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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5年第10期|刘广雄:遍地绿树飘摇(节选)
来源:《滇池》2025年第10期 | 刘广雄  2025年11月04日08:16

刘广雄,1970年出生。1992年毕业于北京科技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原中国武警边防部队作家协会主席。多次获得金盾文学奖、云南文学奖等。现为自由写作者,居昆明。

1

设置于震动档的“摩托罗拉”寻呼机宛若猝然被弹弓射中的小公鸡,脚爪抽搐,在书桌上蹦跳,“呜呜”转圈。

书桌右边第一个抽屉残存红色油漆的模糊字样:外B-3-201。

刘凯一把摁住传呼机。传呼机在他的掌心里委屈而温柔地蠕动。透过两块方形近视镜片,刘凯的目光宛若来历不明的另一只手,抚摸着掌心里的传呼机,混乱、不安而温情脉脉。

刘凯看一眼显示屏上的电话号码,腾身而起,拉开单身宿舍的房门,急步奔向街头。

出县医院南门,西行50米,有一家杂货店,柜台上有一部暗红色付费电话。

货架上堆放着涪陵榨菜五香牛肉咸鱼片以及安尔乐卫生巾康师傅方便面。

刘凯抓起话机的时候鼻孔里浮现出淡淡的咸鱼味儿,让他恍然联想到某些人体器官散发出的类似气息。刘凯的脸红了,熟悉的力量像打气筒,将他缓慢地吹到鼓胀。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刘凯听到苏雅抓起听筒的接通音。

刘凯偷眼向杂货铺店主望去。那位年过50岁的肥胖老太太,她的先生是内科的某位大夫?

老太太不看刘凯,她看着不多的几个人在逐渐深重起来的夜色里走进或是走出县医院古旧的南门。

电话线那头苏雅“嗯”一声。

刘凯小心翼翼地“嗯”一声。

苏雅问:“一个人?”

刘凯又“嗯”一声。

苏雅贴着刘凯的耳膜吩咐,不容置疑:“你在青年路南段逸品书屋门前等我,半小时之后我到,不见不散。”

刘凯的头皮轻度抽搐,毛孔扩张,根根头发如同春天里那些迫不及待的草,歌舞厅的小姐般吵吵嚷嚷地往上拱。

刘凯说:“好”。

苏雅的声音传过来,仿佛带着些谦意,声音依然压得很低:“我在家里打电话,说话不方便,见面再谈。”

刘凯低声回答:“知道了。”

刘凯把脏兮兮的5毛钱人民币交给杂货店胖乎乎的老太太。老太太嘴角下撇,一副胸有成竹小猫小狗她老人家毫不在意的表情。

那时刘凯正回忆起他念大学的省城,某个星期天,五四大街的某家个体书店,刘凯手指《人体摄影画册》,一本正经地嚅嗫,请求店主让他看看那本书。

胖乎乎的老太太狡诈的目光。

《人体摄影画册》装在一个遍布灰尘的塑料袋子里,让刘凯联想到某个人体器官套在乳胶薄膜里。刘凯的脸更红了,像个17岁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附近高校的穷学生。

“翻一次要一块钱的。”老太太说。

刘凯感觉自己像一只破旧的自行车胎,被一地碎玻璃扎透,车胎不动声色地疲软。

刘凯拉开外B-3-201中间的抽屉,把所有的钞票塞进裤兜。他没有忘记点数钞票,共计134元。够了,刘凯想,多大能耐办多大的事。

苏雅和他,至少不用到宾馆去开房的。刘凯动着心思,对他的单身宿舍进行简单的处理。他特意把一本名为《爱的艺术》的小册子摊开在桌面上。医院后勤处借给刘凯的书桌宛如一个突然戴上黑框眼镜的民工,弗洛姆的红封皮使简陋的单身宿舍显出一副寒酸的文化样。

刘凯再次走出县医院南门,向青年路南段走去的时候,突然有些不着边际地猜测:苏雅用家里的电话给他打传呼约会,这会不会是什么阴谋?随着脚步起起落落,他仿佛看见那个名叫吴小飞的酒鬼正将一把雪亮的水果刀架在苏雅的颈动脉上。苏雅惊恐失色泪流涟涟地在话机上摁出一串号码,那当然只能是刘凯的传呼号码。

