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黄璨:沙生民勤
一
风沙是民勤的常客。“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这是真的。尤其清明前后,昨日刚忙不歇地将玉米、葵花那些种子一粒粒播入垄好的地畦,小心翼翼铺了膜,以免不多的水分被太阳抢走,今日一场狂风便毫不留情将地膜撕碎,高挂在路边尚不及反应的白杨树枝上,那些无辜的种子则早已不知去向。
民勤人的性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被风沙磨砺得又粗糙又细腻。他们狠骂着,转身便低头将地畦再一次垄好,将玉米、葵花那些种子再一次点进土里,将薄薄的地膜再一次悉心铺上去。如此反反复复,直至五月入夏,风沙疲惫略微喘息之际,种子们趁隙将根扎入土中,趁隙吸上口水在地里攀牢,民勤人整个春天的任务才算完成,才能坐在地边长长地舒一口气。坐着但得记着闭上嘴巴。因为沙子不像绵软的面包,嚼在嘴里是香甜的滋味,它嚼在嘴里不仅咯嘣山响,还会划破柔软的舌头,将牙龈硌得生疼。这种滋味,没有哪个民勤人不是自出生起就无数次品尝过的。
民勤人是含着沙子长大的。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民勤生在巴丹吉林和腾格里这两大沙漠之间?但老天必有它的特意安排,若民勤不生在这两大沙漠之间,不在这两大沙漠之间不厌其烦地点瓜种豆架藤铺绿,两大沙漠必会毫无原则地握手交谊,到时非但民勤不保,河西走廊、河套平原和华北平原的生态安全也将被危及,至于之后还有什么“欺凌”行为便不得而知了。在自然面前,自诩主宰世界的人类常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倔强不说出口。当然,这对人类来说也是好事。敬畏自然是天地共生的基本准则,违之则必受惩。人类作为自然的一分子,野心勃勃、不愿受控,自然确需要一点儿手段使之畏惧。民勤有过深陷的经历,且伤痕累累,满肚子后悔和委屈。
“沙上墙,羊上房”,这也是真的。风沙经过民勤,笼住了民勤并不高大的房屋,使清晨的阳光总也穿它不透。风只要刮一夜,便能在民勤泛着旧色的土坯房四周贴墙堆满屋檐高的沙子。对此,民勤人无力经管。清理沙子耗时不说,不知何时风就会再来一场,故技重演、杂叠而上,索性就那样堆着吧!反正民勤人家的屋后墙从来不开面朝西北风的窗,只要不把进屋的门堵住,只要院子里依旧能养鸡养羊,只要正午的阳光还能勉强翻入,那些沙子想堆多高就堆多高。只不过,日子久了,被风裹挟的那些种粒或飞鸟衔在嘴里的那些草籽不小心落在沙堆上,逢雨发了芽生了绿,羊就会循着青草的香味儿一步推一步攀上房,成为那汁液并不饱满的草的最佳饕餮者。风沙同样会划破它们柔软的舌头,让它们每嚼一口草都小心翼翼。不知它们吃饱后在屋高处抬头看它们所能看到的远方时,是否想过离开这个地方。
当然,这已是民勤的过去式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在乡村振兴新建起的高大院落的样板房门口,笑嘻嘻地说:“拍 的那些无人居住的废房子不要在网上发啊,都是民勤很多年前的旧历史了,别让居心不良之人拿去做了文章,抹黑民勤新时代的新变化!”他骨子里有对家乡的忠诚和信任,不容一丝反驳。
那些攀上民勤屋顶眺望远处的羊最终也未离开。羊吃百草,何况现在的民勤有足够让它们吃饱的草,它们犯不着跋山涉水去别处找故乡。民勤人有离开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们向往在屋顶高处能看到的更远的远方;也有没离开的,哪怕这故乡一次又一次遭受风沙的侵袭,哪怕黑风暴卷走他们一次又一次重盖起的屋顶,折断他们一棵又一棵重新栽种的树。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家乡被沙子埋没,如果将来儿孙连个上坟的地方都没有,怎对得起那些汉至明清时期从陕西、江苏、安徽来这里戍边垦荒的列祖列宗?在陌生处开一片天地不容易。
