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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10期|葛文荣:草木自归心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10期 | 葛文荣  2025年11月14日08:10

地表强者

门前有一片被征用后一直没有开发的闲置土地。起初,种了些花,让这片闲置的土地好看一些,估计也是为了遮羞。在我看来,让土地闲置撂荒,历来就是一种不能容忍的行为,是对土地的亵渎。

最后干脆连羞也不遮了,这块地就这么空着、荒着。

为此,我却很开心甚至惊喜,没有人的干预,这块地开始再野化,成了百草斗妍、争夺生态位的竞技场,也成了我自然观察的样地。

人退草进,植物在欢呼。

植物们终于有了可以充分展示生存智慧和自由竞争的机会,于是,这里开始了重新排序,按照大自然的秩序——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将会逐步消灭掉那些生命力较弱的植物。而那些人驯化种植的花卉,离开了人的照料,将面临被挤兑的命运。

很快,空地上成片的赖草、披碱草、蒿草等开始恣意生长,几乎与人齐肩。于是,空地上的生态位逐渐明晰,赖草率先突出,以连片成块占优势,蒿草类以形状和数量占优势,酸模、曼陀罗、驴美草、木犀草等植物以单株高大占优势,其他的一些既无个体优势又无群体优势的物种,放弃数量和空间上的竞争,但也拿出了令人惊叹的生存智慧,在空地中占有一席之地。

在野化的这块城市空地,微风过后,绿浪滚动,倒有几分自然的野趣。大自然就是这样,只要假以时日,它抹去人类痕迹的能力竟如此强大。

我发现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植物们尽管在野蛮生长,自由竞争,但也是讲规矩、有次序的。

首先,最为明显的是人类驯化过的植物,因为缺失了人类的照看,败得一塌糊涂,已经成了这里被边缘化的植物了。有几株野性尚存的燕麦、油菜在脱离了人类的照顾后,孤立无援地出现在草地上。好在它们有自己的生存策略,就是快速成熟,赶在土地结冻前,将种子埋进土地里,来年提前发芽,尽快完成新一轮的生长繁殖。但是整体的趋势是,它们正在被其他野生植物挤兑,退出这片空地只是时间问题。

剩下的植物如果按照以色列学者、《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物种基因数量复制”作为一个评判标准的话,第一个胜出的就属赖草了。它占据了草地上大约百分之三十五的空间,如果加上和它合作共生的披碱草,草地的近一半空间属于它们了。披碱草和赖草同属禾本科,生长形态也大致相同,也同样属于适应性极强的物种。赖草和披碱草联手,成了这块空地的优势物种。

赖草,没错,就是那个赖皮的赖字。单一个赖字,足见其生命力的顽强。在大自然中,生存是第一位的,甭管我是不是赖皮。

所以,一开始赖草们就抢先占领了空地的优势空间,且几乎长成了庄稼的样子,偌大一片,齐刷刷的穗子,风一吹有点麦浪滚滚的意思。它们用自己的生存策略和智慧,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占据了连片的空间。它们有强大的根系,横生和向下生的根可以在地下到处蔓延,去探寻水分和营养。它们的根茎还可以实现无性繁殖,从根部发芽。有了这些能力,它们可以在别的植物放弃的旱地、沙地、废弃的空地生长。所以,赖草是防沙固沙、恢复生态的先锋植物。而且为了繁殖,除了强大的根,它们还有种子。这个时节,它们的穗已经开花,再过一周,种子就该成熟了,一个穗里将有几十粒到上百粒种子可以撒向大地。另外,赖草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它的颜色,我们看到的它是灰绿色,其实它本身就是绿色的,那一层灰色的像霜一样的物质,用手指轻轻一擦就会擦掉。我估计,这层灰色的物质要么是用来防御食草动物的,要么是用来阻挡紫外线的。当然,它的坚硬、叶子上的刺芒等也属于它防止动物啃食的防御系统。

赖草的生存策略高超不凡,可是,它是有些人眼里的害草、恶性杂草,必砍除之而后快。由于它顽强的生命力,在田地里很难清除它,便得了“赖”的名声,于是到处出现了围剿赖草的声音和行动。但是,如果转换一种思路,发挥它的特性,让它去拯救生态崩溃的土地,守住一些地方最后的生态线,它绝对是奇兵。

