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10期 | 王琰:阿万仓的鹰
七月的哈尔滨不怎么热。一条街的俄罗斯风格建筑,颇有异国风情。这次出来外调,几天换一个地方,照例是长途跋涉,离家十几天了。办案子就像在泥土里找土豆,线索是埋在土里的茎,顺着茎拽土豆,一拽一嘟噜土豆露出头来。同伴感慨,已经到哈尔滨了,说不定我们能去漠河看看极光再回去呢。结果,忽然,线索就查完了。当刑警的,出差多久,全看结果,完全不可控。杨吉祥就笑,极光留着下次再看吧。他早就想办完事尽快回去了,回去睡觉踏实。
晚上和同伴在酒店房间里喝了几杯酒,庆祝出差顺利。杨吉祥没什么酒量,几杯伏特加喝得迷迷糊糊的,只好换成格瓦斯,一种名字洋气的饮料,饮料里的二氧化碳气息直冲脑门,喝出些醍醐灌顶的感觉。第二天下午两点的火车,临睡,他取消了定时,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早晨七点,他被一条短信惊醒:“扎西已经抓捕到案。”是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发的。四月份的时候,队长让杨吉祥去修摩托车。队里有好几辆摩托,下乡时用,比开车方便。
盯着屏幕上的八个字,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只回复了一个字,“好”。顷刻间归心似箭。
扎西的案子一直是他盯着。队长让他去修摩托车的时候他就知道,快行动了。摩托车旧了,颠得七零八落的,用得少,每次都是着实不能骑了或是撂在半路才去修。修个七七八八能凑合用就开了回来。这次队长让几辆都开去,放修理厂,大修,全都修好了再取回来。
开去大修的时候,同事问杨吉祥,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修摩托车,这不是还能开吗?
杨吉祥说,领导让大修就大修,管那么多干吗?
过了几天,他和同事开着大修好的摩托车回来,一进派出所院子,迎面正好遇到队长,打完招呼,杨吉祥压低声音问了队长一句,啥时候动?
队长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嘴里却说,你小子好好干活。
杨吉祥在阿万仓派出所当刑警,甘肃甘南玛曲县南面的阿万仓,一个边远、闭塞、远离都市喧嚣的小镇子。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其中一道弯的臂弯里,圈着阿万仓。黄河流经玛曲时,受川北高山阻挡,没法继续东行,不得不改变方向,绕过阿尼玛卿山,然后再掉头回到老路,继续向东流。
从玛曲县城去阿万仓的路要翻好几座高山,都是海拔4000多米的山。路悬挂在山梁上,一路走,看不到人迹。神灵将绚烂的颜色一股脑倾倒在这里,不可思议的辽阔和壮美。时不时看见一群群牛羊低头吃草,抬头反刍时,有种静止的思想者的模样。
再长的路,走着走着就近了。走得多了,再壮美的风景也会熟视无睹。杨吉祥经常开着车将这一条山路拉远又拉近,就会不自觉地想,等他将来结婚,有了儿子,给儿子取个小名,就叫小仓。哪里都不能和这里比,来过这里,再去哪里都觉得像是到了井里,又小又深又逼仄。
阿万仓,草绿得像是新的,天空也是刚刚洗过。天和地之间的空当,任由风肆意来去。
黄河一边弯出一道又一道弯,一边放缓脚步,捧出大片大片的湿地。水草越是丰茂,牛羊越是肥壮。这里是太阳出来就温暖、会说话的人放开嗓子就可以唱出花儿的地方。
案子是二十年前的积案,案情并不复杂。这家的堂兄弟两个人把牛羊合在一起养,轮流去放牧,省下一半时间。养着养着,两个人的牛羊数不清楚了,有的死了,有的卖了。数不清楚就数不清楚,可是这天,堂兄弟两人是边喝酒边算牛羊的数字。
阿万仓有个小酒厂,摆了一院子半人高的酒瓮。青稞小麦按比例蒸煮醅制,反反复复翻晒,离得老远就能闻到新漉出酒的香气。大家都买他家的酒喝。
贵一些的叫女儿红,酿好的酒封好坛子埋在地下,几年后起出来,微微泛红,透亮拉丝,尝一口都觉得隆重。
在阿万仓喝酒,从早喝到晚,只要不醉,就一直喝。有点钱就去打酒,散的,用塑料桶装,倒碗里喝,喝完了就再倒一碗。夏天乡浪节的时候喝,赛马节的时候也喝。赛马和不赛马的人都喝。偶尔看骑手从终点下了马,甩着胳膊叉开腿往回走,没喝酒也像是喝过酒的样子。
堂兄弟俩边喝散酒边算牛羊。这个说花的那头算上,因为它刚生了小牛犊,小牛犊也算上。那个说,是我放牧的时候生的,要算得算给我。算不清楚是常事,问题是他们算的时候已经喝酒喝醉了。说着说着,一言不合借着酒劲更是怒气冲天。
一个跳起来说你胡扯个蛋。
另一个跳起来说你就是个蛋。
于是说扯淡的堂哥从腰上扯出来一把刀,生活在这里的牧民男人都带刀。吃水煮把子肉时,就从腰里抽出刀,一边用刀把肉割成一条一条,一边把一条一条的肉丢进嘴里。在这里,男人一顿饭随便能吃掉一个肘把子。
这天堂哥抽出他吃把子肉时割肉的刀,醉醺醺中把刀子捅进堂弟的胸脯里,端端扎在了心脏上,堂弟被一刀毙命。
在阿万仓,向任何一个方向走,都是草原。草甸子是悬起的花毯子,毯子上的花瓣挂着露珠,哪朵花能背得起这么重的伤痛?
