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5期|康志刚:走进霞光的背影
父亲身体恢复得很快。
半个多月后不但行动自如,而且生活也能自理了。咳嗽的症状也明显减轻,只是偶尔才咳两声。
父亲很高兴,脸上开始有了笑模样。
“唉,都怪我,给你们添的麻烦!”
“怪你什么呀,爸?”大成不明白。
父亲叹息一声,说:“还怪什么?怪我早年抽烟呗,抽得那么厉害!”
“爸,别这么说,也许和吸烟关系不大!”大成安慰父亲,虽然他也明白老人得这个病和吸烟有很大关系。父亲患的是肺癌,已经接近晚期了,可他还是执意为父亲做了手术。他告诉父亲是早期,只要做了手术就没事了。
父亲不想再麻烦他们,住了一个多月就要回乡下老家。
大成不愿意让父亲走,可是看到媳妇瑞香那张疲倦和憔悴的脸,心里充满了矛盾。
“没事!有什么事呀?我自己能做饭,洗衣裳有洗衣机哩,反正也没重活儿!”也许看出了大成心里为难,父亲和蔼地笑着说。不等大成表态又补充道:“在咱老家,每天还可以和街坊们在胡同口上说会儿话,心里不麻烦,恢复得更快!”
大成只好说:“那好吧,到化疗时我回去接你!”
老家距离县城三十来里。当年大成在化肥厂上班时,最盼望的就是星期天,星期六下午一下班,他几乎第一个冲出车间,回宿舍脱掉工装,穿上外衣就赶忙朝外走,来到马路对面用石棉瓦搭建的停车棚,推出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便匆匆地朝城外赶。自行车是他来厂里上班时父亲给他买的,花了一百多块钱。
每一次回家,仿佛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不,也许就是父亲故意等他,只要一拐进那条长长的胡同,远远地,他就看到那张古铜色的脸。那张脸,在他拐进胡同后就绽出笑,他就是迎着这张笑脸赶过去的。在车间做工时他所期盼的,不就是父亲这张温暖的笑脸吗?这是他对整个老家的牵挂。自他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最初的记忆,母亲的影子是模糊的,父亲的这张笑脸包含了这个世界对他全部的爱。
再大些,他见到别的小伙伴都有妈妈,就问父亲:“爸爸,我妈妈呢?怎么总不见我妈妈呀?”父亲愣怔了片刻很快回答:“你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在那里住好久才回来!”于是他高兴了,我也有妈妈,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妈妈回来时会给我买许多好吃的!
但妈妈终究没有回来。后来他才明白,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一个美好又凄楚的梦!可他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在享受着比别人更充足更丰裕的父爱。
再后来,他无意中从小伙伴们口中得知,这个疼自己爱自己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回家后他问父亲,父亲的脸一下子黑了,大声说:“别听他们瞎咧咧,那是哄你耍哩!看我不打烂他们的屁股!”
后来大成虽然不敢再朝父亲提这个了,但心里升起了一团迷雾。就连关于母亲的话题,他也不敢再去触碰了。母亲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温馨的暖阳般的符号。他曾经试图从父亲望向他的目光里,窥视到有关母亲和他身世的一点蛛丝马迹,但他失望了,他只是发现父亲抽烟更厉害,尤其是晚上,趴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那一个个漫漫长夜父亲就是这样度过的,直到前些年才抽得少了。
后来,大成听人对父亲说:“你怎么不去找找那个老钱呀,让他给你在城里随便安排个工作,总比在村里种地强吧?”
父亲淡然一笑:“嗨,老钱呀,我可了解他,他才不管咱哩!”
于是人们就替父亲惋惜,说老钱在县里当那么大的官,当年你们关系那么好,这点面子他应该给。父亲用力摇摇头:“我张不开口呀,再说老钱也不是那种人!”
大成不知道老钱是谁,就问父亲,父亲说:“他就是我时常给你讲的那个钱大胆呀!你得叫他钱大伯!”
啊!就是那个“钱大胆”!
