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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10期 | 乔忠延:本色英雄(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10期 | 乔忠延  2025年11月14日08:40

乔忠延,山西临汾人。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出版《帝尧传》《成语里的中国历史》《作家教你学作文》等图书104部。作品先后入选《百年美文》《新世纪优秀散文选》等百余种全国选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

不敢确认的英雄

是他,应该是他,张福。

他是临汾市尧都区程村人。而且,他就住在村子东头,与抗战史料中记载的地下交通站位置和主人的名字完全相同,不是他,还能是谁?

可是,我还是不敢确认。为了万无一失,我拿起了手机,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程村人,我小学、初中的同学,也是后来的同事张振忠。我没有问你爸是张福,因为我早知道他是张福的二儿子。只问,你家是抗战时期的地下交通站吗?

回答,是。

又问,你爸是地下交通员?

回答,是。

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一位抗战英雄。然而,我怎么也难以将张福和英雄的形象重合在一起。我正愣神,张振忠问,你了解这干啥?

我回答,想探究一下本地的抗战,没有想到追索到了你家,你爸这一代人。

他问,为啥要探寻这段往事?

我回答,今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过去我心目中的抗战英雄,都是距离我很远的外地人,还是图书和文章中的高大形象。我想知道咱们临汾有没有称得上英雄的人物。

其实认识张福很早了

其实认识张福很早了。写下这个标题就觉得不准确,不能说认识他,只能说见到他很早了。

我见到张福,还是因为我和他的二小子张振忠是同学。1962年的秋天,我跟随在贾得学校担任校长的父亲去上小学六年级,与张振忠同班学习。后来每当我俩向别人介绍是小学同学时,有人就会问,你们是一个村的?这错觉不小,我俩非但不是一个村,而且相距几十里路,中间还隔着一条滔滔奔流的汾河。我家在汾河西岸,贾得村在汾河东边很远。父亲带我上学,是因为这里通电了,上晚自习不用像在家乡那样点煤油灯,可以在明亮的电灯下完成作业。这对于冲刺小考的我非常重要,要知道那时离实行全民义务教育还有几十年的距离,初中只能录取3%。父亲只想到让我考上初中,没有想到我会写这篇文章,完成追慕本土英雄的意愿。

那是一个周六,父亲回家了,我在学校有些孤单,便随从张振忠去他家。张振忠是我们的班长,别看只长我一岁,说话、办事、学习都令我敬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那时我将他视为榜样直至今日。相随去他家,有吃有喝,还有玩耍的伙伴,自然是件快乐事。这就是年少的我能够见到英雄张福的缘分。

那时,我自然不知道张福是英雄,即使知道,我也很难将他的形象与英雄重合在一起。我眼中的英雄是什么样子?是高喊着“打倒日本鬼子”跳下悬崖的战士。那是电影《狼牙山五壮士》最后的画面,五个勇士为了让大队转移,边打边退,把鬼子引上峰巅绝路。鬼子上当了,大队安全了,可勇士打光了子弹,再也无路可退。誓死不当俘虏,五名勇士不约而同跳向脚下的深壑。

看电影时,我含着热泪默念“奋不顾身,奋不顾身”,因为刚刚从课本上学到这个词语。狼牙山的五位壮士,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用这样的标准衡量,张福肯定和英雄不搭界。

那天,我到张振忠家时,他父亲和他哥正打土墙,补墙豁。前数日秋雨连绵,泡软了他家的院墙,倒塌了一块,他们正在修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打土墙,并且第一次参与其中。我俩站在土墙边时,张振忠父亲正站在墙根抡着铁锹往上扔土,他哥哥则站在墙头用石杵一下一下捣土夯实。他哥流着汗,他父亲也流着汗。见到我俩,他父亲笑笑与我打招呼,顺便撩起袄襟擦了一把汗,接着又抡起铁锹朝上扔土。我和张振忠想帮手,心有余力不足,抡起铁锹根本把土扔不到墙头去,只能在平地铲点土,扔到他父亲身边。干一阵,一层打结实了,卸下木板,翻高一层。捆绑好,张振忠父亲又开始扔土,扔得大汗淋漓,时不时再用袄襟擦一下脸。

这就是张福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扔土扔得大汗淋漓,时不时用袄襟擦一下脸。他和我左邻右舍那些干农活的庄稼汉模样完全相像,我怎么能把他与英雄画等号呢?