酸模也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鼻邋遢,在青海,那种流鼻涕的小孩就被叫成鼻邋遢。酸模茎叶中有黏液,极像鼻涕,这名字倒也形象。相比赖草的干韧,酸模看上去叶肥汁多,但少有动物去吃它。请教专家,说正因为它长得叶肥秆嫩,为了防止动物啃食,它会让自己变得酸涩难吃。但是,有些地方的百姓有通过焯水去除酸涩味后食用的习惯。我试了,挑了最嫩的叶子嚼食,口感确实不佳,但不至于难吃到难以下咽,多少有点蔬菜的感觉。

它的种子会早于其他植物先成熟。所以才入伏,空地上成熟了的棕色酸模一丛丛的,结满了繁盛的种子。一丛大概有七八株,每一株大概有一两千粒种子。麻雀知道它的种子成熟了,就落在上面挑食最饱满的种子吃,但它们的种子十分微小。除却鸟类啄食的种子,它依旧有大量的种子可以传播,它的种子带有三面翼,可以借助风力,传播得远一些。

同样,空地上还有一种名声不太好的植物,虽不起眼,也不高大,甚至卑微,且与世无争,但其实它很强悍。它生长在路边,不占优势地盘与其他植物凑热闹、争地盘。春天,它开着十分微小的蓝花,一开始,因为它过于弱小而没引起我的关注。除了弱小的蓝花,它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所以花期以后,我没再注意过它。可是,当我在初伏时节经过它的身边时发现了异样,让我见识了它的强悍。

当时,我的裤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感到异样后我立刻停下来。结果让人惊讶,我的裤子上爬满了像虱子一样的虫子,这令我浑身发痒,十分不适。

抖是抖不掉的,我只好一个一个地摘。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们不是虫子而是种子!它们抓得很牢,根本不容易清理。我拿几粒用微距镜头观察它,它们简直太像虱子了!三角形的身体一圈长有近二十条腿,每一条腿的末端长有像船锚一样的倒刺。这些倒刺的用途是,一旦有动物经过它们,它们就牢牢挂在动物的皮毛上。我恍然大悟,它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人类或者动物将它们带走,传播到别处去。这么说,长在路边其实也是它的一种生存策略。

这就是鹤虱。没错,虱子的虱,形如鹤身上的虱子。

当然,空地上也有美丽而神秘的植物——曼陀罗。它的美丽在于它长得孤傲,花开得圣洁,它的神秘来自它的宗教色彩和江湖气。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它是存在于神话中的植物,但是它就出现在了这片空地上,而且孤零零长在众草中,鹤立鸡群一样孤傲。开花时,那花形就像某种宗教符号,神秘、高洁、妖艳。到了秋天,它骄傲地高举着自己盛满种子的果荚,当我去触碰它的时候,被果荚上的刺狠狠刺了一下。但最终我还是采到了它的种子,一小撮曼陀罗种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掌心里,颜色像油菜籽,扁鼓形。

曼陀罗的江湖气就来自它的种子,据说吃三粒就可能出现迷幻的中毒症状,甚至呼吸停止而死亡。这恐怕是传说,我大着胆子咬了一粒,除了微苦外,倒还有一点点种子的油香味。据说,中国古代江湖上的蒙汗药就是用曼陀罗的种子制成的。是的,古今中外的药剂师将其当成宝的原因是,从中可以提取到生物碱类阿托品和东茛菪碱。

奇怪的是,那影踪神秘的曼陀罗第三年竟然没出现在空地上,找遍了角角落落,都没有看到它们的影子。我已经连续观察它们几年了,每年它们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生根发芽。植物这样行踪诡秘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不知道明年它们又会出现在哪里。我一直在琢磨,但最终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策略,作用和意义何在?

