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10期|祝立根:高黎贡山谣(组诗)
祝立根:高黎贡山谣(组诗)
原创 祝立根 边疆文学 2025年10月17日 14:19 云南

祝立根,云南腾冲人,出版个人诗集《孤山上》《一头黑发令我羞耻》等三本。现居昆明。
高黎贡山谣
“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
——唐·樊倬《蛮书·卷二·山川江源第二》
火堆点燃的那一刻,黑夜就有了破绽
和隧道口。
离火焰最近的那一位,眼中跳跃着火焰
青衫上,升腾着氤氲的雾气
他是雨中悬空寺,归来的徐霞客
盘坐在右侧的那一位,朴刀横在腿上
一句好诗在头顶闪烁
“惊看群星比瓜大”,他是赵翼
他的诗人朋友和军中同僚
正围坐在一起轻声说笑,分享杉阳饼
铜锅酒,一路所见的人虎互变
燃烧的篝火,将去年的陈雪
逼退在几米之外,贴身转圈的猛兽
也因这光与热,收起了它们钢冷的爪子
坐在左侧稍远的石头上,另一位
瘦削的美国佬,正在借晃动的火光
左手写日记,“人之于为人,
乃是放弃了丛林法则”。缓慢的雪风
缓缓吹动着他脏乱的灰头发
背他而坐的那一个,则在写家书
或遗书,“大雾和雨水加快了尸体腐败的迅速
青苔迅速爬上了白骨,白骨
又为山增高了几厘米”。
铅笔已经一用再用,写字
亦如刻字,一个小小的远征军上尉
山河破碎不会记住他的名字
籍贯,他来自崇山之间还是大河两岸?
也可能……来自任何一个村庄与城镇
冷冽的雪风,吹过了他年轻的脸
吹入了依稀的星河,一群河赕贾客
刚刚穿过了星光窸窣的桤木林
一群黑暗中赶路的人,火光中闪现了一下
又去了哪儿?消失在了怎样的群山背后
篝火还未燃至灰烬,我又往里面投进几根
虚构的柴禾,想起我的祖父
一个会打草鞋也会抄书的
货郎,曾经将一只恒星般的芒果
塞到过我的手心里
我的祖母,曾经在月华般的落水松下
用石头给我敲出,小粒小粒星辰般的松仁
戍边三千公里,我的祖上
来自金陵的柳树湾,山西的大槐树
流籍六百年,绵延的火把
仿佛至今还蜿蜒在高黎贡山深处
我尚能找到他们留下的农具、瓷碗
也能在祈祷的口音,耕作的姿势
依稀和他们相遇,田野上
繁衍的种子,还闪烁着他们曾经的体温
也能在自我的身体里,找到
射入他们骨血的箭头
但他们的脸却又如此模糊,像石头
也像流水……为他们点燃一堆虚构的篝火
让他们在我乏力的想象中,走向火
围着在火焰的旁边,同时也给自己温暖
我在书堆的背后拨动火焰
想让火烧得再旺一些;环顾四周
很多事物都变成了遗址,吹着凉飕飕的雪风
落着天空的灰烬或大雪,烽火台上、斋公房边
甘露寺里……古老的道路已经少有人走
长满了发疯的荒草,即使我所徒步越过的
短短几十年,许多的事与物
都变成了谣言或笑话;但总也有那么一些
在火光与黑暗的拉锯战中
得以凸显,且纹路越来越清晰
具有了菩萨的表情
和纪念碑的质地。天就要亮了
白色的晨光照例从东方
大海般漫溢过来,漫过哀牢山
漫过苍山、怒山;溢满洱海、澜沧江
和怒江峡谷;沿着茶马古道
滇缅公路、史迪威公路,照亮了
益州郡、金齿卫、柔远路,兴衰亡替的
横断山中的教堂、寺庙、关隘
梅花盛开的小户人家……茫茫的白水
才漫过高黎贡山分水岭的垭口
汹涌到我的窗前;虚构的火焰
熄灭了,因火焰相聚在一起的人,马匹的脸
几棵冷杉,缓缓退回晨光下的
书本或信札,而我也起身走向窗前
用一张彻夜劈柴的脸,迎接了
一个大海的浩荡,和它那不可抗拒的淹没
春景
我们说到高黎贡山,披流而下的雪水
如白发散落;也像一位母亲丰腴的乳汁
养育了这个极边的县份时
半山闲庭的露台上,突然春风大作
一枝明丽的桃花,压低自己
把自己安放在了高黎贡山,白雪皑皑的山顶上
定身术
在茨开教堂的台阶下
几个傈僳族青年
在修路,钢钎撬动石头的样子
像油画《阿卡迪亚的牧人》中
墓碑旁的牧羊人
在那个花神和葡萄酒被歌颂的年代
画家尼古拉斯·普桑是个异类
与钢钎的斜度趋向平行
贡山和怒山的两个斜面
相对着向远天的烟云延伸
锐角深处涌出的江水,隐若轻雷
经由他们脚下,缓缓向上爬升
从来没有见过,这条怒气冲冲的大江
如此纤细、轻盈;也没见过
天空漏斗垂落下来的光
为几个黑脸和脏衣裳的人
覆盖了一层如此圣洁的白羽
我从不歌颂劳役和苦难
也不以为美和宗教
可以彻底地拯救我们
但世界慌乱,支撑我们的并不多
向我们瞬间施展定身术的