兄弟俩的诀别

我和张振忠见面,他送给我一本《程村史话》。这是他几十年锲而不舍搜集资料,又笔耕数载写成的图书。我本想了解他父亲的事迹,没有想到又一个颇为可敬的名字与史料重合在一起,他叫张禧。

张禧是张福的弟弟,张振忠的叔叔。他没有看到日本鬼子投降,早已为胜利到来而慷慨捐躯。在文章中使用慷慨捐躯的作者很多,出现在我笔下不足为奇。然而,我使用慷慨捐躯却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张禧本来已逃出了鬼子的魔窟,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可是为了掩护获得情报的卧底,他毅然决然返回魔窟,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牺牲,填平了前行路上的一个坑洼。

那一天早晨,临汾城门打开不多会儿,张禧亮出良民证,给守门的鬼子鞠个躬,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出城拐弯,他已走出了鬼子的视线,此时他的脚步不再从容,几乎小跑起来。程村离城里不过七里路,回到家中低矮的小屋,正是吃早饭的时辰。哥哥张福刚刚割豆子回来,正在院子里抖散背回家的豆蔓晾晒。秋庄稼陆续成熟,趁空能收一点是一点。看见弟弟回来,张福有点意外,弟弟是临汾抗战城市工作部副部长。这事非常难干,他哥俩不止一次说,如同与恶狼打交道那样危险。现在看城市工作部副部长是他的正面身份,反面看他是伪军大汉义军司令的副官。若是没有这个反面身份,他的正面身份也会大为贬值。因而,自从潜入敌营,他是轻易不回家的。

张禧叫声哥,拉住他的手就往屋里走。嫂子薛希平已迎到跟前,眯眯笑着说,禧子回来了,快进里屋,我收两个鸡蛋,给你哥俩炒上。

张禧说,嫂子,不要费心,有啥吃啥。

嫂子去院里的鸡窝收鸡蛋,顺手把张福没有摊开的豆蔓抖散,回到屋里,兄弟俩满脸都是泪。

这间隙张禧告给哥哥,有份重要情报,必须靠你送到太岳军区司令部。张福答应着要情报,张禧说情况紧急,无法携带,怕万一出错被鬼子发现。口头告给哥哥,鬼子组织大扫荡,就要去东面糟害太岳山,赶快通知军区转移。

张福说,这可是大事呀!

张禧说,是大事,才找你。我知道你这交通站,还是河东抗战的中心,没有大事不敢麻烦你。

张福说,这确实是大事,交代给哥,你放心。

张禧问哥,你记住了吗?

张福重复一遍,鬼子组织大扫荡,就要糟害太岳山,通知军区马上转移。

张禧真佩服哥哥,别看不识几个字,可是凡有大事记得一清二楚。张福重复过告诉弟弟,你放心,情报保险送到。说过低下了头,不再看张禧。张禧知道这一路东去,大小村子都被鬼子霸占着,送情报不是容易的事。便宽慰哥哥,谁都知道你出生入死,闯过无数鬼门关,没有过不去的坎。张福抬起头瞅着弟弟,还是不说话。张禧说,哥,有啥担心的,你就直说。张福叹口气说,禧子,哥不是担心我,是担心你。你别回城去了,跟我上山去,到咱的队伍上干吧!

张禧没应声,摇摇头。张福告给他,军区转移不了,我的情报白送了。转移了,你凶多吉少呀,禧子。

是啊,鬼子若是包抄军区放了空,肯定会追查走漏风声的人,那张禧自然是怀疑对象,哪能不危险。张禧回应说,哥,这事回村的路上我早掂量过多次了。保住了军区,弟弟就再也见不到你和嫂子了。

说着,张禧眼圈红了,哽咽着往下说,咱爸妈走得早,弟弟长这么大,都靠哥你操心。娶下嫂子,长嫂比母,你俩照护我,我无法报答你们的恩德了!

