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梅钰:黄河带走的花瓣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9期 | 梅钰  2025年11月06日08:19

落日在二丫身前投出一个细长黑影,背上的草药筐随之缓慢律动。年轻蓬勃的气息如天地初开,她感觉自己参与到了万物的浮沉升降,既钻入卧虎山的腐叶丛,沿蚯蚓长蛇之痕蠕行,也随花香草香窜行漫山遍野,与清风微尘会合,直达日月星辰。突然,天空被一片乌云卷裹起来,黑压压不漏一丝光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从叽里呱啦的喧叫和老狗的狂吠中弥漫过来,冲淡了连翘花那点儿微妙的苦涩。恍惚中,二丫觉察到有一张网,正挣脱卧虎山的束缚徐徐收紧,然而她挂在一个网结上,只有紧紧攀牢才不会被风刮走。

“妞,你不能管她叫二丫。她是我的婆,是你的老老婆。”

“可她更是二丫,是经历过战争永远被铭记的二丫。”

我探手把二丫的战栗和恐慌握在手心,细致揣摩的过程如一个缓慢的长镜。百年折叠,一个共同的属性将我们标注连接——出生于世纪元年。新与旧,在时间线上过于短暂,一九零零年早已疏离成历史课本里的遥远,漫长岁月携带着战乱、变革、饥馑把西湾陈氏延续几千年的族谱家史一一毁损,二丫作为仍被记忆的符号被婆写在《西湾抗战女性群谱》第一位序。我随手翻阅就被吸引:陈白氏,小名二丫,生于一九零零年,卒于一九七八年,祖传中医世家,擅用黄土高原草药治病救人。日军逼近碛口镇“扫荡”期间,她在卧虎山的山洞内创立临时医院,利用黄芪、连翘等中药材研制战地急救药,替代紧缺的西药。婆说,二丫背着幼子在卧虎山采草药躲过一劫,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逃跑不及,日本兵把他们和其他五人用麻绳捆成四对,一路拉到碛口西市街黄河滩上,乱刀捅死,丢进黄河。万物背弃西湾村的这天,日本兵踏响碛口镇的青石板,“笃笃笃”的脚步携带咳声、喘息声接二连三落在紫花地丁、蒲公英、千日花的茎秆上,它们卷起身子,把待开的花苞保护在叶片之下,目视着危机和风险一起侵入西湾村。

“婆,那是日本兵第几次来?县志上写着,日军八犯碛口镇,每天烧杀抢掠,炸毁房屋三百一十一间,烧毁庙宇三座,毁损窑房七百二十九间,杀死群众八十四人,打伤致残五十一人,抢走牛、马、驴等大牲畜二百二十头,羊一千一百零二只。”

一只乌鸦静悄悄立在院东老梨树的枝梢上,暴雨就要来袭,树枝沉甸甸往下坠,乌鸦往树根方向挪了一步。“县志能把那些苦日子记全吗?二丫和我说过,碛口的大小商号、普通庄户家都被洗劫,门扇、柜扇、箱盖、家具、粮食,能拉的拉走,拉不走的烧光,烧不坏的坛坛罐罐都打碎。日军前脚撤走,伪军后脚跟来,瑞生祥老掌柜陈宝宏慌乱中套上乞丐装躲进石崖洞,被伪军搜寻出来,枪抵在脑门上要两千白洋,老掌柜只得从地下刨出一红皮盔白洋,还没缓过神,又过来几个伪军,陈掌柜又从地下刨出一红皮盔白洋。妞,你说的那些数字放在今天已经冷却很多,单凭县志你根本无法了解那段历史,想象也没有办法接近真相。”

一只老得快要死去的猫头鹰早早闻见死亡的气息,它不禁屏住呼吸。天色越来越暗,笼罩在西湾村的黑云和越逼越近的雨势都是帮凶,把院子一层层罩住。

“婆,卧虎山是故事背景地,也是想象生发地,我站在山顶就能全看见。”

