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6期|闫峰:时间刺客
一
吸气,憋住气,请呼气……人生第一次,朱刚躺在西门子核磁共振机检查床上,以病人的身份,专注地闭上眼睛,侧耳细听。高压发生器加速启动的噪声这么清晰,这么刺耳。那看不见的0.1纳米宽幅的电磁波正源源不断地从机器深处涌出,以听眦线为基线,从颈部开始依次向下扫描。时间比他设想的长很多,十分意外,他听到了铅玻璃那边发出压抑的惊叹,他对这样的语气和声调太熟悉了,话筒的音量尽管调得很小,但他听到了。
16层病房里听不到一点风声,所有的窗户都做了防坠落处理,只能开很小的缝。除了走廊里那几株被绑架般约束住枝茎的盆栽,很难见到大自然里那种生机盎然的绿意。这层楼上患者都是不言自明的特殊病人,大家也不想互相探问,看看那张脸上的表情就了然了。被死神的大手扯住衣襟的人,谁还有心情左顾右盼。
尽管省城最大医院的床位十分紧张,朱刚还是想办法住进来了。这还是他大学时代的导师给打了招呼,不然,至少要等上两个星期。住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一躺下,脑子里就回响着一星期前影像科主任那一声压抑的惊叹。他试着想那之前发生了什么?是值夜班的他刚洗过澡,去急诊看一个病人。会诊完,他想起放在口袋里两个星期的体检单,已经皱巴巴像一团废纸。这次单位准许45岁以上科主任普扫加强CT及磁共振,价值近两千元,机会难得。不如趁着晚上机器闲一些,把磁共振先做了。他两年多没做体检了,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
胡一梅还在擦着床头柜,这项工作已经做了半个小时了,其间护士来换吊水时说了一次,让她不要把矮柜放倒在过道边,以免妨碍他人。护士特别说明了一句,每次病人出院,床头柜都由保洁员认真清理一遍,应该很干净。胡一梅那沁了一鼻尖细汗的脸抬起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在医院也工作了二十多年,这个我懂。保洁员会用酒精擦柜里储物盒和台面?一块抹布可以擦一间屋子都不洗,是不是?一年中会有多少个病人用过这个柜子?50个还是100个?我现在是用酒精给它消毒,我想把它弄干净些放东西进去不好吗?
护士一听说是同行,就赶紧走了。胡一梅擦干柜子后,在陪护椅边坐下来,把她从自己医院里带来的那些东西一件件收拾好:用剩的半瓶酒精,几团干纱布,一个医用大镊子,区分污染与未污染的绿色和红色小方巾,诸如此类。收拾完毕,她环顾一下这间住了六个人的大通间,深长地叹了口气,为这几天来突然降临的人生困境,也为命运突然出给她的难题。
从得知消息到现在住进病房,他们夫妻之间并没有过多交谈。两个人说的话甚至不比结婚以后难得的某一次共同旅行更多。朱刚在电话里把检查结果给她说了以后,胡一梅只是发出呃、呃——两声短促而低沉的惊呼,接着是十几秒的沉默,然后才说地区级的医院检查不一定准确,不用过于担心,她要陪他去省城复查后再说,还反复叮嘱暂时不要告诉她父母及公婆。
同样是医生,同样是副主任医师,在那种情况下,胡一梅比他冷静多了。她的冷静是根深蒂固的血液里面的东西,有DNA双螺旋结构顽强的稳定性。不像他,更多依靠的是意识的刻意修饰和面部肌肉的即兴表演。
结婚20多年了,但他总觉得,从他们恋爱那天起,甚至从第一次神魂颠倒的肉体盛宴开始,他都能在事毕后她那双眼睛里看到另外一个人。超然于此时此地现场的,身处事外淡然旁观的胡一梅,喜欢用解剖课老师的冷峻眼光审视一切。她肯定不是嵌入他血肉的那根肋骨,感受不到与他筋肉相连的彻骨疼痛。她像是妻子那个角色的扮演者或是法定义工,但不是妻子名分下他理想中想要的全部。
