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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11期|冯与瑞:假如我篡改所经历的
来源:《上海文学》2025年第11期 | 冯与瑞  2025年11月10日07:03

不会有人反对

来一杯乌鸦黑的黑咖啡

不是为了醒来,是阻止睡去

1

没有什么能把记忆与其他时刻区分开,有人这样说过,我的理解是,记忆被时间的河水淹没了。那人又说,只有事后借助创伤的遗痕,才能辨认出记忆。他说得对,创伤是我们活着的标识之一,却占据着那么多记忆。至少对那些受过伤的人是这样的。

我定居过的城市里都有一条河。

起初没觉得这些河与我有何相干,后来也没有。它们就像我无数次走过的街道,它们是它们,我是我,你能跟一条河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不是我喜欢有河流的城市,才去了那里,是我到哪里,哪里都有一条河。

拉萨。

拉萨的那条河叫拉萨河。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住在拉萨河附近。从家出门走路两分钟左右就到河边,我沿着这条河走路上班。最开始是去一所学校,后来是去一家报社,我在拉萨的工作单位都在沿着这条河可以抵达的地方。

顺着拉萨河走去上班,顺着它走路回家,河水轻涌,涌进脑海的已不是赚钱糊口的事。工作上没有压力也没有挑战,但生活中我已经面对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

拉萨河河边,是一条双向车道的马路。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信号灯很少。经常有牧民在这条马路上,把过马路这件简单的事搞得惊心动魄。他们准备横穿马路时,先左右观看,看见远处驶来的汽车便停下。但他们对距离的判断不准确,停下等待汽车时,他们觉得时间过得好慢,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误判——车离他们其实很远,车与他们的距离允许他们跑过去,甚至慢慢走过去。于是,他们决定起跑,但车已经很近了。再次误判的结果通常有两种:传来紧急的刹车声,他们跑过马路;或者,伴随刺耳的刹车声,他们转身往回跑。

一个午后,大约是三点前,那是我午休过后走路去上班的时间。路上我看见一个藏族大妈在吉普车紧急停下后,跑回到她起跑的地方。司机探出身子喊她:你怎么回事?!

她拍拍自己的藏袍,用奇怪但可爱的汉语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是怎么回事?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是个怎么回事?你还我说怎么回事!

那是七月的夏天,太阳照在清冽的拉萨河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看着吉普车开走了,藏族大妈跑过马路,走近我。她对我说着藏语,然后停住脚步,拍拍我的头,用汉语说:帽子!帽子要有的噻。然后她指指太阳,又指指自己头上的草帽。

我笑着点头,用藏语说谢谢。这是我唯一会说的藏语。

上班的路上,拉萨河在我的右边流淌,它的清凉一次又一次掠过我的右臂和右边半个身子。我的左边和我左边的街道,街道之外的房屋,房屋之外的远山,远山上的布达拉宫,似乎都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观:那里虚无得有些飘渺,仿佛眨眼间会消隐而去,不留痕迹,只留下半个右边的我和清冽的拉萨河。

而河水正要带走我……

有时,我得停住脚步,我的身体,或者说半个右边的身体已经和上了河水流淌的节奏,挣脱着我,要变成河水的一部分,离我而去。最后有一个念头拦住这半个挣扎的身体:你的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去了,他们老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们?

人告诉自己不能死,最有效的理由是想想父母,想想孩子。生命的川流,生生不息。

2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我站在施普雷河①上的一座铁桥上,背朝夕阳最后的金黄,看着河水自东向西默默流淌。河水像从眼前流向了我的身后,从现在流向了过去,那一刻里,我想到了拉萨河。

我曾希望那条河提前带走我的生命。

我站在施普雷河上,那个念头之后,生命又延续了十多年。从那一刻再到当下,我已经从施普雷河回到家乡的浑河,这中间又过去了二十年。

此时回眸,河水在我想象的视野中连成一片,变成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并没有因此变得湍急,河水依旧,微波荡漾,最关键的是——你在,你不再在。

前一个果带你走进下一个因;你在,即使上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也不妨碍面对下一个问题,因为时间会帮助你承受你无法承受的一切!可惜,从前,并不知晓。

你不再在,这个结局也要带人走入下一个因,但不再是今世。如果我们相信时间,但无法把一切交给时间,这便是今世无解的困境。

我看着S走过来,沐浴着夕阳的余晖。S年轻的模样在那个瞬间里向我展示了他的晚年。

我还没带S去见我的父母,我用分手阻止那一天。他说,我们没有理由分手,即使我们不合适共同生活,也需要经过共同生活的验证,这之前,我们没有理由分手!

