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5年第3期|徐风:窑口,太湖西岸

徐风,当代作家,江南文化学者。有著述20部。作品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花城》《钟山》等国内期刊发表。代表作品被译介为英、法、俄、荷、日、塞、土等国文字。
窑口,太湖西岸
文 | 徐风
一
新石器时代:太湖西岸新石器时代
对于天地而言,7300年,也不过是个眨眼的瞬间吧。
农民的一把普通锄头,在无意的深挖中,触碰到了时间老人的一根筋。记忆有时有痛感。一只类似陶罐一样的东西,带着太湖西岸远古的潮湿气息,突然裸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农民本想拿回去装酱油,但嫌它笨重,就交给了生产队的队长——故事开始了,先是惊动了一些人。层级是这段时期的关键词。然后,与陶罐一起深度长眠的伙伴们,龇牙咧嘴的陶盉、石斧、石犁、鼎、釜、钺、甑……纷纷破土而出,来到世间。它们的嘀咕有人听到吗?天是灰蒙蒙的,空气也有些浑浊,这还是早先的世界吗?那时候多好啊,特别清亮的蓝天,你要给它抹一点灰都办不到,露水是甜的,下的雨也似甘霖。可是,一切都改变了。当年制作、使用它们的人们,多么淳朴啊,虽然有点笨拙,衣著之类寒碜而简陋,但眼下这些穿着厚厚的类似盔甲的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有点嘈杂。他们当然看不到它们在偷笑。笨拙的人们,都在挠腮抓鼻地猜想,这些遗存,到底有多少年、多少年、多少年历史了!对于人类来说,这很重要。而对于这片地域而言,却类似于一场醒得太迟的春秋大梦。很多人奔走相告,这里是太湖西岸的宜兴,古时称阳羡。宜兴气候四季分明,地势南高北低,南部丘陵地貌奇特复杂,有各种小气候,就像一个古典女子,小性子多,也诡异,也多愁,但能担事,临危不惧。历史的坐标指向一个叫骆驼墩的地方,那是因为,此墩似土丘,依山面水,周边丘陵、岗地、平原、水网、沼泽,地貌多样。制陶的先驱者们在这里停下了他们匆忙而盲目的脚步。汇聚而定居,需要各种支撑。首先,需要有充沛的水源:河道与溪流,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其次,有林木修篁可作柴薪,以及编织、制作物件的原料;不太高的山坡下,是最坚固的屏障,可以抵御彻骨的风寒。还有就是陶土,先民们是怎么从地表下找到可以制作器皿的陶土的?这个千古之谜,只能交给考古学者去研究了。然后,在不太陡的山坡下挖掘那种地穴式的窑体,用来烧制日常所需的器皿,想来也经历了无数次的试验吧。风向在这里是一个关键词,然后在上风上水的地方,建立他们最简易的住所——人字型的结构中,用粗木和泥土等混合物搭建出墙体和屋顶,再用火烘烤处理。考古学家发现,在当时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条件下,贝类和螺蛳壳被先民们当作一种非常不错的建筑材料。贝壳面积大,轻巧,内含钙质,具有一定的强度,先民们还发现它具有保温、防潮的作用,与泥土粘合在一起,具有相当的强度。
日常生活需要的用具,盛水的罐子或盆,做饭的鼎或鬲,餐饮的杯、盘、碗、盆、甑、釜等,特别易耗,需要他们日夜制作。经泥条盘筑法和套接法成型后磨光,看不出痕迹——最初的手感和想象力,在灵感迸发之前,或许会有愚钝的踉跄。请原谅器皿们原始的粗糙、简陋,不那么美观,但是,先民们在制作它们时,一旦那份欢快而疏放的灵性破茧而出,落在器物之上,哪怕是在地下沉睡了几千年后才重见天日,人们依然可以触摸到那种今人难以企及的洒脱与随意。
今人见到的骆驼墩遗址陶器代表作之一,应该是这件平底腰檐釜。
