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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专栏·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10期|陈先发:东流去
来源:《雨花》2025年第10期 | 陈先发  2025年11月03日08:26

 在大江大河之中,我只见过淮河撕圩裂坝、泛滥百里的样子。1991年夏季,远超预警的特大洪水吞噬了道路村庄——它不再是一条河,而是浊浪翻滚的汪洋,放眼不见边际的广漠水世界。我站在安徽凤台县焦岗乡境内的堤上,洪水裹挟稻草藤蔓、房梁家具、膨胀的猪羊尸体,从身边滚滚而过。平日里显得雄壮墩厚的淮北大堤,此时犹如一根黑线,虚弱地浮在洪涛中。堤上,用茅草木棍搭起的简易避水窝棚,一眼看不到尽头。远处冒出水面的一些黑点,是村镇里最高的屋顶。忽地,堤上有人大喊,紧接着,救援军人驾着小冲锋艇突突地疾驶而去:原来黑点之中还有小黑点,是孤岛般屋顶上正挥手呼救的灾民。正午的烈日,晒得我有些恍惚。像在一个刚揭开盖子的蒸笼里,水面腾起的热汽层层可见。我的脸和手臂黝黑,成块成块地蜕皮……那个夏末,孩子惊慌失措地与一堆蛇同避于水中孤树,几个战士头顶木盆从洪水中营救分娩的孕妇,这一类令人揪心的照片和报道,在海内外媒体上连篇累牍刊出。作为入职才一年多的新记者,我心急如焚,像只无头苍蝇在洪灾区乱转,除了报些常规灾情动态,并没什么视角特别的发现。这个中午又累又饿,踩在泥泞中的每一脚都很滞重,胶靴里泥水把脚板沤烂了。受灾的和救灾的,身上都像从泥中滚过来一样。哪里有赤着脚痛快?可又没法子赤脚,地方政府常有些紧急的救灾信息发布,总不能两只泥脚走进会场吧。那时,瓶装矿泉水还没流行开来,我的挎包里揣着铝饭盒、装凉白开的玻璃瓶、榨菜、藿香正气丸。同行扎堆时,大家焦灼地互相打听,最关注的是哪一段将炸坝行洪。一听到准信儿,就一窝蜂地往那儿赶。

我赶到颍上县邱家湖行洪爆破现场时,还是慢了一步。估摸还有一里多距离,耳听得一声轰天震响,我赶紧站定,循声望去,只见两股巨大水柱正冲天而起。依堤上白杨树梢来测算,这夹杂泥沙的混浊水柱,起码得有三十多米高吧……在国内各大流域的水患治理中,治淮的办法最特殊。淮河源于河南桐柏山区,上中游落差大,夏季降雨过于集中,来水极快,加上中游皖北段地势起伏小,河道如九曲回肠,泄洪缓慢,隔三差五酿成大灾。为确保下游重要城市、津浦铁路等交通干线、国家统配煤矿电厂等重大设施无虞,国家征用干堤外侧大片低洼地区蓄积洪水。这些地区称作行蓄洪区。一旦干堤防抵挡不住过境洪峰压力,行蓄洪区就须主动破堤,自淹家园,来消洪分压。行蓄洪区地力肥沃,农民历代耕种繁衍,人丁盛旺。随着工矿城市家底厚积,上世纪九十年代行蓄洪区启用也愈加频繁。一旦行洪,正处熟透期的作物毁于顷刻,村民家中财产也损毁多半。当年的行蓄洪补偿标准较低,百姓身子累,心更苦。汛期雨情往往一日三变,行洪命令有时在深夜或凌晨下达,要确保行蓄洪区内所有人员、大型农机具和牲畜安全转移,尤其是孤寡老人,要不漏一人,这难度确实非同一般。全村老少在洪水前撤退,什么样的意外都会有。我曾见一个老人吃力抱着生锈的缝纫机头,我说这是个作废了的铁疙瘩,扔了吧。老人死活就是不肯。那年夏天邱家湖行洪,三万多人火急大撤离,无一人死亡。回头想想,真是幸事。我翻看当年炸坝行洪的零碎记录:当日,武警官兵先在堤上人工开凿了一条长约两百米、深约两米的缺口,随后填埋炸药爆破。每个爆破点放置了九十多公斤烈性炸药。猝然一声巨响,几里内树上鸟雀惊飞,大堤终被撕开三百多米宽的泄洪口,滔滔洪水凶猛涌入家园……许多村民蹲在堤上放声大哭。在临时搭建的帆布帐篷里,我住了两个晚上。哪能睡得着呢?通宵睁眼盯着篷顶,听着牲畜沉闷叫声中隐约夹着人的抽泣声。洪水的腥气,混着作物溃烂的腐气熏得人晕乎乎的。夜间蚊虫扑面,一掌下去,手心一摊血,后来索性就不打了,待它吸饱后自行离去。