这令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马菲,还有王佳妮。她们如果在这里,那会怎么样?至少会有很多真情或假意的安慰,一些温柔的注视,含情的眼泪,十指交接,身体上温暖轻缓地贴附。作为妻子,这些天来她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连一滴伤心的眼泪都没有流过,她真的那么看重一滴眼泪吗?天生不流泪的女人一定是乏味的,甚至有点可怕: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其实他不奢望胡一梅关爱的眼泪,他亲眼见过胡一梅的父亲在她的身边离去时,她只是眼圈红了红,鼻子吸了几下,有一些眼泪在眼眶里,立即被手绢给捂住堵回去了,她生来就不是那种善于靠眼泪来表达痛苦和关心的女人。
而他却是那种最乐于从眼泪里发现女人可怜可爱之处的男人,简言之,他喜欢女人的眼泪,不管是出于苦痛或欢欣,或者仅仅是矫情,他容易被女人的眼泪打动。
二
说起来,马菲的眼泪真是动人啊。女人的脸可以不必十分漂亮,但是眼泪和微笑会装扮它。
六年前那次在雨里,在进修的省城医院的假山边上,朱刚夹着一份病历穿过雨廊便道去门诊。马菲站在不远处一株紫藤架下,没有打伞,背部朝向他。雨水透过紫藤枝叶的间隙漏下来,浸透了她的护士服。他看到她整个背部抖动着,粉色乳罩的肩带清晰可见,她纤细的腰肢,白皙的小腿,都在配合着那个显而易见的哭泣。他几乎是站着不动凝视了几十秒,那副景象突然打动他,怜爱之情如藤蔓缠绕。他走过去,用雨伞罩住她,右手果断挽住了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都会过去,别太伤心,哭坏了身体。她没有转头,却坦然接受了他的抚慰。她微翘的鼻尖还挂着泪珠,脸颊上的泪水与雨水已难分辨。她身子的抖动小了些,雨水也小了些,天色有些暗,他们的身体因为这意外的靠近增加了暖意,模糊在紫藤架的阴影里。
随后是周末的科室聚会。在餐前捉对掼蛋时,在喧闹的饭桌上,在之后卡拉OK厅包厢,她一直呆坐在角落里郁郁寡欢。眼神里还有剩余的那些伤感,总是若有若无地触动他。他在众人之前一直扮作无知无觉,却在内心里盘算着一种新的可能。
马菲算是朱刚的老乡,在他老家相邻城市的一家医院工作,也是来省城医院进修的。半年时间一个人在异乡,很容易让两个处境相似的人相互靠近。马菲初来省城医院时,每个周六下晚班的时候,总有一个身形笔挺,颇为壮硕的青年来接她出去吃饭,他一直以为是她的恋人或同学。他们在门口的见面合乎那种关系的礼仪,有时那个青年也来科室里找她。他站在步行梯的楼道口,隔着一扇防火门,不时从那小窗口里向护士站的方向偷看。那次马菲在紫藤架下的痛哭肯定与他有关,之后,青年人就再没来找过她。
朱刚仿佛理清了事情的脉络,他在那个晚上后半程,一直在劝她酒,开始她不喝,后来他佯装半醉半醒的殷勤劝慰终于见效。他忽略了她的酒力,她喝了很多啤酒,比他喝得还多。后来他们又一起去吃了烤串,在路边摊继续喝啤酒,直到后半夜。其间,他们只聊了那个晚上的风物及酒菜味道,不谈家庭,不谈爱情,不谈工作,不谈身体某部分滋长起来的焦灼。天色很晚,又下起小雨,这个晚上的一切要素都恰到好处地配合他的企图,显得那么像一次流畅而顺利的小手术。
最终,为了一个共同的借口——躲雨,他们就近去了一家快捷酒店。朱刚本来开了两间房,把马菲搀到房间里之后,却发现她连自己的衣服也不会脱了。脸色那么红,心跳那么快,她的人身安全比师生之间应有的礼仪和规则更重要。于是,他来照顾她的洗漱,那时她还有些保护身体隐私的警惕,自己摸到卫生间去,打开花洒。但很快,他听到了预想中的一声动静,是台面上什么东西摔到地面的破碎声音。他闯进去,发现她全身赤裸地蹲在地上干哕,另一只手无力地推拒他,那只亮黄色的瓷质漱口杯已经粉碎,落了一地有锋利边缘的碎瓷片,而她的一只脚丫里正往外洇着血,杯子是不小心从她手里掉下来的吗?他感觉更像是她用力摔碎了它。
