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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里的绿车
来源:文汇报 | 孙郁  2025年10月29日08:38

前年的暑期我回到老家辽南,见到年轻时熟悉的老邮局有点清冷,便生出不少感慨。我和邮局的关系,说起来有点意思。无论在哪个地方住,都会有邮局的朋友。主要原因是常常寄挂号信,有一点业务交往,再者就是取稿费,因为用的是笔名,有一点麻烦,只好找人帮忙。几十年过来,旧岁里的光影有不少可念之处。

我幼时住的那个古镇,方圆只有一公里,城东门边有个小邮局,是间绿色的小房子,晚清的时候这里是天主教堂,我记事时,老建筑已被改造过了,看不到多少老的模样。门口有个邮筒,显得很亮眼。最初的印象是,那里只有一个中年女子忙着业务,来的顾客也不多。女工作人员长得很漂亮,男人们进城时,都喜欢往邮局望两眼,这在城里算是一景。后来邮局多了一个小伙子,专门负责骑车送报、送信,业务也多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们家订有一张《旅大日报》,送报的人便和我们熟了。每天听到窗外的自行车铃声,便知道报来了,院子里偶也飘出了笑声。

我最初去那家小邮局,是给外地的亲戚打电话。那时候全城就这一台公用话机,它挂在墙上,用的时候摘下来。上世纪六十年代,交通不便,通讯设施也很少,邮局的作用就显得特别重要了。记得邻居赵大叔病重,赵大婶不识字,找我帮助给当兵的儿子拍电报,我呼哧呼哧跑到邮局,写了几个字:“父病,望速归。”邮局的阿姨问,病情重么?我回答说很危险啊。结果电报文改为,“父病危,速归”。邻居的儿子几天后回来了,穿着军装,一脸大汗到了家。而赵大叔也奇迹般恢复了健康。后来这位大哥对我说,你的电报吓坏了我。我忙解释,“危”字是工作人员加上的。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我们那时候与远方的亲朋交流,主要靠写信。城里的人还方便,乡下就不行了。我到农村插队的时候,村子里很简陋,老乡们寄信,往往托我们这些知青回城时替他们找邮筒。离我插队处最近的小城有二十多里路,回家的时候,大家顺便把老乡的事给办了。生产队有个神奇的人物老谷,满脸胡子,红红的脸膛,喜欢喝一点酒,是讲一点义气的人。他有个妹妹远嫁黑龙江一个县城,偶有信件往来。有时候是我替他写点什么,彼此互通一些信息。记得黑龙江方面来过一次外调,老谷请我写一点说明之类的文字,才知道他们家族复杂的历史。他的父亲参加过抗日活动,后来逝世。因为与组织单线联系,重要人事关系中断,没有人能够证明当年的经历。我在帮助写材料的时候,接触了东北沦陷时期的一些旧事。邮局的信件往来中,所知所感,影响了我后来对于东北抗日史的认识。有一年冬天,老谷突然跑到青年点找我,说要写一份证明信,对方要得急。我按照他的提示,把信匆匆写了出来。为了不耽误时间,老谷赶着马车进城,我随着他蹚过复州河,越过几道山岭,天黑前将信件投入邮筒里。

辽南的邮局大大小小,样子不同,留下的印象也各异。七十年代后期,我在大连一所师范学校读书,学校在郊区的海边,那里交通不便,有点闭塞。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邮局,房子古色古香的样子,风格很特别。邮局只有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在工作,显得格外忙碌。也许是因为学校的学生太多,邮件的数量大,有一次去买信封,排了很长的队,到了我临近窗口后,那个老人不耐烦地说:“下班了下班了,明天再来。”又接着说,“你们没完没了地来,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和几个同学听后有些不快,又不愿意再招惹他,便托家住市里的同学帮忙解决了难题,从此没有再造访过那间绿色小屋。