S的话语在回忆中仍有令人心动的魅力,虽然它只是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们带来美好的结局。但它动听,变成了一句诗飞离了我们的生活。

我和S坐在一个咖啡馆的前院里,从那里看不见施普雷河,但这条河就在很近的地方,屏住呼吸我们能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他缓慢地说着德语,担心说快了我听不懂。他努力挑选早已遗忘的基础词汇,像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也像一个刚恢复语言能力的病人。

六岁时,S跟动物园的一只狮子合影。

狮子没在笼子里,安然地和他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不,狮子是站在长椅边,幼小的S坐在长椅上,一只手放在狮子身上。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柏林动物园的一个赚钱的生意。

S眯着眼睛看镜头,恐惧却从他微张的嘴里飘出来,他“放在”狮子背上的那只小手,其实是悬在狮子背上一毫米的地方。我看这张照片时,曾经想过,狮子能否感觉到有小手在那里发抖。S脸上的表情,让人联想,他前面的人——他母亲或者别的什么人,在对他说,别怕,这个狮子不咬人。

这个六岁的男孩眯着眼儿,苦笑。他的表情在说,我怕,我怕狮子咬人。他是对的,人应该害怕可以吃我们的动物,无论它们在怎样的状态下。这个孩子脸上的恐惧被大人忽略了,但是,这个“我怕”的表情并没从这个男孩脸上褪去——它偶尔就在那里,出现得毫无缘由。他越放松越镇定,那表情越真切,仿佛在说,我不害怕,我害怕。

3

我不止一次想象过拉萨河的源头——唐古拉山。

我永远也去不了那里,心里也很清楚,这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所以,这座雄伟的雪山在我的想象中有了一种抽象的亲近,山顶的积雪和冰川也有了永恒的意味。被这样的感觉萦绕着,像被时间萦绕,既抽象又具体——时间在,生命在。

拉萨河的上游带走了我的朋友,在她对生活充满向往时。我在这条河的下游,凝视河水时,想到了尼采说的深渊。我不确定,河水是否也在凝视我,但河水需要一座目光的桥梁。

我在哪里?

在目光的源头,还是目光的尽头,此时此刻都不再是问题。如果可以忽略身体,目光便有了时间的属性,没有开头没有结束,只有游荡。

河水中当年的我,苍白哀伤满脸琐碎的细纹,因为缺水因为缺觉因为缺爱,那张脸在水中枯萎。

河水中当年的朋友,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声重叠落入流水。她双手拉着白围巾向后仰头,飘扬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宣告着生命的权利。她因为爱结婚。因为爱离婚。因为爱复婚……

爱,不指向一个爱人,不指向一个男人,不指向一个女人,这时,爱便永恒了。

河水中传来牧女们悠远低回的歌声,时而奔放明朗,像璀璨的星星;时而婉转忧伤,如风吹草低……河水混合歌声和她的灵魂,在我独自一人时,偶尔飘过来,让我听见她情感历程中的每一次激越和每一次叹息。但它们脱离了具体的事件,寄托在歌声中河水中,伴随但不介入。

每个人都将独自飘落。孤独的人将永远孤独。目光似乎徒劳地返回,但重新返回的目光一定看到了另外的可能,不然哪来我这篇文字的灵感?!

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可以重组,假如你有了新的体验。

4

我曾写过一篇小说,暗示拉萨是一个我无法走进的城市。

那里熟悉的邻人熟悉的院子熟悉的大街小巷,都愈加熟悉,但同时也愈加陌生。以至于我偶尔能看见另一个生活在那里的自己——夏天的早晨,在院子里的水池前刷牙,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雪山;然后另有一个自己,看见我看见一个刷牙的女人在看雪山。

那时,我没在我的时间里。

我在哪儿呢?

我看着那个年轻又苍老的女人,默默地走下嘎嘎作响的木楼梯。我和她都应该记得那楼梯过于粗重的扶手,仿佛随时会有一头大象从后面跟上来,惊慌中需要的扶手必须粗重结实。

夏天,房门敞开着,下楼梯必须经过一些邻居敞开的房门。人们站在门帘后面,从门帘中间的缝隙偷看这个女人。他们都听见了刚才巨大的声响,这个女人也被那声巨响震动了,似乎忘记了巨响是哪里发出的,是什么发出的。

她走过院子,院子里一棵树也没有,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立刻晒得她的头顶发疼。院子不大,她走了很久,途中她还想起提醒她戴帽子的那个藏区老妇人。她走得不慢,院子也不大,但却走了太久了……那段路在她心底,也许至今还没走完。

在院子中,我看见一个男人和这个苍老的年轻女人的身形叠合起来。那个男人是希斯克里夫②,她周围的藏式木楼也变成了荒凉的庄园。

她拿起收发室的电话,她找到了要找的人。她说,下午,我不能过去了,很抱歉。

你开玩笑吗?对方轻松友好地询问,对方说,我们是为你开欢送会,你不来,怎么开?!