从另外一个角度想,这里还真有它不愿意待下去的原因,这片空地全是自由野蛮生长的杂草,而它又显得那么高洁、孤傲,花又开得那么魅惑。每年的花期,看花人都要踩出几条小路到曼陀罗跟前。可总有一些焚琴煮鹤之人,看了不过瘾还要摘,还要毁它,甚至有人因为它有毒还故意灭它。所以,几乎每年它都不能安静地生长,完整地完成孕育下一代的任务。

有着江湖气的它,免不了要遭受这江湖上的磨难。但是我想说的是,对于这种植物,它妖艳、魅惑的花也好,还是有毒的种子也罢,都只是它的生存策略,只是为了完成繁育下一代的神圣使命。有毒,只是它保护自己的措施,恶与不恶,江湖不江湖,全在于用它的人,曼陀罗本身何罪之有?

空地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起初,以为这片空地已经胜出的是以赖草为主的禾本科植物,但是第二年,这里的生态位排序再次发生变化。这一年雨水充裕,以大籽蒿、黄花蒿为主的蒿草居然后来居上,联手成了霸主。它们占到了空地百分之七八十的面积,中间也夹有艾蒿、茵陈蒿、大籽蒿等蒿属的七大姑八大姨。而以赖草为首的禾草类植物却屈居第二位,其他的植物也都各自占据了空间在努力生长,但都不是空地的优势物种。

这结果并不意外,我观察到了大籽蒿、黄花蒿为主的蒿草们胜出的秘密。

从开春率先发芽,第一个变绿,到一人高的长势,蒿草们傲视着一切。而且在小暑前后,黄花蒿那又碎又不起眼的黄花开了,它们硬是把这片空地变成了它们的主场。

这种植物的胜利,我想有这么几个因素。首先是生长策略,很多资料里说黄花蒿、大籽蒿是一年生植物,但是我观察发现,在头一年临近冬天的时候,新的黄花蒿、大籽蒿已经开始了生长,直到万物凋敝、大地封冻时,它们才转入地下,把根藏在泥土中,积蓄力量,等来年天气刚一转热,它们就能迫不及待地发芽,抢占先机。其次是它们的种子保护策略。它们的种子多而微小,简直小如尘埃,以至于鸟兽不屑啄食,如此海量微小的种子可以撒遍空地的角角落落。另外,它们还有一个自我保护策略,百姓把蒿草叫臭蒿,一般都会敬而远之。这个季节你要接近它,就会被扑满一身的花粉,且气味不佳。所以,你会发现,很多地方的草地被人踩踏,唯独它们独自葳蕤。

秋冬季,拿它们当烧柴吧,轻飘飘根本不经烧,一把火一把灰,产生不了多少热量。因此,它们的茎秆就一直立在田野里,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证种子能完全成熟,渐次传播。

当然,黄花蒿、大籽蒿再厉害,大自然也不可能让它们一家独大,它们也不想独占这片土地,也深知不可能独自完成进化的道理。万物生长,除了竞争关系外,还有协作关系,所以蒿草们与其他植物一起分享着这里的空间、养分、阳光,只是经过竞争,有了明晰的次序,各种植物的生态位更加明确。

在这块空地上,有着同样智慧的还有藜等。为了保护自己的后代,它们的种子都很微小,让鸟类啄食都很困难。而来年就会在周围长出密密麻麻的芽来,十分拥挤,可它们却不怕拥挤,就那么密密麻麻地挤着,抱团去抢占空间。藜,百姓叫它灰灰菜,喜欢采食它的嫩尖,或者采摘它的叶子喂猪。藜往往都是成片生长,而且它随遇而安,有水分和营养了,就会密密麻麻长一大片,很繁盛。遇到贫瘠的土地,或者少雨的年份,就会长得矮小,但依旧是一片。

田旋花绝不会单独生存,它需要攀上其他的植物,缠绕着向上。不管是什么植物,只要生长在它的旁边,就会被它死死地缠住,成为一个累赘。但是,它聪明,绝不会让寄主死亡,因为寄主长多高,它就能攀多高,攀得越高,它就能开越多的花,结越多的种子。它有强大的根、茎和叶子,它不汲取寄主的营养。但是,它往往成片地缠住其他植物,尤其是会导致大片庄稼倒伏。同时,它通过缠绕其他植物,编成篱笆,形成自己的地盘,动物或人类想进入这片地盘很难。