那是一个让大成格外着迷的传奇。每每在电影上看到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画面,他就想到了那个似乎只存在于父亲讲述中的英雄大伯;看到锄奸的情节,他也想到那个极富传奇色彩的钱大伯!尤其是看电影《小兵张嘎》,他就将那个智勇双全的罗金宝和钱大伯画上等号。
就是在父亲的讲述里,他知道了当年他们家是八路军的堡垒户,掩护过许多受伤的八路军和地下党。钱大伯,当时是县大队锄奸队队长,在这一带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一天晚上,他和几位地下党正在他们家商量如何救助困难户度春荒时,敌人突然将村子包围了。钱大伯掩护着几位同志跳墙离开,自己要逃离时已经来不及了,敌人把每个路口都堵住了。钱大伯拎着手枪要冲出去,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连累房东。这时奶奶从屋里赶出来,将刚趴上墙头的钱大伯一把扯下来,拉他来到西屋。西屋是奶奶平时纱棉线的屋子,奶奶移开炕上的纺车,掀起炕席,露出一个洞,让钱大伯藏进去,然后再将席子铺好,把纺车放回原位。果然,鬼子屋里屋外搜了个遍,就是没有注意这里。这个炕洞是奶奶和爷爷刚挖的,想不到这天就派上了大用场。
父亲告诉大成:“解放后,你奶奶得了绝症,那时你钱大伯已经在县里任职,就把你奶奶接到了省医院,他专门叮嘱医生,这是革命的老妈妈,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掩护地下党,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老人家的病治好!虽说医院用了最好的药,出院后你钱大伯又自己花钱给你奶奶买药,但两年后她还是走了。在那个年代,你奶奶能活两年多已经非常不错了。唉,你钱大伯仁义呀!”
这个被父亲格外敬重的“钱大伯”,在大成的记忆里却从未来过他们家,因为奶奶离世时他还没有出生。但他对钱大伯却有一点朦胧的记忆。似乎是在梦中,父亲带他来到了一间屋子,屋子很大,里面好像还有其他人,后来都退了出去。他记不清钱大伯的模样了,只记得他身材高大魁伟,说话嗓音洪亮。钱大伯一把抱起他,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脸上的胡茬子扎疼了他,他却不敢吱声。然后钱大伯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用草纸包的江米条塞给他。那是他第一次吃江米条,感觉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长大后他喜欢吃江米条,完全和这个记忆有关。他记不得当时父亲和钱大伯都谈了些什么,但钱大伯说的一句话,却让他牢牢地记住了。钱大伯对父亲说:“以后,你不要再带大成来见我!”
他不明白钱大伯为什么这么说。长大后每每想起,还是想不明白。父亲每年都要利用进城的机会,顺便去看望钱大伯,但从不让大成去。
直到大成在部队上转了志愿兵,面临转业分配时,父亲才带他去找钱大伯。据说,钱大伯马上就要退居二线了,也许就因为这个父亲才来求钱大伯帮忙。这个曾经威震四方的老英雄,此时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一道道的皱纹,个子也没有大成记忆中的高大,但嗓门依然洪亮。
当父亲说明了来意,钱大伯顿时沉下脸来,责备父亲:“化肥厂不是也挺好呀?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我不能开这个口子!”
父亲脸上现出尴尬,但还是努力地笑了笑:“去不了机关,那就让大成去电子元件厂吧,那厂子好哇,挣得也多,你只要打个招呼——”
钱大伯把大手一挥打断了父亲的话:“兄弟,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呀?还是那句话,必须服从县里分配!唉,知足吧,孩子有个工作就不赖了!”
那天,钱大伯的态度让大成很不理解,他甚至还怀疑父亲平时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奶奶可是钱大伯的救命恩人呀,如今当县长了,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呢?钱大伯送他和父亲下楼,在大门口告别后,走出老远,他扭头往后瞅了一眼,看见钱大伯还站在那里。忽然,他从钱大伯眼里发现了一丝泪光,一丝闪烁的泪光,像夕照下粼粼的波光。但父亲一直没有回头。
“唉,这个老钱呀,还是这么耿直,一点没变!”回到家,父亲半是抱怨,半是感叹。当他将手伸进口袋掏烟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成问父亲笑什么,父亲手里拿着一卷钞票,朝大成抖了抖,然后无奈地摇摇头:“看这个钱大胆,我一点都没察觉到他是怎么塞进去的!怪不得当年敌人怕他,咱自己人又都敬服他!你说,都多少年不打仗了,他还这么厉害,嗨,道行深呀!”