民勤人不会追逐风所带走的一切,过往终究是过往,留不住也没必要留住。民勤人只会牢牢守住每一寸风刮不走的土地,那是现实,是人人离不开的现世,是从古到今从南到北颠沛几百年后最终的归宿。
所谓故乡的意义,大概便是如此。
二
守住土地的办法并不是赶走风沙,风沙是流动的欲望,无人能够驱赶。最初,人们以为“狂风怕日落”,后来发现它们连日落都不怕了,没日没夜地拼命嘶吼,把民勤人吼得只想把头甩出去。
民勤人守住土地的唯一办法是固定沙的流动,让它们不再恣意妄为,让它们安心与民勤相生相伴,互不侵犯。万物共生,并行不悖,这是宇宙的自然法则。
沙的流动本是美妙的。沙漏用沙粒的流动记录人间的此时到彼时,让时间寂静的流淌有了心跳,让人滋生出期待,滋生出思念,滋生出爱。沙画能瞬间构筑一个烂漫的童话王国,纤纤玉指的一段轻摇舞动,即可幻生出千姿百态的灵动意象。只不过,流沙的清妙与柔美于民勤不过是镜花水月,民勤人的心早已被风沙揉皴,除了全意抵挡风沙侵袭,根本无暇顾及古典意境里的那些拾花、那些寒酥。
民勤人有一颗粗粝坚韧的心,只负责稳若磐石的守护与坚持。风沙是狂虐的,曲线的,无孔不入的,喜怒无常的。风沙又是体谅的,你尊敬它也尊敬,你安静它也安静。要知道,除却宇宙本身,太多风沙都来自人的躁动不安与狂妄自大——无序扩张土地,过度放牧牛羊,肆意破坏植被。曾经民勤就陷入了这样的误区,只能一步步纠正、一步步回归,一步步在艰辛中吞咽过失所致的恶果。没有谁会为别人的愚蠢买单,万物都有它的善良与邪恶。为此,民勤人想尽办法,柳暗花明,又柳暗花明。
最初是树风墙。树风墙厚厚一堵,犹似严丝密合地将风堵在身后,实则三五根枯干的玉米或葵花秆,被潦草地捆成排,潦草地插在土地西北向的小拐角处,战战兢兢,像随时会被风掀个人仰马翻,让人生疑,忍不住窃笑。不料所经之处,寥寥几户院落,大片苍凉土地,竟俯身很多这样的小拐角树风墙,像少年当兵,身单力薄却不肯服输。墙脚还有一小堆细黄的沙,安安静静的,小绵羊那样温顺地卧着。是民间的智慧惊人,只要找到风的切口,方向合适,角度恰当,螳臂依旧当得了车,起码秋后可多收一口饭的米,够民勤人多挨一天的苦与乐。日子总是有它响当当的滋味。
再是沙枣树。这种被当地人称为“七里香”的旱生乔木,等五月夏初,如星星那样细碎的小黄花窸窣一开,七里外的狐狸都引得来。当然,民勤人栽它不是为了闻香,它的香气的确袭人;也不是为了吃花,那花吃起来甜丝丝的,像井底沁出的泉水;也不是为了食果,那果秋熟后打下来堆在盆里,喷白酒捂十天,香甜绵软,淡淡糯香,曾经是很多孩子日间不可缺少的美食;亦不是为了引得狐狸,那家伙一身臭味儿,除扰得棚舍鸡犬不宁,再无太多用途,当地人还未想过剥了它的皮做衣。是它耐寒、耐旱、耐瘠薄、耐风沙,它极强的适应能力对于兼具诸多特性的民勤再合适不过。在民勤的村庄,最常见的除了细叶白杨,就是这贫寒人家出生的沙枣树。它当真以庞杂的树根制衡了毫无章法的风沙,使民勤能够更稳固更长久地站在那里,一天天强壮。但沙枣树并未在民勤的沙漠里大面积铺开,也许是因为栽植成本高或是生长缓慢。
民勤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新疆引来了野生梭梭,如今梭梭已成为治沙最有力的明星树种。民勤的治沙前线无不晃动着它冲锋陷阵的身影。
万物真奇妙,梭梭闻到一点儿水汽就可以活。有人这样比喻:把梭梭的种子放在人的舌尖,不出两小时就会发芽。人当然不可能拿舌尖实验,依人的急功近利,筷子长的两小时也难耐,但有人在民勤稀有的雨后,从潮湿的鞋子上发现了梭梭的嫩芽。原来它趁人不注意,竟嗅着那点儿雨后的水汽偷偷发了芽,像一个家庭拮据的孩子,既自卑又要强,想尽办法凸显人前。这样的脾性于缺水的民勤,简直合适到入骨入髓,再不拿梭梭当上宾,连爬上民勤人土屋后墙上的沙子都不乐意。
然而,一切并非唾手可得。梭梭如果真就一发芽即长成坚强的能抵御风沙的树,那么民勤人在其七十多年的治沙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艰难的路要走,民勤人的脸上也不会杂糅着久经风沙的心酸与坚毅。谁不愿意自己一生平坦、无有荆棘?