她放下了电话,忽然间忘记了一切。该记住的似乎都忘记了。她被一种魔力攫取了,仿佛从希斯克里夫手里接过了一个东西,虚弱的身体被复仇的激情充盈了:她要把今天发生的塞进那个人的嘴里!

她在街上游荡。

很多年后,她必须变成另一个人,才能忆起这段时光。当时,她在别人的时间里。她看着自己,在街上游荡的自己也看着自己,两个甚至更多个自己,她们互相反映,互相吞噬,最后都变成了影子。

大昭寺广场上围了很多人,牧民汉子们在跳锅庄舞。他们弯曲双腿,左右摇晃,翻滚,自由得像一个物件。在欢快的音乐中,人们不自觉地开始抖动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汉人,她的身体锈住了,再也不能把自己舞成一个物件,像一个自由的轮胎,脱离了汽车脱离了行程,疯狂地跳跃,随时可以撞上什么,让自己停下来,或者让自己粉碎。

——这就是那个时间里的她,苍老的年轻女子,锈住了。

5

很多年以后,她回到浑河边,她出生的地方。

浑河是这个城市的一条大河,浑河像是在暗示浑浊的河水,其实,这是河的名字。她小时候,这条河很浊很臭,直到她长大离开,这条河一直都是这样。

她再回来时,河水清澈了,不臭了。但它仍叫浑河。

她在河边买了房子,搬进去之前,洗刷了房子,也想洗刷自己——把心里的很多东西拿出来,留在门外。没想到仇恨比污点更难洗刷。她记得一个朋友写过的一个复仇故事,她曾经跟作者讨论过这个故事,她觉得作者不该写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令人窒息。故事写了一个复仇者,复仇充盈到他生活的每一条经纬。他的一切都围绕着准备复仇这个核心点,甚至他旅游也只去仇人可能去过的地方。几十年他一直在追踪他的仇人,在他步入知天命的年纪,终于找到了仇人。他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仇人时,心里甚至充满了爱。为了复仇,他单身,几乎从未爱过任何人。看着他的仇人走出他视线的那一刻,他很伤感:这个比他年长几岁的仇人,是这些年里他最亲近的人。

明天,就可以去杀了他。

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复仇;而是,这个仇人浪费了他的人生;这仿佛是旧恨上的新仇。

……

我不忍心继续写出故事的结局,但结局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是的,他的仇人自杀了。他的仇人在他到达之前的夜里自杀了。

复仇者是人群中极罕见的少数,因为时间反对他们的行为。凡是时间反对的,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大家都怕因此毁了这一辈子。时间让一切都失去原来的样子,假如爱不再是爱,恨也不再是恨。为什么还要报复那个伤害过我的人?他(她)伤害的时候难道没伤害自己吗?!伤害者其实比被伤害者付出的更多,只不过双方都不知道而已。

真的还有无法原谅的事情么?

一切都是感觉。

而感觉应该是不跟别人发生关系的私密体验。

我尴尬地笑笑,摸摸身上一个部位,过去那个地方总是鼓胀胀的,因为住着一个希斯克里夫。现在,那里瘪了下去,希斯克里夫走了。

在回忆中,过去重新发生了一遍。

那个午后,我经过门帘后面诸多注视的目光,横穿院子去打电话时的哀伤和愤怒,可以正式改写为无所谓,改写为一种搞笑——我不去,你们也可以欢送我,是不是?

那个当时强迫我去打电话的人,不许我参加为我举办的欢送会的那个人,他比我更难受啊。如果说当时我被仇恨攫取了,他已经被疯狂淹没了。为什么要恨他?他比我更惨,是不是?