它开着或白色或粉色的喇叭花,用花的可爱来掩饰自己生存的无赖行为。但是在自然界,万物唯一信奉的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面前没脸面可讲。物种都有最大限度复制自己基因的本能,为达此目的,或者为生存,很多物种甚至是不择手段。

除了一些优势物种,草地还存在着近二十种植物。这些植物之间既有竞争关系,又有共生关系,既互相抑制,又互相帮扶,最终形成一种神秘的和谐与平衡。如果按照它们占有的空间大小、它们本身的数量来划分等级的话,这片土地上这种等级是存在的。但是我弄不明白,就以这片土地来说,是谁划分了这里的种群等级?又是谁在控制着它们之间的平衡?

我想,自然界能够和谐稳定,靠的就是一种神秘次序的存在。长期以来,我坚信这种隐次序一直在起着作用。在动物界,动物们依靠体型、体格或者力量来决定次序等级。在鸟类中,往往依靠体型、羽毛区分次序等级。那这种差异就要靠物种个体或者集体自己的竞争能力了。这种次序等级的存在,是为了万物能各归其位,按照各自的生命轨迹、生命规律去生存和生活,如此,天地才会阴阳清和、万物和谐。

达尔文说,地球上没有一种单一物种可以独立完成进化,这样的物种终将走向灭亡。这就是大自然物竞天择的玄机,也是多样性存在的必要性。

然而,到了2025年,这块空地的植物的生态位再一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5月是高原植物生长最为关键的时期,但是这年5月,一场特大旱灾正在中国大地上肆虐。陕西、河南、江苏等五省区陷入重度干旱,陕南、豫西、鄂西北、苏南等地更是拉响特旱红色警报。

地处高原的青海虽未受旱灾,但是跟雨水充沛的上年相比,干旱是可见的。于是,空地上的植物全部开启了抗旱模式——矮小、枯瘦、灰绿。它们通过这种形态的调整,将水分消耗降到了最低,这是几乎所有植物都有的保命策略。遇到好年份,大长特长;年份不佳,萎于蓬蒿,蛰伏不争。

于是,往年大片长势凶猛霸气的蒿草类植物仿佛集体收到了某种打击性的号令,全部变成了矮小版的。那一丛丛嫩绿、高大的酸模少了,小了,瘦了。而曼陀罗今年依旧没有再出现。还有一些植物恐怕挺不过5月,它们尽管卷起枝叶,将能耗降到了最低,但这已经是最后的极限了,因为天依旧旱着。

这时,我刷到陕西、甘肃一带农民跪在焦渴的黄土地上求雨的视频。他们仰起油亮的脸,两眼虔诚地望着天空,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土地和庄稼是他们托底的希望,从前是如今是未来依然是。天大旱,灾难当头,他们重拾起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原始求雨方式,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神灵上。此刻,天上没有雨,而他们的心里却水汪汪的。

这个时候,空地上有些植物蜷缩的叶子已经彻底干枯了,一摸会发出刺啦啦的声音,这是一种死亡的声音。我内心猛地一抽,人类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神灵上,那么它们,植物们在生死存亡之际可有寄托希望的神灵?

就在不断有的植物停止生长,有的植物进入了濒死状态,有的植物开始干枯死亡的时候,赖草却逆势而上,再次上演了地表最强者的风采,开始在空地上大面积繁殖,空地几乎变成了灰绿色,而这个时候的空地已经极度干旱,被反复踩踏的地面开始泛起了塘土,土壤里没有了一滴水。

赖草再一次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生态课——在大自然中要么拼力去适应,要么被残酷淘汰,而抱怨环境毫无用处,这就是强者的思维。对于强者来说,恶劣的环境恰恰是逆势而上的有利条件。对于植物,没有舒适区,需要每年、每天、每刻像一个战士一样去拼。

我由衷地敬佩、赞美赖草。

前不久在青海湖边采访治沙工作时,工作人员告诉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青海湖东岸土地沙化十分严重,但是当时的治沙工作始终迈不开第一步。是赖草替他们打开了局面,沙地里出现的第一抹绿就是赖草。如今,这里已经是绿浪翻滚了,成了全国成功治沙的示范点。治沙人员感念着赖草的好,始终在心中将它记在了功劳簿的第一位。