日式军刀反射着血光,刺入二丫。她感觉刀刃在体内同时剐割,脏腑筋络气血津液都被刀尖挑出体外,掼入大河。水,冷漠无情,吞噬肉身如同卷走落叶一样,她经行六县十八弯,被河石、泥沙、水草、鱼虾,更被河水本身侵蚀、粉碎,变成微小颗粒,一路浮游至龙门。传说中鲤鱼跃龙门的地方,食人鱼也神出鬼没,以三角形巨齿交错合拢撕裂肉身、切断骨头,令人闻之神丧。突然,二丫被一声呼哨惊醒。儿童团的红缨枪上,铁尖被夕阳照得发光。想起大儿小儿各有一杆,用刺槐木做原料,斧头劈砍削出雏形,木刨细致刨光,陈铁匠把烧红的生铁块夹在砧板上,用小锤慢慢敲击,制成两个铁尖装在木柄上。恍惚听见两小儿高歌,“谷雨前后一场冻,药农进山把炮装”“白露核桃寒露枣,地雷专等鬼子扫”。二丫觉得卧虎山晃了晃,她被颠得站不稳。脚下的村庄里,人们像土地爷吹口气一样站回地面,隔得远,看起来像一根根小树杈在缓慢移动,突然一张毛毡往卧虎山飘来,二丫揉了揉眼没动,听见儿童团急吼一声:“你快进医院。”

“谁?”

“很多人。八路军从黄河渡过来,和游击队员一起打。”

二丫“唰”地冒汗,浑身变硬,像杵进山体,被硝烟、血腥、尸臭混合起来的味道牢牢囚禁。八十七年后,这股味道如一柄生锈的铁钩粗暴地撬开我的嗅觉,燃烧的硫黄裹挟着弹药残存的灼热,无数细小炭粒钻进鼻腔摩擦,鼻黏膜瞬间鼓胀酸涩,味道和经血一样温热咸腥。我捂住口鼻。婆说,西湾村骨血里的烙印太深,就算记忆死了,它还活着。“大扫荡”紊乱了西湾村女人的生理期,她们一齐来潮,经血浸透的棉布包和临时医院的止血包一起焚烧,燃烧的巨大烟雾和铁锈红色的大河长水一起改变了卧虎山的颜色。十五岁的小满站在被毁坏的土墙前,砖雕上的蝙蝠、喜鹊、梅花、祥云支撑着一整套文化体系。她记得,神奇的婆不论从哪幅画讲起,都能完整循环到最后一幅,战乱让这部分记忆消失或混淆了,现在只能看到两方砖雕神像,左神荼、右郁垒,都是驱鬼辟邪之神。她心颤一下,凑近,拨开那股执拗的味道闻出陈旧的香火味儿,一粒干草屑被蚂蚁抬起,静悄悄移动,光将它们的阴影拖得变了形,一个怪兽长出很多犄角,随着她的脚步晃动。她提着尖嘴镢,对着照壁暗暗使劲,试着插入神像后背。她想把神像撬下来埋进树底,将百年老墙土一点儿一点儿剔下来装进布袋。

东壁土,释名为古旧房屋东边墙上的土。

性味归经:甘、温、无毒。

功能主治:解毒、祛黄、去浮肿。

壁上梨花开得正旺,一团一团簇紧。一阵混乱的声音刺入耳中——军靴踩踏地面,尘土飞扬。村邻听到消息后四处逃窜,万物感知到暴力将袭,纷纷躲藏,黄河逆流至湫水河,噼里啪啦,声音蓄积了满满一河后立身朝西湾村倾倒——小满感觉身体里一个机关被触发,一股热流从腹部迅速下坠。初潮,这西湾小姐妹俱已拥有而她迟迟未得的吉祥之兆随凶光降临,她无暇顾及,掉头,俯身,奔跑。

“小满,你一路慌张,鲜血淋漓落在路边的狗尾巴草上,后来它们的绒毛变得鲜亮。当地人称,越是这样的狗尾巴草茎根,越有治疗痈癣的奇效,把它揉软擦脸能让女人的皮肤白里透红。”

通往卧虎山的小路两边,艾草长起一尺长,娇嫩如婴儿脸庞,她拔下一簇塞入裤裆。新绿被染红,味道与味道相冲,一股毛茸茸的冲动,小满想坐回闺房,拿起绣了一半的女红。“手拿线儿绣肚兜,呀哎嗨呦,绣一朵荷花在水中,鲤鱼儿水哟游呀哎嗨呦,哎嗨哎嗨呦……”苦艾草的尖锐叶片随脚步不停摩擦,一种又麻又痒又痛的感觉水波纹一样从大腿根部漾到全身,小满幻觉自己躺在儿时的一床被子上,爹娘提起四角朝起颠,湛蓝色的天空中大块小块的白云慢悠悠聚起,慢悠悠散开,她伸展胳膊抓扯着往下拽。扑通,她被一块大石头绊倒在地,一叶艾草尖钻进鼻孔。

艾叶性温、味苦辛,有止血之效,主治女子月经过多、妊娠下血。

“妞,我五岁就泡进草药汤开蒙,能辨识卧虎山上所有的味道,熟悉每一种草药的功效,却在那一刻迷惑,忘记植物对人有治疗作用,也会对人造成损伤。”

小满终生再未来潮,所经之处只有花草格外茂盛。如今站在卧虎山仍能看见,两座石山中间,层层叠叠的民居建筑群西边,山体凹进去一块,大团大簇的玉簪、绣球、丁香、紫薇正在盛开,花香在空气里融散混合,和八十七年前的味道一并溢在鼻尖。

“婆,你说小满死于四十四岁,花草集体衰败为她殉葬?”