时间捞起我,回到岸上。我刚刚听见自己的哈哈大笑,时间过去了几十年,这笑声经历了漫长的旅程,终于到达了我的嘴里,让我笑了出去。

6

红色羊绒套装的短裙,腰围两尺两寸。我拿到裁缝那里,她说,没有余份加肥了……我忽然想起了M。

婚姻登记处在一座古老的小别墅里,别墅在施普雷河附近的小街上,顺着这条街步行两三分钟就可以站在河边了。

又是河,河水川流不息。曾经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总在河边坐着》,这个题目是一句电影台词的前半句。那句台词说,总在河边坐着,就会看见仇人的尸体漂过来……

我穿着这套红色的羊绒套装,手握一束由各种素雅小花绑成的花束,等待婚姻登记处的大门再次敞开,里面有一对新婚夫妇正在履行结婚登记手续。

一月很冷,我在红色套装外面穿了一件一个阿姨送的貂皮大衣。那是我唯一一次穿貂皮,很暖很沉。后来,貂皮大衣送人了,害怕穿上它,环保人士会朝我身上喷口水。

在我即将变成他人之妻前,M笑眯眯地走过来。他说,恭喜你,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里面那对新人还没结束。有人说。

我说,晚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你结婚。

M说,也可以是我结婚。

我们都笑了,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说,你也可以跟我结婚,跟谁结婚都一样。

跟你结婚?你看你穿的衣服!

M穿着一件笨重的机车夹克,他说,我马上回家换上正装,来回不到一个小时,你等我一下就可以。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M问我,你为什么跟S结婚?

我说,他是一个好人。

M说,我也是一个好人。没有人是坏人。

这时,要跟我结婚的那个好人,从里面出来,示意我们可以进去了。他刚说完,里面的人涌了出来,穿礼服的新娘和穿燕尾服的新郎在人们的簇拥下,都用一只手护着脸,挡着朋友们撒向他们的大米。

新郎的另一只手搂着新娘的腰,新娘的另一只手拿着花束。不知为什么,这个画面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孤零零地在那里,无法与任何事发生联系。

我们开始往里去,M站在最后,我回头看看M,他笑着看我,仿佛在说,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笑了,轻松地跑进去……在我那时的认知下,M是无害的疯子。M之前,我还认识另外两个这样的疯子,他们认识一个女人七天便结婚了。其中一对七年后离婚了,另外一对现在庆祝金婚了吧。

新婚夫妇坐在公证员对面,听他说类似牧师说的那些话,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像在密谋一个事关重大的行动。最后行动双方签字,交给公证员。我还记得那个半秃顶的中年公证员,接过我们的签字时面带微笑,尽量不对婚姻表达出个人的倾向。

签字时我郑重地看了一眼身边的S,新娘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待这个身边人,白头偕老。

……

三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这一切,泪水不知不觉湿润了双目。

身边人早已变成了路人。但他又不同于路人——你永远能在人群中认出他。他带着无法磨损的特征在世上的某一条河边,某一条街上,某一个角落,当年没有遵守的誓言,抛开任何理由任何借口,还在那里!无论双方,谁,做了什么,无论对错,看见他,你的心会先于你去招呼——嗨,兄弟!

嗨,兄弟……让我们拥抱一下!

记忆中的M,仍然站在那里微笑,那是我此生最浪漫的时刻,因为当时把它当成玩笑了,至今它仍完好无损,也许会永远停留在那一刻里。错过M,错过一个人,才能成全这样的浪漫。假如我可以重新选择,我仍会选择错过。

因为……

执手相依,一起走过岁月,无论长久,无论得失,在回忆中留下的是生命的感觉。

现在的活着,燃烧着过去的生命。

7

X找到了那种感觉。

X画了跟着我穿过院子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好像是我背后的一个枪口,假如我不打电话,就会死在这把不存在的枪下。

当时的阳光应该照在我们的后脑,因为我没有阳光直射刺眼的记忆了。我们的脸因为逆光应该是暗黑的,但X把那个男人的脸画成了绿色。那幅画刚开始画的时候,我见过一次,是褐色的调子,现在是无处不在的绿。

离开拉萨,我没再见过那个画家,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画面忽然变成了绿色,也没有机会提出了。

也许,这是我们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岁月便让我们错开了。几十年后,我想,从时间的维度看,这都是不值得回答的问题,也不值得提出。一如人生的千丝万缕,一缕一缕地消散了,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刻,它总在消散,谁又能肯定,它消散的不是意义?

X在一幅群像中也画了我。看过的人都说不像我,我看过这幅画的照片,也没觉得那个人是我。

我在画家那里没有变成我。

如果我去分析画家的创作心理,很可笑。其实,我在乎的不是那幅画,而是眼前我正在进行的创作。这个创作与他曾经的创作相关联,我有必要哪怕去想象,画家在那个创作中,是怎样的。他的表达摇摆着,仿佛直觉嗅到了什么,但他的理性和经验推开了直觉。他画了一点儿笑容,也许他照着画的那张照片上的我,面带微笑;也许我在他的记忆中偶尔微笑。但这笑容无法落下,落到那张脸上,因为那张脸上还有别的,抵抗这笑容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他也画了一点,但他无法舍弃笑容。纠结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他既要又要,最后是不像我的我。

有个年轻的画家说,画得不够美。

你是说容貌吗?