父亲就用这几百块钱,给大成买了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又给他买了台双喇叭收录机,剩下的买了一身新时兴的茄克衣服,说是要让他体体面面地去化肥厂上班。
这个“钱大伯”在大成心中却越发的神秘起来,甚至和他那些传奇经历一样神秘……
这天,大成在老家院里坐了许久,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院里玩耍的情景,似乎又听到了父亲喊他吃饭的声音:“成子,成子,快回来吃饭呀!”
这个声音,这个让他感到无比亲切的声音,多年来一直存储于他记忆的最深处。
可眼前的老人和他记忆中的却大相径庭:那么黑,瘦,而且个子也没有他记忆中的高大。可是,这就是含辛茹苦把自己抚养大的父亲啊!
他不是你的亲父亲!
当这个想法再次跳出来时,他像遭到电击一般全身痉挛了一下。这么多年,这个想法有时就会冷不丁跳出来,却又被他压抑住。
有一次,他和瑞香为儿子中考发生争执,瑞香一急就脱口说出:“你,你不定是哪儿的野种哩!”就为这句话,大成打了瑞香。瑞香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父母狠狠地批评了她,此后瑞香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今天,他看着憔悴瘦弱的父亲,心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滋味。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这么亲呢?他的亲父亲到底是谁呢?还有母亲,母亲是怎样一个女人?这时他似乎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肉体竟然和一个女人有关。这个想法多么荒唐可笑啊,但他又的确是这么想的。因为和他的生命联系最紧密的,唯有面前这个老人!
从老家回来,他和瑞香又进入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自从厂子解散后,他在衡山市场租了个门市卖卫生洁具,瑞香在一家公司上班,平时两人各忙各的,只有晚上才能见面。
他的生意还不错,一忙起来又像平时一样了。只是每个星期,他都开车把父亲接来去医院化疗一次。
有一段时间父亲恢复得不错,不但体重增加了,脸上也有了一层血色。从前每顿饭只能喝一小碗米粥,吃半块馒头,如今能喝一大碗,吃一个整馒头了。吃包子,有时能吃俩。这个变化让大成非常高兴,他甚至相信父亲的病会痊愈的。
他们居住的是平房,位于古城东南角。顺着巷子一直朝南走,顶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南面是一大片菜地,低于路面有一米多;菜地西南方就是广惠寺,里面那座造型优美的华塔清晰可见。从路口再往西走,就到了历史文化街区。
早在几十年前,城南的滹沱河还没有断流时,这里属于湿地,种水稻和芦苇。这一大片菜地,当年就是一个大苇塘。
晚饭后,大成时常来这里散步。望着那绿油油的菜地,他禁不住就想,怎么这么巧,自己就住到了这里?也许,冥冥之中让他和那个钱大伯发生联系吧。不,是那个钱大伯,在以一种特殊方式走进他和父亲的生活的。平时父亲时常念叨那个钱大伯,钱大伯似乎成了父亲生命里的一部分。那年,当听说他在华塔北面买了房子时,父亲眼里顿时放出光:“哎呀,当年你钱大伯就在那里打死过一个叛徒!”
正是在父亲的讲述里,大成的眼前幻化出一个久远的画面。这是穿越历史时空的一个传奇,钱大伯锄掉的不是一般人,是刚叛变投敌的一位地下党负责人——刘五子。这家伙掌握着许多地下党的情况,上级命令锄奸队尽快将其干掉!
正值秋天,一个不冷不热的好季节。日子还是日子,日子需要安宁,这是老百姓的期许,也是打着“大东亚共荣”这个幌子的侵略者所需要的所谓“太平”。不知何时,常山古城的戏园子里又传出铿锵的锣鼓声,还有胡琴或婉转或激昂的伊呀鸣响。
这天晚上演出的是《武家坡》,“正光剧社”的拿手戏。正光剧社也叫“二簧学”,1926年成立的京戏班子,在常山城绝对数得上头牌。日本人要提拔刘五子任伪军队长,他大前天去石门市受训,傍晚才赶回来。日本人为了笼络住他,给他安排了一个唱梆子戏的女孩子。刘五子哪还有心思看戏——正是锄奸队行动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锄奸队是白天潜入城里的,一直在老马家猫着。老马在戏园子门前摆摊卖瓜子,地下党从敌人内部获得的情报,就是由他传送出来的。
父亲说,这也是一场戏,一场由你钱大伯自导自演的锄奸戏。
看时机到了,老马悄悄地离开戏园子来到刘五子家。老马告诉刘五子,上级要他开个紧急会,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马上去!