“世事都有双面性,很难说清是花为她殉葬,还是她为花殉葬。村里起先还有一股木头本身的清香弥漫,慢慢地只剩下苦艾草浓郁辛辣的气息,人们遍地寻找源头,破开被干枯紫藤和常春藤密密实实缠绕的窑门走进去,发现味道就出自这里。窑里挂着整幅红棉布匹,地上有红染水滴落的印迹,半缸染剂里浸泡着一匹布。”

“婆,苦艾草的味道来自小满,还是她用来染色的苦艾草?”

“没人知道。只说她平躺炕上,红铺红盖红枕头,连锅灶上都盖着红布巾,浓郁的味道让进去的人差点儿窒息,还没来得及看清,‘轰’的一声,后窑塌下来一块,正好压在小满身上。二丫说,人们从窄门纷纷逃窜,窑在身后跟着倒塌,味道撵上来前后包抄。这些人终生悔恨没有及时闭上眼睛,小满像躺在血泊中,两颗眼珠瞪圆,一颗比一颗悲怆,一颗比一颗哀伤。”

天正在变黑,太阳被卧虎山吞掉多半个,光线经云霞、山体、树木分解,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斑点,照在山顶、树梢、田野和西湾村每户民居的外墙上,也照在随处可见的苦艾草那锯齿般的叶片上。心念一闪一回间,我看到小满站在跟前。清明节前,采割苦艾草的好时节,将新嫩草茎拧成条挂在窑外风干,点燃产生的浓烟和气味儿能驱走蚊虫,也被用作战地医院空气灭菌。我感觉自己变成了小满,被味道缠绕全身,铠甲一样厚重,只能弯腰猫行,贴着卧虎山上行。听见山下传来尖锐炮响,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啊”和 “天哪”像尖钩一样抓挖着我,心疼,胸脯被谁狠劲儿撑开又用力挤压,脏器变形,神经血管扭曲,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压住。我被窒息,呼吸不畅,看见一个摇摇摆摆的身影逆着夕阳由远及近,黑驴双耳间一簇短毛被耀得金黄,拉驴人陈王氏衣襟处破开的大洞像第五只眼睛。

“婆,五里路上有刀有枪,你可得当心。”

“小满,你的味道告诉我你已成人。你要小心,村里十一个女人被糟蹋,连怀胎七月的秀芹都没能逃脱,她被送上山时已经小产,胎儿蜷缩在裤裆没了命。”

我看见驴眼慈悲,双目含泪,它有万千情绪需要抒发,奈何驴嘴笼头勒进喉咙不能发声,只是一深一浅保持平衡,踩着青石板下行,从弥漫着硝烟、血腥、尸臭的混合味儿里闻见各家各户冒出来的艾草味道。灭菌。消毒。防疫。刻在西湾村 DNA 里修复“大扫荡”的集体记忆。

“婆,我又怕又担心,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头儿?”

“闯进来的不是人,没有那么长的命。小满你放心,八路军游击队和碛口镇所有人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陈王氏将驴拴入槽,迎着夕阳一步一步离村,她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黑点融入天幕。我走进山洞,看着秀芹强撑起上半身,要从二丫手中夺过那团血疙瘩:“不,二丫,你再救救他。”山洞幽深,壁上两盏油灯一前一后照出两团光影,秀芹在光与光中央不被照见的地方。我靠近,将她搂紧,觉察她浑身汗湿,颤抖不已。“我没能跑得再快一些,就差了那么一两步。我没能保住他,我可怜的儿。”她将两手远远伸进光影,手指大张开,像要抓住什么,光线颤巍着照在指尖上,它晃了晃,虚弱地垂吊下去,被黑暗彻底笼罩。想象是催泪剂,刺激眼结膜鼻黏膜,我不能自已地掉泪,又被卧虎山肚腹传出的织布声牵紧心魂,更加酸楚。婆在《西湾抗战女性群谱》里写:

秀芹昏睡许久醒来,感觉晃晃悠悠在船上,像当年乘木筏打佳县荷叶坪嫁入晋,大河水浪滔滔,漂得木筏乱摆乱摇。她定神稳住自己,听见一阵人语喧嚣,“咬紧”“把她摁住”“快剪”,靠近,看见陈王氏执一把剪刀,“咔嚓”,年轻的女游击队员被枪弹击碎的腿骨掉在地上,“咣啷”一声,砸在秀芹脑仁上,她浑身发紧,瞳仁被猛地揪出眼眶,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白影。她颤巍巍坐回原位,用手抚摩席垫上凸起的颗粒,从粗糙质感里想象一粒玉米的成长过程,倏地看见一柄尖嘴镢插入田地,将幼芽连根剜出掼在地里,被大太阳晒蔫巴。心脏一阵狂跳,气堵在胸前,怎么也顺不下去。这时她听见山洞后面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叮当”声,恍惚看见一个人正在织布,旁边放一排织布机。她摸过去坐下。

半夜,二丫听见响声,点起油灯照亮。秀芹手脚不停,脚踩经线木棍,手持打纬木刀,一把木梭左右穿织。灯影下一双眼仁混沌,眼皮上的褶皱如湫水河干枯皲裂。

“秀,”二丫强摁住秀芹,不忍细问, “你歇一阵儿。”

“不敢歇,”秀芹反手握住二丫说,“歇下脑子能看见。”

夜风从遮挡不严的山洞口刮进来,吹得灯芯扑簌簌闪,二丫觉得这灯光和那天她在卧虎山上看到的剑光一样冰寒,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发现秀芹以更大的节律和幅度在颤抖,四肢向内收缩,头身窝缩一起,上下牙磕碰得咯噔咯噔。二丫抱着秀芹紧了又紧,又慢慢松劲儿。

“秀,得把自己拔出来。”二丫说,“没人救得了咱。”

“我只恨自己没死。”秀芹说,“他死了,我活着,这样不光彩地活着。”

山洞泛起的霉潮加剧不适,病人同时发出无意识的梦呓一般的哼哼。二丫看见小满像一片单薄的火叶子立起,抱住一根艾草燃烧,火光里的一切被慢慢熏蒸,逼迫出山洞的寒湿又偷偷摸摸溜进来,在秀芹心里不停累积。秀芹终生未能走出山洞。抗战胜利后,人们敲锣打鼓把她送回老宅,她又凭借惯性走进山洞。眼盲混淆时光,她日夜不停地编织,“哐唧哐唧”的织布声和黄河湫河水声混在一起,成为全村人惯闻的日常。二丫说,预兆在黎明降临。她穿的贴身小衫突然开裂,胸前猛地空落,她被惊醒,没有听见熟悉的机杼声,下意识大吼一声“秀芹”。大队老钟恰在此时“当当当”,社员今日割谷。山洞里没有秀芹,整整齐齐的布匹还是抗战时期号召织“标准布”的尺寸:

标准布要记清, 长短六丈重三斤。

尺二五的匹子要齐整,等级分开甲乙丙。

“婆,秀芹不会凭空消失。”

“理论上不会,但大队派出人马,连找三天也没找见。二丫一口咬定,秀芹架柴火烧了自己。有人不信,说日本人火烧碛口镇时浓烟滚滚,房毁屋塌,尚且留下味儿留下印。二丫说秀芹憋了一股劲儿,就是死了,魂儿也会变成风,把痕迹刮得一干二净。”风舔得脸庞紧了紧,像秀芹的眼睫毛在我脸上扑扇扑扇,又像她不停地细语呢喃,诉说关于村庄、关于历史、关于那场战争遗留的所有真相。我记起上小学时曾有女孩儿被指认有日本血统,故事精准到村西老井台前的青石板,女孩儿的老老婆遭蹂躏翻身投井,被救起后生一子,遗弃三回不死,终成人。童言无忌,戴帽定论,如今想起来心痛,那女孩儿留下终生隐疾,不到十六就远走他乡,下落不明。而我则把这段历史镌刻在身上,过了十岁就长起少年老成的抬头纹、川字纹、鱼尾纹,皮肤像黄河湫河水一样暗沉。婆曾教我使用二丫留下的秘方,用艾灰和蛋清或蜂蜜搅匀抹脸,仍不见皮肤细腻透亮,不得不承认这是整个家族的命运基因,二丫这样,婆这样,所有西湾人都这样。我看着婆贴近土地,镰刀柄用过多年,磨得发亮,握着它像握住一段旧时光。婆左手挽住一束艾草,右手挥镰靠近的刹那间,我陷入梦魇,眼皮粘紧睁不开,嘴巴锁死不能动,精神恍惚,从一个时空穿越另一个时空。