梭梭需要无病无灾长到第三年才能筋强骨壮,才能靠嗅一点儿水汽就能持久存活。第一年将柳枝一样细弱的种苗栽进焦枯的沙漠,入坑浇水后还要在上面覆一层沙,伪装成沙漠惯有的干燥模样,以防风和太阳偷走原本不多的几瓢护它根系生长的水。如此,还得在当年间断补水两三次,次年旱情不那么严重时再间断补水一两次,待三年后它终于将根深深扎入沙漠,人才能长松一口气,任它在无边的沙漠里一边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边将那些任性的沙子牢牢安抚在身下。而且,当梭梭柳条般细长的树苗初埋进沙,根还来不及往下扎时,同样会面临被迅疾的风吹到几公里外策马都找不回来的风险。所以,就得在它周围先压沙障:沙漠按1.5米×1.5米间距横竖划线呈网格状,沿线挖宽25厘米、深20厘米的小沟,将长过30厘米三年不腐的稻草用沙拦腰压在沟底,草两边翘起,与沙面垂直,形成挡风屏障,连片小学生田字格本那样一格缀一格,确保网格内栽种的梭梭不会刚入坑就被风吹走,民勤将它命名为“双眉式稻草沙障”。
这样浪漫的命名,让人心旌摇荡,却摇不去随后更多的考验:老鼠会啃食梭梭根系致其死亡,顽固的风会不间断地摧毁它的意志……如同民勤人虽积累了丰富的治沙经验,却不能一劳永逸。
世界万物无不处在变化中,民勤人必得浸淫于这种变化,用聪慧的大脑和长满硬茧的双手,守护家园不被狂妄的风沙掩埋,让生命像水一样自由涌动。
三
地球表面约有71%的面积被水覆盖。人体中的水约占70%。水于地球、于人体都占大比例,但民勤缺水。最缺时洗脸只用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小心翼翼吐出来用手抹,漏一滴都觉得心疼。为了尽力保证体内那70%的水分,民勤人让自己干枯的脸保持平静,不做一点儿无用的消耗。
民勤最初是不缺水的。明清时期民勤的大小湖泊约有160多处,麻茨杆湖、东麻岗湖、大坝、东坝、泽家闸、西渠、外渠、半腰子井、袁家锅头井……这些地名迄今仍保留着。水草丰茂,野鸭成群,那时的民勤人能把鸭蛋都吃烦了,少女的皮肤滋润得能掐出水,孩童能成日在水里戏耍,像鱼一样钻来钻去……后来就缺水了。大规模移民,扩张土地,地下水位下降,上游来水减少,乃至古代被称为潴野泽的青土湖也有一段时间彻底干涸……民勤周边的沙失去管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使其成为全国最大的风沙策源地之一。
民勤人为水打过架。上游坝区人堵了下游湖区人的水,湖区人跑到坝区把人家的房子推倒、水缸砸碎,坝区人躬身反杀,跑到湖区掀翻人家的炕头锅。为防外村人偷水,本村人将唯一的甜井封了盖、上了锁,再派人持械严守。那甜井的水其实苦涩如沤,但其他地方的水连流浪狗喝了都皱眉。还有人因水发了财——五块钱雇人打一口井,再一毛一毛卖给村里人,让自己一天一天变成富人,肠肥脑满,得意扬扬。乃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还有民勤域外的有水人把自己洗得油光水滑,站在人面前,头抬得比天还高。民勤人却只高抬着头盼天下雨,一声雷就能激得浑身细胞随风舞。
民勤人一生都为着那一口水。
“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缺水让民勤人不得不变得智慧且强悍,像沙漠里的骆驼、沙蜥、屎爬牛,在再艰苦的地方都能聪明地活。骆驼十天半月只喝一次水,但能在驼客的运筹帷幄下,将一大批茶叶薄礼途经民勤千里迢迢从新疆送到莫斯科。沙蜥能让自己的体温遇热变热、遇冷变冷,让自己的身体在荒芜的戈壁滩忽隐忽现,能在鸟类天敌的虎视眈眈下头脑灵活、身形敏捷,一个跃身便呈风一样迅疾的线。“屎爬牛哭他娘——两眼墨黑”,它有翅会飞,专爱在地上打洞,有腿会走,专爱吞食粪土,天生勤快,喜欢把沙漠打扫得干干净净无一点臭味儿,闲时便趴在搓板路上,看旁边梭梭种子落在地上怎样嗅那一点儿水汽发那一枝芽,黑色的壳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物竞天择,沙漠的吝啬激发了生命全部的潜能,借以学会极端环境下的极端生存。
缺水的民勤人也学会了在极端缺水的情况下生存。逢雨必会接进碗里桶里缸里,洗脸煮饭淘旧衣;逢水必要拦到坝里塘里窖里,饮牛洗澡浇菜园。而将荒滩一下雨便噌噌噌冒出地面的汁液饱满的沙葱成袋地欻回家,腌菜包饺子炒鸡蛋,足够民勤人一整年腿不软心不慌,站在哪里都是一副硬骨头。关井压田,引流济干,甚至把几百公里之外的黄河水也引入民勤,引入青土湖,使民勤人原本干枯的脸渐生水色,青土湖碧波荡漾。还学会了因地制宜,借势发力,种出的沙漠蜜瓜比蜜甜,寄居梭梭的锁阳苁蓉能滋润一脸的好光色,人参果入口便能咬出清澈的水滋味!
