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10期|徐兴正:与滇池的这一切

徐兴正,1976年生于云南昭通。读书人,写作者。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供职云南省作家协会,现居昆明。
盘龙江
摩玛大厦大堂保安有时候会拦下我,我报上单位名称,他如果不记得这座写字楼上有这个单位,就会让我出示工作证,在工作证办下来之前,我只好使用身份证登记,放行,乘电梯上楼。我碰到不同的保安,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同一个人。一切正常。我不至于感到困扰,却多少有些迷茫。2007年夏天,我到摩玛大厦写字楼去。在摩玛大厦写字楼与一个办公场所建立工作关系,意味着昆明收留了我。这个办公场所不要求我每个工作日都去,好几天才有必要去一回。工作关系越是松散,昆明收留越是短暂,我的存在越是脆弱。
去这个办公场所几次之后,一天午后,其他人趴在工位上午休,有人转动脑袋调整姿势,有人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我不像之前那样打开一本书,无意间站到窗前。摩玛大厦下面的桃源广场看起来人很多,每个人也都很小。俯视造成了错觉。人很多是真实的,而很小则是虚假的。因为看不真切,我对继续看人没了兴趣。这才看清一条河流穿过了桃源广场。河堤经过了加工,用规整石头垒砌,种植树木和藤蔓。流水规矩。不可能看见水下泥沙,但可以想象它。泥沙肯定也不天然……河流名叫盘龙江。“盘龙江水流往何处?”那时,我只要想过这个问题,就会与滇池产生联系。
经过昆明城的所有河流都流往滇池,盘龙江是其中之一。
20世纪90年代,一个叫唐家正的人,创作过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在盘龙江上打捞垃圾。十多年后,我跑来昆明,在摩玛大厦窗前看到盘龙江,没有特意去弄清楚,唐家正当初打捞垃圾的行为艺术,发生在多长一段盘龙江上,是否包含这一段。如果专门查找过去新闻报道,或者寻找目击者,这肯定能弄清楚。可惜我不喜欢打听,对太多事情一知半解就停止了。后来确实想过,这件行为艺术作品是否指向滇池?但也只是想想,并没有想明白。如果指向滇池,为何不到滇池上去打捞垃圾呢?为什么就是盘龙江,而非流往滇池的其他任何一条城中之河?不过,如果一定要在城中之河打捞垃圾,创作这件行为艺术作品还是盘龙江最合适,其他很多河流河段被盖起来,成了暗河。
21世纪进入第二个十年,牛栏江水进入盘龙江。牛栏江—滇池补水工程在云南省沾益县修筑德泽水库,将牛栏江水蓄积起来。沿途修筑一百多公里长引水渠道,将牛栏江水引到昆明。又在昆明修筑一个瀑布群,牛栏江水结束落差、完成仪式后正式进入盘龙江。因为我的故乡就在牛栏江下游,所以非常熟悉它。作为昭通境内主要支流之一,牛栏江汇入金沙江,经过一百多公里流程,流出云南水富县,流入四川宜宾市,与岷江汇合,从此称为长江。基于这些事实,给滇池补水的,也就是长江水了。这种联系,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余光中的诗句,“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这不是一瓢长江水,不是一个象征和隐喻,江水源源不断涌来,十多年从未停歇。进入盘龙江的牛栏江水——长江水之于滇池,不仅是补给,而且也是清洗。
滇池被昆明污染,它不能再轻信盘龙江(以及其他城中之河),毕竟盘龙江也需要打捞垃圾(那件行为艺术作品)。在穷尽无数治理污染手段和办法之后,滇池又得重新信赖盘龙江,(其实是)信赖进入盘龙江的牛栏江水——长江水。希望时间(无论多么长久的时间)不要锈蚀这条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信赖链条。其实,除此之外,滇池要找到别的值得信赖之物,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西坝路