刘五子还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地下党不知道他叛变的情况。他正要脱衣上床,自然不大情愿,可是又不好回绝。钱大伯和他的队友们就候在华塔东侧的这片苇塘里,这里就成了叛徒的葬身之地。为了不暴露身份,过了一会儿老马又返回去,对那女孩子说:“唉,黑灯瞎火的,苇坑里又湿又滑,五子上岸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还挺厉害,别人不方便来,咱俩过去把他搀回来吧!”那女孩子也没多想,跟着老马来到了苇塘。钱大伯见她年纪轻轻,又是无辜的,便心生怜惜,告诫她:“我们不害你!但是,你不要向日本人告密!快跑吧,最好离开常山城!记住,好好珍惜你那副好嗓子,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那女孩子早吓得浑身哆嗦,谢过了钱大伯,便连夜逃离了常山城。
大成问父亲:“那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父亲说:“解放后她就从外地赶回来,在咱常山县组建了河北梆子剧团,带了好多徒弟,要不是她呀,咱县的梆子戏也没那么红火!那些年,她带着剧团经常下乡为老百姓演出。我见过好几次,嘿,人长得真是俊气,戏唱得也不赖!后来还唱过新戏,我记得唱过《小二黑结婚》《白毛女》,好几出呢!听说,她感激你钱大伯当年的救命之恩,专程去县里拜望他,一见面跪下就磕头!后来你钱大伯经常看她的戏……”
当然,这只是钱大伯众多锄奸故事中的一个。想不到,几十年后,大成却住到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只是当年的苇塘变成了菜地。地形没变,还是个坑洼处。
记得在前些年,他终于忍不住,向父亲追问自己的身世。这一次父亲才说了。
父亲说:“你是你钱大伯从城里戏园子后面捡的!那天晚上他看戏出来,听到有小孩子啼哭,走过去,看到一个斗篷,哭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他就把孩子抱回家了。因为我和你妈一直没有生养,就送给了咱家!那就是你!”
他问父亲:“那我妈呢?后来我妈去了哪里?”
父亲低下头,好半天没有吭声,脸色阴沉得像带雨的云彩。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唉,也不能全怨你妈!当时你才三周多吧,那年你妈身体不好,不知为什么,你天天晚上都啼哭。你哭,你妈也哭。那天,她就抱怨我不该收养你,都是你钱大伯给咱家找的麻烦!我恼她说这种没道理的话,更容不得她说你钱大伯半点不是,就伸手打了她,下手还特别狠……唉!后来,后悔也晚了……”
说到这里父亲便停住了,仰起脸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圈也开始泛红。
父亲说:“我为什么打她?你,你钱大伯还是咱家的恩人,他救过你奶奶的命!那年日本人来咱村扫荡,你钱大伯得到信儿后就带着锄奸队火速赶来,指挥着人们往村外跑。你爷爷光顾我了,忘了你奶奶,你奶奶是裹脚,跑不快,落在了后面,这时都听到日本人的马蹄声了,你钱大伯让其他人掩护乡亲们转移,他又跑回村里,愣是把你奶奶背了出来。刚钻进高粱地,敌人就进了村……”
“啊,原来是这样!”大成惊讶地望着父亲,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个钱大伯在父亲心中一直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
大成还想再继续询问,他有许多疑问,关于钱大伯,关于那个抛下父亲和自己的女人,不,她也曾经是自己的母亲……但望着因为回忆往事而一脸痛苦与懊悔的父亲,还有父亲眼里闪动的泪光,他不忍 再问下去了。他脑海里浑沌一片,似乎置身于一团雾气之中。
后来,他又怀疑起父亲关于自己身世的说法。他觉得父亲向他隐瞒了事实与真相,不然父亲应该在钱大伯生前让他去看望的。他每次提出来,父亲总说:“咱不能打扰你钱大伯,他那么忙!”