“小满,你落草第一眼就看到我。十五年了我还记得清,脐带没剪断你就冲我笑,我像喝了蜜水,甜到心肝。”

“婆,我是你接生的第一百个娃娃。”

“是啊,小满,这把剪子跟了我一辈子,我以为它只会剪断脐带迎接新生。”

敌机擦着卧虎山“轰隆隆”飞过,一团黑影在洞外的悬崖峭壁间若隐若现,陈王氏用干草擦拭剪刀,两刃交错,一开一合,“咔嚓”,血腥味儿和着干草味儿一起扑卷。她把草屑和断腿扫在一起,血汩汩流过一阵已经凝固,断茬面泛一圈黑边,几只苍蝇落在上面,像血的一部分在陈王氏眼里蠕动。她慌忙用干草包裹好断腿,听见女游击队员在谵妄中怒吼“打他”“埋地雷”,鼻底发酸,忙把头低下,火光灼得眼疼,好似滋滋作响的不只砂锅,更是自己的皮囊,烧炙脱水、皱缩,她情愿自己变成阴阳续命汤中的一味,把孩子们救醒。

阳汤:暴晒四十九天的黄芪根须 +公鸡冠血。

阴汤:地窖发酵柴胡 + 经霜桑叶。用法:交替灌服。

陈王氏用手巾擦掉女孩儿嘴边的药液,最后一次回看火光,倏忽间想到一家人齐齐整整坐在土炕上的情形,“娘”“娘”“娘”,三个丫头嗓音不同,像高山、流水、厚土。人不在了,声音还留在世上吗?心忽闪忽闪疼,急用手按住,吁出一口长气。洞有两眼窑大,深处传来永不疲倦的织布声,夯石一样砸得陈王氏心疼,她悲悯起每个人。六个伤员命悬一线,有的经受不住“嗯嗯嗯”呻唤,有的被死亡勒住脖颈,陷入深度休克,有的睁大眼,等待草药把溃烂的伤口一点儿一点儿疗愈。小满细致撕扯,三年生桑树内皮经米泔水浸泡后撕成细丝,用于外科手术缝线。二丫在炮制注射液,将煎煮过的野生柴胡水用酒精稀释提纯,药液具有镇痛解热的作用。陈王氏靠近,从被草药浸透的头发里闻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二丫,我得进山一趟。”

“可是,婶,日本人没走远,他们就驻扎在碛口镇里。”

“不能等,得把这里的情报送出去。”

按照婆的记载,陈王氏身兼多职,接生员、救护员、情报员、联络员。多重身份层层累积形成屏障,相当于十幅画叠在一起透视,眼前只有一片黑影。我反复阅读才理清,婆让陈王氏穿插全书统领,全村抗日救国每一幅画面都嵌有她的身影。我在想象里将她的形象慢慢丰满:五十有余,脑后缠髻,黑棉布偏襟大袄,宽腿裤束脚,小脚三寸有余,走路时摇。陈王氏曾多次穿行敌据点接送情报,有一次她把情报藏入发髻送到游击队,又一次她把密信夹在脚趾间送到武工队,再一次她把作战计划藏进拐杖送给地下党组织。一次又一次,她在日军眼皮底下行动,翻山越岭,泅水渡河。这一次,陈王氏沿古老的青石板一路走到碛口镇。日本兵正在运送弹药。骡马被浓重的硫黄味儿重新塑造,听任叽里呱啦的日本语规训,走出一列整齐的纵队。陈王氏暗骂没出息、不争气,山为父河为母,白枉卧虎山和黄河湫河养育你。正盼着骡马尥蹶子,被一杆枪怒气冲冲杵住。

“你去哪儿?”翻译官问。

“回娘家。”

“娘家在哪儿?”

