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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静:小野莓(九首)
来源:《江南诗》2025年第5期 | 梁小静  2025年10月31日09:00

●主持人语  

梁小静,年轻一代的代表诗人之一,来自河南。本期刊发的这组诗所展现的冷静观察、精细意象和谨慎抒情,让我想起美国诗人毕肖普。诗中,她书写了记忆中的“丘陵经验”和正在经验着的“附近”。《访旧》和《割草女孩》等诗作是对“丘陵经验”的回应,也是对“一首诗能将事物带向哪里”的探索;《在树林》等诗作则展现了诗人对“附近”社会生态近乎显微镜式的凝视,她信奉“过程越理性,结果越充盈感性力量”,她探索如何“通过诗歌结构的构建,生成坚实性和可靠感”,用一种可把握到的“榫卯结构”,使诗句间的关系经得起严格的推敲,最终屹立如山石。(飞廉)

小野莓(九首)

◎梁小静

访 旧

上次来这儿,是三年前,对,印象中

那时你刚结婚,可已有寺庙想法。

我劝你更锐气,为此我们去登山,学习峥嵘。

你也像现在,苦笑。你来了三天,含着苦衷。

你脸上的酒窝割了几年?哦,七年,

你一笑它还那么圆。

你的双眼皮窄了些,被你眼部的肌肉

牵扯锻炼,看不出技艺的痕迹。

你是村里的金花,但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吧。

我,是吗?你的脸红了,又黯淡了,埋进杯子。

别人,嗯,是林兵,让我给你递纸条,就在岭上。

我们在那儿看火烧云,那云彩铺得真阔气。

那时候的傍晚怎么那么绵长,能干很多事。

放学,放牛,看云彩,打乒乓球。为什么现在,

一会儿就八点了。天黑得真快,试了办法,

你看这老房子,门框生了蚂蚁,且随它爬。

毕业的合影我还保存着。

噢,我记得,当时学校推来两辆摩托,

在松树下,我们坐上,拍合照。

这跟谁学的,不知道。有一次,凌晨看错表,

迎着月亮到学校,大门还没开,

我们就在这松树下睡了一觉。

那时你手巧,编风铃、画画,土墙贴着贺年卡。

对了,你当时哪儿弄钱买颜料?我笑了。

偷家里的,你也笑了,可惜我那时的胆量。

你对美一直尽力,只是换了对象。

我跟着你爬高丘割荩草,意外摘了桃。

唉,怎么停电,不妨,抽屉有蜡烛可点。

来,你来持灯,我还是你的跟随者。

小野莓

它匍匐在一片羽状叶丛中,

在它那一枝的顶端,六片掌形叶基撑开,

其上同样六片萼叶,合拢一颗小野莓。

我不会踩到它,正琢磨你“中间最黑暗的部分”,

我仍然看见它。我为何蹲下来看它,手摸到它。

这种希冀肢体末端接触的行为是,我也想拉住你。

我们一起来看这颗小野莓。在它面前拉着手,

让它做一次见证:被一种思想充满,

以至于,忽然之间什么都能再次看见,

从黑暗中脱萼而出。让红色通过,而后又虚空。

结果,是看见这颗小野莓。就像此刻,

就像叶片直接开出果实。

净峰寺

1

你是我们正在等的那一个。

你奔波的脸为我们运来崭新的目光,

你的疲倦,是我们短暂的迷雾。

我们一起做这清洁工作。

你说:你备好了内心的晶莹与惊奇。

辗转反侧,那快要到的正是你。

2

镶嵌我的目光和视角,

我把这一瞬的我,献给山浪的翻新。

此刻,我的心地幽远曲折,

适合做这山巅薄雾的夹心。

折翘的山岩,展开你的石喙

品尝这一瞬的我。

3

我们这嵯峨的山,将到你幽深的心田

游艺、调查。你是我们美育的一部分。

我们将把你词化,本地的浪卷,

做你清凉的后缀。赠我们:你的眺望。

月亮的音箱,在天心,在我们喜爱的

鹅黄之夜,将复播这一切。

4

山径缠绕着我在山上,浪花娉婷。

我太渺小了。对于这峰头,我又太大了。

草木山石都在我眼里,它们构成一截曲折,

在刺探我的心,我研习明暗的心。

浪花娉婷,又谦虚地沙化、消失,

我是你挽留的那一个。

一个在贫困和自尊中曲折求美的人

从微格教学演讲的女学生,我看见自己。

她头发扎成一束,发丝保留原始样子,

脸庞深处,不均匀的新发,黄软、簇支着修饰她。

修身牛仔裤,上部窄、合身,膝盖

往下变宽,裤脚处微喇。

她挑选时,一定经过细隐的考量:

