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福建文学》2025年第10期|陈元武:西行散记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10期 | 陈元武  2025年11月10日07:02

1.多莫村的夜

黔西南的夜来得格外突兀,太阳前半晌还高高地在天际挂着,突然,一闪身就躲到了尖尖的多莫山之后。“多莫”在布依族的语言里是歧义的,有布依之家的意思,另一个是高而崇的山岭,专门指那种喀斯特地貌的山峦,还有一个意思是指女性的胸脯。太阳在山尖泛着橙色的光芒,似乎少了些让人晃眼的不适。空气中浓密的水汽让阳光折射变得夸张而迷离,那种粉色的光晕,仿佛是女人胴体发出的,柔和、妩媚且温暖。在夏天的黄昏,阳光依旧在山尖透射出丁达尔光柱,将天空中不明的微尘散射成一片光幕。

我和这个叫阿莫的向导坐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看着下面散布着的小面积的稻田和池塘。这些稻田没有具体的规则形状,像流水和云团一样。有些浑圆得像锅底的地方,是几座山峦聚拢而成的山谷。有些则依傍着河流和池塘,那是透出地表的地下暗河的一部分,这些水永远在暗中湍流着。看似毫无波澜的池塘里,水急速而无声地流动着,只有在近处才能看清湍流拖拽着的水草在河底扭动挣扎着,这些水草像顽强的蚂蟥,牢牢吸附在河底光裸的岩石上。水色甚暗,在正午时分,依旧看不清河底的情形。这里的稻子长得奇高且壮硕,秋分过后,剪稻子的布依姑娘和老妇们,手持着手剪,在谷穗间舞动着曼妙的姿势,将谷穗剪下收入背篓,稻秸秆保留着。一些芦莺和织巢鹀在稻草丛里筑下鸟巢,它们并不随候鸟迁徙,留鸟是布依族的兄弟和亲人。高脚的田凫和麻鳽在稻田里一直驻扎到冬天,然后往更暖和的广西飞去。田凫又叫骨顶鸡,既像鸡又像凫。这里最常见的是苦恶鸟,鹤腿白脸颊白颈腹,叫声凄惨,连贯的“苦哇、苦哇——”叫声。它的扮相像都匀布依老女人。女人的白色横布夹在蓝色、黑色和红色的头巾之内,垂出那半边的白,与蓝色、黑色和红色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旧唐书·西南蛮》:“男子左衽,露发、徒跣。妇人横布两幅,穿中而贯其首,名为通裙。”这种服饰便于穿脱,像雨披似的,套上就好,再脱下,和内衣组成简易而宽松的服饰。阳光渐渐消退,夜色便袭来,天空一下子就隐匿在漆黑的背景中。

苦恶鸟开始大声叫唤:“苦哇、苦哇、苦哇……”夜风中是浓郁的稻草的气息。过了许久,眼睛才渐渐适应了这漆黑一片的环境,山似乎又显现出来,星光越来越密集,似乎有流星在空中划过,像擦燃的一枚火柴。我看清了多莫的夜的内质,那些山像舞动的蛇虺,彼此联动,拖拽着朝前蠕动。空气里的水汽格外浓郁,似乎云团都掉落在山间。我看到了远处村寨的灯火亮起来,稀稀落落,显得昏暗且难得。阿莫身体里的舞蹈基因开始躁动了,他一路扭着好看的“夸基”舞步,像一只肥硕的大鸟似的,将双臂张开,做飞翔状,腿却左右摆动,似肥鹅走路。这是麻鳽跳舞聚鱼的迷幻动作,麻鳽聚鱼时,找一块水草空白处,将翅膀张开并前拢成罩状,左右晃动,以光影和荫凉来吸引小鱼聚拢,然后一击而擒之。“夸基”舞后来演变成布依族男女之间求婚的舞蹈仪式,男的伸开双臂,半蹲着围绕女子舞动,以求其应鸣。在鸟类的求偶仪式里,多数的鸟都跳着“夸基”舞。我学不会,动作笨拙且滑稽。那一夜,星光在天上,从未见过如此清澈且透亮的星空,无数的繁星分布着,像无数的眼睛在眨着。“呃,莫多,呃,喜莫多,那一扇窗为啥洞开着?那盏灯忽闪着为谁而亮?”小曲在老莫的嘴里蹦出来,是那么的动听,带着些微凉的惬意。“窗外的野汉你听着,窗子不为你所开,灯盏不为你照亮,瞧你那丑模样,赶紧回去让你婆娘揪耳朵去吧。”窗内响起的对唱,让我们难堪。冒昧了,我看老莫扮了下鬼脸,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原来少数民族的性格如此直截了当。这是个已婚的妹子,我们从窗下一闪而过。老莫说,现在年轻后生多去远方打工,家里剩下的女人多苦守孤灯,性格却绝对火辣且不容冒犯。这类似说唱的对答,像我在畲族山寨听到的一样。布依族的一支——册亨布依族山歌对唱,像广西壮族对歌,头巾更接近壮族服饰。席瓦头巾有些像瑶族或者彝族,壮族头巾有角和垂缀,像流苏一样,他们没有,男人是筒头巾,露出头皮(半裹),衣裳是内外各一,外饰紧贴身体,以蓝、白、黑为主色调。女人的席瓦头巾上绣着牡丹和凤凰图案,是彩席瓦和高坎肩的横布贯首套裙,加彩织腰带和后背的层披绣襦。他们能够吹一口好口弦,男人精巧,摘一片树叶都能吹出迷人的调调。