堂弟的父亲是堂哥的叔叔。知道儿子走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找他的外甥。他的外甥醉意还没散尽,依旧盘腿坐在阿万仓出事的那家饭馆里,面前摆着一碗炒面。他叔叔找到他时,他的面才刚吃了几口。他的叔叔找到了他后什么也没说,从腰里抽出刀,径直刺向了他的侄儿,他儿子的堂哥。
堂哥是在众目睽睽下嘴里衔着一口面倒地死去的。刀子也径直扎在了他的心脏上,他没来得及反抗,事情就发生了。堂哥的叔叔没能藏起生活瞬间给他的悲伤和沉重,就此了断。
这个秋天,阿万仓草黄得伤感而苍凉,牛羊跑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踉跄。阿万仓死了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堂兄弟,叔叔成了杀人犯。
从那天起,旷日持久的抓捕开始了。
杨吉祥刚上班就知道这个案子。公安厅把没破的案子下发给所在地,隔一段时间督办一次。这个案子案情清晰,当天在饭馆的人都取了口供,伙计、老板、顾客,甚至还有一个路过的人,亲眼看到叔叔提着滴血的刀子出来,证据确凿。就剩抓捕了。
雄壮的黄河在阿万仓湿地铺开一张密密麻麻的水系网,多如牛毛的小溪弯曲纵横,在沼泽里来回穿梭,阳光下泛着银光。阿万仓怀里托出个小广场,水泥铺出平平的台子。每天傍晚,人们在那里转着圈跳锅庄,大喇叭里藏歌被风吹得悠扬,锅庄越舞越热闹,远处阿万仓落日通红,像是谁在发高烧。
堂哥的叔叔叫扎西。他家有一大片草场,养了许多牛羊,如果不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案子,他家原本是草原上可以天天吃肉的人家。警车径直开去了他家。
湿地里芦苇长得奢侈,阳光照下来,只在空隙处露出些许水面,碎银子般亮闪闪的。远处雪山高低起伏地一路伸过来,近处水鸟起起落落,发出长长短短的鸣叫。
最早一次抓捕,是二十年前。群众说扎西没有跑,捅了人后直接回了家。警车拐来拐去往他家开,直线距离不远,但因为是土路,顺着牛羊走的小路踩出来的,绕来绕去地穿过草场。草场后面是草山,草山后面是大片大片的湿地。
警车刚拐上这条土路,扎西在家里远远就看到了警车往他家开,他立即出门,径直奔草山去了。
远远望见扎西从家里出来,警车连忙加快了速度,盯着扎西跑的方向追踪而去。
天气晴朗,视野清晰,是个抓捕的好天气。扎西没有上山,他绕过草山,向湿地奔去。警车开进湿地,水越来越多,水面越来越宽,车绕过一片又一片水,绕不过去了,只好停下来。扎西俯下身子,一边跑一边回头向他们张望。
警车里坐着四个警察,车不能往前开,警察下了车,看着不远处的扎西,检查装备,决定徒步追捕。警察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水洼,往湿地深处追去。扎西就在前面,望上去触手可及。平平的湿地,看不到脚印也没有路。
阿万仓刑警队的队长走在最前面,走着走着,他“哎呀”一声,陷进了泥里。走在他身后的警察拉他,没有拉住。眨眼间,他挣扎着往下陷,越挣扎陷得越快,已经陷到了腰部。
后面的老警察大喊,躺倒,快躺倒,身子尽量铺在地下,减小动作幅度。
队长立刻使劲向后仰,停下来,不敢乱动。下陷的速度慢了下来。那天队长被同事们用绑在一起的衣服当绳子从泥里拽了出来,鞋子丢在了泥里。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们只好原路返回。看他们出了沼泽,扎西不跑了,停了下来,远远向他们眺望。
湿地仿佛一张巨大的嘴,轻而易举吞噬掉阿万仓的白天和黑夜,想想就让人整个身体痉挛,呼吸都变得困难。
队长将他陷入沼泽视为奇耻大辱,从此闭口不提这次抓捕。他不只是把鞋子丢在了泥里,似乎把他的骄傲和自信也丢在了那里,他变得少言寡语起来。
第二次抓捕时,队长已经退了休。杨吉祥大学毕业,刚刚分到刑警队。新上任的局长看了这个案子,挥着手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抓捕归案。这时候,局里有了飞行器,还有了一些现代化的手段。监控了扎西和他亲戚的手机,反复确认他的位置后,抓捕方案出来,定下抓捕的日子。