后来她在床上几乎是欢快地依从,面色潮红地呼喊。对的,是呼喊。他用手轻轻地压制着她的嘴巴,不让她过于抒情。再后来,风暴平息,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的指尖拭到了有些微凉意的泪珠,的确是眼泪而不是汗。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呜呜咽咽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悲戚。他不好问她,只好翻身睡去。
片刻之后,她猛地起床去卫生间,先是哇哇地畅快吐了一会,突然俯身在镜子前大哭起来,把他从幸福微漾的浅睡眠里惊醒。在镜前灯折扇状的半片光明里,他看到几行香泪喷薄在那张娇小白净的脸上,竟有了楚楚可怜的生动,一下吸引住他全部的注意力。像橡皮吸盘对于所有光滑墙面的贪恋,他把她揽在怀里,不想留一点缝隙。享受着一个年轻漂亮女人莫名的悲切或欢愉,多么新鲜刺激。尽管她悲伤的原因可能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不管是为谁哭,女人总是需要眼泪的,他在胡一梅那里难得一见的景象,马菲丰厚地给予了他。
三
外面又下起了雨,16楼的雨声一点都听不到,只有雨水在暗色玻璃上涂画,反复涂写反复擦去。朱刚的床位靠窗,他看看表,只剩下20分钟探视时间了。这是整体无陪护病区,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中午、晚上各一小时。胡一梅还在看书,那也是她随身带来的《肿瘤化疗用药安全指南》,她戴着窄边老花镜,右手拿着笔,笔尖轻点,偶尔在纸上标出重点。她那干了二十年的产科知识对这种病的治疗派不上用场,即使像职称考试前一样恶补基础知识,又有什么用?难道省级著名三甲医院的肿瘤科医生会遵循她的用药指南?
你先回宾馆吧?雨这么大,朱刚说。他决心不再去想那些涌上心头的烦心事。
嗯,知道……明天,明天我还有四台约好的手术。我白天回去,晚上赶过来。儿子那边,要不要说?胡一梅迟疑着说。
先别说吧,距离那么远,等他放暑假前再说……应该可以。朱刚说得又慢又轻。
嗯,他今年要拿学位,暑假要到8月份,还可能去欧洲毕业旅行一个月……胡一梅小心翼翼地停住了话,对自己做这个决定有几分怀疑。都是医生,谁都明了,这样的中晚期患者,不要看现在面色如常,举止自若,一刀下去,三期化疗下来,能不能撑得住半年时间,谁都说不准。如果说结局已经明确,总要给一些事情留出时间。
看治疗结果再说吧。亲戚那边,也暂时瞒着。手术以后再说,这么远也不适合探望。朱刚低声交代。胡一梅沉默点头。他们夫妻间的状态以前并不是这样,胡一梅有强烈的主见,关键问题上言辞犀利,不落下风,对朱刚的判断,一般并不领情。她总是抱着朱刚的见解应该比她更深刻更实用的期待,而他在那么多事情上表现出短视与幼稚。她觉得朱刚在老家公立医院的事业受挫之后,他的智力一小部分用在业务上,一大部分专注于生理本能。所以,她更多依靠自己的判断去行事。有时不给他一点缓冲和参与的机会,这么多年下来,朱刚也习惯于这样的互动模式。
十年前,胡一梅去省城开会期间,和同事随便去逛一处楼盘。那时房价低迷,胡一梅说笑间就定下一套140平方米的大房子,连个电话也没告知朱刚。半年后一起去省城给儿子办托福,她笑着跟儿子说,看看,在这么漂亮的省会城市,我们有落脚之处了!你以后若从美国回来,在这里就有自己的家了!朱刚很少看见她有兴奋的表情,但这一次她脸上呈现出真切可爱的动人之色。后来,房价上涨,买的那套大房子,价格涨了差不多一倍,胡一梅把它租出去,每月还有8000多元的租金收入。