张禧哭了,张福也哭了。

张福哭着说,禧子,别错主意,你太危险,别回城里了。这事我给西院里去说,说着要走。

西院里是河东抗战领导人张耀廷的代号,他家住在张家院子的西边,便以西院里代称他。张禧抹一把泪,拽住哥哥告他,千万别说,我想过多次了,不能不回去。

为啥?张福紧着问。

张禧答,我不回去鬼子追查,没有人顶杠,卧底就暴露了。哥哥,在鬼子心肝缝里,钻进咱们的眼线多么难呀!他的命比我有用。

张福明白,弟弟是要用自己的命换卧底的命,明知回城是死,就是要去送死。哥哥难受得哭泣,弟弟跟着哭泣。

嫂子摊好豆蔓,收上鸡蛋进门,正好看到这俩泪人。她问,好好的咋都哭啦?

张福说,回头给你细说,你快做饭,我俩都有紧事要走。

嫂子进了鬲炉。张禧又说,哥哥,我不怕死,却有一件事心里放不下。这事本想打跑鬼子给你和嫂子一个惊喜,现在看来等不到那一天了。唉,我不得不对你说了。

张福问,啥事?

张禧说,前几年我在洪洞毛巾厂干活,有个姑娘喜欢上了我。她怕我吃不饱,常把省下的馍给我吃,还暗里给我做过鞋。她心善,与哥嫂一样会照料人,我就答应和她成亲过光景。哪料可恶的鬼子来了,进了洪洞城就烧房子杀人,世道不太平咋能过好光景。毛巾厂没法干了,回家时我对她说,赶走鬼子我要活着就来娶你。她打我,不许我胡说,流着泪送给我一条绣了花的毛巾。

张禧说着,把毛巾从怀里掏出来,交给张福,说,哥,事到如今,我死多活少,毛巾你让嫂子拾掇好。日寇滚蛋了,我要活着,你拿它给我俩证婚。要是我短命,你千万把毛巾送给她。她叫刘东英,住在洪洞城北的大槐树下,好找。

说着,张禧泣不成声。张福哭着抱怨,禧子,你咋不早说,哥嫂就是再困难也要给你把媳妇接回家来。

此时,嫂子端上了饭,听张福几句话说明情况,接过绣花毛巾收起。她说,好人好报,禧子放心,你不会有三长两短。

张禧说,我有三长两短不怨老天不长眼,是我自找。只要能保住军区首长,只要能把鬼子打出中国,让我下油锅都行。

说着,张禧叫声嫂子和哥,端上米汤碗碰在一起,以米汤当酒同时喝了下去!

张福说,赶跑鬼子,咱一家人喝酒,给你娶新娘,喝喜酒!

饭后,张禧风快地出门,等张福穿鞋下炕和嫂子站在家门口,他已到了大门口。回头招招手,转身飞快地走了。

纸页上的文字是平面的,我却如看电视剧一样,而且就像站在他们身边,听着那些撕扯肺腑的对话。这场景令我想到荆轲刺秦的那一别: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亡国奴的日子

送走张禧,张福对妻子薛希平交代几句,便来西院见张耀廷。这是惯例,每次外出张福都要向上级汇报。按照保密要求,交通站单线执行任务,他无需向张耀廷说明干啥,但必须告诉他要外出。如此,即使某一环节有人叛变,不至于损失太大。简要说明有情报要送,张福转身就往外走,然而,走不脱了。

事情就是这般怪异,有的事迟一天两天没有任何影响,有的事迟一分一秒就会遭遇困境。张福刚从屋里走到张耀廷家的大门,就听见村巷里脚步纷乱。有人低声叫喊,鬼子来抓人了。他赶紧退回来,帮助隐藏张耀廷。藏在任何地方都很容易搜到,唯一露明还不显眼的地方是茅厕上的小二层。露明是一眼能看到这个二层,不显眼是因为一眼能看到,鬼子不会怀疑有人藏在上面。张耀廷年少时腿患疾病瘸了,行走不便。张福搬来木梯扶他上去,并给他塞了两颗手榴弹以防不测。等他将木梯搬到牲口圈,用麦秸秆盖严实,村长已带着几个鬼子走进院子。村长要他和家里的人去村中大场上集合,他只能跟着走,心里急着要送情报,还不能表现出一点着急。