端午节,西宁降了一阵拯救万物的雨,除了十分欢愉的植物,我也是这场雨的受益者,我坐在微风撩人的空地上,晒着午后的阳光,慵懒、散漫。每一缕微风过后,就如一条轻柔冰凉的丝绸从身上滑过,给身体和心灵一种莫名的抚慰,心中便有了无限的满足感。想必,我的感受就是植物们的感受,因为总感觉我的身体里也有一种东西,像植物的枝叶一样在舒展。

雨后,空地的生态格局迅速发生着变化,我却突然明白,决定植物们生态位的根本因素是阳光和水分,生存策略是植物们根据阳光和水分的多少适时做出的调整,怎么调整,调整到什么程度,这就是植物们的智慧,更是一种大自然的生命精彩。

所以,阳光和水分就是植物们的神灵。

扑向故乡的野性

曾经,我们以最快、最决绝的态度离开了我们生活的故乡,理由是那里落后、闭塞甚至愚昧。可是,多年以后我们又以最强烈的情愫思念着我们的故乡,最强烈的渴望回到故乡,然而,故乡早已是我们回不去的故乡。

再回去,我的故乡已经再次野化,它向我关闭了回去的通道。

小时候被我占领过的山谷,如今却被蝉鸣占领了。一波高似一波,耀武扬威地在鸣叫,而且中间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挑衅的鸣叫,尖锐而肆无忌惮。面对浩瀚如海洋的蝉鸣,我没有了丝毫的征战欲望,也许是因为早已过了那个争强好胜和喜欢征战的年龄。

年少时,看到这种场面,我是不依不饶的,会找来一根长木棍,邀来三五伙伴,开始发起攻击。一根高出我们四五倍的长杆被我们共同抱定,往树丛深处一扫一搅,就有身体黑亮的蝉噼里啪啦摔到地上,整个山谷瞬间就消停了,好像所有蝉的嘴被谁一把捏住了一样,戛然而止。偶尔有一两声实在憋不住放出来的声音,迅速就被自己的同伴噤了音。一时间,整个山谷的蝉都知道,那几个混世魔王又出现了,就像碎娃被姥姥告知狼来了一样。噤若寒蝉,用在此处恰如其分。

也许,在炎热的夏日里,大人们也是不堪蝉扰,不但任由我们捣天捣地,而且还时常帮我绑那长长的杆子,很长,长得让我们兴奋不已,就是那种自己的调皮捣蛋行为受到了大人鼓励的兴奋。

看看蝉被征服了,几个捣天捣地的混世魔王迅速消失在山林里,去祸祸下一个目标了。许久,憋坏了的蝉开始试探着叫两声,然后又会肆无忌惮地聒噪成一片。直到这个时候,树下假眯的大人会抬头四顾,这几个混世魔王去哪儿了?

此刻,我并没有理会波涛一样、甚至有点向我宣战一样的蝉鸣,努力分辨着儿时走过的小道,试着往里去探探。曾经,这样四通八达的小道布满山坡,而此时却依稀难辨,已经是十分难行了。没有了人的干扰,曾经空着的地方早已被相互交错的树枝争先恐后地占领了,封上了。

在这片山林里,灌木和乔木也在时时竞争着,去争夺那有限的空隙和阳光。我看到,那些看似杂乱的丛林,其实是有序的,当然,也是从一开始因人的参与导致的杂乱,慢慢变得有序了而已。

我费劲扒拉着树枝前行,两只牛虻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像两架轰炸机一样,企图夹击我。那轰炸机一样的嗡嗡声,使得我不得不有所忌惮。这家伙的口针锋利,性情凶猛,会吸食牲口的血,也会叮咬人。儿时,山里有牛羊供养着它们,现在突然间出现了一个这么优质的行走着的血库,它们该有多高兴啊。我甚至看到了它们摩拳擦掌的样子。它们一轮接一轮地向我发起攻击,我心中渐渐有了怒火。但是,这些家伙是长有复眼的,飞行又很敏捷,打落它们实在太难。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又懒又笨的,而且是死乞白赖的,打落它们易如反掌。想必那时的它们常常喝足了牛羊血,才会被我们打得四处飞溅。如今,多年不见,它们也变了。