则更少,而当我从沿着台阶
往下走的时候,他们在大峡谷前
沉默着撬动大石的样子
确实向我施展了一次
定身术,给我了一次闪电的洗礼
芒宽乡的午后
有一位慈爱的母亲,将他揽在臂弯里
为他哼唱古老的摇篮曲
那得是,穿过了老虎跳的怒江水
一位遮风挡雨的父亲,守护着他
浓荫将他抱在怀里,那得是
一棵高过了怒山的大叶榕
雷火炙烧之后的手掌,格外的厚
格外的慌乱,如果一定要有
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那也是
无忧花树背后发呆的小牛犊
一只跳跃在他头顶的,白光耀眼的灰貂鼠
丛林和人世,在他身上纹上的
虎狼斑纹,成了婴儿初生的胎记
那个在大榕树下,在怒江的浪花声里
睡沉的傣族老人,卷曲着身子,仿佛
又出生了一次,口涎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喉咙里,传来了口衔母乳的缀吸声
上江乡小景
野蜂只想在绝地
酿制最甜的蜜,悬崖上
垂落的溪水,向往人间的烟云
如果溢出蜂巢的蜂蜜
和溪水交融在了一起
类同于傈僳族的男子,娶了傣寨的女子
那些身穿缁衣的男人,站在云朵下
修缮青瓦的房顶
那些采购苹果和鲜花的妻子
白衣飘飘,沿着溪水回来了
野花的脸
江水单音节的咆哮
压不住,孩子们的读书声:
“没,没有的没;没,淹没的没”
他们多音节的小手,牵着我
去数江上的浪花,“数,
数字的数;数,数一数的数”
单瓣与复瓣,各有多少朵
跳出了水面,又跌碎在迅疾的流水里
坐在怒江边小学校的旗杆下
反刍这被覆盖,被淹没
又反覆盖反淹没的前半生
我心叹息。而孩子们依旧扬着
他们野花般的小脸,“乐,快乐的乐;
乐,音乐的乐”,吹奏着
他们的小喇叭和小铜号
晚读地方史
大事记的滔滔江水上
翻动着开疆的旗云
两岸尽是群山耸峙的帝王陵
将军墓,我对这些不关心
我对刀斧、号令,封狼居胥
敬而远之,人间已是暮晚
我只想听一听,近身的草丛里
不知名的草虫,怎么由嘶吼
转至叹息,闲笔里终老于床榻
它们该有平庸的幸福与幸运
青草之光擦拭的墓碑
还没有被征用,没有成为雄关与宫殿的一部分
频频被洗于大叙事的江风
却都还记得自己,寄身人世的姓名
该替它们高兴。但我已不会轻易相信
它们就此具有了普遍性和代表性
一转身,我就迎面撞上了
一个未被触发的闷雷
在一篇战争胜利纪念录,彩旗飘飘的颂词间
埋伏着这样几句:“躲兵路上,
沿着尽是弃物的泥泞往前走
路旁昏黄的草丛里,不时传来细弱的
婴儿的啼哭,我不敢去看
我不敢去想……”又一次被爆炸的破片击伤
今晚的夜色深重,我又得为自己疗伤、安魂
密林深处
在它们中间长大,却又如此的陌生
尼泊尔桤木、南烛、车前子……念叨着
植物软件上的学名,又砍翻一丛
不知名的多年生草本,“过几天
我就要回城里去,怀抱发动机的轰鸣
我才睡得安心”。林间的光影
晃动在他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手中开山刀
却斩不断那些细草和软藤,“我的父亲
一直反对我去城中修车,又要让我
夜夜聆听,他整夜整夜的磨牙声”。
我与他的父亲是同代人,身体被钉在现实里
灵魂,却跋涉在茫茫的迷雾中
昨夜,群峰给了我一个梦寐以求的
完整的夜色,而我却双目圆睁
怎么也无法入睡,“曾经以为熟悉的
竟然如此陌生,这些童年的草木
竟然不知道它们真正的姓名”。
或许我们从未熟悉过什么,从未拥有过什么
从未得到过真正的温暖与抚慰
很小的时候就被抽空,身体里
填充了螺母、轴承,锈蚀斑斑的
一个个浑身颤抖的发动机?
在荒草中越走越深,我们脸上覆盖着
枝叶层层叠叠的阴影,年龄相差二十年
我与这个年轻的向导,亦同属一代人
深陷同一片密林,不得不受制于相同的丛林教
他如此,他的父亲如此
我也如此,每个人不得不对自己
发动着一场没完没了的,分裂与统一的战争
在用普通话的发音,对身边草木念过一遍之后
我们,又用方言小声重念了一遍:
水冬瓜?米饭树?蛤蟆叶……像在给自己
秘密招一次魂;又像想要把自己
送还到从前的那个孩子。终于
穿过密林来到了悬崖边上,烟霞笼罩的河谷
回荡着一声声爆炸的闷响
那是有人在河谷的深处,开挖隧道
炮声惊起的鸟群,盘旋在夕光里
像风中落叶不知道要落往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