一到场上,张福可吓得不轻。大场的老槐树上已经吊起一个人,翻译官朝上喊,快说,只要指明哪个是八路就放你下来。

张福细看吊着的是郭宝利老汉,马上头皮麻得难受。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家人来客去,都是死磕鬼子的人。老汉若是忍不住疼,那他今儿个阳寿就到头了,更别说送情报了。他一看老汉,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心里咯噔一震,完了。没料,鬼子一鞭抽打下去,老汉疼得汗珠直掉,仍然一口咬定,村里没有八路。

一个鬼子挥着刺刀叫喊,再不说死了死了的。老汉还是说没有,我们村在太君的眼鼻子底下,八路藏在这里不是找死吗?

鬼子不信,拽出一个婆娘,呵斥,他的良心坏了的,你的说。

看看这婆娘,张福心跳得突突的。她叫张兰英,腿脚没有说话快。平日牙尖嘴快,人们说是“瓢嘴”,哪能经得住这般吓唬。她要是把自己招出来,那就坏了大事。要是军区首长来不及转移,损失可就大了。只听张兰英战战兢兢回答,太君,树上那老人家说得对,我们这是护路模范村,都和太君一条心,八路哪敢来。真来了,村长早带人抓住送到炮楼上去了。

翻译官催逼,说实话,不说实话,把你也吊起!

张兰英慌慌张张地说,太君,我害怕,害怕,说的全是实话。

鬼子解开皮带,对着张兰英胸腹一抽,张兰英倒在了地上。翻译官劝道,不好受吧,快说了,何必遭这殃。

张兰英哭着说,要是村里有八路我早说了,我怕疼,别打我,别打我!

张福听得难过,真想站出去,告诉鬼子,我是八路,放了百姓。可是不能,情报要紧,情报要紧呀!

这时村长拉拉翻译官,凑近鬼子头目,张福的心揪得更紧。他就站在鬼子脸前,村长手一指,他就有灭顶之灾。

只听村长说,我们村都是良民,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就在此时,有人走近鬼子头目说,太君来得早,饿了吧?今儿个我过六十大寿,酒肉大大的有,太君先米西米西的。

翻译官和村长也随着帮腔,太君的米西米西。

鬼子头目想吃肉喝酒,却没有表示同意,反而指指村长,指指场边的麦秸垛说,你的,烧。

说着,扔给他一盒火柴。村长为难地看着鬼子,说,太君,这是喂牲口的草料。

鬼子头目瞪着眼睛说,烧,不烧,死了死了的!

村长颤抖着手,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火苗由小到大,呼呼烧起来,浓烟滚滚。鬼子头目用军刀指着挂在树上的郭宝利老汉,喊道:放下来,烧死!

张福瞅着老汉,心里如刀剜般难受,怎能让无辜的乡亲去死,他的脸色憋得发青。所幸,烟雾遮掩鬼子看不清他的脸面。郭宝利老汉解下来就瘫在了地上,腿僵硬,胳膊疼,难以站起。鬼子头目指着村长和张福说,你的,你的,把他拖过来的!

张福和村长互相看一眼,走近郭宝利老汉,扶起他。老汉站起,甩开他俩,昂着头,摇晃着朝着鬼子喊,乡亲们,我死就死,这就是咱这护路模范村的下场。往后看谁还给鬼子看守铁路!

翻译官走进鬼子头目,耳语几句,可能告诉了老汉的话。鬼子头目突然“哈哈”笑起来说,良民的,你们村都是良民,没有八路,大大的好!