打也打不下来,赶也赶不走,我对它们恨得咬牙切齿,却突然看到,脚下空地上一只硕大的牛虻被三五只蚂蚁举着,兴高采烈地在奔跑。嗨,你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啊!我不免开心了一些,怒火也平息了不少。但一个问题也随即冒了出来,这些年村里人羡慕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便捷,陆续都搬了出去,没有了牛羊牲口,牛虻的生存方式是什么?估计这里的野生动物也活该倒霉了,但是,相信野生动物不像家畜那样好欺负。

再往前,路彻底被一片荆棘封死了,原来沿着这里可以通到山谷里的小溪旁,那里可以找到一些野果子吃,还有一大片可供涂鸦或者睡觉的青石板。

我站在荆棘前犹豫,硬往里闯还是就此返回?这时,荆棘丛中一只感到异样的蜘蛛钻了出来,我知道,它正在打量着我,而且并没有被我这个庞然大物吓着。跟蜘蛛对峙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退出去。

其实,我知道这片林子早已回归自然本该有的原始状态,而我是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硬闯下去势必会遭到莫名的抵抗,甚至攻击。所以,这片山林此刻对于我,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恐惧,就像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巴特姆说的:“里面充满了恐怖。”这里已经不属于我,我也不受这里的欢迎。

我悻悻然环顾四周,发现其实受到某种攻击的不止此刻的我,原本那些被家伯悉心照顾过的核桃树、花椒树、桃树明显瘦弱不堪,树叶大多被虫子啃食得残缺不全,树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几个果子。这些树木被人类驯化后,在人类的悉心照顾下,曾经活得十分滋润,每年都要给人类贡献非常丰硕的果实。现在被人类遗弃了,周围的杂草、杂树一拥而上,轮番地侵占着它们的空间,抢夺它们的养分。当然,也有的树适时调整策略,再次野化,和周围充分融合了,并且已经具备了抗击自然界风险的能力。而那些来不及变化的,甚至还幻想着人类的照顾,迟迟不肯变化的,就成了这里的异类,面临着最终的消亡。

村里人陆续迁出了,只有家伯和一个邻居固守着家里那两孔窑洞,不愿意搬迁。

人走地空,植物快速扑上去,补充了那里的空缺。我突然想到了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影片里所陈述的事实在这里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吗?根本不需要假如,纪录片里所叙述的事实在这里正在发生着,在大自然自有的愈合力的影响下重返荒野。在没有人类干预的情况下,这里重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自然模式,这种自然界的残酷给我一种异样的震撼!

所有被人踩踏出来的四通八达的路,如今全部被植物争先恐后地占领,已经无法通行。所有曾经住过的窑洞已经残破不堪,首先攻上窑洞墙面的是苔藓,一点点剥蚀着曾经的人类痕迹。窑背上几棵大树有力地将自己的根系向窑洞内延伸,造成了局部的坍塌,而且坍塌依旧持续着,因为那些根依旧在延伸着,看上去很有力。仅仅是两三年时间,大自然在这里的恢复速度如此之快,令人咂舌,看得出,不消几年,掌控这里的依旧是大自然。

曾经,这里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那时外面的世界遥不可及。外面的世界再大,也没有这里大。如今,这里突然变得这么小,小得只消开几分钟车,就可以从镇上直接开到窑洞门口;小得站在山顶就能看完全貌;小得原本我爬一天都爬不完的山沟,现在只需要个把小时,就一览无遗;小得喊上一嗓子都听不到回音了……

接着我发现,我曾经的世界其实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在变小:曾经那个遥不可及的外面世界已经到达了眼前,山梁上通了公路,汽车在快速地穿梭着、轰鸣着,原本那里是一片幽深的森林。山顶上一排偌大的风力发电机向远处延伸着。这东西居然如此突兀和强势地出现在我曾经的世界里,让我始料未及!