它整体呈筒状,平底,一般在底部用石头将其架空,再进行加热。腰部附檐一圈,上腹部或带片状鋬——这是考古学界的严谨用语。其实它是一个感性的容器,按照当时人们生活实际的需要,分成上下两层,当中被腰檐分开。这个腰檐或许是制作人从丰腴的女主人的身材上获得的灵感,它宽大而肥厚,还是一个烘烤支架,可以一边烹饪食物,一边烤些粗粮。男人打猎回来了,今晚的伙食很是不错,不但猎获了低空飞行的野鸡以及在灌木里穿梭的野兔,还有在溪流里抓捕的鱼和螺蛳。烹调时把它们分开是必须的。腰檐的设计真心不错,既可以承重,又可防止火焰被溢出的食物或汤汁浇灭,还能让不同的食物混搭而不串味,也能使陶釜上部免被柴烟熏脏。陶釜的顶端边沿,还有四个对称的板型耳朵,那是为了取放方便,不烫手,陶灶的熊熊火焰煮熟了的美食,也赋予人们以更多的灵感智慧。彼时围坐在平底腰檐釜边的一家人是开心的。陶灶边上是他们同样简陋的卧榻和桌椅,它们的风格与平底腰檐釜应该是很搭的。夜晚总是如此地短暂,天亮了,晨雾未散时,一支狩猎队悄然进入丛林。男人们手握绑缚石矛的树干,追寻着野猪的踪迹,彼时穿梭于太湖西岸丘陵地区的麋鹿、云豹、野牛、野猪、貉、獐、豺、狼非常活跃,男人们跟它们斗智斗勇,这也为江南这块土地注入了刚健的血性;河流里的鳄、龟、鳖、鱼以及田螺、蚌等贝类,是女人爱吃的食物,她们赤足踏入浅沼,转眼间丰盛的河湖之鲜,滋养着氏族人群裹腹繁衍。有时,捕捞的意外收获,会让她们哼起快乐的小调,天边掠过的雁阵听懂了她们的心曲,芦苇荡里惊起白色的群鹭,仿佛在为她们翩然起舞。湖面上忽有木浆划水溅起浪花之声,归来的渔人独木舟上堆满了银鳞闪烁的鱼获,远处的坡地上烧荒的轻烟袅袅升起,这一时期的太湖西岸,或正站在新石器时代革命的门槛之上,彼时,大自然的馈赠仍占主导,但先民们已然开始试探性地改造环境,为即将到来的稻作文明埋下伏笔。
二
西晋:太湖西岸周墓墩
窑汗。青色亮丽,光滑如玉。就那么小小的一滴,无意间掉落在一件陶器的表面上,被一个细心的窑工发现了。这里是江南,太湖西岸的宜兴(彼时称义兴),一座烧制陶器的窑内。窑汗到底是何物?说白了,不过是大量被烧烬的草木灰,与窑壁上长年形成的泥晶黏在一起,还有一些人类无法解读的天然矿物,它们抱团,无意之中形成新的物质即是窑汗——说它是窑汗,可能是窑汉子们把窑当成一位有脾气的老爷子,除了敬畏,还有神秘的意思吧。
足矣,这一滴苍翠。土赋予陶器以身体,火赐予陶器以灵魂与神韵,但最终,还要靠窑来成全。一种叫做青瓷的器皿,从最古老的陶器中脱颖而出——它对馒头窑有告别的意思,既然是成全,那咱们就要一起蜕变。火凤凰总是以涅槃的姿态来成全器皿的新生。这么说吧,从夏、商两代开始,中国的窑炉就已经按照地理位置分为两系:长江以北中原地区的馒头窑,南方江浙一带的龙窑。龙窑,必选依山傍水之地,顺靠山势缓坡而建,前低后高,如葡匐而上。中国人心目中的“龙”不但威武,也还蕴含着吉利,与天地相接。此“龙”非常契合江南丘陵地貌特征,在山下窑头点火,窑体缓坡上升,形成一种自然抽力,火焰因了风力缘,顺势延烧。空气在窑内充分流动,温度随之分布均匀,这两者于瓷器,等于命脉级提升的秘籍:泥坯瓷化以及形成还原气氛,让内中的铁元素还原出青色的关键条件。不经意间,反应是釉陶如同精灵,轻巧地迈过门槛,成为青瓷问世的工艺护甲。由此,梅子青青、乾坤郎朗的意境在瓷器上呈现的奥秘,自南方山中默默诞生。
越过工艺秘籍的层面,历史关注的,更多是窑口背后的地缘政治。