上面所提的两个邮局都有点简易,大一点的城市就不一样了。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辽南一个县城工作了两年多,偶然与县邮局打点交道。县邮局历史很久,也颇有些故事的。记得它位于火车站旁,是一个日本式的老建筑,有点沧桑之色。那里不仅可以打电话、寄大件,还能够看到橱窗里展示的一些报纸杂志。当时我在县文化馆编一张文艺小报,每期仅印三百份,只发到各公社的文化站,能够看到的读者不多。不知道怎么认识了邮局一位送报刊的老郭,他是从辽阳调入这里的,小个子,胖胖的样子,说一口北城话。我给了他几张小报,他看后很感兴趣。那小报上发过辽南几个老作家的文章,还有本地几个知识青年的诗作,呼应着朦胧诗的诗风,内容还是挺先锋的。我问他可否帮助我们推广一下这张小报,他痛快地答应了。不仅投放到各个大机关和大厂矿,还亲自到火车站发放给旅客。不久,小报加印了不少,开始有点影响了。有一次沈阳《鸭绿江》编辑阿红先生写信来,说在一个小火车站看到了我们的报纸,很是兴奋,并来要几个作者的联系方式。艺术品有时候如石击水,总还是可以溅出一点涟漪的。

我年轻时候喜欢写诗,说起来乏善可陈。一日不知为何,忽发灵感,写了一首关于邮局的小诗,其中有一句形容它是“时间里的绿车”,当时略有点得意。其它的句子,现在已经忘记了。这依稀看出内觉的闪动,像我这样梦想走出窄门的青年,多么希望搭着这“绿车”穿行在时间的隧道,去造访那些陌生之所。

多年的走南闯北中,对我帮助最大的,是沈阳太原街的那家邮局。我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很喜欢到那里看看。毕竟是省城,在邮局里几乎可以买到所有国内重要的读物。第一次到那里去,有点眼花缭乱。记得张贤亮《绿化树》发表的时候,我去那里买《十月》杂志,竟然脱销了。我找到一个负责人,希望能够从别的门市调来几本。一个阿姨笑着和我说,真的没有了。旁边一位顾客看我很喜欢这本杂志,就说,“我有一本,刚看完,给你吧。”我千谢万谢,像得了宝贝。回到学校,一口气读完了张贤亮的作品,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1985年第一期的《当代文艺思潮》上。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写评论文章,没有料到,后来竟然走上了文学批评的路。

太原街的邮局很显眼,每次到那里,门口都聚集着一大批人,开始觉得奇怪,不知为何如此热闹,后来才知道这是球迷的聚集所。他们品评世界杯,臧否球员,十分投入。主讲人站在窗户前,旁边还不时有插话者。有一位小伙子,高高的个子,风度翩翩,各国的球星情况都能说出一二。众人围绕着他,偶尔还有一点争论。有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什么,传来一片笑声。现在想来,这是开放初期青年人的露天沙龙吧。邮局是闲人喜欢去的地方,谈天说地间,许多人成了朋友。我的一位同学,家住在太原街,对于沈阳的球迷颇为熟悉。他说来此聚会的人,多能说出许多足球的门道,自然,这种修养也不是一两天养成的。

其实球迷与我们这些文学迷,本质上有点像。有表演者在,就有品评者出来。品评者多为超功利之人,他们仿佛鉴赏者或裁判者,与被凝视者是没有利害冲突的。也由此,谈起心得没有障碍。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中文系的师生,其实不也是评论者么?对比起来,文学评论者,一般很少有足球品评者那么激情万丈,或即兴发挥的才华。文人者也,以静的方式审视存在,悄无声中写审美的感受,那是另一条路径。不过,认真想来,许多文学的评论者,有时候是不及足球评论者的,他们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不温温吞吞。我自知没有做到此点,有点惭愧。年轻时代经历了不少聚会,太原街邮局旁所见所闻,竟引起不少联想。那个自然无伪的对话场景,还有无数人亮亮的眼神,至今还让我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