那个名叫吴小飞的醉鬼狰狞地笑。

猝然一阵风起,吹起一个破旧的塑料袋,蛇一般缠住青年外科医生刘凯的踝关节。

2

1998年暖风吹拂的这个夏日夜晚,淡淡的夜来香散发出感伤而甜蜜的芬芳。

苏雅恨恨地从衣柜里翻出白底碎花的布质连衣裙,作为与小情人约会时的包装。

换裙子时苏雅揽镜自怜,11年过去,身材依然保持完好。

白底碎花布裙的苏雅在护士学校念书,那年她17岁,与一个面容模糊的男生在树冠如盖的绿树下偷偷摸摸地接吻。

“电影上学来的吧?”苏雅虚眯着眼微微仰脸,问那个气喘吁吁的高个男生,满天星星在苏雅绵软的声音里旋成一朵朵瑟瑟发抖的蒲公英。

“你把我的嘴唇咬疼了。”男生嘟囔着抱怨。

苏雅如同翩翩夜蛾降临青年路南段逸品书屋门前,她看到可爱的白面书生刘凯正装模作样地吸着一支烟。

看见苏雅,刘凯凑上来笑嘻嘻地问:“苏姐,今晚怎么敢一个人出来呀?”他的眼睛在方形近视镜片后面溜溜地转,仿佛想探究苏雅的身后是不是跟着别的什么人。

刘凯孩子般的清纯和学生式的狡诈。苏雅心中的怨气淡了许多。她说:“别废话,姐嘴馋了,打传呼叫你请姐吃烤肉。”

“不怕人撞见?”

“撞见又怎的?姐都不怕,你怕?”

苏雅穿着一条白底碎花的布裙。布裙是很老派的纯情了,白底碎花意味着适可而止。这种女人让刘凯心里踏实。况且苏雅的确很漂亮,据说当年是县医院的“护士之花”。刘凯模糊地心潮澎湃。

“喝啤酒吧,姐陪你喝。”

“就啤酒吧,苏姐你知道我不喝白酒的。酒精是外科医生的天敌,酒鬼医生手一发抖,割阑尾时不小心把病人给阉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就想着那事。”

“嘿嘿。”

幸福降临得如此突然。心怀叵测的刘凯一时无话可说。他端起啤酒,大大地喝上一口。浮在液面上的泡沫沾满了他的上唇,像谁用笔在那里画了一抹白胡子。

“哈,你像个白胡子老头。”

这个女人伪装清纯,她以为自己还是个17岁的姑娘哩。

刘凯微微地笑了:“圣诞老人”,他说:“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把精美的圣诞礼物装在胡桃匣子里压在我们的枕头底下。”

这个小男生他以为我是谁?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吗?苏雅想,不过,这孩子年轻,充满活力,而且善解风情。胆子不大也不小,不会出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苏雅从通红的铁丝网上叉起一只烧熟的鸡翅,温情脉脉地搁到刘凯的盘子里:“看你瘦的,要想成名医,身体是本钱。”

刘凯感恩戴德地咀嚼鸡翅,不小心连骨头也嚼啐吞了。他说:“我的牙好,从小吃肉不吐骨头。”

苏雅笑了:“你是小狗?”

刘凯就假意“汪汪”两声。

男人都喜欢女人软弱,小男生尤其喜欢帮助愁肠百结的女人。怎一个愁字了得,表演忧愁最好就是喝酒。苏雅动着心思狠狠地喝下一大口啤酒。她的脸庞在火炉里跳荡的蓝色火苗辉映下,艳若桃花。

3

蹑手蹑脚穿过医院颓败的花园里牵牵绊绊的兰花草和夜来香,空气里夜猫子一般游荡着淡淡的草叶味儿和来苏水味儿。刘凯推开自己单身宿舍的房门,昏黄的白炽灯照耀着桌面上血一样殷红的《爱的艺术》。在这样一个迷乱而通俗的夜晚,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弗洛姆大叔是多么不合时宜啊,简直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偷窥者!刘凯刚把弗洛姆大叔请回床底的纸箱,苏雅就进了小屋的门。医生刘凯与护士苏雅在众目睽睽的医院围墙内幽会,跨进刘凯单身宿舍的一瞬间,苏雅想起了一本老掉牙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叫《战斗在敌人心脏里》。

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将给毫无经验的大男孩刘凯带来应有的方便。苏雅坐在刘凯的小床上,有意无意地伸手拉裙摆,试图遮住膝盖。裙子下面是连裤丝袜。拉裙子的时候,苏雅的手心触摸到了裤袜光滑的质地,她的心忽慢忽快地跳荡起来。她低下头去,发现吃烤肉时不小心把一滴辣椒油溅上自己的白色皮凉鞋,宛若粘着一只黑乎乎的苍蝇。苏雅吸了吸鼻子,这样她就嗅到了淡淡的咸鱼味儿,这种气味让她回忆起多年以前护校的男生宿舍。他们真可怜,没有一个女生替他们洗袜子。苏雅想。

刘凯给苏雅倒了一杯开水之后顺势坐到苏雅身旁。刘凯的右手搭上苏雅的肩膀,苏雅的右手抓住刘凯的左手。他们拥抱着缓缓倒伏于刘凯窄小的单人床。他们的嘴唇瞬间融化到一起。苏雅的唇有力地吸吮着刘凯的唇,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嘴巴里那股好闻的啤酒花味儿。

“说呀,你说呀!”苏雅在心里呼喊着:“说你把我的嘴唇咬疼了呀!”

