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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菱歌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徐剑  2025年11月02日09:50

《采菱角》    赵松涛绘

       《采菱角》   

赵松涛绘

十余年前的一个秋夜,许开良将游船泊在南湖老码头上时,已经是晚上9点。

那天,许开良上的是晚班。他走下泊船坞,在当年的鸳湖旅社不远处,扫了一辆电动车,往许家村新搬迁的小区疾驰而去。

秋风起,一路金桂飘香,骑车穿过月河历史街区,往南湖革命纪念馆方向驶去。许开良仿佛又听到了摇篮之中,妈妈唱的采菱曲。

那一首采菱曲从今唱回古,又从古唱到今。在许开良的记忆中,妈妈唱过,奶奶唱过,甚至曾祖母也唱过。

快到家了。许开良停下电动车,提起东西,小步快跑上楼。一进门,他就对客厅里的母亲说:“久违了的南湖菱,又可以重新种植了。”

“是吗?”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眼睛遽然一亮,问:“你听谁说的?”

“姆妈,我在南湖承包了菱田。刚签完合同。”

“真的?”

“当然,第一时间回来告诉您的。过几天,就是要请姆妈下湖种南湖菱啊。”

“好啊!十几年啦,南湖菱又恢复种植了。”母亲感叹,“我和村里的老妈妈,又可以边种菱边唱南湖采菱歌了。”

从王江泾的长虹桥到南湖湖边,距离18公里。在王江泾镇政府吃过中饭,即往嘉兴市南湖区党群中心驶去。下午2点半,我见到了渔民许来观。

年少时,许来观跟着父亲,划着乌篷船去王江泾捕鱼捞虾,航程约一个半小时。回来就得用纤绳拉了,父亲走在岸上,背着纤绳往纤道上拉船,他坐在船上,划桨控制方向。

许来观介绍:“嘉兴‘运河抱城,八水汇聚’,这一段江南运河颇具历史人文地理内涵。附近的石门镇,相传春秋时吴越两国于此置石门为界,故而得名。从春秋战国的水道,到江南运河,这里有着太多故事……”

许来观的老家许家村就在嘉兴南湖边。据他介绍,明代嘉靖年间,嘉兴知府赵瀛疏浚城河,将淤泥垒土成岛,造就了今日南湖的湖心岛。许家村渔民则是后来抵湖边结庐而居的,迄今已经有数百年了。

“你们家是最早的原住民吗?”

“不好说。那时的渔民,船即是家,家即是船。居无定所,连家谱都没有,只知道是从江苏吴江过来的。”

许来观告诉我,他的曾祖母就是南湖老码头的船娘,若活到今天,该有120多岁了。

许家也是贫苦出身。20世纪30年代末,日本侵略者在杭州湾登陆后,占了杭嘉湖平原,许来观的父亲和爷爷,就被日本鬼子用“三八大盖”押着,划着乌篷船到运河、钱塘江、平湖塘和乍浦一带测量水位。船往杭州塘、平湖塘走,可以顺流而下,再从嘉兴城回来,就得靠纤绳拉船。动作慢一些,日本鬼子的皮鞭便抽了过来。

古老的运河纤道上,船夫或穿草鞋,或赤着脚板,在烈日下、梅雨中、霜天里走过,留下一行行泥泞的脚印。

10岁那年,许来观跟着父母,从南湖许家村撑乌篷船来王江泾捉河虾。他的妈妈和曾祖母一样,也是南湖船娘。

出南湖时是下水,爸爸撑舵,妈妈摇船,船行得快,将近20公里航程,也就一个半小时便到了。泾里下网、起网、再下网,在王江泾打一天的鱼,河虾捞得最多,鱼则很少。鱼虾都不值钱,运到嘉兴城里卖,一斤鱼就几角钱,而小河虾更是鲜有人问津。

最辛苦的是返程。夕阳下,爸爸和妈妈背着纤绳,一步步往南湖走去,蹒跚的步履投在泥泞的纤道上,被夕阳拉成瘦长的人影。打鱼的日子,让少年许来观迅速成熟起来。后来,许来观又带着三个弟弟去打鱼。

1976年,许来观去当了兵,从军五载后,又回到南湖许家村,进了一家乡镇企业,一月有348元的工资。随后,他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以为会在南湖边上终老。

不过,激荡人心的时代惊涛、百年未遇的历史变局,正在一点点地改变南湖渔村的命运。

他最早感受到的是南湖渔村和自家的变化。20世纪七八十年代,南湖渔村第一次搬迁,爸爸与大弟、妹妹被划去江北水产大队,在运河东边的塘汇乡当渔民,离许家村就四五公里路。

2004年,许来观回到村里,在南湖上摇船。后来,他到批发市场摆起了鱼摊,赚了个盆满钵满,迎来和风丽日的艳阳天。

2000年前夕,南湖景区改造,许家村也整体搬迁,入城搬进社区。粉墙、黛瓦、木楼梯、梅花格小轩窗一一隐入烟雨。许来观家获得搬迁补偿,又交了11万元,分到两套房子,总面积达217平方米,一套他与妻子住,一套给了女儿。

“女儿在做什么?”