这一次购房时机的精准把握和投资成功的经历,基本奠定了他们家庭生活中经济支配权的格局。对胡一梅其他重要投资决策,他完全赞同。他们两人当初是一起分配到沭城医院来,同一年毕业,不同校,报到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一起在老旧的县级医院的三楼会议室上了一星期的新员工培训课程。胡一梅是那十几个女生里唯一的本科生,唯一的临床医疗专业的女医生,这就让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有了不一般的层次感,二十多年前女本科生在县城医院还是少见,分来的大都是大中专护士。就是那次培训班里同桌的初见,开始了他们最初的交往。
恋爱期间时断时续,朱刚几次犹豫不决,却不妨碍他只谈了两个月就把胡一梅哄到了床上,很快家长就见面定下了亲事。胡一梅家在县城,父母又是双职工,朱刚虽然一表人才,家却在偏远的农村。一开始他父母还有点嫌弃胡一梅的平凡长相。他们的身高差,他们的对立气质,她对不同意见的排斥,她脸上凡事不动声色的冷漠,都是他们之间爱情发展的障碍。他差点在结婚前两个月被一个外地来的实习护士“策反”,那是个整天笑呵呵的丰满女生,人前人后把“朱老师”三个字叫出蜜糖味,恭敬而亲密。他和她一起偷偷出游了三天。第四天她挽着他逛商场,在大街上接到母校的电话,要她中止实习火速回校。结果,回去就挨了一个处分,推迟毕业一年。后来才知道是她的准师母胡一梅亲自找到了学校,甚至还交给了校长两三张该护士与帅气男老师的亲密合影。
他回来后以为他们的婚约要黄了,那样的话不好不坏,反正父母的意见模棱两可,感觉胡一梅的条件除了本科学历,城镇家庭,其他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儿子优秀。他准备硬着头皮接受各种可能,但那一段时间他不敢面对胡一梅。她日常有繁重的门诊值班,又在夜班手术室里经常整夜不眠,消耗了太多的青春资源。胡一梅从不化妆,脸上隐现着过早潜伏的抬头纹,门诊医生频繁的言语而致沙哑的嗓音。那时,如果不从身段与体态上判断,她发黄暗沉的肤色,脸上疲劳而淡漠的表情,眼睛深处洞穿世事的了然态度,越来越像一个阅尽沧桑的已婚妇人。年轻女孩身体里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热力和激情,他从没在胡一梅身上发现过。
他没想到胡一梅会那么宽容而淡然,没有跟他提过自己去学校里交涉这件事,也没有过多责备他。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向亲戚和同事们诉苦,她一个人摆平了女实习生,局外人一般隐忍了一切。胡一梅只是在结婚前夜跟他恨恨地说,她很不幸地在半年前就让家人和同事知道她要嫁给他了,她要做新娘子了,她不想让他们失望,更不想被同事和同学笑话。她不想放弃哪怕是错误判断带来的苦涩后果。她要果断地咽下它,但不会一辈子咽下第二次这类的苦果。如果他想风流,尽管远远地躲在老鼠洞一样的角落里风流好了,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永远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她的脸。