我之所以对盘龙江多少了解一点,并由盘龙江联系到滇池,是因为我在昆明待了下来。
后来,我从盘龙江边到了西坝路。因为第二个单位,地址在西坝路一个叫弥勒寺的地方。弥勒寺是一个地名,它也只剩这个地名了。
在此地上班这几年,我看到了改造西坝路。街道中间的西坝河成了暗河,头顶上路面贡献出来,西坝路变宽了。曾经西坝河边的柳树,一部分保留在绿化带中。河面不在了,河堤也就没有了,被保留下来的柳树总会显得那么一点突兀。不像那些桉树,早已根深蒂固,长得无拘无束,似乎从来就是、永远都是行道树。不过,可能是我想多了。
西坝河从篆塘沿西昌路流过来,流至西坝路,拐了一个直角弯。可以猜测,直角拐弯不是河流的弧度,而是街道的角度。在西昌路上那一段,好像叫篆塘河,早就成了暗河,而且在被盖住的河面之上跨过河堤建筑房屋。很多年里,这些房屋被用作乐器商铺,出售钢琴、吉他和古筝、葫芦丝,还有锣、鼓。乐器商铺经营时,各种乐器声音响起。那时,篆塘河一定也在暗中流动。这几年,那些跨过河堤的建筑被拆除了。接着被拆除的是篆塘河盖板,河段重见天日,混凝土浇筑的河堤边上又种上了柳树。秋天,柳树叶落到河面上。世界恢复了一些它天然的东西。落叶被河流带到西坝路那儿,不经任何犹豫,就一个直角拐弯进入暗河。
这个单位从西坝路旁迁址至滇池路旁三四年后,我们一家住到了西福路。西坝路穿过与之垂直的二环路,改称西福路。穿过的隧道,叫西华隧道。我们一家买下的二手房,离西华隧道很近。在这儿住了整整十年。我听到二环路上的车流声,哐嘡而过的是大卡车,呼啸而过的是小汽车。事实上,它们并没有那么重,也没有那么快。声音传到耳朵里,被烦躁地加重、放大了。唯有西坝河,只在暗中发出声响,不能被听到。其实,这十年间,再加上之前的几年,我完全忽视了西坝河。
我们居住的二手房,小区雨水不能正常排放,周边水泥路、柏油路烂成泥泞路。这环境糟糕到忍受不了,我与几位邻居沟通,一起去社区反映、求助。我这才发现,就像我忽视西坝河一样,社区也长时间没注意到这个小区。那时倒印象深刻,因为不久前,社区出资粉刷了楼房外墙,但也只粉刷了小区朝向二环路的那一面。社区接到通知,将有专车从二环路驶过,又旧又脏的楼房外墙难看,必须粉刷。就是这次,我在社区无意中了解到,西坝河这条暗河流至西华隧道,被抬高了,进入一个提灌站,在这个提灌站,河水被一分为二,一部分流进数百米之外的大观河,另一部分沿着西福路中间敞开的河道流淌,完成一段流程之后又是暗河。这一分为二并非均分,提灌站人为控制水量分配。最终都流进滇池。西福路一旁是我们旧小区,以及多个新小区,另一旁则是西华公园(西华隧道名字可能取自于它),里面湖水也可能来自西坝河。西福路上修建了一座人行天桥。桥墩早就浇筑好了,但到桥身搭建好,拖了好多年。我在桥上看过一次西福路中间的河道,那时几乎是一条枯河。平时在西福路上,河道被高出路面的河堤和河堤上的灌木丛完全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西坝路这个名字,当初肯定取自于滇池。这就意味着,西坝路曾经是滇池东岸。西坝路名字变旧,滇池远去。
当我们一家搬离西坝路,住到近华浦路之后,因为偶然,我在37楼阳台读到一本名为《沿河行》的书。这本书引用了《传道书》里的几句话:“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往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沿河行》之河,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沉下去的河流。这本书作者奥利维娅·莱恩沿着这条河流寻找的,未必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本人,很可能是这位女作家所在的那个世界,以及她已经不在了的这个世界。在阳台上,我看得见近处的草海,远处的西山。草海外、西山下就是滇池。我忽然意识到,近华浦路这个名字当初也取自于滇池。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近滇池。