多莫的夜注定是寂寞和无聊的,在老莫介绍的民宿里,看到有着民族特色的木架床,蜡染被单和绣着鸟和鱼图案的壁挂。壁挂是一种类似于屏风的织物,垂挂于室内,或室当间,或墙壁之上。杉木板吱呀吱呀地响着,脚步让每一次响动都变得非同寻常。屋瓦散布着一种旷远且幽深的时间感,灰色的瓦片厚实得像村寨里的石板路一样,织成了一幅微妙的鱼鳞状的视角图案。瓦片架在筿棚之上,间着扭曲的檀椽。这里的树多是如此的,罕见直如竹的树。这是一种创新的建筑格式。风吹过,筿棚发出柔且美妙的啸吟,错位瓦片的闷响和屋顶如哨般的尖厉呼啸。这是一架龠竽,风自吹响。风里还有着些微的杂音:如鱼吟、凤啸,如竹舞佾、龙清吟。像私语、倾诉、微哂、拊掌之叹,像歌吹之觱篥,如鼓阵之“雷惊”。地在微微撼动,屋在摇动,村寨在摇曳,像一块布在风中飘舞。一切都如水般,流动的或者伫立的,都可以概括为一种声音或者符号,那就是水和流动的水。风使远旅者多思,确实,像秋风夜,睡眠不免受到干扰,像我。风也是一种媒介,是静与思的催化剂,既想静闻秋风,也动思乡情绪。端着一碗酒,酒香扑鼻,进了肚肠,却是思乡的毒药。若干年前,也是秋风之夜,在某个山区的宿舍阳台上,在漫无思绪中我迎着秋风伫立,风吹得树林哗哗作响,夜空中仿佛飞着无数的精灵,星星掉了,化作流星,一闪而过。那种忧思如潮水般漫上来,将我淹没。也许诗人的情感是细腻且脆弱的,当时我喜欢画钢笔画,便在灯下画了起来。一座深山中的古桥,廊桥像简易的屋子一样托着每一个休憩的人,柱子被风雨剥蚀得千疮百孔,像沧桑的老人的手臂,青筋暴突,皱纹深陷,皲裂纵横。瓦片如鳞般,枯脆得似乎像空松枯木般,能够在风中啸吟。瓦是灰泥瓦,山区特色的瓦片,在地窖里烧结成形,在风雨中衰朽成现在的样子,敲之如古琴身之木,质轻且易响。

多莫的风多了些湿润和轻柔的秀气。在吊脚楼上,风从脚底的干栏间穿过,像莽撞的野牛,撞得屋子摇晃起伏。风从木板间隙吹上来,带着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和草的芳香。夜色中的山峦,像野牛群奔腾奋力向前。似乎大地在颤动,牛蹄踏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如同擂鼓般的响声。远处传来说唱艺人的声音,口弦悠远,像从空气中扯着一根神经一下一下地抻着,弹拨的半月阮和六角手鼓声伴着说唱的腔调一阵阵地响起,在夜空中传开。老莫沉默中。酒下肚后,他便沉默了,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烟也不抽了。洞开的窗户,摇晃的电灯,屋子里仿佛多了些不可说的沉闷。这样的夜,对于他也许是正常的,对于我则是突兀的。也许,人需要这样沉默的经历,像一匹老马,在风中望着远方,怀想着一些令人兴奋的往事。但现在,老得走不动了,需要一个地方静静卧着,听听远方的秋风呼啸而过。那不只是心灵的重温往事,也是身体上的一种崭新的体验。微风能够带来愉悦的体验,但飒飒秋风,更多的是给内心带去伤痛的刺激。似乎时光不知所终,人生往事,倏然无影,不知道去了哪里,却不时被唤醒,再次揭开伤疤。