这时麦秸垛整个烧着了,火焰搅和着浓烟随风飘旋,人们呛得难以站住,鬼子也咳个不停。鬼子头目正揉眼睛,那人又说,太君,先米西米西的。

鬼子头目正好踩着台阶下坡,和翻译官、村长随着此人得意扬扬离去。众人不看也明白,给鬼子台阶下坡的是张协晋。鬼子侵犯前他在石楼县当县长,家有余财,才预置下酒肉过寿。

趁着人群四散,张福混在中间从容走出村。前行不远,看看后面没人跟踪,越过田垄,钻进玉米地里,踩着斜角快跑。边跑,边侥幸地想,总算逃脱了。他感谢张协晋救了他和乡亲们,又恼火那一桌好席,喂了狗。禁不住喊出来,狗东西,这酒肉好吃难消化,非噎死不可!噎死鬼子,噎死鬼子!

张福喊着,连跺几脚,才加劲飞跑!

你能替我活着

看着张福几经周折将情报送到太岳军区的资料,我绷紧的神经松弛开来。咀嚼这事蓦然醒悟,资料中隐藏的秘密要比谍战片离奇的情节生动得多,可信得多。一个作家即使不能走进无法再现的真实生活,也应不厌其烦地在资料中沉迷,钩沉出的情节往往比编造得更真实离奇,更为人所不知。人所不知便有了独特性,独特性才是文学家的立身之本。这想法一闪,倏尔消失了,另一种想法充斥了我的头脑。张福送到情报,标志着太岳军区及时转移,我禁不住为张禧而紧锁愁眉。

那一天,张福被困在程村的大场上时,弟弟张禧已返回临汾城里。七里平路,对他来说走起来轻而易举。不过,我觉得这一路张禧走得并不轻松,他心里肯定沉甸甸的。年轻时看《智取威虎山》的电影感动流泪,因为英雄杨子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张禧呢?他是明知进城死,偏向死路行。可惜这身边的英雄,我年逾古稀才知道,惭愧呀,真是惭愧!

从资料的缝隙眺望,大致就在张福和乡亲们被鬼子在大场上暴力肆虐时,张禧已推开门走进了陈涛的办公间。陈涛就是张禧给哥哥张福说的那个卧底。他是临汾城大汉义军的司令,大汉义军是日军认为最可靠的同盟军。当然,在资料里的大汉义军是伪军,陈涛便是这支伪军的头目。陈涛看见张禧不由一惊,没说话,紧着过来闭住门才问,你咋回来啦?

张禧平淡地说,事情办妥了。

陈涛说,这我清楚,交给你的事,肯定能办妥。不是让你别回来了吗?

张禧说,你是替我着想,我可不能光顾自己。

陈涛问,你回来能咋?

张禧反问,军区安全转移了你咋办?

陈涛说,该咋办咋办。

张禧说,别打马虎眼,你就危险了!

陈涛说,干咱这事,哪一天不危险。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

张禧说,这次恐怕没有这样简单,鬼子肯定要清查内部。我和你都逃不脱干系。

陈涛说,不让你回来就是这意思,有事我一个人顶着,能活一个算一个。

张禧接口说,能活一个必须你活,你是日军的红人,在这里比我用处大得多。

陈涛咬咬牙,说,大不了鱼死网破,这憋屈我早受够了。

张禧说,我理解你,一样受够了。你说,死容易,还是继续受罪容易。

陈涛回答,当然是死容易。

张禧说,你比我老练,本事大,把容易的事让给我。你替我活着,把难事干好,替我把鬼子赶跑。

不行,不行!

无论怎么说,陈涛就是不答应。张禧看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通陈涛,只好先退出来。

退出来也放不下这事。张禧很清楚大汉义军的底细,前身是塔儿山一带打家劫舍的土匪,新军二一三旅东渡汾河,匪首刘鑫一看难以存身,便投靠了日军。从实力相比,吃掉这股土匪不成问题,上级却有更长远的考虑。派连长陈涛尾随追击土匪,佯装失败,举手投降。陈涛智勇双全,进入土匪内部,很快讨得刘鑫的信任,不多时就成了他难以离开的臂膀。刘鑫死心塌地给鬼子卖命,日军就赏给他们个大汉义军的名号。刘鑫当上司令,提拔陈涛为副司令。不多时出城作战,陈涛把刘鑫带进二一三旅的包围圈,将他安葬在黄土地里,自己取而代之。从此,陈涛有了出入鬼子司令部的方便条件,有时议事还把张禧带上。别看张禧是八路军临汾城市工作部副部长,出入敌营的身份却是陈涛司令的副官。正因为如此,倘若是鬼子追查情报泄露的嫌疑人,张禧才可能掩护陈涛。张禧执意要代替陈涛,因为陈涛不仅深受鬼子信任,还因为他头脑活,讲义气,手下那帮人甘愿为他卖命。掌握这样一支部队,关键时可以闹翻鬼子的心脏。