沿着某条河流行走到滇池,这已经不太现实了。我一位朋友,诗人胡正刚,他曾经发过宏愿,打算用几年甚至十年时间,沿着流经昆明城每一条河流行走,一直走到滇池,记录下来,出版一部专著。我曾读过他沿着盘龙江行走、发表在《中国三峡》杂志的非虚构作品,也就是说,他至少沿着一条河流行走过了。但是,昆明城改变了盘龙江,如今,沿着这条河流无法抵达滇池。他略显神秘地问我是否知道,流经昆明城进入滇池的河流一共多少条?然后,不等我猜出一串数字,随即告诉了答案。答案更神秘,我却一点也不怀疑。他在云南省档案馆上班多年,只要愿意,就能见识档案里的滇池,认清每一条纸上的河流。但我不信他实现得了这一宏愿。我另一位朋友,诗人王单单,居住在宝象河旁,喜欢沿着那条河流行走。那也未必能直达滇池。
到滇池,沿着某条河流行走,曾经不失为一种重要方式,但既然已经走不通,它就不是唯一方式了。
海埂路
好几年时间,我经常骑一辆小牛牌城市青春款(价格最便宜)国标电动车,早上从昆明城西边来到南边,晚上原路返回。我居住的近华浦路在昆明城西边,上班的第三个单位在南边,相距二十公里左右。国标电动车马力小,限速低,非机动车道大都狭窄,且一百多处设置路障,再加上几十个地面变电箱妨碍,骑行极慢,一趟竟然要八十分钟以上。
一条海埂路,约占整个行程三分之一。
不过,我忽然留意这条路(或者说因这条路而醒悟),是一次偶然,听到同行陌生人等红灯时回电话,说他在老海埂路上,昆明口音。绿灯放行,在同一条路上,各骑行各的路。刻意看到路牌,我确认是叫海埂路。那么,昆明口音为什么加上一个老字呢?老,从前。从前海埂路。海,滇池。埂,边上。老海埂路,从前滇池边上的路。原来是这样啊。我来到昆明时间太晚,不清楚从前滇池。而说出老海埂路的昆明本地人,他自己或父辈、祖辈,多少知道一点从前滇池。现在如果时间倒流,我就等于骑行在从前滇池边上。不过,那时,还没有小牛牌和任何牌电动车。自行车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至少可以行走在滇池边上,就像沿着某条河流行走。总的来说,时光倒流是最不可能的。不过,昆明口音老海埂路还是打破了路牌上海埂路(蓝底白字)的僵局。就像划开了从前滇池水面(尽管现在它本身并不存在)。而真正打破的、划开的,其实是我对海埂路的浑然不觉、完全无感。忽然之间,我意识到,盘龙江也好,西坝河也好,大观河也好,从前你最多能沿着这些河流行走到滇池,而海埂路,却在从前滇池边上(比近华浦路近滇池还近)。
这是否算得上一个发现?
我上班的这第三个单位,原址在翠湖边,后来迁到宝象河边。过去在原址上班,一点也不远。可以确定,第一个单位也搬走了,因为我去摩玛大楼特意查看,在大堂没见到那个名称的指示牌。第二个单位曾经也从西坝路旁迁到滇池路旁。就连我自己,同样也搬过家。单位也好,家也好,都搬来搬去。尽管找不到任何理由和依据,事实却是,除了第一个单位不知道迁至何处,其他的,包括我现在居住的小区,倒不一定搬得越来越近,但与滇池关系越来越密切。这似乎意味着,昆明原本是、永远是滇池之城。
这些日常经历,也让我一再发现滇池。
边上
许多个甚至无数个滇池:档案里的滇池。纸上的滇池。盘龙江的滇池。牛栏江——长江的滇池。西坝河的滇池。大观河的滇池。宝象河的滇池。草海的滇池。翠湖的滇池。西山的滇池。圆通山的滇池。长虫山的滇池。东岸的滇池。西岸的滇池。南岸的滇池。北岸的滇池。渔户村的滇池。乌龙村的滇池。西山区的滇池。官渡区的滇池。晋宁区的滇池。呈贡区的滇池。过去的滇池。现在的滇池。未来的滇池。环保的滇池。物业的滇池。旅游的滇池。地产的滇池。旅馆的滇池。孙髯的滇池。郑和的滇池。费嘉的滇池。于坚的滇池。海男的滇池。雷平阳的滇池。半夏的滇池。胡正刚的滇池。王单单的滇池。王焱的滇池。李青青的滇池……