那一阶段,我陷在诗歌写作的狂热中,常常一日数首,即便在重灾区的泥泞之夜,也从未中断。或许只有那样强烈的情绪浸入,才可缓释我初入职场的重度不适。帐篷一角,我捏着手电筒,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写作。忽然,“一个瞬间”突兀降临:在诗人的写作体验中,常常埋伏着这样的奇妙瞬间,它不应期许而来,也不因你的抗拒而凭空消失。你只隐隐预感到,它迟早要来,只碰巧在某些电光石火的缝隙里。那一刹,一种自我质疑以它阴郁而难以言明的力量,把我笔尖吞吐的语言之焰一下子摁灭了。我问自己——也许是体内一个身份不明的幻影在问我:在灾区凌乱不堪的此刻,在这无法抑止的低哭中,这几首孱弱小诗的意义何在……那时在我内心久驻的,是波德莱尔、李商隐和博尔赫斯,我的写作被笼罩在他们强力语调的阴影之下。那是十九世纪的巴黎、九世纪的长安、二十世纪的南美,而此刻涌入我耳底的这些哭声呢,在诗句中如何安身?第一次深切的自我怀疑,发生在浊水横流的洪灾现场。我清楚感受到一种窘迫,因为我无法有效地将身心正剧烈触碰的这一切,融入我的诗中。我不能入睡,又像刚从一个大梦中醒来……青春期的写作,从此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年盛夏,若非受友人之邀来到淮水之滨的正阳关,我料不到自己体内的记忆修复机制竟也神奇如斯,三十多年前洪水中斑驳的点点滴滴,可以清晰到这般纤毫毕现。原以为在我日益健忘的躯壳里,这一切快被淘洗殆尽了。我们坐在正阳关街心花园的树荫中,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像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老工友,错手互递着沾满油污和锈迹的老零件,在组装一台时光旧机器。两人如此默契,每一件顺手而来的部件,都严丝合缝地卡在了那些凹槽里。“我不是寿县人,老家在百里开外的阜南呢。”“这个我当然晓得。我还记得你在老家无亲无故,老宅子早就荡然无存了。”我和老陶相识于1991年抗洪中,当时他是运送赈灾物资的货车司机。在一个小学校舍改建的物资仓库,卸完车后,累得像一摊淤泥粘在砖地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口无遮拦,心里也存不住事儿,小时做过小偷的丑事,也跟我讲了个底儿掉。父母在1954年洪灾的房倒屋塌中双双离世,一瞬间他成了孤儿。十一二岁时,靠着在正阳关行窃活了下来。一个住在桥洞的老乞丐,教了他点糊口的手艺。

“盗亦有道。当年我有三不偷:不偷教书的,不偷看病的,不偷老人孩子。饱了就收手,决不靠偷窃积攒一分钱。”正阳关多的是端庄良善之人,有个大嫂识破了他,却从不声张,也不照面不讲一句话,只悄悄地,常塞给他半个馒头一张饼地活命。他尾随过那个大嫂,记得她住在临水的巷子,墙头爬满了红色凌霄花。1979年底,老陶稀里糊涂扒车去了广东,七兜八转打过各种零工,最后在深圳做起了电脑组装的活计。“在这一行,总算开了点窍。蒙着双眼,能在三分钟内,用一堆凌乱的零件,组装出一台高性能电脑。”攒了点家底后,又上了夜校和函授大学,做了电子商会的会长。发迹后的老陶,三两年总要回一趟正阳关。每次回来,找一家僻静的旅馆住上几天。独自到街后淮堤上,发发愣,看看水。这个夜间,我们俩要散散酒劲,就在老街好一通乱走。不知是否他的衰老造就了挥之不去的感伤,老陶总觉得老街凋敝了,他惦念饿着肚子的当年,那种又脏又闹的芜杂,土中掉渣的人情味儿。我陪他把正阳关的每一条僻街陋巷,都踩了几遍。“大嫂早就没了,我还是觉得亏欠这儿的。唉,没个尽头。”大概只我一人知道,老陶匿名为正阳关人做了不少实事,有些还是棘手的事。只是他反复告诫我守口如瓶。其实我在这儿没一个熟人。