这时一个声音又质问他:“你还想怎么样呢?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就不能说明白!有的事,还是不明白的好!”
这样说来,父亲是故意不说明白的。也许,父亲一定有什么隐情吧……
一年多之后,父亲的状况便急转直下,每顿连半碗饭也吃不下了,不但咳嗽得厉害,胸部也开始隐隐作疼,人也快速地消瘦下去。
大夫看了检查结果,对大成说:“能生存一年多已经很不错了,老人体格好哇!唉,好好尽尽孝吧!”
大成把门市交给了一直给他帮工的小马,回老家一心一意地照料父亲。他要陪伴父亲度过最后的生命时光。
父亲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
大成从父亲的眼神中,感到父亲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父亲是要告诉自己真实的身世吗?这也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但父亲依然没有说,这一次他一定要解开这个多年的疑问。
“爸爸,你告诉我,我真是钱大伯捡来的?”他故作镇静,心却高高地悬了起来。
“哎,那还有假呀!”父亲扫了他一眼,但很快就扭转了脸。
可大成还是从父亲那躲闪的目光里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从中能看出父亲内心的挣扎。看来那个秘密要被父亲带走,成为永远的秘密。他决定不再难为父亲,也许这样更好!
父亲是在初夏时节离开这个世界的。
临终时父亲一直盯着大成,目光里有不舍,更有无尽的慈爱。他要把自己最后的那份仁爱与关切,通过他的目光再次传递给他的儿子,只有这样,他走得才安然无忧。
大成自然读懂了父亲目光里满含的深意。他发现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不,是想嘱咐他什么吧,他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似乎这样才能挽留住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父亲!
“爸爸,你要说什么呀?爸爸,你说吧,我听着哩!爸爸——”他眼里含着泪水,将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巴。
“成子,我,我一直隐瞒了你这么多年,你,你,你其实就是钱大哥的亲儿子,是他家老三……是他,让我一定向你保密,更不要去见他……他这样做都是为我好呀!”
啊,那个钱大伯,那个传奇人物钱大伯,原来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在这一刻,大成突然理解了父亲。难怪,直到钱大伯去世,父亲才让他去见了钱大伯一面。那时的钱大伯已经静静地躺到了灵床上。别人都鞠躬,父亲让他给钱大伯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那双慈祥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慢慢地,那多皱的眼皮闭合上了。几乎同时,额头上那深深的盈满岁月苍桑的皱纹,也渐渐地消失了,变得平展了,一如他刚来到这个世上时,泛出一抹婴儿般的圣洁的光泽……
“爸爸,爸爸——”大成噗嗵一声,跪在了屋地上,跪到了父亲 面前。他的手,还紧紧地握着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还在试图拉回父
亲……
大成给父亲烧“一七”纸时,身边麦田里探出几串淡红色的喇叭花,匍匐在黄土地上,悄悄地喷吐着袭人的幽香。
大成凝视着黄褐色的坟头,耳边又回响起父亲亲切的声音:
“成子,来呀,爸爸给你在麦地里捉了只鹌鹑!”
“成子,我给你逮了个马螂(蜻蜓),你用线儿拴住耍吧!”
……
这是他们家的责任田,前些年父亲租给了别人,只留下一小块用来种菜。大成每次从老家拿回去的还带有泥土腥气的青菜,就是父亲给他现摘的。父亲最终又回归到了这块洒过他无数汗水的田地里。
“爸爸,我成天忙生意,没有好好陪你,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待这么多年……你把你一生的爱都给了我,可是,我还给你的却很少,很少……我太自私了,爸爸——”大成在心里喃喃自语。
大成想起,小时候冬天的晚上,他时常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父亲就紧紧地搂住他,说:“成子,别怕,那是猫头鹰叫哩!”在父亲温暖的怀里,他很快又进入了梦乡,而且睡得那么深沉和香甜。
西面远山巍峨高大的影子,在他的泪水里渐渐模糊了,模糊成了一团凝重的连天接地的黛青色。
“老人说的不是实情,他就是我的亲父亲!”
他多么希望父亲说的是假的,是父亲在哄他。那个把一生的爱都给了他的男人,那个已悄然离开这个世界的男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