“在嘉兴城里当老师。”许来观答。

“二老还健在吗?”

“在啊。”许来观说,“父亲和母亲也住在阳光社区,父亲今年89岁了,从小抓鱼,抓到了70岁,如今有3000多元的退休金。母亲今年88岁,生活自理,依旧是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许来观早就不做鱼贩子了。他的鱼摊盘了出去,自己一个月3000多元的退休金,再加妻子内退后的3000多元,日子过得很舒心。他喜欢锻炼,每天清晨和傍晚,总爱从阳光社区跑到南湖边上,走回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渔村。老村的原址如今已经是湖滨公园,他站在岸边,看烟雨锁南湖。湖光潋滟,柳色青青,乌篷船还在,画舫造得更大、更富丽堂皇了。烟雨中,仿佛看见曾祖母那年轻美丽的船娘身影,浮现在水中央。

朝花夕拾,一船烟雨一船苍生。

许开良与许来观家是亲戚,来观的妈妈是开良的姑姑。许开良家就兄弟俩,2000年后,许家村从南湖边搬进社区后,旅游公司给他家分配了一个开游船的名额。他对父亲说:“让大哥去吧。”父亲问:“开良,那你干啥?”

“我去烟雨楼前卖南湖菱呀。”

父亲点点头,又无话可说。他了解老儿子,12岁登上乌篷船,跟着他去南湖里打鱼,后来又围着嘉兴城的运河转。早晨4点起床,打来桂花鱼、鲒鱼、花鲢、白鲢,下午三四点回到码头上卖鱼。

烟雨里去、运河里飘,许开良一干就是16年。那时,他家里还有7亩多湖面,打鱼之余就跟着母亲去种南湖菱。10月份,卖菱结束后就得挑种子。到来年清明前,把种子拿出来,让硬壳的种子发芽……

第一批菱角大约在8月底上市。南湖的元宝菱闻名整个杭嘉湖平原,一亩水面可以采1000多斤,最少也在七八百斤之间。

千禧年后,许开良一直在烟雨楼前摆摊,就卖南湖菱。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到900元。那小日子过得好哩,比开船的大哥自由,还挣得多。后来,由于多种原因,南湖附近居民不再种菱角了,许开良重又回去开旅游船。

然而,嘉兴的老百姓对南湖元宝菱情有独钟,念兹在兹。十多年后,许开良通过竞标,承包下了南湖的一些水域,重新种南湖菱。

那一年,母亲已经50岁开外。当许开良告诉妈妈,她又可以当采菱女时,母亲高兴得不得了,说:“我儿有本事啊!终于又让我圆了采菱之梦。”暌违十多载的元宝菱重现南湖,她也又在南湖里唱了十载采菱歌。

十余年过去了,许开良一直承包着南湖上的种菱水面,请母亲种菱、采菱。在烟雨楼前卖菱7载,他对种菱有感情。母亲也成了嘉兴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南湖采菱歌的传承人之一。

那天下午再访许家村社区,竟然与许开良的母亲不期而遇。

“种菱苦,还是采菱苦?”

“唱着采菱歌就不累了。”她说,“儿子承包了水面后,闲置了十几年的种菱、采菱手艺重又用上了,老姐妹们羡慕得不得了,个个跃跃欲试,要来帮忙。”她摆了摆手,又说:“老儿子就签了十亩水面,这点活,我一个人干,轻轻松松。”

“我们就想一边采菱、一边唱菱歌。”

“南湖采菱歌,唱了好几代人啦,要在湖里小船和采菱盆里唱,到时我请老姐妹们去南湖里唱。”

许开良说:“头一年复种南湖菱,是个大丰年。清明节前种下去,间苗、养护,菱苗长出来了,进入6月,就开始选苗。第一批菱苗6月中旬种好,再选第二批苗在水面上种下。之后的两个月不用管,就让它在南湖里疯长。”

“疯长?如何用‘疯’字?”

“南湖十几年不种菱。突然有了菱苗入湖,就像久违的女儿回乡一样。那水域里,塘泥、烟雨、微生物都围上来,菱苗茁壮成长,60天就可以采菱了。”

坐在一旁的许妈妈回想起当年自己让老儿子开良坐在长木盆里下湖采菱的情景,那仪式真的和新嫁娘出嫁差不多。许开良拿出当年妈妈采菱的椭圆形木盆,让妈妈坐上去,划着驶向菱田。

那矫捷的身姿风采不减当年,只是一头飘霜白发,让人恍如隔世。

“唱吧,姆妈!”儿子站在南湖堤上喊,“唱采菱歌给我们听听吧!”

于是,曾经的南湖船娘们,一边采菱,一边唱了起来——

采青菱,

碧波荡漾映红晕,

一船青菱掩烟雨。

哎呀嗨,

采到青菱到哪里去卖。

采到青菱送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