当年从淮河两岸,像洪水一样泄往珠三角、京沪等地的打工人,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有个醒目标记,就是爱用装化肥的蓝白条纹编织袋,鼓鼓囊囊地塞着衣被和日用品,扛在背上。这种袋子,在乡下叫“蛇皮袋”。我在稿件中叫他们“蛇皮袋旅”。有一年临近岁末,京城大雪,凌晨四点多的冷寂中,我站在火车站一个甬道出口处抽烟,看见“蛇皮袋旅”从甬道中源源而出,灰蒙蒙的,彼此也不讲话,只埋头扛着袋子,人紧挨着人,绵绵不绝,这景象震撼了我。我摁灭烟头,在香烟纸盒上写了一首题为《空心人》的短诗。

但他们又怎么会是空心人呢……在树荫里,我们找当地老人“刮蛋”(聊天)。七十七岁的袁绪兵只剩几颗牙了,口音混浊,语速又快,讲到激动时,手势中夹枪带棒,我只能连蒙带猜地听个三成。正阳关的口音,本就是“混血”,它曾是沿淮四省人都挂念的大码头。正阳关位置特殊,淮河、颍河与淠河三水在此交汇,沟汊纵横,民间素有“七十二水归正阳”之说,是流域水系的毛细血管最为密集之处。据资料介绍,正阳关集流面积竟达惊人的九万多平方公里。这座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名关,自古就是淮河流域的水运枢纽和军事要塞。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若问南北兴衰事,请君只看正阳关”。1954年淮河发生特大洪水,地势低洼的正阳镇遭受覆顶之灾,人口锐减。上世纪中后期,淮河治理中广建水库,许多旧航道断航,加上津浦线等铁路动脉开通,铁路与淮河相交的蚌埠兴起,正阳关千年的水运中心地位一去不返。讲起幼时骑在父亲脖子上看大戏的事,袁绪兵情绪有点落寞:“好多年没看抬阁和肘阁了。如今这两样绝活,会的人少了。前年见了一次,步子都踏错了”。“抬阁”与“肘阁”,是当地人最入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无缘亲见这两种表演,听了袁绪兵的唠叨,我又查了地方志,大致摸清了脉落。抬阁原名抬歌,源于古时祈雨仪式,为示虔诚,村民们将少男少女扮成侍神童子,连同神像一起抬着游行。抬阁一般由八个青壮男子顶扛,几名少年演员身着戏服,在竹木扎制的亭台楼阁中腾挪表演,常演的经典戏目有《梁祝》《群仙赴羊石》《朝天一炷香》等。肘阁,在抬阁的基础上演变而来,只将侍神童子改作了神话人物。由一个成年男子把铁架捆绑在腰背上,再以铁杆连接另一个铁架,小演员扮着各种戏剧人物,被顶托在铁架上表演。肘阁节目中,最叫彩的有《打渔杀家》《断桥会》。肘阁表演动作幅度更大,难度更高,风险迭出。抬阁有四五米高,而肘阁一人顶几人,负重往往超两百公斤,顶阁者必体健如牛,才能稳住重心。阁上小演员在空中翻筋头、玩倒立,稍一分神就会掉落。每逢农历二月十九和九月九庙会,周边群众云集镇上,万人如海,潮涌不息。除了抬阁、肘阁、穿心阁,还有淮词、狮子灯、花鼓灯、高跷、旱船、独杆轿、腰鼓、十八翻锣鼓等表演,各怀其技,轮番登场。