民勤有多缺水,民勤人就有多坚韧。他们吝惜上天赐予的每一滴水,就像吝惜每一粒来之不易的谷子麦粒;他们宽宥上天带给他们的苦,人一辈子不吃这样的苦就得吃那样的苦,何况苦尽自会甘来,生命有它自己的平衡,日子一天终比一天好。
在青土湖干涸的七十年后,民勤终于不用为水犯大愁了。除治沙栽种梭梭树的水尚还欠缺,那是大自然的硬伤,得慢慢治、缓缓疗,如今便是连洗澡亦不似从前的一碗水一块布,而像秋天丰收季痛痛快快的舞蹈,酣畅淋漓,豪气冲天。
自然的责难面前,民勤人从不曾退缩,他们审慎、凛然、勇敢,像三年已成林的梭梭树。
四
“人定胜天”,人类曾视其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对此深信不疑。等与自然锱铢必争后,发现对抗只会两败俱伤,人与自然最好的相处是相互依赖,和谐共生。譬如被人们视为洪水猛兽的沙漠,于人类社会便有不可或缺的现实意义。
沙漠蕴含的丰富矿产资源如石油和天然气,是现代工业和能源产业的重要补给,缺一不可。沙漠亦是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在丝绸之路的历史进程中,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更重要的是,它对整个生态系统的稳定也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许多生物依它而生,维护物种多样性,同时也促进海洋和陆地气候的良性循环。如今,沙漠旅游也已成为很多荒漠地区经济发展的新型资源,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可或缺,民勤在它七十多年的治沙历程中,因势利导,走出了一条与自然和解之路。井多了关井,田多了压田,沙被风吹乱了就栽树安沙,水不足了就另辟蹊径从别处引,虽因此失去了一些既得利益,但比起民勤和周边地区的百年生存大计,这些利益都算不得什么。何况,民勤已建构起自己的治沙造血功能,内发功,外引力,不仅年轻一代回归故乡治沙创业,还带动全国数以万计的志愿者加入“请到民勤种棵树”的倡议中来,逢春秋植树季节,广瀚贫瘠的沙漠就化作一道道动人的五线谱,随处跃动着欢乐的音符。生活必然越来越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良田万顷亦在脚底生花,社会进步、时代发展给了民勤足够的支撑,民勤干枯的脸已同青土湖一样日渐丰满。
彼时,沉默不语的沙漠会想些什么呢?从它遗留下的贝类足迹,人们嗅到了亿万年前海的气息,那是蔚蓝色的让生命流动的气息,曾莹润过地球上无数坚硬冷漠的心。而当它穿过亿万年的风,折身为枯瑟的沙的形象时,是否会想起曾经作为水时绸缎般光滑的多情与柔软?那是它生命历程最充沛的历史记忆,被它藏在心底隐而不发。亦或许,正是这样的沉默,才使它积聚了足够的能量,可任意撕毁世间的一切,用肆虐无束的沙尘予人类警示。但它又宽博,除了忍无可忍发这一点儿小脾气,挥手在人间制造一些措手不及,大多时候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世间的繁华与苍凉,看人们的欢欣与苦涩,心底如埙音一般沉静悠长。
沧海桑田,世上的一切都会被时间记录。民勤从最初的水草丰茂到后来的土地干涸,再到如今的绿意一点点铺开,都会被风一行行收藏在它越来越厚的书册里,待将来某一日由风的子孙再度翻起,看它萧瑟如荒梦,繁华如锦绣。这番情深,怕是连最沉静的沙漠,心底也会泛起涟漪万千。
自然包括人,原是一种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时间也将为之惊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