一些事情也许永远走不出内心,随时会被情形触动而复发伤感,一些事情在秋风里被遗忘,而另一些事情则被重新提起。人就是这么复杂。夜空中的星斗随着时间流逝而转移,多莫村仍然伫立在那里,朦胧中似乎看到更多的精灵在风中飞舞,闪着绿色的磷光,也许是幻觉,也许,只是梦一样的感觉。酒能够让人陶醉,也能够让人感伤。酒是一把锋利的刀,往往刺痛了内心里的伤痕处,让它重新肆意流血。也许,忘记是短暂的,也是虚伪的命题。像那个夜里敞开的窗子,无法入睡的灯光和孤枕上辗转反侧的女人似的,夜,真的给人许多难以诉说的体验。

2.铸刀和打银

左栅寨子属册亨县与贞丰县交界的一个小村寨,它毗连着右栅寨子,原先是两个打铁兄弟在这里安家下来,于是繁衍出一个村寨的打铁行当。左栅寨子傍着北盘江,在唐关镇的古关驿道附近,后来因为官兵和流匪滋扰,于是搬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处在三面环山的一个渡口边,渡过北盘江,就到了贞丰县境。最早落脚的四川两兄弟姓王,老大叫王大刀,善于锻刀铸剑,老二叫王小银,善于铸银打银饰。从广西流过来的铁砂和优质银矿,在这里经过加工,成为精炼铁和纯银。原先苗刀仿中原吴钩形状,钝头弯身,修长如眉,唯刀头留一块厚半指宽的刀头,称刀头布,亦称布刀。从刀中间开刃到刀头布为止,靠刀柄的位置细如铁条,韧如云南昭通的宝铁。左栅寨子不大,住着百十户人家,现在留下来的不到一半,另一半搬去县城了,或者去了贵阳。右栅寨子也大若相仿,留下的人多是上年纪的老人,眷恋故乡不愿远离。人口也多是杂姓,姓王的倒是不多了。吴氏刀铺成了寨子里的招牌刀铺。吴氏原是王家刀坊学徒,师成就自己开刀铺铸刀。他锻造布刀,也打农具。现在只剩下一眼炉子常开,坚持手工铸打刀具。寨子也像四川各地的码头集市布局,一字长蛇街道,两旁是商铺和门店。打铁作坊现在不景气,能够看到古老的打铁作坊,甚是惊喜。北盘江长年多雨多雾,春夏之际,水涨如潮,急流澎湃,浑浊且湍急的河流里,不时能够看到排筏,连成一字长蛇蜿蜒而行,如有绝世功夫般,在湍急的北盘江上悠然浮沉。对岸的山和此岸的山云雾缭绕。在秋末的时节,仍然时不时筛下一些雨来,撞得风铃哗啷作响。寨子里的牛聚集在河边的榕树底下,迎着湍急的江水,纹丝不动地浸在水中。牛为镇水兽,或许是有原因的,它们在水中如若在无物之境。晨昏,北盘江里浮起一层灰色的雾气,山顶的冷气下来,落在江中,形成了如此奇特的景观。牛和榕树渐渐隐入雾气中不见。通往江边的石头阶梯也隐遁一半,江边依旧是淘洗铁砂的人的喧嚷声。左右栅寨像两条龙似的盘踞在江岸与大山之间。旧的瓦房,像张开的蓑衣竹篷,匍匐在落差甚大的街巷,无一不印证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平凡。