大家带齐装备,头一天夜里潜入草山布控。七月的阿万仓,中午高原的太阳炙热如流火,待到太阳落山,渐渐冷下来,等到半夜,能冻死狗。在草山上待一夜,可是个苦差事。杨吉祥那会儿刚来不懂,穿了套制服就跟着同事们进了草山。
盛夏,夜里还是给冻得透透的。风吹过来像把刀子,冷得抵挡不住,只好把防弹衣穿在身上,就当御寒。还是冷,布控要求烟火管制,在草山上趴一夜,连颗烟也不能点。凌晨五点,天还黑着,开始行动。车从正面开过去,埋伏的人从草山上冲下去。刚一动弹,扎西家的狗就叫了起来,接着他家的灯亮了。有一个人包着长头巾出来,帐篷门口拴着一匹白马,他翻身上马,绕过草山,直奔那片沼泽去了。
是狗叫声惊了扎西,抓捕组眼睁睁看着扎西从家里出来,却来不及赶到近前。想着是扎西,可是那人用长围巾重重叠叠把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不能确认,所以,负责包抄的人请示了又请示,不敢开枪,眼睁睁看着那人纵马奔入沼泽地。
那次唯一的收获是抓捕的人冲进扎西家,一只牛犊大小的藏獒扑了过来,被当场击毙。
扎西从小就在这片沼泽地附近长大,熟悉这里如同自己的掌纹。
飞行器在天上飞,侦查着扎西逃走的方向。后山上埋伏了一大堆人,去了一大堆车,通通没有派上用场。像是一盘布局无比复杂的棋局,走失了正主,埋伏的人马通通抓瞎。
抓捕的人追到了沼泽地边上,面前一摊摊水静若镜子。扎西的马蹄没有惊动它的静谧,这里是世界上保存最为完好的原生态湿地。
一转眼又是好几年,局长走了,又来了新局长。扎西的案子成了前后几任局长的心病,总是要解决的。
局里专门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在扎西家外围设了一个监控点。杨吉祥和几个干警轮班,先是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控。监控点地势高,架了高倍望远镜俯视着扎西家。这里正好处在贡曲、赛尔曲、道吉曲三条河流与黄河汇流的地方,一个盆形的草原,扎西家就在盆子底的位置。
千百年来,历史不断演变更替,但阿万仓草原依然像是没有经历过什么的净土。
杨吉祥在望远镜里观察着扎西的日常生活。
他们家的草场阔大平坦,扎西长久地驻足在他家草场上。星星点点的牛羊缓慢移动,它们让草原变得生动。有时候,大概是站得久了,扎西就跪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杨吉祥看得不耐烦,就看起了书,隔一会儿再看一下,扎西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观察久了,杨吉祥大致摸清了扎西的生活规律。他就待在家里。几乎不见他外出,偶尔有亲戚来他家,能看到他出门送客人。
从他犯了案子之后,他的手机再没用过。他可能也用手机,用别人的卡。门口的白马一直拴在那里,牛羊一早就赶进草场,拴着的马喂的饲草。
有一天,他从屋子里拿出一把泥铲,在门口挖起来。杨吉祥盯着他挖,他挖了个很深的坑,回屋里拿出来个东西,丢进坑里,然后,把坑埋了起来。整个过程用了一两个小时。杨吉祥仔细看,离得太远了,到底没能看清楚他埋的什么。
杨吉祥将这件事写进他们小组的监控记录,几点几分,用时多久,在什么地点。这是个异动,他怕领导忽略了没看到,又专门给队长讲了一遍。
时间久了,变成了定时监控,只在他可能出来的时间点安排了守候。扎西生活规律,差不多每天也就在监控的那个时间点出来转悠一会,在门口干点活,在近前走走就回去了。他家没有院墙。草原辽阔,一户人家与另一户人家离得很远。
杨吉祥偶尔想想抓捕的事。如果让他安排,他会怎么做。他暗暗觉得,这事该有个结果了,这样放着,总归不是个事。
这个案件不仅是领导的心病,差不多成了阿万仓派出所每个干警的心病。
有时候,大家互相打招呼问,最近扎西在干什么,还是老样子吗?没人回应。这是所里的具体工作,该保密的还是要保密。大家心照不宣,不回应就是一切正常。
队长让杨吉祥去修摩托,杨吉祥心想,这次我跟队长想到一起去了。抓捕扎西,开着汽车进去不够机动灵活,速度也起不来。只有摩托,摩托在草地上跑得比马快。