我想起史铁生的一句话:“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这句话似乎也适用于滇池。
朋友、诗人王单单来到昆明,时间比我晚十多年。他暂住呈贡区将近两年,骑一辆大马力非国标电动车,漫游过滇池边上几乎所有地方。我还十分陌生的滇池,他已经认识并且熟悉了。他驾车之后,曾在四五个午后,载我去了滇池边上不同的地方。其中包括滇池东岸,雷平阳在《东岸的黄昏》一文中写到过的地方。“大多数芦苇荡里的路都算不上是路,只是芦苇被人动过的痕迹暂时留了下来。也可以说是芦苇荡中隐藏的池塘提供给人们的一个个飘忽而又有迹可循的入口。当然,这些入口很少有人涉足,即使是猎奇心很重的人,也免不了会担心在风中摇摆不止的芦苇下面肯定有沼泽或者蛇类,而且,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诉求,谁愿意只身深入芦苇荡呢?日常生活中总有无数人们视而不见的渊薮,总有无数的渊薮貌似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它们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人们身边,可人们未必了解它们,而它们似乎也从来不会以渊薮的身份伤害人们。住在东岸上的人,谁不知道芦苇荡呢?”王单单可怜我自囚、自封、自闭,身在昆明,成天在单位、街上和家里打转,对滇池之大(岂止是大呢)一无所知,就把我带到滇池边上,增长一点见识。在他车上,我确实感受到自己是一座牢笼,这一生都在主动或被动地搬动它。在滇池东岸,我也看到了芦苇荡。在滇池边上,我还看到了一片汪洋,它几乎包含了一切。午后,晴朗,昆明天空确实蔚蓝。如此蔚蓝,唯有我曾经使用过很多年的昆明产绿叶牌蓝黑墨水对应得上。蔚蓝天空是大的,蓝黑墨水瓶却是小的。我(不惜蛮横专断地)用记忆抹平不同大小,最终剩下相同蔚蓝。天空通过万箭齐发的光线,将无边的蔚蓝散射到辽阔的水面,滇池幻化为一面浅蓝色镜子。一片汪洋,其实是一面镜像。芦苇荡收归这面镜像。王单单和他的车,还有我自己这座暂时搬来的牢笼,以及我们所在的滩涂(显得太大了),一切都收归这面镜像。虚无啊。我的心,曾经塞得满满的心,还有太多苦楚和悲伤没来得及塞进去的心,竟然一下子空下来。一无所有。但是,好像我恰好因为空无又可以重新装下一个世界了。
在旅馆房间,滇池给过我它边上的几个夜晚。这样的夜晚,忽然从我日复一日的生活浮出水面。而夜晚之所以能浮出,是因为滇池慷慨,铺开水面。恍惚之中,边上的旅馆漂浮在水面上,房间里的我也漂浮在水面上。这样的夜晚,也下过雨,大雨如注。雨水粗暴落下,坠入滇池深渊。雨水自高自大,不管不顾。那么,雨水里,边上的旅馆,房间里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不再寂静,不再枯燥,都是喧嚣,都是湿润。这样的夜晚,滇池水(也加上雨水)梦境一般蔓延、泛滥,我这个不通水性的男人,在旅馆房间甘愿被它淹没。
这样的夜晚少之又少。
多的是黄昏。
我推着一辆捷安特牌自行车乘坐货梯,从37楼下去,出了小区。经过近华浦路,转到大观路,路过大观公园大门。然后,沿草海边上骑自行车。通常是在黄昏。草海本身就是滇池的一部分,即使不是,我也不会存心要接近,因为我知道并且相信它就在那里,不可能跑掉。
黄昏属于滇池。
一些黄昏,孩子和我一起骑自行车。我们长时间沉默不语,偶尔议论一下滇池。孩子中止蹬自行车脚踏板,轮轴和链条发出清脆、响亮、明快的咔嗒声,他遭遇的苦楚和悲伤随着一声叹息有所消减,这时,我要么在前边慢下来等候,要么从后边快起来赶上。当我们并肩而行时,夜色恰好降临到两辆自行车之间,线条被无限拉长。接下来,我们推着或者拖着这根线条上的夜色骑自行车,滇池就在我们前面。到不是终点的终点,返回,滇池又在我们身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