瓦垄间或许还滚着一阵风,这里的风像车轮一样滚动着,偶尔像疯牛一样,撞个满怀,让人趔趄欲倒。清早,开店拆门板的一声吆喝唤醒了寨子的早晨,老吴的儿子长得像个铁塔,站在门前将一摞门板往墙上一靠,开张啰!吆喝一声,炉神便也醒了过来。往炉膛里习惯地添了一铲煤块,拧开风箱的阀门,风呼呼地吹进炉膛。往炉膛里扔几块将要锻打的铁块,静静等待铁块烧红。这间隙,他在炉口搭上一只茶铫,撮进一块茶砖,先洗了洗,头泡茶汤倒掉,再加满水。水不一会儿便开了,冲得铫盖砰然作响。夹出,倒在碗里,对着门口清凉的风猛吸一口,滚烫的茶水像被抽进了喉咙,他习惯喝这么烫的茶,先烫得一个激灵,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像抽搐了那么一下。浑身的不自在就全从汗毛孔处涌将出来,浑身的微汗,让他感觉惬意无比。不一会儿,铁块通红着放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锻型要用电锤,普通的只需要手锤锻打。比如一把刀,先锻型,打出弯长条状,再塑成布刀的样子。细锻和裁剪靠手,淬火、油淬和水淬,加硼砂去皮壳。硼砂能够将杂质去除干净,白盐似的硼砂撒在通红的铁块上,嗞嗞冒烟,熔化成液体,将铁表面的氧化物杂质去除,铁件表面就不再形成黑壳,而是淬火后呈钢蓝色。夹芯刃具将特种钢片夹在锻件上,反复锤打融熔,刃片就与刀具合而为一。花纹钢刀,要反复折弯锤打并扭曲,形成特殊的大马士革钢刀纹。刀具锻打完成,开刃,细磨,再外氧化,就像神铁一样美轮美奂了。大布刀中间轻两头重,弯如象牙,砍斫锋利快速。瑶、苗、壮等民族的汉子挎着腰刀,山上再无毒虫猛兽,山妖山魈都望风而逃。刀柄上錾上铁坊的号,吴氏刀具。太阳升上来,寨子沐浴在阳光里,温度和湿度明显上升,山间的云慢悠悠地升到半空中,黑色的屋瓦间,细细的草和瓦松在阳光底下摇晃得像阿妹的细腰。镗刀铺开了,镗刀床,吱嘎嘎地刨起一卷卷细铁花,大的刀具和工件在镗刀底下刨出明亮而光滑的刃锋,铁壶的底也要在这儿镗平。铁壶是老细们的另一种喜欢,像他们手里持着的大烟筒似的。竹筒被他们粗糙的手摩挲得光滑油亮,像上了一层茶油。而他们的指甲缝里永远有着一层油泥和铁屑,脸上也总有着擦不干净的汗水和污垢,多半是炉烟和铁屑。他们的脸膛上像镀上一层老铜。炉烟和铁屑也进入了他们的灵魂,当年,那些老实的打铁匠们都消失了,但讲究工艺和认真制作的灵魂却传承了下来。某一年在民族工艺展示会上,一把老布刀轻松就斩断了现代工艺的布刀。新刀铺的掌门人羞愧难当,回来后,在祖宗的牌位前足足跪了三天,以忏悔自己的草率和莽撞。他按祖传的打铁工艺流程重新设计了锻打工艺。煤要精煤,就是那种黑得发亮、无烟无味的好煤,刺鼻味的外省煤被淘汰了,炉膛的通风设计也改进了。锻铁冶铁讲究天地人合一,人要全力以赴,处处讲究眼到心到手到。老细们认死理,喷火一袋烟,差半个火候都不成。铁刀的质量又回到了古老锻铁谱所说的那样:色如镔铁之精,要蓝,要黑,要沉如石,锻打久了,铁的密度增加,强度也增加,形如老炭,微微起鲨鱼皮样疙瘩,这是铁锻到位,锻成球形结晶,这铁就不再生锈,韧如百炼之钢,碰撞时抗脆损性增加。然后才是刀形和刃的锋利。摸着刀具,寒冷,如幽玄之冰,迎光耀如寒星,弹之有声如龙吟,进之则铜铁如泥,扬之则刃光如电。一把好刀锻毕,要供在灵案上请祖宗鉴别。夜间能闻刀如幽魅出匣,如金石交击,星闪荧烁。仿佛周围俱是刀的影子,如游龙,如电闪。入水能分三秋之碧色,水则带九玄之光焕。锻刀的阿细们个个是舞刀的高手。