他说,不是容貌。

那是什么?

他说,是真实。真实有了,才能美。

我沉默了。

他说,真实,无论表现如何,总是美的。

……

我想到Otto Dix③笔下的一个女人,她的嘴唇和眼袋有火团那样的红色,嘴唇上的红色像火苗向上蹿出去,仿佛被男人强吻蹭过,但那幅画的名字叫:修女。修女闭着眼睛,颌下的枯手上凸显的四块骨头,每一块都是红色的。她的眉头皱成青色的山峰状,像哥特式教堂砖墙里钻出的女巫,紧闭双眼,像被残害过很久之后的肉体结晶,给人感觉,她不想再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她够了。

8

我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是在M家,他在客厅挂了一张与原画尺寸相同的印刷品。

他问我是否知道Otto Dix这个画家,我摇头。他说,他喜欢这个画家。

所以,你在家里挂了一张原大的印刷品?

他摇头说,这是别人送的生日礼物。

送他这礼物的是一个女人,我和M一起见到她是几年后,一个秋日的上午。M希望我在中国帮他定制一套中山装,我带给他衣服时,他热情地留我在他家吃个brunch。他高兴地试衣服,在镜子前面做出几个东方伟人的典型动作,比如,把一条手臂贴近肋骨,头歪向一侧,然后问我,像不像?

我摇头。

不像吗?

是另一条手臂。

M大笑起来,一边换衣服,一边朝我的方向大喊:我们去河边的一个咖啡馆吃brunch,他们家有非常好吃的Hummes④。我们刚出门就遇到了那个女人——苏珊。

此时,那个瞬间重新浮现,变得清晰,我看到了更多当时忽略的细节。时间在一个人的记忆中埋了多少事和物,等待我们的回眸去发现,去唤醒,让它们重演。

那是一个男人看见自己心上人的反应:M看见苏珊。心上人可以失联很久,可以被误解伤害相隔千里,无论怎样,你无法把这个人从心上挪开。你可以怨恨,可以谴责,但看见心上人的瞬间,心上人超越了一切,其他的情绪仿佛从未存在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M正对我说着什么,我先看见前面女人停住脚步看着我们,M看到我的表情,扭头看向前方,也站住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反应,这个状态持续了一秒钟,仿佛让我看到了他们往昔的全部。

我断定她是送那幅画的人。M朝她快走几步,拉住她左臂的臂弯,好像防止她跌倒。我走过去,苏珊没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M向她介绍我,这是Wind。

苏珊。

苏珊说自己名字时,小小的苏珊,一点点长大的苏珊,变得活泼丰满的苏珊,唱歌的苏珊,从眼睛里折射出太阳的苏珊……全部涌到我的眼前。在那个瞬间里,我明白了苏珊对M的全部意义。

你跟我们去吃早饭。M说的时候仍然没有放开苏珊的臂弯,那时我还不懂苏珊黄绿相间的脸色意味着什么。苏珊没有说话,她轻轻用手臂套上M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德语。M没有反应,没有说话,我本能地朝前走了两步,背对他们。

M走近我,拉拉我的胳膊示意我们去咖啡馆,我回头望了一眼苏珊:她站在原地对我招手,嘴微微动了动,好像在说那句意大利话——Ciao⑤!

我本能地对苏珊摆手,她浅褐色的卷发在朝阳里闪着光,深凹的一对笑眼儿,自身已经暗淡无光,但在折射阳光和世上所有的光。她好看的鼻子和丰满的双唇和别住头发的那只耳朵,让我想到德国女演员罗密·施耐德⑥,想到毛姆笔下的索菲⑦……M再次拉我,我才跟他一起往前走。

我们坐在施普雷河南岸的一家咖啡馆,Hummes已经卖完了,我们每个人点了美式咖啡和法式牛角包,外加一份煎蛋。

你家里的画是苏珊送的?

M点头。他微笑时,金丝边眼镜和眼角的皱纹完美结合起来,呼应着他的光头。M大约一米七三,很壮实,几乎只有一种打扮:T恤,外面是相当旧的黑色皮夹克,牛仔裤,黑色马丁靴。太阳升高了,气温也升高了,M把皮夹克套在椅背上。

我还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关于苏珊。

她是做什么的?

