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青春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口井,但这并不影响我出生在井沿村。听长辈说,那几年正闹饥荒,我的父亲是区农科所的所长,受命培育高产稻种,快速让群众填饱肚子。农科所的用地,就是井沿村的土地。十几年后,父亲经过几次调动,回到姚李公社当主任(乡长),又在井沿村搞了个试验田,研发出“带料入田”的播种法——在相对肥沃的苗圃里撒下稻种,秧苗长出一寸,连苗带土切割一寸见方的泥块,直接嵌入大田,简化了拔秧、插秧两道程序,也避免了秧苗根部的损伤和有机肥料的流失,从而提高了产量和质量。
父亲的一生,总是同粮食打交道,不遗余力让土地生出更多的粮食。但是,在那个时代,他能够做到的还是十分有限。如果父亲今天还健在,他一定会惊喜地发现,他梦想做到的事情,有人做到了,就在井沿村的附近,就在那条小河的对面。那条河叫西汲河,也是六安和霍邱的县界,我估计父亲没有去过那里,他的足迹主要在河这边。局限父亲视野的,不仅是地理因素,还有时代。
一河之隔,有一个村庄,在我出生三十年后,又出生了一个女孩,名叫艾启凤。这孩子小时候多病体弱,有人授以偏方,吃百家饭。我不太相信偏方,但是这个女孩活下来了,又让我觉得偏方似乎发挥了作用。至少,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全村拼凑出来的粮食,为一个弱小的生命提供了营养,也提供了希望。
再过些年,孩子长大了,上了大学并读研,毕业后到南方谋生,干出了一番事业,也积累了不菲的资源。这时候,她就想到了家乡,想到了百家饭,想到了仍然不富裕的乡亲,于是回到家乡,种稻子,在家乡创建了“林水寨农业生态园”。
据说,艾启凤刚刚回乡的时候,乡亲们不太理解,这个事业有成的姑娘,为什么放着金饭碗不端,丢下优厚的城市生活。一位老太太就这么问过她。艾启凤回答说,看见了您,我就想起了我的祖母,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回来种田,就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那块田地,同我父亲的田野没有什么两样,几百年来居住在上面的人们,不停地把它挖过来翻过去,榨取它的养分,把它折腾得精疲力竭。就像一个骨瘦如柴的母亲,不停地生育骨瘦如柴的子女,这块土地实在太累了。
艾启凤决定对这块土地实行“计划生育”,她同乡亲们商议,引导大家放眼长远,勒紧裤腰带,由她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然后整合土地,集体管理,抛荒三年,让土地恢复元气,再引进优质品种,一季水稻生长二百天以上,到了冬雪季节收割。
无疑,这是一场关于土地的革命。
水是水稻的根本。读过大学并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艾启凤,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她首先走出了村庄,考察大别山北麓的地形,分析淠史杭河道,找到了优质水源,于是挖渠引流,建闸控水,让水从地表之下渗透,层层递进。
休耕三年,是为了净化土地里的农药和化肥的残留物,恢复纯净的生态。三年发酵,土壤里的微生物大量繁育,鱼虾螺丝泥鳅各有所得,原本一穷二白的土地,焕发了蓬勃的生机。走在林水寨的田野里,似乎能听到地下天堂里各种生物窃窃私语的声音。
最后,就是良种的选择和培育了。经过专家推荐和试验,他们选择了鹅香二号。青春的土壤、透明的天空、润物无声的水源,给了作物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这就是鹅香二号能够少年茁壮、中年挺拔、老年矍铄的原因——即使冰雪覆盖,沉沉的稻穗也依然深情地注视着大地,弯而不倒,垂而不落。
在别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而在林水寨生态园,冬天才是最重要的。当年,我的父辈恨不得一年收割三季水稻,才能勉强解决温饱,而林水寨生态园四年收割一季,产出的价值是过去十年也难以企及的。在这样的土地上耕作,人轻松了,土地轻松了,动物和植物轻松了,乡亲们也从茅草屋搬进了楼房。在丘陵和平原接壤的不大的盆地上,具有新农村特色的各种设施应运而生。
耐人寻味的是,这个受到各级政府和部门表彰的生态园,还保留了一幢几十年前的农宅,草顶土墙在一片绿色中尤其醒目,似乎在诉说山乡巨变的记忆。在这所农宅的旁边,有一个乡村动物园,几只孔雀和白鹭栖息其间,小鹿和斑马载歌载舞。
最让人叫绝的是,在林园、果园、菜园和垂钓园的中间,还有一个直升机停机坪——虽然那个直升机是画的,但是,写有“停机坪”三个大字的标识牌,让我们在会心一笑的同时,也确信不疑,用不了多久,那里就是一个真正的直升机停机坪。
小艾有爱,土地有情,雪稻有功,乡亲有福。
在林水寨的日子里,我经常走出寨门,眺望大别山和山顶的白云。山那边是什么呢,是更加广阔的天地,是海洋和草原。
更多的时候,我会抓过一把稻米,让它们在手心里簇拥。这是科学和艺术的爱情结晶,是情感和智慧的组合。一粒米就是一个世界,在那丰润透明的小小躯体里,储藏着太多的信息密码,有阳光和土地的颜色,有天空的湛蓝和渠水的清澈,有采茶的歌声和黄梅戏的旋律。我甚至看到了米勒的油画《拾穗者》,那是多么绚丽的金秋啊,让人热血沸腾。那一刻我在想,再等等,等到冬天,等来一场大雪,等到林水寨收割的时候,我还回来,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当一个拾穗者,抱着满怀快乐。
如果说林水寨稻区有一个隐秘的地下水网,那么养育过我的那口井就是这个神经系统的一个重要穴位。我有理由相信,艾启凤在勘察水源的时候,一定到过井沿村,年轻的足迹踩在岁月的脚窝里,感受那个时代的艰辛。隔着一条小河,前辈的理想,同样滋养着林水寨。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父亲,他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站在萧瑟的田野上,眉头紧锁,目光里反射出一片愁云。这不是做梦,这是父亲的同事在四十年前拍摄的一张照片。
我久久地凝视照片,突然发现父亲活动了一下身体,凝重的表情也变得活泛起来,他向我笑笑说,好啊,你们赶上了好时代,生活这么美好,真让人羡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