太瘦,就太显身材、过于女性化;

自上而下阔腿,又太时髦,与自己

的安静、卑涩,不吻合。

何况,没有合适上衣搭配它,也不知道

怎么搭,不想因此不伦不类。

但这也是有个性的裤子,细心人,

能发现它自有点缀。它的裤脚,

一圈密实纬线构成颜色略浅的毛边作结束,

透露精心和活泼。

上衣,一件打底衫,半高领,遮住

一半脖颈,白色的(内在的纯洁)。

外面,一件不那么白、暗下去的毛衣开衫。

不是更白的——那样太耀眼,强度太高,

是倏忽暗下去、跑神的白,显示层次,

内在的复杂、游移和不稳定:不是一眼看上去这么简单。

一点秘密是她的尊严和领地,即使是敞开的。

这多坑条、陷进去、更暗的毛衣,像敞开的内心更深处。

最后,一双底子厚重、鞋面反光的漆皮鞋。

鞋型偏圆,补充她骨架宽而肉少的脚,共同构成底部力量。

它们厚重饱满,走在教室地砖,不引人注意。

它们被裤腿半遮,无声支撑她直立。

鞋面米色,和上衣呼应,构成她稚拙纯净的整体性。

她正尝试从低俗脱颖而出,同时

小心回避时髦,珍惜力量。

她讲课的声音紧促,我提醒她,

她慢不下来。

她削瘦有劲的手,这骨骼和肌肉的力量,

自幼年的劳动和贫困锻炼。

她放松不下来的肩膀,和每束直、硬、黑

得发黄的头发,让我从这形象中认出我。

没有人知道,我辨认出故人。

贫困,又艰难想找到个性,

只愿意透露一点个性,又惧怕没有光辉照耀。

一个在贫困和自尊中曲折求美的人,

像我一样,她也会一直留着这精心存思的裤子,

即便它将松软无状、腿弯变形,

她一直带着,不时穿上。

那件毛衣开衫,从袖子到胸下,

将起球、发毛、黯淡,最终在一次搬家中,

——从出租屋搬到出租屋,她将遗落它,

像永远遗落自己的一部分。

这些难捱的日子

让一行诗的蝴蝶拉花解开你的真身。

你瘦,不是因为某种枝条,而是因那笔直的禅杖。

你像某次雕塑,忽然在这个时代醒来。

你是金属,或者是金刚的,是古老而坚固。

你走动,但光芒还在原处。

你是地方神,以便人们找到你。

你柔软,但绝不会被渗透,你是真身自身,是不变。

一首诗的题目试着靠近你,但它无法靠近。

那些诚恳地想起你的人,隔着虚空,被拥抱。

在树林

这里真是一块宝地。

一大片杂树围成临湖绿色穹林,

将沥青环道远隔在几百米外。

大树的冠状叠叶,充满鸟鸣,

啁唧啁唧——嘀溜——

我刚才想着的事情,昨晚一个

死亡的梦,没有走向的论文,

我拐进这里,想借助这里的安静,

继续想它们。

但这方圆几里的自然,吸引我所有

注意力——我几乎忘记它们。

光的婆娑,鸟的欢叫,树叶的秋落,

几乎让人忘了一切。

我知道我有责任,我走到这里,

为了醒神和下午更专注工作,

但,杨树的黄叶覆盖着书带草,自高处还在

继续往下落,微卷的黄色一块块反着光,

楝树的枝条朝地面弯垂,到枝梢又有力向上,

但仍然低得碰着我的胳膊。

我走动,黑甲壳虫也走动。

蜜蜂飞着,没有花,它碰到松针,飞走了。

伞松底部的针叶苍劲地往地面探伸,

高处的又虬曲向上。

乌桕的树干,主干的皮像鱼鳞,每一片从下面翘起。

次干的树皮,像光滑的蛇纹。

一只鸟在楸树的最高枝,它飞走时,

蹬掉两片树叶。

在空中,它露出红色腹部,黑白色侧翼完全展开。

我贪婪看着。

接着,树叶掉在草上,啪—哒,

叶片挂在细硬的草茎,

呲——