右栅寨子的银匠们则要清闲精致得多,他们的瓦屋里除了打银的砧台外,没有烟熏火燎的炉子,空气里有着喷枪烧灼产生的金属气味,银子似乎在屋里的空气中飘浮,成为烟尘。阿细们咬着烟杆,悠闲地吸着烟。本土的烟叶味厚香醇,撮上一丁点,扑上火捻子,青色的烟便从烟勺里吞吐出来,他们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上一口,那感觉云里雾里的,仿佛身体化为一缕轻烟,随风飘举。肺里那点空气,也一点点被烟叶的醇厚滋味所混合融化,一块坚冰似的忧郁,从额角滑落,随着一声长长的舒气,化为青烟。银匠们天天和银子打交道,体内产生了火毒,像古代服丹丸的道士,久之血浮火升,眼里满是红血丝。虽然有解毒的药茶,但倘若没有一口好烟,身体恐怕吃不消那繁重而精细的活儿。打银子不需要蛮力,只需要耐心,像接滴泉一样的耐心。银子从线盘孔里穿过,每穿过一次,直径便改变一次,直到所需要的粗细。然后是錾、剪、盘和焊。打银片也需要极细的耐心,小锤子一次次落下,敲出一个印记,无数的印记组成了蜂窝状,或者不规则的石头敲打出石纹的表面。银子锻打过程,是一次听音乐的过程,银子声音清脆响亮,锤子恰到好处的轻重锤击,银子仿佛再生的凤凰,从亮银色到乌暗的老银色,岁月在银器表面留下了包浆的印记。但到了银匠手里,只消喷一会儿火焰,银子便重新焕发崭新的光芒。那些姑娘们挂着满身银饰,在歌会上大展风采,银匠的名声也随之传向四方。阿细问来打银的女人们:要打几成色的亮银?婚嫁需要最亮色的银饰,并且精细烦琐,要线绕的龙凤孔雀青鸾、牡丹石榴和莲花结蓬,要孩儿、仙人、富贵长命的锁,要仙鹤、蝠鹿和不老松,要连绵的大山和稻田,要春雀儿、夏鹞子、秋勃鸽、冬苍鹰,要鱼儿唼喋、牡丹连理、缠枝的莲花和瑞草百相。老人过寿头上的簪子、步摇、刘海环、九节栉箍,贴鬓发卡,挽髻的银兜,蝴蝶发钗,臂上钏镯。老妇人满头银饰亮相,依旧风韵犹存,花枝招展。阿细们格外认真,把焊点里外点了个遍,挠、曲、展、轧、敲平、挠线造型、曲件贴发、铰线、并线或者网结线段,银线仿佛织物般灵动。

阿波、阿尤和阿布只等着三月三、六月六大歌会上看各自打出的银饰,看女人们千娇百媚,一步一摇,银饰叮当作响,像风中挂着的银铃。他们便陶醉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嘬着烟杆,眼里却是得意的神色。明晃晃的刀梯,小伙勇敢地攀上去,摘下刀梯上的彩球,抛向场中央。舞刀的阿波、阿尤和阿布,直立着刀身,明晃晃的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面无表情地走着踩脚舞,雉翎也随之威武地一点一摇一晃。

孔雀开屏要用心,无心看花花不开。楼高千尺靠桩牢,无桩高楼也要倒。一点心给阿妹看,天上的月亮圆又亮。无心的汉子你莫来,银头饰也落满灰。彩妆要靠你来裁,你若无心裁不来。花开过了无再春,阿妹嫁人你莫悔!

阿细如抹了蜂蜜的嘴和笑容打动了阿妹,银饰赠阿妹,布刀送情郎。打鼓的郎细跳得更加起劲,鼓槌敲击着铜鼓,咚咚咚,声音仿佛注入了魔咒。

3.祭牛仪式和开耕歌

侗族、布依族和苗族几乎都崇拜耕牛和布谷鸟。盘瓠的后代相信,他们的先人像蚩尤一样,有着硕大的牛角头饰,是青牛的后代。南方的崇山峻岭和云贵高原之间,散布着盘瓠的后代,也散布着一些执着的农耕者,他们相信大地是立身之本,是人一辈子都要依赖的根本。耕牛成为他们最亲密的伙伴和亲人。再穷的寨子,也有着养得膘肥体壮的耕牛,青色的大盘角水牛是他们信念的依据和灵魂的寄托。高山峡谷,梯田,铸造出他们世代相承的执着信念。稻谷是上天赐予的,大地是地母赐予的,高山是天地之间最好的堡垒,是寨子最坚固的依靠。在那些高山苗寨和侗家吊脚楼里,不时看到最原始的信仰:大地上插着稻穗,墙壁上挂着稻种、腊肉和辣椒。火塘是大地之母的心脏,五行的火能够让四季平安,五谷丰登。人是一棵长生的庄稼,是一枚老辣椒,一块老腊肉,是支撑吊脚楼的大柱子。人和土地之间,隔着四季和水土、耕牛、稻种、雨泽、阳光和布谷鸟,还有不时吹至的凉风。牛住在吊脚楼的底层,隔着一层楼板,牛粪的浓烈气息随风飘入屋中,主人感受得到牛的一切日常,牛起居生活如寨子里的一个老人。牛朴实无华,经常卧着反刍主人恩赐的青草和美食。稻种是灵魂的寄托者,耕牛则是活着的老灵魂。