如果抓捕行动开始,所里人手肯定不够,应该让外地调来的同志骑着摩托从正面过去,那他大概率会被安排去草山上潜伏包抄。上次被冻得痛彻心扉的感觉还在,从没那么冷过。冷到极致的感觉不是冷,而是疼。脸、耳朵、脖子,所有裸露的地方都被风刮得生疼,像刮鱼鳞般稳准狠。第二天,耳朵、手上和脸红肿起来,是冻疮,又痒又疼,一挠,变成又红又肿的包,看着透亮。好不容易冻疮好了,关节时不时疼,那冷浸进了身体里,一直不走。冷成了顽疾,也冷成了心里的伤。
杨吉祥买回来好多暖宝宝。早早找出棉衣棉裤在衣架上挂好,就放在手跟前,从来不收掉,他把暖宝宝贴在衣服的前胸、后背,裤子的膝盖,还有棉鞋的鞋后跟处,但是没有把上面的保护膜撕掉。只等着一声令下,他就出发。他想好了,一定还是半夜出门潜伏在草山上,等到半夜觉得冷的时候,他再一块块扯去保护膜。他想象着在冷得发抖的夜晚,他有这些暖宝宝打底,得有多少人羡慕啊。
这样想着,他又往挂着的棉裤膝盖处上下延伸着各贴了一块暖宝宝。万事俱备,只剩抓捕了。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抓捕的命令一直还没有下。杨吉祥仔细研究了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扎西上马的动作。从走路的姿势,到解拴马绳,再到翻身上马,杨吉祥在心里过了一百遍一千遍。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他就过电影一般在心里用慢镜头播放一遍。他想象着,自己在什么时间节点冲到扎西面前,一把拽住马缰绳,扯扎西的腰带,把他拉下马。只有腰带,别处不好用劲,腰带好发力,一下子就能扯下来。这是最好的结果,拦住他。如果拦不住,杨吉祥能从动作确认是扎西,就可以开枪,开枪把他拦下来。
没事的时候,杨吉祥就从网上找来赛马会视频。他盯着乱糟糟的场面,从一个个骑手上马开始看,他用一本杂志,遮住骑手的脸,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在心里给一个个上马的骑手打上叉,他们都不是扎西,扎西不是这样上马的。不管他是露着脸,还是把头裹成个粽子,哪怕他穿上旁人的衣服出来,杨吉祥都能认出他来。扎西的一举一动,他都装在心里面了。
杨吉祥隔几天就去检查一次装备,从头检查到脚。他相信早已经没有什么疏漏,现在,就等着那个时间节点到来。
他走路、干活,和同事们一同进进出出,头上总悬着个锤子,感觉随时会敲下来。
阿万仓那座小酒厂,青稞与小麦精心蒸煮醅制,再经历过数次高原炽烈阳光与风洗礼的酒,装进半人高的酒瓮。酒瓮深埋于地下,静候时光的雕琢。数年后“女儿红”取出,诱人的酒香弥漫在阿万仓的每一寸土地上。
在阿万仓,喝酒不仅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生活的仪式。从晨光初照到夜幕降临,人们围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享受着酒带来的快乐与满足。
浸润在酒香里,没喝的人走路也仿佛带着几分醉意,像是心里对酒的热爱与敬畏的流露。
杨吉祥酒量不好,喝不了几杯就醉。为了这个事,他戒了酒。他当着同事的面赌咒,说只要在阿万仓,就决不再喝酒,再喝就不是个男人。
但是,他不能不出差。手里有个涉嫌收购、贩卖死亡的牛羊肉的案子,那些失去了生命本该被妥善处理的牛羊肉,通过非法渠道,被悄然送上了老百姓的餐桌。这是最近的大案要案,肉卖到这里卖到那里,几个嫌疑人散开了四处活动。他被派出去追踪调查,十几天时间扫了大半个中国。
走在街上,前面有个穿藏袍的人,杨吉祥留神盯着看。那人背对着杨吉祥,好像在问路,语言不通,问的人和说的人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那人继续往前走几步,到了一个公交站,站在人群里。杨吉祥看着那人走路的姿势熟悉,不由自主跟了过去,走到跟前,叫了一声,扎西。那人回过身来,抬起一只胳膊,袖筒里竟然是一把猎枪,对着他的眼睛开了一枪。