老陶如今的性格直如顽童,喜欢絮叨历史,多是野史,一遇别人纠错,就火冒三丈,非要争出长短,成了个地道的“杠精”。每回正阳关,他都要拉一位好友同行,其实是做他的“听差”。好在正阳关逸闻多,老陶就尽兴挥洒着。古时运兵,水路便捷,正阳关由此而成历代重兵对峙的要冲。这里距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淝水古战场八公山,只有几十里。前秦与东晋、后周与南唐、金与南宋、清军与捻军太平军,都曾在此隔河交锋,殊死相搏。明清时期,正阳关达到举国侧目的鼎盛状态。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厚待其家乡凤阳府,正阳关所属的寿州,归凤阳管辖,至今尚存“凤城首镇”四字牌匾。这里一度是官盐集散中心,盐由正阳分发49个州县。正阳关城门现存的砖石结构拱形券门,建于清朝同治年间,后遭侵华日军空袭轰炸过。老陶津津乐道的南门,名为“解阜”,出于先秦时期的《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北门名为“拱辰”,出自《论语》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正午。炙烈阳光直射沉静的淮河湾。细嗅一下,河水隐隐有股子腥甜气息,混掺着荻草、水蓼味儿。不断有白鹭飞来,翅膀贴着水面滑过。河面蒸腾起氤氲水汽,远处景物在这热气中微微扭曲晃动。偶有拖船驶过,机声隆隆,船尾掀起的波浪层层推向岸边。树荫里有三五闲人,坐在自带的矮凳上,执着长竿钓鱼,我走近,见一位白头垂着,打着呼噜,已经全然入了梦乡。湾中河水几乎是静止的,浅处可见游鱼激起的漩涡。捧起水来看,半透明地干净着。二十多年前,我常隐去记者身份,混在沿淮两岸集市中,打听各种小造纸、小炼铁作坊夜间非法开工的线索。作为工业化时期的“经济洼地”,发展滞后的急迫心理,造成有利可逐、一切可为的盲动,“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地搞小作坊,又没有治污能力,很快,淮河许多支流成了冒着白色泡沫、腥臭难言的黑水河。一些村民告诉我,喝了淮水的公鸡,竟然不生鸡冠了,开天辟地没有过的怪事儿。我和老陶都曾闻过黑水令人绝望的异味,而今重见一河碧水,难免激动,我们顶着酷日,在河边走了好久。

在老陶一再撺掇下,我又陪他走了一趟三十里外的隐贤镇。他年轻时喜欢过一个隐贤姑娘,估计心里受了伤,所以一改几日来的喋喋不休,闷闷地少话。安徽地跨江淮,沿江小镇与沿淮小镇的风习差异很大。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咫尺之隔,尚且如此,何况两条脾性迥然不同的大江大河呢。可在我看来,隐贤多少有点例外。我三十年前的第一眼,只觉它的气质,与我老家的江畔小镇如出一辙。在记忆仓库中储存的旧时影像是:老街烟火气一层叠着一层,青石板路上早点铺子里,裹着葱花的面香漫过半条街。竹蒸笼摞得比人高,揭开盖子时,肉渣的油香朝鼻子里钻,“来俩肉包,带汁儿的!”剃头铺中支着黄铜镜子,老牛皮带上磨剃刀时的沙沙响,让人脖颈生凉。晌午的烟火更稠了,户户烟囱冒起青烟,腊肉的咸香与腌菜的酸鲜搅成一团。巷口杂货店前,卖菜老汉蹲在石板上,竹筐里野芹野韭还带着露水,“刚从湾地拔的,怎么炒都香!”再次踏入隐贤老街,也是晌午。可能暑热过炽,老街行人稀少,沿街铺子多闭着门。在脑中涌动的老影像,條地一下全消退了。偶有几户开门的,店主要么在竹椅上酣睡,打着轻鼾;要么三三两两在打扑克。见一老者捧着大碗坐在门口吃饭,凑过去聊了会儿。七十二岁的陈德根叹了口气:“年轻一辈都搬走了。能耐大的,去了南京合肥,本分点的在寿县城关扎了根。我是舍不得呀,在老街住几辈子人了”。