说西晋已然进入了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并不为过。窑,有官窑与民窑之别。器皿的使用背后,有严格的阶级划分。宫廷严格控制青铜器的使用,老百姓不敢染指。以陶瓷器替代青铜器,在惟妙惟肖的仿制中成为那个时代耐人寻味的文化镜像。太湖西岸的宜兴周墓墩,是彼时江东第一大族、东汉末年名士周宾的家族墓地。它的前台在数百年里活跃着周氏子孙血脉贲张的文臣武将,成为晋室倚重的重要地方力量。平西大将军周处,亦即周宾之孙,早年因除三害而名动江东,后入吴拜陆机为师,后又任新平太守、广汉太守,最终在镇压氏族齐万年起义时战死,其遭遇凸显江南氏族在西晋政权中的尴尬镜地——既被利用又遭猜忌,难以真正融入北方权力中心。他的子孙周玘、周札、周筵等继承先辈志业,三起义兵,平定江南之乱,为西晋初期的社稷安宁立下盖世之功。晋室为此特设义兴郡,区区小邑,一跃成为“地市级州府”,下辖六县,地跨苏浙皖,成为太湖西岸最有影响的烟火重地。彼时北方战乱不息,许多大族长老拔家迁徙、一路往南。中原地区相对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方式,渐渐在江南的土地里生根开花。历史有时太匆忙,难免在表述这一阶段的陶瓷生产时,前人的记叙有些断续不清。但沉默的器物上,布满各种信息——北方的名工巧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异乡”,把他们的灵光一现落到了瓷器之上,绝非偶然。此间有陶土,有山峦,有水脉。关键的是,南方人不但喜欢精致的器皿,对北方来的兄弟姐妹也宾礼有加。他们之间的切磋应该像山前挂下的瀑布一样坦诚而爽朗。今天的人们只能从当年的墓葬器物来连缀并推演一些重要的场景:龙窑旁的窑头小屋里,麻绳灯火,一豆茕茕。一种密不宣人的釉料配方,在无数次的试验后,终于获得成功。君是梅子青,奴家乃粉青;豆青与月白,皆是瓷佳人……这是民间艺人的传唱吗,后来这些小曲,变成歪歪扭扭的文字,残缺不全地出现在一千多年前的窑墙上,你该敬畏传递的力量了吧。此间工匠身心应该是疏放的,不然,窑火的跃动怎么可能如同笔走龙蛇?沉睡千年的陶土得了灵气,也变成了可以折叠伸展的纸本,或如写意长卷、或似工巧短章。不经意间,便在江南的山水间铺开。文人比喻它是草木生长的勃发,是山水空灵的禅意。严谨的考古表明,最早的青瓷一经问世,便统治阶级所特有——朝廷非常在意器皿的使用权限,天子用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则三鼎或一鼎。鼎之数,便是人之等级的象征。江南窑口的器皿,无论形制、样貌、装饰、气韵,都体现着统治阶级的审美标准和生活习惯。且看彼时江东大族周墓墩的墓葬品里,一件在中国陶瓷史上具有承前启后地位的器物——青瓷神兽尊,便可领略当时的时代风云气象。
此件将动物与器物融合,尊体以瑞兽为原型,兽首作张口含珠状,其双目圆瞪,仰鼻,鬃毛飞扬。四肢蹲伏或攀附于尊身,整体充满动态张力。尊口设计为盘口,短颈,溜肩,长圆腹,兽身中空为容器,两端有抓手,兽身与尊体浑然一体,兼具祭祀实用功能与祥瑞寓意。从工艺看,彼时匠人已然掌握青瓷堆塑技法,神兽的头角、羽翼、鬃毛等细节用贴塑或篦纹、戳印纹和堆贴纹刻划表现,层次分明。釉色为青绿色,莹润透亮,部分躯干因釉色流动形成积釉,凸显了立体感。遥想当年,西晋社会时有战乱动荡,道教神仙观念与谶纬之学流行,神兽尊作为随葬之器,寄托了墓主驱邪避凶、羽化登仙的愿望。伴随它的那些谷仓罐、辟邪、香薰、虎子、果盘、碗、盏、壶、碟,无一不表明当时门阀士族垄断资源、追求奢华器物以彰显地位。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西晋的短暂统一,也促进了南北艺术的交融。寿瓷神兽尊的造型,既吸收了北方风格中的雄浑,也保留了江南工艺中的婉约恰是其最佳见证。
三
南宋:太湖西岸筱王村
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大将军在宜兴娶了一位李姓女子为妻。