说不通陈涛,张禧赶紧向张吉祥汇报情况。张吉祥是临汾城市工作部部长,是他和陈涛的直接领导。张禧言明心思,张吉祥猛然站起把他抱在怀里。他正为这事焦虑,扫荡太岳军区扑空,鬼子头目少不了雷霆大怒,疯狂折腾。那时陈涛最有可能被鬼子咬住,遭到清洗。如果少了这样一个眼线,苦心经营了几年的隐蔽战线就会崩盘,再要派人打进来谈何容易!为此,张吉祥焦虑不安,他急着想听到军区安全转移的消息,又担心随之而来的灾难。张禧的出现消除了他的焦虑,可看着这样的好同志去死,他于心何忍。抱着这可亲可敬的同志,张吉祥实在不忍撒手,泪水滴在了张禧肩膀上。

张禧觉察到了,伸手为他擦掉泪水,说,别难过,就当我上战场倒在了鬼子的枪口下。

张吉祥说,我也这样劝自己,可还是难受呀!

张禧说,这和下棋一样,别说舍卒保车,就是舍车马保将帅都应当。

接下来的事,陈涛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服从组织决定。当日张禧被关进了大汉义军的禁闭室,理由是他没有报告私自离队,违反了纪律。显然这是铺垫,一旦鬼子追查走漏风声的嫌犯,张禧就是头一个审查对象。而最早警觉的是陈涛,所以把张禧关了禁闭。鬼子减轻对陈涛的怀疑自然顺理成章。

关起张禧,陈涛难受无比,不敢去见他,害怕失态让卫兵起疑。只能嘱咐司务长,给他做点好饭。张禧倒很坦然,每顿饭吃得有滋有味,像是过年一样。

可惜好日子没有几天,他的末日到来了。不过,末日来临时,他很欣喜。鬼子恼怒的酷刑,让他知道军区首长转移了。张禧,生下来不是劳苦,就是愁苦,如今总算喜欢了。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张禧。他咬着牙煎熬酷刑,老虎凳、火烙铁、电击打……鬼子把一切能用的刑罚都使上了,没能在他嘴里掏出想要的卧底。他只要不昏迷,有一点气力,张嘴就是骂。他骂鬼子早点死,死得粉身碎骨。他骂陈涛,看着人模人样,怎么长着鬼子的狼心狗肺。骂一遍,再骂一遍,似乎不骂就不过瘾。骂得鬼子觉得张禧恨陈涛,恨得咬牙切齿,对陈涛更加放心。

鬼子仍不死心,想用死吓唬张禧,企图挖出他隐藏在城里的同伙。几个鬼子把他押到汾河滩上,威胁他,再不交代,就死了死了的。

哪知,这正合了张禧的心意,早死早安然,不再遭受酷刑的折磨。他对着狞笑的鬼子继续大骂,骂他们不如畜生,不如蛇蝎。骂得鬼子勃然大怒,用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的血染红了河滩,沙红了,草红了,还消不掉鬼子的恼怒,凶狠地踢打他的尸体。尸体滚下河堤,滚进了大浪滔滔的汾河。

汾河的波涛打着旋,立即将这方水土养大的儿子紧紧搂在自个儿的怀抱。

我童年不止一次听见乡亲们将汾河叫作红河,却因为无知,没有问过汾河变成红河与张禧有没有关系。

成功的死亡

翻阅抗战史料,我看到韩略伏击战,忽然想到张禧的牺牲堪称成功的死亡。死亡还有失败和成功之分?有,司马迁笔下就有死的重于泰山,或者轻于鸿毛的区别。杀害了张禧,主管临汾的山下少佐以为铲除了走漏风声的祸根,马上向上级报告交了差。陈涛因为提前将张禧关了禁闭,不只躲过了鬼子的追查,还让鬼子对他信任有加。