隐贤与我老家小镇一样,最出名的产品是花炮。我从小店泛黄的手抄本上,读到隐贤花炮的二十多道工序:生产爆竹纸、切纸、擀炮筒、紧盘、切炮盘、打泥底、晾晒、糊桑皮纸、扦眼、配药、装药、装灰、打底、锥眼、配引信药、炒引信药、手捻引信、切引信、插引、挤盘、手结鞭、包装、打箱、入库。印象中我老家的花炮工序要简约得多,不用自造专用纸,而是切碎各种旧书作原料。我跟老陶逗趣说:“你喜欢的不会是个做花炮的姑娘吧,脾气一般都爆得很”。老陶白了我一眼,不吱声。我陪他在涂家巷喝了一下午的茶。据说这条巷子是“锯树留邻”典故的起源地。当地文史资料上说,从前,此巷住过陈、王两户人家,院落仅一墙之隔。陈家植枣一株,三年后红枣坠枝,越墙伸向王家院内。熟透的红枣不时掉落,王家觉得不该享用,便编了个竹笆,斜架在枣树枝下,使掉落的红枣滚回陈家院里。陈家发现后,悄悄把竹笆垫高,不让枣子滚过来。年年结枣,年年编笆,王家想还是迁到别处住吧,免得天长日久,影响邻居关系。陈家得知这一消息,深感不安,毅然将枣树锯掉。编笆接枣,锯树留邻,自此成了一段佳话。

在巷子里,听着老陶小时就能哼上几句的拉魂腔,我跟他聊了一段往事。大约2004年初夏,我接到一位老友来电。以影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五月槐花香》名噪一时的编剧、诗人邹静之,要陪导演田壮壮来安徽,为筹拍一部大剧来体验淮河乡村生活。我在合肥三孝口一家光线黯淡的咖啡馆,订了间包厢,大家闭门神侃了一整天。当时,田壮壮被一种冲动所折磨,他想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赛珍珠的长篇小说《大地》,再度搬上银幕。1917年,婚后的赛珍珠与丈夫定居安徽宿州,在那里生活了五年。沿淮沉郁的景色以及水、旱、蝗灾交织的底层生活,深刻影响了她的写作。《大地》以农民王龙的家庭悲欢为一孔,窥探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兴衰变迁。米高梅公司将其改编成了同名电影。“由金发碧眼的欧裔白人来演淮河农民,怎么会顺眼呢?”在冰啤酒的连续催动下,我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沿淮乡村的诡异风习……女人在流星之下梳头,其夫必暴毙;孩子在野外昏厥,要用尚未打鸣的公鸡之血,滴在孩子眉心……等等。他们三人听得灵魂快出窍了。第二天,我联系了定远县一个偏僻村庄,安排他们去住一阵子。不料刚过两天,就接到他们要打道返京的消息。原来,农舍没有独立厕所,同行的那位女演员要举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很长一截田埂,才能到达稍干净些的旱厕。月黑风高,野犬乱吠,加上各种怪谭鬼事的恐怖氛围渲染,我能想象她心惊肉跳的样子。临别闲聊中,我回答了他们一些细碎的疑惑,比如,为啥许多农户屋中是“一根绳结构”?那时的行蓄洪区,很多农户家中没有任何衣橱衣柜。从斜对的两个屋角紧绷绷拉着一根麻绳,全家老少的四季衣物,全挂在这根绳上。当大洪水来临,一解绳结,随手一捆,瞬间就可夺门而逃了。我冷不丁又冒出句狠话:其实赛珍珠对淮河独特秉性,写得并不到位。邹静之便激我:你何不动笔写一部?我真就存了这个心思。历年所存各种信息碎片,翻江倒海般在心里沤积,发酵。春节的闲时,我疯了似的写起来。仅半个月,完成了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拉魂腔》。完稿之后,闭门昏睡三日,仿佛大病了一场。小说被花城出版社看上,很快出了单行本。