“李家山。”

“咔嚓咔嚓”,日本兵突然拉动枪栓,逼迫更近。陈王氏被他眉心一颗黑痣唤起记忆,曾在西山上村遭这兵拦截,浑身上下摸索两遍才放行。她记得一根白毛长在黑痣正中,直挺挺朝前戳,和此刻一模一样。当晚,游击队派人抄近路截击,在蛤蟆湾伏击日军,大获全胜。陈王氏笑一下,听见刺刀像割开一匹布一样“刺啦”一声刺入她怀中。大雨将过,浓重的黄河水汽凝成厚实的雾,包裹着陈王氏,刀子在水雾里左右拨拉,像要撇开水面的浮沫。她从清透的泉水里看到西湾村的倒影,依山就势,层层叠叠,太阳出来能照亮每一条街巷,她听见新生儿嘹亮的哭声,闻到剪刃上脐带血的甜香。陈王氏被挂在村口示众,之前剥皮割头的过程没人敢抬头看一眼。我再一次把书打开。《西湾抗战女性群谱》电子打印,胶版纸克重较轻,放在光下透印,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字符,麻点,更似疑点,与脚边一片苦艾草遥相呼应,像对我的疑虑揭秘解答。我在卧虎山攀高爬上,拨开花草覆盖的每一个洞口进入,发现每个山洞都有遗存。洞有大有小,有深有浅,石壁多有凿挖痕迹,隔几尺凹进去一处,积着厚厚尘灰,偶见一两件碎物,墨水瓶、石子块之类,和到处散落的朽木架、碎布片、烂纸片一样,污渍斑斑,闻上去只有一股尘土味儿。时间消弭了所有细节,却让想象更加丰盈。那股味儿加厚一层,把二丫往紧一勒。她来不及悲伤。截肢的女游击队员大出血,从大腿横截面泄洪,血沿木板纹路一路涌流至地面,把石凹积满又往出溢。二丫不停抓挖,草木灰,柴草烧成的灰末,其味辛,性微温,外用可凉血止血。抓一把,被血冲走一把。草木灰浮游血水之上,如同濒死的蝌蚪,在二丫眼里绝望。女游击队员不再挣扎,闭上眼睛。二丫把最后一把草木灰掩上去,用棉布条一层一层缠裹。洞外又传来炮轰,像一千一万只蚂蚁在耳道里撕咬。二丫抬起头,看见亮晶晶的两条水路同时在每张脸上奔涌。

“女子身,山河命。婆,我的心好疼好疼,单只这四个人已经让我痛不能忍。你一共写了四十八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惨痛。”

“知道了这些故事就会背负起沉重过往,闭眼就看见、听见、闻见,需要用力才能把自己从历史的阴霾里拔出来,你也可以选择忘记。”

“不,不该被遗忘,和它距离越远,就越需要靠近。我了解西湾村的创伤,才能更好地为它抚平伤痛。”

我把《西湾抗战女性群谱》和白棉布小衫放进书柜珍藏。婆说,秀芹织的布舒服,二丫舍不得扔,缝缝补补穿到临终。那天,春风浩荡,河床上空飘着成熟庄稼的甜熟气息,二丫让人把她抬出屋,卧坐在窑畔,久久盯着一处。二丫不知何时逝去,婆说她顺着她的眼光看出去,湫水河和黄河的连接处,米白色的浮沫在一大片鹅卵石中间轻轻荡漾,像一只巨大的黄河鲤不停吞吐唾沫。大河深处回响着黑龙庙会的喧嚣,几只游船载着观光客在河面上来来回回穿梭,铁锈红色的河水不知何时变成青绿,倒映着卧虎山的侧身。我回到西湾村幼儿园执教,每周带孩子们登一回卧虎山,教他们认识山上的花草树木,熟悉每一种味道,教他们记住西湾民居的特点并为此骄傲,教他们使用二丫的秘方,不只艾草,还有桃花、菊花、玉兰花、金盏花、茉莉花,直到他们不再背负那段沉重过往,皮肤变得白皙透亮。更多时候,我们坐在山头静静看,一河湫水从天而来,绕村流过,与黄河汇流一起,奔涌入海。我时常幻觉,这些孩子是从陈王氏的炕洞里钻出来的。婆说,那年旧窑走水才发现,炕洞里藏着许多泥娃娃。有人说,陈王氏见过太多太多的生,每生一个人娃娃,她就捏一个泥娃娃。也有人说,陈王氏见过太多太多的死,每死一个人娃娃,她就捏一个泥娃娃。

我经常翻看《西湾抗战女性群谱》,并开始续写。这项工程没有止境,好在我已经有了接班人,他在我肚子里不停雀跃,迫不及待想看见、听见、闻见。

【梅钰,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山西省“三晋英才”,著有长篇小说《大河之魂》,中短篇小说集《十二个异相》《灰鸟消失在尽头》,获赵树理文学奖、大地文学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