妓女。职业妓女。

你们一起长大的?

M点头。

9

我自大,轻慢,沉默寡言,优雅,快乐。

这是作家穆齐尔⑧对自己的评价,最后一个词让我的吃惊持续了好久,他应该是痛苦的才对:一辈子写一本书,最后还没写完,再加上他遭遇过的各种困难……但他快乐。

我很嫉妒!

在浑河边“安居乐业”的十几年,在它成为过去后,有一天这些所谓身后的时间,在我眼前编织出一个牢笼。

一个时间牢笼,我不在里面——nothing and nobody。

你通过自己去理解世界和你以外的人,它们他们都变成了你的主宰,证明就是:最后你无法确认,你是否快乐,是否痛苦。

穆齐尔可以确认他的快乐,因为他把自己变成了世界,变成了所有人。他可以决定——这样的世界和这样世界上的一切。

这是一种选择。但我没有看见它,所以无法选择。也许,我看见了,也做不出穆齐尔的选择。人的命运像指纹一样,各不相同。于是,你需要用时间埋单!再去殴打自己已经毫无意义,崩溃不会带来变化。唯一能带来变化的是时间。我需要十几年消耗,然后将所剩无几的所剩埋单。但有的人需要更久,甚至一生。我算幸运,还是不幸?

10

S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S喜欢同情别人,让被同情者感到安慰而不是反感的同情,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需要同情的人,没有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

我们去参加一个单身母亲的派对,每个参加者都带自己做的吃食,饭菜或甜点。S说,我们要不要多带点儿。我问为什么。他说,她一个人要照顾孩子,也许没时间做太多东西……她一定会请不少客人,认识太多孩子家长,她做的东西会不会不够吃?我们再多带两样吧……

后来,我才发现了规律,S对一个女性有格外的好感时,都会有格外的担忧。

派对上,S好不容易在长餐桌上找到地方,放下了我们带来的四样东西。女主人忙得像蜻蜓一样,根本没发现他多带的东西和借此表达的心情。S对满屋子的乱哄哄皱起了眉头,大人们三五成群说东说西,孩子绕着他们的下半身横冲直撞。S拿起餐桌上的小勺子,看了一眼放下,又挑了一把仔细看看,最后交给不远处请他递一下勺子的老太太。

谢谢你,年轻人。这里简直乱套了。

老太太拯救了他,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

S很绅士地朝老妇人点头,然后朝她举举刚才放下的勺子,那上面有没洗干净的巧克力结痂。老妇人夸张地皱起眉头,然后朝他走过来。

S是老妇人杀手,所有五十岁以上的女人都无法抗拒他独特的亲和力,好像从他那里可以获得自己儿子不常表现的可爱,同时也不乏男人的魅力。S跟老妇人谈笑风生,几次露出他的魅力微笑:皱着眉头笑。笑得开心时,无法同时保持苦笑,用皱眉头补充,这笑容变成他的专利,跟他一起生活后,我才理解这种笑容。苦笑是他的底色,从坐在狮子旁边拍照开始,他一直无法摆脱的一种不由自主。

派对结束时,餐桌上可以吃的东西不比之前少。我看看S,问他:要不要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带回去,减少女主人扔掉的麻烦?

这时女主人——蝴蝶夫人——终于飞过来了,她热情拥抱S,然后是我。

亲爱的,你一定要带几样东西回去,算是帮我忙,不然我和孩子可以吃到下一个圣诞了。

S笑得很开心,同时皱着眉头,心里盘算带走哪几样东西。

我说,没关系,我们不带了,你们慢慢吃。

他们看看我,我微笑。他们也对我还以微笑,女蝴蝶又飞走了,剩下的这个男人看着眼前桌子上的各种一定不好吃的东西,对我发出苦笑。

我用坚定的目光回答他一个No!

S脸上的笑容消失,抿紧的双唇拉向双耳。我知道,他此时的内心一片空旷,睡意一点点笼罩那片浩瀚的空旷。S向我证实过这样的猜测,他说,那样的时候,无奈的时候,生气的时候……我就想睡觉。

S喜欢唱《莉莉玛莲》,他的母亲唱得更好。我听他们不止一次唱过这首歌,“兵营外,煤气灯下,她在夜里等待,我们要再见,在这个煤气灯下重逢,像美好的过去那样……”

可惜,我真正理解唱歌人的心情,已是很久以后,那位唱歌的母亲故去多年。

11

我只是帮助她,她的确需要帮助。

但她爱上了你。

她误会了。我已经解释过了,帮助不代表爱情。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误会了?