我没有回头,我听着。

更远的鸟鸣传过来,

像辘轳汲水的声音,古老的

声音和听觉。我感到意外。

曾经响在麦田的声音,在这棵树上出现。

树林倏忽暗了,我感到一点凉意。

枝叶外的远处的云,遮住太阳。

我没有再等下去,等待树林重新恢复温暖。

我要走了。

起身离开时,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责任重新像福音一样灌注我的心灵,

最朴素的力量和道理,让我鼓起勇气。

露 水

麦冬湿润,是露水还没干。

低处的冰晶昨夜落下,

融在叶片上凹凸。

牛皮藓,虫卵。

窄狭的绿纸上,

掉色的词语。

它们也在一张蛛网上,

增稠后挂在草间的云。

折射光,湿漉漉的,

弥漫的润饰。

它们即将升华到无息中,

这片草地,将在它们身后

投下新落成的影子。

山 坡

在水泥包裹、坚硬、轻快的柏油路尽头,

绵延一座山坡的长躯。

裸露的土地让人动物般信任。

一群鸟从它背后升起,飞往身后的天空。

女贞树常青,银杏和白蜡树像几十帧铅笔画。

这里地气茂盛,土壤高耸。

蹚着杂乱的枯草向上攀爬,

它比别处更显出季节的变化。

这是一个完整的山坡。

我穿过枯草爬上去。

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

地面植物的衰败带来苍茫。

它们都在枯萎,变成灰烬。

轻轻地它们被碰碎。

山坡的阴面和阳面都在衰败。

不久以后,雪将覆盖在草棵上。

然后雪变成冰壳,裹住它们。

这都是我多么熟悉的景象。

蒙草,米米蒿,荩草:

我记得它们在方言里的样子。

在镰刀里,在牛的啃啮中。

在田野与庄稼的竞争力中。

在炉膛的火苗里。

在一窝马蜂的背后。

隐藏着的一条小蛇里。

还有,那深处支撑它们根瓤的土,

土,我也认识。

和煤的土。尝雪时吃到的土。

作为墙壁温暖我们的土。

从地面不断渗出每天都要打扫的土。

我们奔波着抱怨着又找到乐趣的土。

这里的草和土有同样的质地。

我一次次因为激情和记忆而来。

那支撑我的,一次次探问它:

我和这里一样苍茫,而不知原因。

割草女孩

她还是那个四处攀寻山坡、沟垄的孩子。

她给牲口寻找长膘的绿草,

四个村庄,她和镰刀都摸遍了。

树上的野桃和桃心的虫子,

马耳朵草和穗轴中的马蜂,

有些是她的,有些是牛的,有些

变成她那仅画了一次的图画的一个景象。

村庄折叠的山岭俯望着。

她孤寂而忘我,进入下午丘野的螺旋。

山岭把她藏起,又抖出。

山坡像缓长尾巴,跟她摆动。

泡桐、榆构投下等异亮度的影子,

在坡上位移如皮毛闪亮。

她像野草的照顾者那样割走它们。

坟茔的圆和寂静让她学母亲说了“阿门”。

她的心不相信有,也不相信无,她还没有

成年后命运附赠的坚决。

傍晚,当向南五面垂直崖面发出最后的光射,

她的母亲正搬出铡刀,

等待她水少、耐嚼、可反刍的草。

妹妹正等待她没有漏走的篮底之桃实。

她通电不久的小窑里,灯熄着。

她争取的独居土室,挂着唯一的风铃。

蓝丝带和铜铃铛,偷拿的钱买来。

她们装作没看见,圆形的蓝色和下坠的流苏,

什么都不知道。

当她回来,打开门,带回风,

风为她吹响铃铛的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