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9期|阿董:一只麻雀闯进机加工车间(组诗)
钳工杨师傅
有人钻井,有人钻石油
只有犟脾气的杨三,一辈子都在钻铁板
妻子说:老杨太辛苦了
棺材不要用铁钉,全部用榫卯
一枚生锈的十字螺钉
明亮锈掉了
尖锐锈掉了
盘山路锈掉了
只剩了这一枚十字螺钉
也生锈了
但还是没有停工的样子
它斜插在工地上
午 休
左边锯床,右边工具柜
仰面,是钢结构的棚顶
只有身子底下铺的是废纸壳
时间久了,纸壳也将铁屑占有
与铁打交道多了,便有了铁磁性
他搬过一个小铁凳
把手机、茶缸、安全帽,悉数放上去
总感觉还缺点儿什么,想了想
他又在枕头下面垫上千分尺盒
之后,才沉沉睡去
握 手
她局促不安,递出满是老茧的右手
这是她的名片。每一次递出
都是在亮明她的工人身份
和那些写公文、拿教杆的手握在一起
总是不如握扳手、螺丝刀、气动工具那么轻松
一次握手,她对她说:
“多幸运,你拥有那么多机器
那么长的流水线,那么大的工厂
那么多的写作素材,你是最最富有的财主”
那么傲慢的诗人,说那么羡慕的话语
想来也是,二十年的光阴
作为一名流水线的装配工
使用这些工具,比使用筷子频率都高
想到这,她在心里
把这些宝贝,又逐一精心擦拭
这之后再握手
她还会局促不安
但手上多了一些力气
遇见自己
换上泛白的工服,我在工厂里巡逻
白班不去,车间也不用去
车间里通明如白昼
岗位职责内,必经焊接车间
装配车间,喷涂车间,座椅车间
经过玻璃车间时,遇见碎片中残缺的自己
工厂大院里巡逻,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
更懂得厂纪厂规,每一次持证上岗
都是一个细微谨慎,怀揣手电筒的自己
水洼里有个自己,天台上有个自己
工具柜上有个药片一样的自己
不良品区,有个垂头丧气的自己
下料工杨师傅手里,有个崩齿的自己
切 点
流水线向前,她不停向右向左
每一次转身都是一次圆和直线的相切
把碗组均匀抹上黄油,再套到前叉上
每次都要追流水线送出一米半的距离
像幼年,每次父亲外出
她总是追大巴跑向村口的岔路
后来,她不再追父亲,父亲已远去
但她还会继续追,追朝阳送女儿去幼儿园
追公交上班,追女儿放学,追卧床老母亲拿药
追时间不停向前……
她是与女儿的切点,也是与年迈母亲的切点
只有在流水线开动时,她才是自己的切点
流水线向前,她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切
一只麻雀闯进机加工车间
它不知道,它半夜进来
天亮前,竟再也摸不到出口
它不知道,看不见的才是真危险
越透明的玻璃,隐患埋得也越隐蔽
它不知道,一会儿它将撞上去
它不知道,接下来它会晕过去
它不知道,上早班的李师傅
会小心把它捧起,不锈钢盆倒扣着敲
六声后,它醒来,飞走了
它不知道,李师傅就是去年在机加工车间
弄丢的半截食指
【诗人简介:阿董,女,1973 年生,电动车厂生产线职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