这是她的问题,不用我想。

你爱你的妻子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帮助你的妻子,不让她误会?你爱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我的妻子不用误会,她知道我爱她,不然我怎么能让她成为我的妻子呢!

但你不知道,你的妻子也需要帮助。

如果她需要帮助,她可以告诉我,我当然帮助她。

你帮助别的女人也没有被告诉,她需要帮助吗?

没有,但她需要帮助的境况太明显,谁都能看出来。

这样的女人很多,但你选择了其中的一个。

她正好在我的近处。

你没发现,这就是我们的问题吗?你总会在你的近处选择一个需要帮助的女人,通过帮助让她们误会地爱上你。

你的妻子在你的更近处,看得也更清楚。所以,她要离开。

我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离开?!

与S的对话,不知为什么,总能条理清晰地浮现出来。也许,那时,我们讲理时,忘了爱。

S和母亲,他们没做错什么。他们本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但是没有。

S的母亲在伴侣做错的情况下,在生活出现很多可能性的时候,她选择留在原地,保持了被伤害的身份,保持了莉莉玛莲往昔爱情那样的情怀。

她不知道,保持被伤害的身份,伤害不仅总在,甚至可以传染到下一代。

这是我与这对母子的缘分。我以为我看清楚了,我们可以一起改变,通过爱。最后,我面对的仍是选择:留下维持现状,或者离开——没有人可以改变他人,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可以改变自己。

那种无法忽略的凋落,以及凋零自带的悲观,在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时隐时现,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也无法覆盖。我想逃脱时,心里没有出现适宜的理由,也没有借口,一种清楚逼迫我对自己承认:你想离开就离开吧,不用借口或理由。

之后在我眼前不停浮现出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厨房的窗台上等S回来的那个晚上。S去与母亲告别,第二天,我们要去一个遥远的国度生活。我一想他们告别之艰难,心便缩紧了:他们在一个城市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其中三十年是在一个屋檐下。

窗外是房子的后院,窗口的灯光太少,院子里浓重的黑暗仿佛越积越深。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要好好待他。

12

春分之后,浑河的河水会从上游的水库放出,经过一个低矮的闸坝,从东向西逐渐覆盖河底发臭的淤泥。水库放水前的一个周末,与朋友和她的孩子去河边骑车。孩子看见露出的淤泥上站了一些人,便停车走过去看。孩子是一个好看的九岁女孩儿,她跟人们站在一起,看着河心少量的河水。他们脚下的淤泥经过冬日漫长的日照已经干涸,这时,孩子发现了另一片颜色更深的淤泥,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在她的年纪里,她还不知道那片深色的泥土是春天的湿润。她朝那里走过去,也许,她喜欢去别人不去的地方。很快,她的双脚陷进了淤泥里。她尝试拔出来反而陷得更深了,她朝我们站的地方看,没有挥手求救。她的妈妈朝她奔过去,把她拉出来,但鞋子留在淤泥里。

我要拿回我的鞋。

她母亲替她拿回鞋子,拿到有河水的地方清洗,之后,她赤脚骑车,我们都回到她家。她洗干净了自己,但她妈妈很难洗干净那双鞋,淤泥比想象的顽固——时间带来的顽固。

没有洗干净的鞋被扔掉了。

我把鞋子拿回来,是不是错了?她问我。

你为什么要把鞋子拿回来?

因为它是我的,我不能把它丢在那里。

现在,它也是你的,但你把它扔了。

她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不同吗?

九岁的女孩儿忘了之前对错的问题,提出了新的问题。我羡慕地看着她开心的笑容——他们不需要答案,他们不停地提出问题,不停地哈哈大笑!

他们还不需要答案!

孩子的笑,让我想到苏珊笑眼中反射的阳光,那是她身上唯一没有悲伤的地方。我想起苏珊的次数多于M,苏珊很像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她和Dix的那幅画变成了一种存在,谁都无法撼动的存在。《刀锋》中的“刀”杀了索菲,就像巨石惩罚了西西弗,但是胜利的仍然是索菲,还有西西弗。这是真实的胜利,是精神的胜利。

我和M在施普雷河南岸的那个咖啡馆里又见过一次,他刚跟一个西班牙女人同居,是离了婚带一个六岁男孩儿的单身母亲。她比M大六岁,工作非常忙,带孩子的任务几乎是M一个人完成的。