我知道,生态保护和现代文明在很多情况下,是以一个矛盾体甚至是对立关系出现的。人类在地球上存在了这么多年,如何处理好发展与保护的关系,也已经提上了人类生死攸关的议事日程。可当这样的事实与自己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还是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触动。我曾经游走于三江源、祁连山、青海湖地区,为这里的生态保护鼓与呼。那里的生态固然与人类的未来有关,但于我始终未有切肤的感受。而如今,童年的世界就在自己的面前,那可是我童年全部的世界啊!它正在用一种方式在成长,却用另一种方式在加速崩塌,而我无力无能去改变。

这次的回乡是我若干次回乡中间隔时间最长的,也是感触最深的一次。也许是关注生态多年的职业使然,在如今生态文明占主流的时候回乡,我看到了原野的自我恢复,但也看到了生态面临着更大的、更隐性的危机。跟很多时候一样,我选择了沉默,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

家伯说,现在地里的虫子太多了,种点菜几乎喂了虫子了。我突然在想,人与自然一直在做着你进我退的博弈。早些年,村里人多的时候,这里果树成荫,土地井然,鸡犬相闻。那时,对面的山坡甚至山谷的坡地里,都有人们开发出来的土地,地里的庄稼和蔬菜绿肥红瘦,一片盎然。如今这里全回归野性,唯独剩下家伯窑洞附近的一点地了。很明显,这个时候人类处在野性的包围中,野性在身边肆意生长。当然,此时人处于劣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家伯一直坚持不肯用农药、化肥之类的东西,那些是人类掌握的绝对可以制胜自然的武器。就像曾经的原始社会阶段,人类与自然的博弈中始终是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当有一天枪出现后,形势发生了毫无悬念的变化。随后,科技不断发达,人类用绝对的姿态开始傲视自然,改造自然,甚至破坏自然。

当然,我知道家伯的坚守并不是一种自觉行为,他最朴素的想法,只是觉得自己吃的东西不能被农药和化肥污染,而没有自觉到拒绝化肥和农药是为了保护大自然。

家伯拒绝了所有儿女请他去城市生活的恳求,选择留在山里,选择了庵衣糙服、粗茶淡饭,把一堆的疑惑和不解留给了儿女。他每天劳作,很少见他休息。其实我知道,他是选择了那份自由、自在和恬淡。现代人为了城市物质的充裕和生活的便捷,宁可放弃自我,放弃生命的舒张和精神的自由,享受着物欲满足后的安逸,但却也忍受着精神的压抑和内心的不快乐。

我没有理由责怪那些坚决放弃山里艰苦生活搬出去住的村里人,我知道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矛盾体。越来越多的现代人不懂得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快乐,不懂得梭罗简约再简约的生活方式,却不断给自己累加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满足人们的虚荣心,可以在都市生活里给自己赢得地位、社会价值和存在感。于是,就努力去争夺,争抢来背在自己身上,并乐此不疲。为此,我们的社会环境和职业生态越来越变得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甚至出现了越来越难以想象的、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现象,人性的复杂在今天越来越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是,我们越来越不快乐,越来越压抑。当然,我们也很清楚怎样去寻找快乐,怎样可以找回快乐,那条回去的路一直就在那里。但是,我们谁也舍不得卸下身上好不容易争来的那些盔甲。拿起盔甲,丢掉精神的尊严和灵魂的自由。我们越来越牢地守着那些所谓的功名利禄,那些只能放置我们的躯壳却无法安放灵魂的房子、车子、职位、光环。

背着重重盔甲的我们在城市里步履沉重,内心压抑。于是,每次回乡,每次见到家伯,我就感觉浑身轻松,感到久违的亲切,内心逐渐安稳。为此,我有过无数次的幻想:放弃一切回到家伯身边,和他甘受孤寂,稼穑耕耘,终老山林,但那也只是幻想而已,过不了几天,暂时被我抛弃的那些没完没了的世俗牵绊,重新又跟我有了联结。

儿女们来了又走了,山里的天黑了又亮了,家伯依旧不慌不忙地劳作。每次别离他总是淡淡一笑,这笑里有对我们的牵挂,有对世俗碌碌的看淡,也有对我们越来越累、越来越不快乐的担忧和无奈。

一声“你走呀”,山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作者简介:葛文荣,笔名平人,青海的自然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副会长。著有《守望三江源》《重返自然》《湟鱼》等生态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