白居易青少时也在宿州生活,“泗水流,汴水流”的乡愁,在他晚年尤重。泗水汴水,都是淮河支流。拉魂腔,其实是沿淮古老泗州戏的别称。我喜欢这三个字中,如缕不绝的那种绵力与狠味儿。这部小说有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淮河滩上的一座村庄,每隔三五载就得跟过境的洪水搏斗,经常墙倾房坍,许多人腿断肢残,外人便叫它“瘫子村”。全村人虽然身陷灾难的死循环中,不做长计,却也因这搏斗,养出了活力,生机勃勃。政府为永绝水患,规划整村撤退,搬至新筑高地之上。梅氏宗族的族长梅子孝誓不离开宗祠之地,在各种利益、欲望与现实的博弈之后,其子梅虎刺死父亲,率全村迁移至安全地带。小说若隐或现的另一线索,是拉魂腔女戏人七姑一辈子的悲欢离合。在这部小说中纷扰不息的力量,来自人与灾难、治理权力与宗族势力、人性与传统等多重关系的缠斗。记得海德格尔曾说,日常生活中,人往往沉沦于“常人状态”,逃避真正的存在。而灾难,尤其是对死亡的直面,具有一种“畏”的效果,能将人从沉沦中唤醒,进入“向死存在”的本真状态。在灾难面前,个体突然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和独一无二性,从而激发出强悍的责任感与生命力,不是消极等死,而是积极筹划如何更有意义地生存。当生命意志被琐碎的欲念和表象世界所掩盖,人们处于一种麻木状态,灾难的冲击恰恰撕碎了生活表象,让人直接面对生存的残酷本质。为了抵抗毁灭,个体进入一种高度警觉的生存模式——所有感官敏锐化,行动力高度集中,这是生命意志最赤裸、最强烈的表达。正如尼采所言,“杀不死我的,会让我更强大”。我当然不会赞颂苦难,但人类对抗灾难的过程,恰恰体现了对命运的热爱:不是被动忍受,而是主动拥抱命运,将其转化为自我超越的动力。

每次穿越淮河平原,一种无尽的苍茫感统摄着我的内心。车窗中迅疾后退的村镇,铺向天际的丰沃田畴,落日下顶着巨巢的杨树,挑着粪桶的晚归农妇……成群麻雀呆头呆脑蹲在电线上,忽又黑压压成片地飞起。暮霭渐沉,我仿佛听见拉魂腔中的苍郁曲调涌起。夏秋之交的大平原,呈现出某种深沉的平衡:丰收与凋零在暗中角力,溽热与清凉达成短暂和解,所有生命遵循古老节律,在淮水亘古的呼吸中,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枯荣轮回。淮河平原的广袤,一种令人失语的辽阔,无数次契入我的诗中。我在高铁车厢中,写过题为《风七首》的组诗,其中之一是:

坐火车穿过蚌(埠)宿(州)一线

向着豫东、鲁西南敞开的千里沃野,

地图上一小块扇形区域

哺育生民数以亿计

高铁车窗外圆月高悬

圆月即是

他人之苦

是众人之苦的总和,所有的……

秋天的田野空下来

豆荚低伏,裂开,种子入地

黝黑平原深处,埋着犯人

路上,新嫁娘不紧不慢

在摩托车队中……上辈子在骡队中

她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要

担负的三样(或是一样)东西:

追溯、繁衍和遗传——

高铁车窗外秋风阵阵

我一直纳闷,在此无限丰饶之上,

那么多的生死、战乱、迁徙、旱灾

那么深的喂养、生育、哭泣

那么隐秘的誓言、诅咒、托付……

最终去了哪里,都变成了什么

为何在这大风中,在这块土地上

三百余年没有产生哪怕是

一行,可以永生的诗句

淮河之水滋育出来的历代身影中,我看到一个伟大的队列:管仲、老子、孔子、孟子、庄子、曹操、华佗、嵇康……大有意味又出人意外的是,奠定中国人文化价值观基石的四位先哲,竟然全是淮河流域人。老庄生于支流涡河、颍河岸边,孔孟喝的是支流沂、沐、泗之水。老子以水为喻,强调道法自然,顺时应变,他可能是谈水最多的哲人。庄子以鱼为喻,他的北冥之鱼、涸辙之鱼、濠梁之鱼,充溢着神奇想象和机变智慧。这里似乎也潜伏着大河的神授与启示:灾患频发,令淮河流域时而丰沃千里,时而一片泽国。生活于此的人们,对自然的巨大不确定性和生命的脆弱无常,有着远超他乡的复杂体验。这种环境孕育出了既顺应自然,又于动荡中求存的生存之道,老庄的无为、以柔克刚等思想,正是对这种环境逆变的哲学升华。一如隐贤镇之名所喻示的,贤隐于野,在大争之世,几乎是沿淮哲人的普遍性生存镜像。《庄子·秋水》里有个“曳尾于涂中”的典故:龟呀,你是愿意赴死后,被华美锦缎盖着,受享于高堂之上呢,还是宁愿活在泥水中拖着尾巴爬行呢?在庄子那里,曳于泥污,象征一种向下的智慧,以卑微却拥抱自然的生命状态,享有充足的精神自由。庄子以不合作态度,疏离权力,保持对体制的清醒批判和对异化的免疫,最终达成天人合一的境界,在泥淖之中,与大道同逍遥。这让我想起古希腊的第欧根尼,他要亚历山大大帝“别挡住我的阳光”,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司马迁在《史记》中说老子“以自隐无名为务”,并用“莫知其所终”五个字,来归结对他的记载,大概最是契合老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贤隐气质。

老陶有个观点与我不期而合:淮河内在的声音,其实是一种悲声。虽然拉魂腔和花鼓灯,表面上都喧闹非凡。但心性敏感的人,入耳就能听出它们骨子里的苍凉。以前读《项羽本纪》,深为其中一段所动。在遭受重围、四面楚歌的绝境中,“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小段我读了无数遍,每次读来,都黯然神伤。故事发生地垓下,在淮河流域的灵璧、固镇一带。我曾多次去垓下古战场和邻近的虞姬镇寻访。这一段文字中的深情与哀音,是最具沿淮人脾性的。老陶说,须得是拉魂腔来唱这一段,再配上唢呐与笙。最得水土精魂的乐器,在沿淮,是唢呐。在沿江,则是洞箫。淮北平原上,每逢婚丧嫁娶的红白事,都要请唢呐班子上门吹奏。吹唢呐的汉子额上青筋暴起,是把整个魂灵都兑进去了。指头在音孔上快速起落,身子摇摇摆摆,可那调子越欢腾,那悲凉就越发彻骨。仿佛这金属喉咙,吞吐的不只是气息,是这平原上千百年的尘土、悲喜、饥荒和离散。是麦子青了又黄,是亲人送了又葬,是逃荒路上再也回不到故土的爹娘……于是你明白了,这唢呐从来不是在“吹喜”,它是在“哭喜”。让你在最热闹的红尘里,冷不防听见这片土地的幽暗叹息。沿江一带的洞箫,就安静含蓄多了。我父亲留在这世上最深长的声音,就是这箫声。小时的夏夜,在屋后小河木桥上,一家人在竹席上摇着蒲扇乘凉。月光中万籁俱寂,满天星斗,满河碎银。父亲吹着那根磨得色如紫铜的竹箫,幽邃沉郁的箫声,在夜间的光影交织中,贴着涟漪,呜咽远去。

父亲离世十六年了,这箫声依然深伏于我体内。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来吹上一曲。老陶总懊恼于记忆的丧失。我对他说,心灵是一种共时性结构,它应被视为一个容纳过去、现在与未来,交织记忆、感知与想象的立体网络。在这张网络中,所有元素并非依次登场,而是同时在场、相互共振。心灵的此刻,并非时间链条的一个孤立节点,而是一个将过去的沉淀与未来的可能性压缩其中的“共时截面”。观念、记忆、直觉和外部事件不是通过因果链连接,而是通过共鸣、对应和隐喻相互关联。佛教中的“一念三千”,其实就是共时性的一瞬。“一念”要打破时间的线性限制,将心灵化为一个容纳无限时空与现象的开放性容器:心灵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整个宇宙的缩影,都是多重可能性的同时敞开。没有什么是真正在丧失的……诗歌正是共时性事件的语言载体,它的本质不是叙述因果故事,而是将意象、象征和情感以共时性的方式并置,创造一个浓缩的、充满意义的瞬间。创作不是“发明”,而是“发现”早已存在的意义关联。心灵将个体与一个更宏大、有秩序的场域连接起来,为我们理解语言、命运和诗,提供了一个深而美的框架。