功劳等同于当年参加西班牙内战了。我跟M开玩笑。

M说,他宁可去打仗。这是我最后一次见M。

后来听说,男孩十八岁时,M离开了他们母子。再后来听说,M还在那个左派小报工作,还住在银行家父亲买的房子里。那个房子在一条石板路上,距离施普雷河和闹市区域都是步行几分钟的路程。除了偶尔有车辆经过,在石板路上发出轰隆声,那是十分安静的居住区。我喜欢经过那里,去附近的一个大公园晒太阳,或者去施普雷河边散步,但后来的十几年里,没再见过M。

一天黄昏,我经过M家,忽然很想见他一面,走到楼前,看住户名牌,他的名字还在那里,我犹豫了一下,便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大雪之夜,忽发奇想连夜摇船拜访上游老友的那位古人……天明到了朋友家门口,连门都没敲,就返回了……想着想着我笑了,是的,乘兴去见老友,到了门口兴致已尽,自然折返,为什么一定要见呢⑨?!

13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无从考察,好久了,我总有住在小说里的感觉。住在自己的小说里,像在自己家;住在他人的小说里,像是做客。

也许,小说里更宜居。

小说里住久了,眼中的世界也变了。脑海中的历史发生了同样的变化,那些亲身经历过的一切,变得不那么确凿,好像是亲历,因为它们重新浮现时,让我看到了另外的样子。

回忆,不再是忆起。

回忆是重新浮现,带出另一种真实。你在回忆中,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回忆者熟悉的陌生人;你变成一个新的自己,看着回忆中旧的自己……总之,原来的事件不再是原来的那件事,再次浮现中,它们再生,然后再死,生生死死,死透的回忆回到记忆的深处,仿佛有了归宿。

……

那天晚上,S从母亲家回来时,临近午夜。

S是走回来的,这是一段车程四十分钟的长路。去母亲家他是开车去的,车留在了朋友家。

S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流泪,我坐在厨房的窗台上流泪。S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时光告别。他的泪水中母亲独自抚养他的辛苦一点点被放大。他的想象中,他与母亲的距离也变得更加遥远……但这些都是我的想象,我让他一个人哭,任何安慰现在都不该出现。

几十年后,我的目光重回那里,重回那个晚上,再次看见窗台上的女人走近他,替他擦眼泪,搂着他的肩膀……听见女人的心声重新飘荡过来:要好好守护他,永远。

那个晚上就是一个永远!

永远,不是最后那个无法企及的目的;永远是这个目的的无数碎片,人无法整合的碎片。

我们无法整合这些碎片,碎片变成我的永远。

14

我在小说之宅里,打开一扇窗,迎面而来的世界再次吓退了我。我无法再从安慰中获得安慰,理由都被自己看破了,比借口更简陋。

的确,我有很多理由离S而去,理由充足。为何现在还有需要我面对的真相?时间不放过任何人,那些没有被时间按住的人,是被流放了。我不能再跟我的理由共处时,才看见我们共处时的同流合污。当我使用那些理由时,它们一定感到了侮辱,它们用让我变得可笑报复我。

我发誓要守护S的那天晚上,已经完成了一个守护,完成了一个永远。我不能永远守护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誓言都是谎言。

尽管如此,爱和恨在经历了之后,变得更值得珍惜。既没有爱也没有恨的日常生活,也不会有爱和恨的生机盎然。重新经历我们不再拥有的一切,或许是余生的安慰之一。

我缩回自己的双腿上,变成一个易于翻滚的大球,在想象的原野上自由翻滚,在想象的如茵绿草上自由翻滚,身下压着我的过去和未来。

没有现在。

① Spree,是横穿柏林的一条河流,柏林境内的河道长约四十四公里,河流两岸分布着许多著名景点,被誉为柏林的母亲河。

② 小说《呼啸山庄》的男主人公,为了复仇他做了一切可能做的事情,迫使自己爱的人家破人亡,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悲剧人物。

③ 奥托·狄克斯(Otto Dix,1891-1969),德国著名画家,代表作品《战争》组画。狄克斯早期以各种风格作画,从印象派到立体派,最后以无政府主义者的叛逆表现而转向达达派。后来又转向表现主义风格。

④ 一种黎巴嫩的美食,鹰嘴豆酱。

⑤ 意大利语,再见的意思。

⑥ 罗密·施奈德(Romy Schneider,1938年9月23日—1982年5月29日),奥地利女演员,代表作品《茜茜公主》等。

⑦ 毛姆长篇小说《刀锋》中的人物,被男主人公爱上并允诺与她结婚,但她还是走向了毁灭。

⑧ 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1880年11月6日—1942年4月15日)奥地利作家。他未完成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常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现代主义小说之一。

⑨ 这个故事出自南朝文学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任诞》,讲的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到了戴安道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