那些页岩块筑成的简易的老房子里,现在存放着稻谷和农具,偶尔,也有人居住在这样的老屋里。春天雨季,淅淅沥沥的春雨像阿妹悠长的思绪,一点点溢出,将天地湿润为一体。卧了一冬的老牛突然感到一阵血脉偾张,春天是老牛活动活动筋骨的时节。大地里的草长了,绿油油的,蔓成茵茵之野。老牛蜗居于石片屋或者吊脚楼下。老牛是村寨的功臣,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在村子里闲逛,逛到谁家,谁家就得拿最好的豆子、草秸、红苕子、玉米给老牛吃,老牛吃完了,还要讨碗酒喝,然后往家走,牛蹄子踏在坚硬的石头路上,像敲响的梆子。老牛偶尔看看天,天瓦一样灰着,积着一层云,将坠不坠的样子,将山压得低头,山上的树也低下了头。老牛知道,冬天,就这么无聊且漫长,不知道何去何从。它回忆中的梯田也换了模样,田旮旯里往往跑着手扶拖拉机,铧犁耕得深且快。马拐一只一只从泥土的深隙里蹦出来。但老牛也知道,自己将在来年的开春成为祭祀盘瓠的大牺牲,作为三牢之首的牛,不能用小牛,母牛也不行,只能用老牛。老牛知道,那就是宿命,谁也逃不掉。老牛静静地等待这一时刻。冬天的灰色屋瓦上不时滚过落叶和积尘,树也一点一点让风掏空了,日子也一点一点让风掏空了,像局促的米仓。冬天的末尾,老牛最后一次巡回了整个村寨,跟一些老熟人道别,它的苦难已满,它就要解脱了。老牛想到这,泪汪汪的,老细们佝偻着腰,用干瘦而粗糙的手抚摩着这头跟过自己的老牛,老伙计对老伙计,顿时无语凝噎。老牛神情落寞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二月二的头一天,村寨里响起了聚事的铜鼓声,阿波、阿尤和阿布们朝寨子的场中央围了过来,那头老牛被系着红披绸带,固定在一棵榆树上,它平静地站着,朝四周观望,寻找最后告别的阿波、阿尤和阿布们。屠牛师眼睛通红,他刚刚掉了许多泪,他摸了摸牛脑壳,附在它耳朵边说了些什么。牛就闭上了眼睛,等他那一刀插进身体,牛似乎没有什么痛苦就倒下了,干净利落。牛头被割了下来,连同牛首的那朵红绸花,三个汉子用大木盘子抬着牛头进了祠堂的大门。盘瓠神端坐台上,一脸严肃,目光炯炯。猪、牛、羊三牲之首整齐摆着,各村寨的主事人带着祭品摆上桌案。牛角号呜呜地响起,悠长而呕哳,声音仿佛是牛在哭泣,为自己的一生,也为自己最后的解脱。衅鼓的牛血被抬去了鼓楼。剩下男男女女,跳着火圈舞,唱着开春大歌。

远方的天神地母,请接受我们的祭礼吧,阿依呀。大地苏醒,龙王抬头,春神来临,禾苗要开始插入田中,阿依呀。剽悍的阿细们,努力开拓着田野的疆域,山神恩赐的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阿依呀。

布谷鸟叫得欢快,像带着鼓动人心的口弦,声音仿佛就是大地谷神和山神的命令,布谷布谷,插禾插谷。阳雀子也彻夜叫唤个不停,阳雀子叫过的天气,艳阳高照。山腰间,耕田的牛飞驰着,仿佛带了发动机。溅起的泥浆飞到半空中,将洁白的云也染成彩花。阿波、阿尤和阿布们蛮力如牛,盘角牛壮硕如坦克。梯田仿佛成了舞台,牛和阿波、阿尤、阿布都倾情表演。