毫无疑问,无数貌似消逝的往昔瞬间,会反复来临——三十五年前夏季大洪水中,我到达蒙洼蓄洪区一座庄台时,正赶上一小场情绪激烈的骚动。百来个村民把谷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又吵闹扭打成一团。我靠着职业敏感,狠劲扒开了包围圈。原来是救灾粮分发不及时,村民拽住镇干部在讨要说法。那时候手机是稀罕物,交通阻断,信息滞塞,镇干部也不知哪个环节“卡壳”了,激愤的灾民们砸了他一身污泥。眼见我直愣愣冲入包围圈,他像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一掌将我推到包围圈中心,举着喇叭就大喊:“乡亲们别吵了!上面派陈记者来看望你们啦”。这一嗓子,我终生难忘。面对眼巴巴满是期盼的村民,我讲了些啥,已记不清了。总之是异常淳朴的乡亲们,笃信了“上面派来的”这几个字的神秘力量,没一会儿就安静地散去了。同行的一个记者,拍下了这个瞬间,一位白发老太太紧紧抱住我的右臂,在诉说些什么。我经常对着这张照片发愣,仿似在回忆中一次次重临现场……另一个瞬间,来自一个年轻同行的描述。他随着行洪区夜间撤退的村民避往高地,背着锅碗瓢盆的男女老少哭声一片。他举着手电筒,察看有没有孤寡老人掉队。光线射中处,看到一扇被上涨洪水快要淹没的大门。可能是举办婚礼没多久的新房,鲜红的对联上写着四个大字:“花开富贵”!那一刹那,他猛然失控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1194年黄河夺淮入海之后,淮河就成了一条灾难之河。素称“淮河三峡”的临淮岗控制工程在2007年完工,蓄泄兼筹的防洪体系,彻底驯服了这匹千年不羁的烈马。无数人泣血而求的安澜之梦,靖淮门、淮安、定淮这些地名中,由泪水滋育而成的无尽期许,终于化为了现实。近七十年的治理中,仅人工开挖的运河总长度,就是举世著名的巴拿马运河二十倍以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今天的淮河之水越发清净,曾以狂暴与肆虐为生命力的大河,将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我深信沿淮流域的开阔之地,必将重现古谣中“走千走万,不若淮河两岸”的盛况。然而在我心中,曾濯我缨的,曾洗我心的,都只是那给我带来痛苦的滔滔浊水。身在浊水之中,其实早已忘却了清浊之辩。当一个普通人面对生存困境,谁曾拥有清浊之间的选择权?清可见道,浊亦可见道。庄子甚至说,道在屎溺。如果不可控的现实与浊水同喻,那么,可控的自我,无疑需要它的磨洗。接受世界的浑浊,但不被其定义。庄子笔下所谓大宗师,“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并非拥有超自然之力,只是消解了对浊水的恐惧,在“成为你之所是”的动荡中,达成一种自我安顿。

昨晚与老陶大醉一场之后,我梦见了家乡老屋后的小河。雾忽然涌起了,先是浮薄如纱,继而成了凝乳状的絮团,最后整条河都浸在流动的云气里。记得年少时下河,赤脚踩在青苔卵石上,凉意顺着脊骨爬上天灵盖。成群的银梭鱼围过来,触碰、啄咬我的小腿和脚趾,又绕着我身体穿梭,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仗。河水是有脉搏的,潜入水下时就能听见大地的心跳。梦中,一条曾经疯狂的大河,终于变得平静,平安,平庸了……昔时已葬,那些灾难已随浩淼的大河之水,消失在了杳不可知的远方;昔我已葬,站在泥淖中的那个年轻人,并未演变、进化成此时此刻的我。那个单纯又一腔蛮勇的“记者仔”,只偶尔回到他或已备感陌生的这具体内。昔日已葬,今天恐再难找到那么一群人,曾将那么热切、信任、无辜的眼神投向了我……

【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破壁与神游》、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