我每天起床,都想让妈给我梳麻花小辫儿。我不敢回答,我害怕我的任何动作搅乱眼前的画面。我怔怔地看着她。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撞上飞机,紧接着,火焰轻轻地贯通我的身体,没有疼痛,没有热度,有的只是一阵若有似无的风,眼看着就要把她和她周围的一切吹成飞灰。我下意识拽起她的手,上面有几颗老年斑,几条青色蚯蚓钻进老年斑里。我再也忍不住,哭喊出来,“妈——”谁知道她两手往兜里一揣一拿,突然沾满雪白的面粉,抬眼嗔怪我说:“呜儿哇的,瞎喊啥。等妈包完豆包回去,给你包雪衣豆沙啊。”爆炸声和金属断裂声追了过来,整个世界变成一把重锤,敲打薄如蝉翼的耳膜。她怎么还在谈论她的雪衣豆沙呢?都这个节骨眼了,不应该说一些关于我的未来,或者她后悔没做的什么事儿?好歹给我指个努力的方向,比如,别干采油工了,你爸干一辈子也没干明白,埋汰不说,还落一身的病。或者,考个事业编,坐办公室收发文件,稳当儿的,也挺好。可她低了头,手里忙活着,什么都没再说。猩红色液体四处飞溅,一眨眼的工夫,舷窗外满天满地的棉花团坍塌成一片近乎透明的飞烟,像是灯灭后留在视线中的虚影,没有触感,没有纵深,没有维度。我紧紧攥着那双裹满面粉的手,一团火球砸了过来,我放手,颤抖,顷刻坠落无际之黑。在黑暗中我握着不存在的烛台,幻想着把所有渴望凝成一束微弱的烛光。突然啪的一声,一束光点亮,打在一个小房间的窗户上。那是上中学时家里的厨房。有一人影映在窗户里,她把头埋在一团发黄的面团上,像赶时间一样,把面团揉搓成她想要的模样。旁边放着一口大锅,一锅油条油淋淋晾在锅里。那团面越揉越软,软到几乎要从盆里淌出来时,倏地燃成一团火,灼烧她的手。她继续起劲儿揉搓,碎发飞舞,脸上的汗滴跌进火海。我手一伸,想去扑打面盆里的火,可转念一想,一个念头像刮片似的贴着头皮刮了过去。连衣裙,撞击,飞灰,火球,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我呆呆盯着窗里的影子瞧,双手的指甲紧紧抠着手心的肉。悲伤长出无数条带刺的黑色触角,鞭打着我的大脑、我的后背和我的胸口。就在一瞬间里,一万个火光中的身影在我的瞳孔里交叠闪现,每一个身影都在劳作、出汗,发出同样轻微的呻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想说什么的冲动比呼吸还强烈。我像婴儿一样呜咽着,没关系!没关系!妈,没关系!银河那么长的白色堤坝,瞬间在我眼睛里轰地倒塌。
火盆越烧越烈,无际之黑被火海吞没。火海完成使命,准备赶往下一个时空,发出刺耳的引擎声,碾平了所有立体的画面。我两腿一哆嗦,费了吃奶的力气睁开眼一看,乘务员正跟我前座的人温柔提醒,请他把座椅靠背调直,飞机马上就要起飞。
天南海北的嘈杂声灌入耳道。手机里最后一条微信是发给老卡的。我从腰包里拿出小瓷罐,白色的瓷罐蜿蜒着青花纹。我抬头张望,一位乘客穿碎花连衣裙,在我左前方坐着。我长出一口气,两只手无意间来回一摸,没找到小拇指上的创可贴。狂跳许久的心总算妥帖地匀速运动起来。我要了一支笔,在清洁袋上写下一句话。老卡,我想要有我们的孩子。我鬼使神差地把袋子折了三折,塞进腰包最深的夹层里,舒服地闭上眼,等待入梦以后,再吃一袋雪衣豆沙。
北京时间2000年8月24日凌晨12时30分,一架载有134名乘客及8名机组人员的空中客车320客机从埃及开罗起飞,在巴林海域坠毁。有一名机场塔台控制员看到,飞机在第三次迫降失败后突然转向,以极快的速度调头绕过机场周边的建筑物,一头扎进地中海的一片深蓝。人们听到了爆炸声。二十五年后的一个凌晨,又一架飞机从开罗起飞。

陈聪,198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战地记者。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求是》等报刊,并被《新华文摘》转载。出版报告文学、儿童文学、散文随笔集、绘本等作品二十部,出版作品获国家级、省部级各类奖项十余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