杨吉祥捂住眼睛惊叫,惊醒却是个噩梦。他在火车上。车窗外的景物向着身后飞奔,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他揉揉眼睛,心里着急。
一大早收到短信,杨吉祥就心急火燎想赶回去。他起床叫醒同事,收拾好赶去火车站。时间还早,他在候车室着急得坐不下来。上了火车也是,他一遍又一遍去卫生间,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怎么都坐不住。同事问他急什么,他说着急回家呢。
自己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不堪,刚迷瞪了一会儿,又做了这么个梦。
回去后,杨吉祥看到那张合影照片的时候泄了气。那晚抓捕,所里和外调的,出动将近一百名干警。凌晨六点钟行动,后山包抄的同志冲下来时,骑着摩托冲进去的干警已经动作干净利落,在炕上扑住了扎西。行动结束后,大家在阿万仓草原上拍了张合影,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人。他们身后,是阿万仓辽阔的草原和水洗过一般湛蓝的天。
抓捕顺利,大家喜气洋洋的。
二十多年前,扎西犯案子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
杨吉祥把棉衣棉裤收进衣柜里。上面贴的暖宝宝没有取,就那样放着。
案子很快进入审判,初审判了十几年。扎西家找的辩护律师,来了好几次阿万仓派出所,来找办案子的破绽。扎西当时戳了人的那把刀没找到,律师说是关键证物缺失,想把案子辩护成让他保外就医。杨吉祥看着跑前跑后的律师,先是满腔的愤怒,然后尽量灭火般疏导自己,把情绪平复下来。守在黄河边,河流都顺着河道流,不会失控。律师都是找漏洞的高手,律师找什么差错,杨吉祥就像补皮袄一样把自己的工作缝补一遍。
工作要严谨,没有差错。公安和律师都是工作,左手和右手要相互促进着活。
杨吉祥忽然想起来他那天看到扎西埋东西,于是,给队长打了报告带着人去挖。他仔细确认了位置,在扎西家门口挖了起来。警察们轮换着挖,挖了很久,坑挖得足够大足够深了,还是没找到东西。于是,再往左右扩展着挖。挖着挖着,像是挖到了什么,刨出来一看,不是刀,是一大块骨头,细看,里面四颗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狼牙,眼窝处塞满泥,两个黑魆魆的洞,吓了杨吉祥一跳。原来,是个已经风化了的狼头。
取出狼牙,狼头依旧丢进坑里埋了。
这年春天,有个外地的老板来阿万仓开发旅游,要在湿地前修一片楼房。无遮无拦的旷野,状如一页白纸,容纳得下空阔的想象。这片楼房热热闹闹地盖,造型讲究,帐幕式的尖顶,塔形结构一层层叠砌,外墙刻了民俗浮雕,浅米黄色与深胡桃色搭配,镶嵌着彩色的宝石,鎏金又奢华,很是耀眼。
阿万仓哪里有过这样的楼房,阿万仓压根就没有楼房。于是,楼房卖得快,被人们抢购一空。
没过多久,有群众来报案,房子还没交,就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楼房陷进了沼泽里,被泥泽吞没,连个影子都没有。那个修房子的老板走了,好像说去别的地方开发旅游去了。
杨吉祥去湿地走了一圈,芦苇茂盛,空隙处的水面碎银子般闪着光。看不出来有什么陷进去了,该在的都在。只有鸟儿惊慌地起起落落,叫声急促得像是着急报警。阿万仓,鹰如时间的指针,高悬在蓝莹莹的表盘,转一圈,只过去了一天而已。太阳晃眼,看久了晕乎乎的,人像是醉了酒。
【作者简介:王琰,《西部文艺研究》执行副主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青年报告文学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24期高研班学员,参加第32届青春诗会,北师大和鲁院联办文学创作硕士,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甘肃省领军人才,兰州市金城名家,入选兰州市青年专家工作室。曾获中华铁人文学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