这日一早,陈涛刚走进办公间,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是山下少佐的声音,叫他马上到司令部。撂下话筒他就往过走,一路猜测山下少佐会有啥事。想了多种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走进山下少佐的办公间,里面坐着加藤大尉。山下告给陈涛,他要外出,往后加藤代任司令,让陈涛一切听从加藤指挥。

陈涛平静地应声,心里却暗暗高兴。在鬼子司令部的官员中,加藤和他走得最近。加藤上过大学,虽然对中国文化只是一知半解,可总爱炫耀他的才华。当然,他不敢在上司面前卖弄,就把陈涛当作炫耀对象。陈涛顺着杆子往上爬,随声附和,像是给他挠痒痒。一次两次,他把陈涛视为贴心人。甚至,时常卖弄完毕,还发发牢骚,叹息他怀才不遇。陈涛读过不少书,此时便给他讲姜子牙渭水河边钓鱼的故事。加藤听得瞪大了眼睛,问,没有鱼钩怎么能钓到鱼?陈涛告诉他,姜子牙是钓机遇,钓知己。终于见到了周文王,他从底层一跃到了高层。

加藤连声夸好,拽着陈涛去喝酒。陈涛何等精明,哪能让加藤付钱,自己掏了腰包。从此,加藤把陈涛当作知己,时不时倒倒心中的苦闷。若不是这层关系,可能即使张禧承认了是自己泄露了袭击太岳军区的秘密,有人还会怀疑仍有潜伏的眼线。所幸,加藤审查追责,处死张禧便以为万事大吉。

山下交代完毕,陈涛跟着加藤来到他的办公间。陈涛首先热情祝贺加藤如愿高升,大权在握。紧接着就问,自个儿能帮他干点什么。加藤告他,山下少佐带走了多数日本士兵,临汾城里只留下一个小分队。维护治安,确保安全,需要他的大汉义军助一臂之力。陈涛立马应承,并从这天起,让他的部下一日三次巡行大街小巷。加藤注意到早、中、晚大汉义军都分别列队,从不同街巷巡察。他非常满意,真把陈涛当作自己的得力臂膀。

别看我从史料里对当时局势了如指掌,可陈涛并不清楚详细底码。其实,加藤代理司令该是蜀中无良将,廖化作先锋。真实状况是,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冈村宁次纠集日军和伪“皇协军”,对我太岳根据地发动了空前残酷的大扫荡,反复清剿,试图一举彻底消灭抗日势力。日军没能堵住太岳军区司令部转移,认为是兵力不够足,布网不严密,因而把附近城市的驻军一并调往前线。此时临汾几乎成为空壳城,陈涛凭借大汉义军就能够一举歼灭敌人,收复古城。然而,没有上级指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既小心翼翼,又虎视眈眈注视着加藤的一举一动。

这日加藤又叫陈涛。他一进门,加藤就拍着他的肩膀要他担当重任。原来铁磙战法一展开,冈村宁次便向上级汇报战果辉煌,自称战区内再无共军主力。日寇大本营对此大加赞赏,特地从各战场抽调了180余名中队以上优秀军官,组成了一个“军官观战团”前往太岳前线,实地观战学习“铁滚扫荡”的新战法,计划在各地建立“剿共实验区”。观战团将陆续来临汾城报到集结,加藤交给陈涛的任务是加强警戒,保证这些将官的安全。

请放心,保证万无一失。陈涛这样答应加藤,立即采取了相应行动。大汉义军除了先前的早、午、晚三次巡察,增加了夜晚不间断戒备。而且还在观战团驻地周边,增设了来回值守防线。加藤看见这部署严密的行动,自然很为满意。可他哪里知道,陈涛已派出最信任的袁之平悄悄将观战团要来的情报送出城了。

看到这里,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张禧主动去死,保护陈涛的意义了吧!这还仅是意义的萌芽,后来结出的硕果更有价值。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刊于《山西文学》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