刘凯什么也不说,他只是贪婪地呼吸着,如同一条被鱼饵诱出水面的鱼。

他们都想着同一件事,在他们疯狂接吻,身子贴着身子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疯狂扭动,他们都已经在心里把那件事演练了不只10次。然而实际情况就像是苏雅和刘凯路遇一条可爱的猎犬,他们很想停下来招呼猎犬,友善地逗它玩儿,可又深深地恐惧着,仿佛那头小小的猎犬会出其不意地跳起来,一口咬伤他们身体的某个关键部位。

因此,苏雅气喘吁吁地呻吟着:“不!”

刘凯同样气喘吁吁地呻吟着:“不!”似乎他们正喊着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胜利的口号,手挽着手,抵御着即将来临的山洪暴雨。

就在这持续的扭动中,刘凯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苏雅可以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年轻人像一只被弹弓击中的小鸡。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这暗笑让苏雅突然全身心放松,往梦重温般甜美地飘摇在阳光的水面。

“小凯,我爱你。”苏雅喃喃低语,更紧地搂住年轻人的腰。

“苏姐,我也爱你。”刘凯气喘吁吁。

片刻之后,两人整理衣衫坐起,意犹未尽使他们的幽会甜蜜而精致,就像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芦。苏雅软软地靠在刘凯的胸前,是时候了,她想,何况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叫刘凯的小家伙。

“小凯,要是姐年轻十岁,你会娶我吗?”苏雅伸出食指,用尖尖的指甲轻轻地划着刘凯不长毛的胸膛。

“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知道我是个严肃的男人,我们并不是闹着玩玩的,只要你和那个酒鬼丈夫离婚,我马上就娶你。”刘凯一脸真诚信誓旦旦。

“可是小凯,你知道他是不会和我离婚的。我提出离婚,他会用酒瓶子敲碎我的脑袋,然后他去挨枪子。其实,吴小飞心里还是很在乎我的。”苏雅的眼泪雨打梨花,她的肩膀随之风摆残柳。这个女人真的伤透了心。事实上苏雅是真的伤心了,她并不是在演戏。

“苏姐,那你就这样一辈子苦下去?你图个什么?贞洁?”刘凯大义凛然地反问他的情人。

“除非把他弄死!”苏雅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来,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跳超过每分钟120次。

那天晚上,刘凯决定打出租车送苏雅回家。他悄然计算,来回得20块钱吧?

4

苏雅目送搭载刘凯的红色“夏利”出租车消失在小巷尽头。巷口悬垂一盏睡眼朦胧的路灯,洒下一朵艳黄的花。苏雅再次抬头,巷口已空无一人。苏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苏雅遇上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王子安坐于一匹白马背上,俯首朝她微笑。

“求求你将我带离这灾难深重的境地!”苏雅拽着王子的剑柄,苦苦哀求。然而英俊的王子并没有像她猜想的那样一把将她拉上马背,策马带她奔向绿树飘摇的广阔天地。王子被她突如其来的请求吓坏了。王子面如土色,故作镇定。

苏雅抬脚走进县文化馆的铁丝网大门,传达室的老头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苏雅抬腕看表,夜间11时35分。

苏雅估计自己的心率依旧超过每分钟100次。她长吸深呼,努力让自己镇定。苏雅试图说服自己: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有着足够充分的理由。然而她走到自家房门前时还是禁不住发呆5秒钟。她的脑袋有些昏沉,苏雅想,不是因为心动过速而是由于喝了太多的啤酒。喝酒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有的人偏偏喜欢自讨苦吃,比如她的酒鬼丈夫吴小飞。

苏雅掏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防盗门,浓烈的酒秽气息扑面而至,几乎把苏雅冲得倒退出房门。苏雅捏着鼻子,踮起脚尖,绕开一地酒秽进入客厅,她想吴小飞一定还和她离开家门时一样,蜷缩在他酒醉后最热爱的那个角落里。

吴小飞半躺在黑色真皮沙发与墙壁的空隙之间。沙发和墙壁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这似乎给醉梦中的吴小飞带来特有的安全感。赭黄的酒秽挂在吴小飞的嘴角,像一根根悬着鱼饵的丝线,拉拉扯扯地垂落到他的胸口以及地面。昏睡中的吴小飞面孔浮现某种诡异的微笑,吴小飞的眼角一如往常,挂着泪水。

苏雅站在吴小飞跟前,居高临下地俯瞰这个肮脏腥臭的男人。有一瞬间,苏雅甚至产生了些许怜悯。她想自己应该烧一壶热水,给这个男人洗洗脸,换换衣服,再用礅布和抹布把地面和沙发上的酒秽清理干净,把沾满酒秽的衣物扔进洗衣机……苏雅立即意识到自己一瞬的怜悯中并没有丝毫的爱意,而完全是因为自己刚刚和刘凯一场缠绵,心中愧疚所至。这样一想,苏雅果断转身,离开浑身腥臭的吴小飞。她推开卧室的门,合衣躺上柔软而宽大的席梦思双人床。

强烈的酒秽气息穿堂入室,忽明忽暗地缠绕着苏雅的呼吸。席梦思秒变蹦床,苏雅弹射而起,狠狠撞上卧室的门。两粒眼泪和着房门一声巨响落下,落到鲜红的化纤地毯上,瞬间不见痕迹。

…… ……

节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