稻禾是蚩尤留下的种子,是生命的传承之舟,人需要稻种、布刀、耕牛、犁铧和铜鼓,需要阿波、阿尤和阿布们像倔强的稻种一样,随时随地播下、生长、繁衍并强大。犁与刀是民族血泪史的主要证物,牛和稻种也是,有了这些东西,蛮子们沿着荒凉的高原山岭一直往南走着,直到融入大荒之间,像鹰融入空中,像流水汇入大河。许多年后,他们凭着古老的传唱史诗和说唱艺术来告诉我们那段艰辛而苦难的历史。苞谷酒里长大的男男女女们,不会埋怨环境的恶劣,不会埋怨人生的不幸。他们学会了理解、宽容和积极乐观,歌声释放他们对于自然万物的感激和赞美。芦笙吹出他们内心里阳光般的喜悦、随和与满足,腊肉、辣子、阳光、清水、风和雨泽,树木、石头、老牛和孩子,简单的乐器和简单而快乐的说唱复调。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的诗句:

树在石头上歌唱,

我在树底下唱歌。

山在我心里唱歌,

我在山心里唱歌。

难得,有一块石头认识我,

难得,有风认识这棵树,

风还认识这个村寨,

村寨里的石头认识风、阳光和我的歌声。

从一棵树走进山的内心,

从一块石头走进一座村寨。

其实,一切都有原因,过去和未来,并不曾预设。

石头不会唱歌,但石头听懂了树的歌。

我不会唱歌,但树给了我掌声。

村寨,是所大剧场,有没有观众?

有,也没有,大家都是参与者。会歌与不会歌,能舞与不能舞。

都认识风吧,或者都不认识。

都认识树吧,或者都被忽略。

风记下了一切,在树上,发芽茁壮。

季节轮回,风依旧是风,花还是花,雪还是雪,村寨还是那个村寨。

可人未必还是那个人,牛会老,日子会老,村寨也会老。

好吧,都老了吧,但老了话多,树老根多,絮叨着每一片叶子,每一缕风。

过去,或者,过不去。山与山之间,隔着十万大歌,和瑶刀、银饰、月光。

山那么远,未必能够到达。石头那么远,未必能够到达。

有时候,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天天老去,像一枚枯叶般蜷缩、崩溃。

有时候,写着写着,泪不由自主地流淌满面。那是日子教会的感受,是盐也渍不出来的水滴。悬挂在山边的云朵,那么甜,那么远,想摘也摘不到。

开耕歌是村寨的心声,是古老的咒语,有时候,牛听到了,听懂了季节的召唤。树绿了,草青了,地上就该耕了,稻谷在生长,禾苗要落地。羊水破了,一地猩红,村寨的羊水破了,一地猩红的野花。春天固执地拧巴着天和云朵,挤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偶尔也将太阳挤出汗来,太阳的火落在地上,成为树、草和花朵。农事四时,仿佛大地古老的谶语,一些阴阳是五行的范畴,季节变换是阴阳之变,稻谷只属于春夏秋。农历也只在春夏秋着重彩浓墨,像棠棣之华,像野果子一样,春华秋实,从芳香始到甘甜终,万物复归于一。牛眼里的四季,只有两个字:忙和闲,其他的都是浮梦一瞥。想想,人何其相似,忙时,春夏秋,闲在冬季,人老了,树掉光了叶子,被北风吹着。渴望生一堆火取暖,喝酒吃肉。火塘里的火焰高时,满屋子的人,喝酒吃肉,火塘里的火熄灭了,人走屋空。房子也就火塘点着时,才像个家,平常,都如秋风中寂寞等待着的屋檐。麻雀在喳喳叫嚷,树枝在风中晃颤有声。开耕时,牛意味深长地朝天哞哞长叫,那就是开耕歌。铜鼓敲起,阿波、阿尤和阿布们跳着踏地舞,歌声绮丽婉转,都只是给牛这一声长哞做了陪衬。像某句诗说的那样:哗啷哗啷,牛铃铛的响声摇醒了春天。花开春暖,唤醒了大歌和春耕。一脚的泥,一地的湿脚印,一地的诗句,两瓣的是牛,团饼状的是人,以及梅花状的狗和个状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