如果不是宜兴知县钱谌给岳飞写信,请求岳将军驻兵太湖西岸,并主动承担筹集岳军十万担军粮,恐怕岳飞与李娃是会擦肩而过的。
本文不谈风月。但谈及岳飞有一个话题是避不开的,那就是岳飞与韩世忠的部队在宜兴与金兀术鏖战数月,最终以完胜的战绩告慰此间朝野。
历史把视线投向了宜兴西渚山区一个叫筱王村的地方。
战线拉开,十余万大军每天的辎重、粮草消耗颇大。仅是兵士吃饭饮水一项,日用器皿的损耗简直让人咂舌。筱王村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之地,自古民风古朴,山地陶土资源丰富。周边有一条厔溪河,周边山区七十二条涧河汇集于此,流向西洋渚老街。在中国古代,河流就像人的血管一样重要。韩世忠为什么看中西渚?后人的解读是,山为屏障、水易流通,资源丰富、攻守兼备。
彼时民间流行一种四系罐,样式简单,瓶身修长,山民们将它挂在腰间,上山砍柴时用作水壶。抗金战争在此间打响,很快它有了一个新名字:“韩瓶”这是因为韩世忠麾下的军士们喜欢用它作为行军水壶。彼时战争非常酷烈,每日里山呼海啸般的厮杀,敌我双方不但拼的是战术和勇气,也有后勤保障的考量。韩瓶作为最简易的行军水壶,在日夜鏖战的军旅中,每天要消耗数万只以上。“战时应急”四个字,将这款普通的水罐上升为一种优先考虑生产的军需品,所有的民窑陶器都得让路。说韩瓶一枝独秀,还因为它是战争的刚需,其功能压垮了形式,精致典雅的器皿被甩到一边。火急的军情,催生着此间窑群如雨后春笋般诞生,龙窑为主,馒头窑次之,最多时竟有一百多座。如果我们选取一个鸟瞰的角度,会看到苍翠的群山之中,数百柱青烟缭绕,入夜时分,窑火的喷吐,映红了太湖西岸的天空。由于许多临时应召的窑工仓促上阵,一时鱼龙混杂。江南多雨,柴草潮湿,雾岚弥漫。窑温的不稳定、陶坯粗釉的未知性,导致了不少成品的变形与瑕疵。但这就是韩瓶,它一旦挂到征战男儿的腰间,自带一份雄风——从后世出土的韩瓶残件来看,此瓶质地较为粗糙,以粗陶土烧制,无釉或仅施粗釉。恰如南宋军民在国难之际的素朴与坚韧。而此间青壮年一度均以佩带韩瓶为荣,它是铁血男儿的象征,腰间若不挂个韩瓶,身价便似低了许多。岳飞与韩世忠的部队里,宜兴籍的兵士甚多。而李娃作为岳夫人,在军中一直是个起早带晚辛勤操劳的母亲形象。在太湖西岸的版图上,韩瓶作为这一页历史的注脚之一,当无任何疑义。所有的窑口都在传诵着岳韩将军的智谋与骁勇。但是历史有时比较无情,战争背后的政治博弈,导致着筱王村的窑群迅速萎缩并且颓败,被熄灭的窑火变成了失落的断烟。“风波亭”之后的岳家军被朝廷解散,韩世忠也颇受打压。虽然他颇谙韬晦之略,主动交出兵权,闭门谢客而低调避祸,但毕竟羽翼被剪、雄风不再。此时“韩瓶”已然成为历史。战争的酷烈,让这方水土扬名,同时,陶土资源被超负荷使用,造成了当地的诸多负担。水土失衡、燃料告急、雄性刚猛的窑群被太过频繁地使用,导致窑体急剧老化、倒塌,变成不忍目睹的废墟,而筱王村周边山体因大量攫取陶土、砍伐树木,很多山峰被挖平,植被毁坏的程度亦积重难返。战争结束后,昔日的军工要地便迅速还原成闭塞的山村。陶工与窑工们作鸟兽散,他们的目光南移,跋涉的脚步毫不犹豫——显然此间缺乏谋生的机会,冷落的陶坊制作技术单调,产品单一,那些乏善可陈的四系坛、四系罐、小缸、执壶、瓶、盆等,何以支撑众多窑口的生存?最关键的是,厔溪河淤塞且疏浚乏力。干涸的河床裸露,像一个久病而干瘪的老媪。陶器的运输,靠山路不行。古代普通的陆路交通条件下,运输货物的经销范围,最大不能超过300公里,否则其运输成本就要超过商品本身的价值。
四
明清:太湖西岸蜀山窑群
后来,历史告诉我们,朱元璋定都金陵,给了太湖西岸的宜兴太多机会。
先是都城人口急剧膨胀。皇亲国戚、三宫六院当然得枝繁叶茂、人丁兴旺;不过最底层的平头百姓,也一样石榴结仔、瓜瓞绵绵。每天向首都迁徙的移民队伍浩浩荡荡——偌大的都市每天要用多少锅碗瓢盆?单是深宫里接雨水、防火灾的太平缸,也是一个巨大的数字。那么多的日用器皿,谁来承接伺候。太湖西岸的蜀山镇,紧靠蠡河之边,通太湖、运河,交通运输便利。这一份天赐的红利,让蜀山突然容光焕发。此山原是一土丘,名独山。只因北宋苏东坡来此,随口一句“此山似蜀”,并在山下搭建“东坡草堂”,与友人吟风弄月,此山便如同开了光,灵气盈盈,千年不绝。蜀山附近颇多陶土矿源,尤其是黄龙山出紫砂土,天下独绝。蜀山之所以变成一个活水码头、陶器集散之地,还因为朱元璋在洪武七年(1374年)废除“龙团凤饼”,大壶被搁置一边,团饼被散茶替代,宜兴紫砂小壶登堂入室,成为人们的心头宝爱。又因文人参与,供春制作树瘿壶,一时寸土寸金。时大彬开创紫砂壶泥片拍打以及镶接成型工艺,并将茶壶打入宫中,被后人称为“一代宗师”,从此紫砂壶脱胎换骨,文心壶韵,誉满海内。
假若时光回到明代正德年间,蜀山窑场的场面无疑是壮观的。山坡上盘踞着几十座日夜喷吐火舌的龙窑,烧造出各式不等的缸瓮瓢盆。陶器的铿锵之声,与显圣寺的梵音交融,给每一个窑口的晨昏一种特别的祝福。蜀山下的古南街,依着蠡河,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客商,陶器与银子的光亮照亮着每一个人的额头。其间,陶工欧子明创建欧窑,烧制均釉陶器,史称“宜均”,其釉色奇美清雅,有月白、天青、天蓝、灰蓝之别。其中一件天蓝釉方渣斗,乃彼时代表性作品。撇口,阔颈,鼓腹,圈足,整体气势雄阔,口沿与腹部转折处采用“委角”处理,既保留了方器的端庄,又赋予其柔和的过渡,契合了明代文人以简驭繁的美学理念。此器源于商周青铜觚,明代演变为宫廷与文人雅士案头陈设,体现了粗器精作的审美意趣。
釉水晶亮的陶器,釉水路直运至京沪杭一带。“蜀山窑口”,已然是当时不可忽略的地理标志,亦是天下人惦记的温煦驿站。古南街在不断抻长,倚山枕河的风水让无数人投奔此地,几番卧薪尝胆,终得乐业安居。幽深巷子里冷不丁走出一个人,低眉耷眼、衣著仓促,却是一枚烧窑大佬。也有顶级的制壶高手,气场并无迥异,只是在做壶之时,入定般专注,轰雷不闻。身后作品,竟然价超珠玉。街巷两侧,陶户门窗半敞,家家做坯、户户抟陶的景象让人入迷。是夜,蠡河涨潮。想当年,范蠡携西施来此隐居,引导人们抟陶制器,后世的人们便把“陶朱公”的美誉赠与他。以其名字命名的蠡河,自开通之日起,至今烟火人家的日常生活或许乏善可陈,但累积起来,便派生出无数拍案惊奇。
清顺治八年亦,窑户林十万为宫廷烧造御器——特大龙缸。紫砂壶也因为皇帝喜欢而频繁进宫了。一百多年后人们才知道,皇帝也有窑口,在紫禁城,在圆明园,都有皇帝专设的御窑——天子喜欢土性,喜欢红红火火,喜欢千度成陶的熊熊烈烈,还喜欢在入宫的紫砂器上描画珐琅彩。如果皇帝知道彼时的紫砂壶已然冲出蠡河,顺着大运河辗转出海,在阿姆斯特丹港口上岸后,赢得了欧洲人的惊羡,并加以模仿,不知会作何感想?
回望太湖西岸,无论朝代更迭、家国涂炭,七千余年的窑火却从无停歇。究其深因,或许还是华夏民族传承的根性吧。千年窑火稳当,集中了人们的念想;陶器烧成,表明土性承足俱在,让大家都有成就感。凡技艺,均有秘籍,匠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时,只想让自己活在传给子孙的技艺里。苍天与大地,给了人们创造的最大空间,而中国古人“以器载道”的理念,始终把“天人合一”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钟情的山水总是庇护着这方土地上播撒汗水的人们。无数传世陶器的诞生,都只是人们用心迹与虔诚,对冥冥之中诸神的一种深情祭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