他们在家乡观念陈腐、发展缓慢的公立医院工作了十二年,其间恋爱,结婚,生子,积累下最初的比同龄人更为丰厚的家产,事业上的进步却未达预期。她本来有希望接任科室主任,因为她是科里最早的一个在职硕士生,又在年轻医师中最早取得副主任医师职称。可是她偏偏与原主任老张不和。老张是以前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生,专业知识不精,技术陈旧,只会在肚皮上开大刀,用老办法开展剖宫产和卵巢摘除等常规手术,腹腔镜一类的新术式一样不懂。但他唯一的好处是医德好、态度好,虽然手术中小失误一箩筐,但病人送给他的锦旗挂满了办公室。
胡一梅的技术主见过于自信而且做人不留情面,尽管说话很少,但对张主任的医疗过失在讨论会上也会当面指出,所以张主任对她一向比较疏远。后来,科室换届时,他向院方推荐了另一位男医生小杜接任,小杜是农村定向培养的大专生,在乡镇卫生院当了三年全科医生,后来考上在职研究生。来到胡一梅的科室时,刚获得主治职称,手术做得马马虎虎,但是对上对下永远都是一副和善的笑脸,喜欢跟手术室的年轻护士开荤素搭配的玩笑,喜欢给漂亮的孕产妇查房。他对老张主任唯唯诺诺,在科务会发言时,很喜欢以“在张主任的正确指导下……”开头。又擅长制造新闻,在大医院进修学来的新术式,自己还未熟练,器械还未配齐,就敢直接上台开展,还主动邀请老张主任站台“指导”,又让宣传科报道新闻,说是开展了本地“第一例某某手术”,哗众取宠,吸引院方注意力。但这招有用,老张主任竭力推荐,院领导也很欣赏,加上小杜在社交层面的多方努力,硬是越过了胡一梅这个最大的障碍,成功上位科室主任。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科室的学科带头人?科室主任应当是技术权威和行政权威的双重载体,院领导不会看不到这一点。那时的胡一梅很愤然,对这个任命报以冷笑,甚至不屑于向领导陈述自己的优势。
这样的医院还能待下去吗?胡一梅每每在饭桌上质问朱刚。她感受到职业生涯的巨大挫败,辞职的时候,甚至都没和丈夫认真商量。她大学同学哈波在杨城市创建了一家民办专科医院,那时莆田系如日中天,哈波恰好就是个上过医学院的莆田人,当然有十二分的优势。以50万原始股东分红和年薪30万的优厚待遇召唤她,于是她毅然辞职,放弃了她曾经很看重的编制,还有十多年奋斗积累的人脉及影响力。放弃了公立医院给予她的每年高职人员的年度旅游,还有“十佳医生”“市级劳模”“巾帼模范人才”“青年拔尖人才”等等这一类荣誉和福利,奔着厚重的人民币以及那份内心的骄傲和自尊去了私立妇产医院。
即使不是赌气,我也不想在庸才的领导下工作,他那资历,凭什么领导我?胡一梅告知朱刚这个决定时说。
就不能耐心等个一两年吗?总会有提拔的机会,先委屈一点做副主任,科室还要扩建,很快就可以分而治之,到时你做二病区的主任也可以啊,院长没跟你解释过?朱刚有点急了。
呵呵,我从来不信鬼话。我也不在乎那芝麻大的职务。儿子将来还要出国留学,我要让他上最好的学校,那也需要钱。这太现实了。胡一梅假笑了两声,反驳道。
钱,只是为了钱吗?你有那么多的荣誉做基础,将来进院领导班子都有可能,为什么这么轻易放弃?朱刚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
你留在这里做你的白日梦吧!我是看透了,在公立医院想要政治上的进步,每向前一步都要踩着自己的良心与做人的尊严,更重要的是,还要承受能力不被认可带来的屈辱感。我从来不认为为了钱不好。喜欢钱、热爱钱、追求钱有什么错?没有这个前提,谁会活得那么拼命,那么奋不顾身?她尖锐地辩解。
他们的争论到此为止。于是,三口之家在那一年拆分成了三个部分,儿子在省会宁城,他在老家沭城,胡一梅在杨城。杨城这个伸出去的新支点落到了300公里之外。尽管来去也比较方便,全程高速,开车三个半小时就到了。儿子在省城读高中名校,相距老家400公里。三个点开车兜一个圈要1000多公里。朱刚后来也只留在沭城的公立医院继续工作了两年,便离开去了连市医院,是一家地级市的三甲公立医院,那是后话了。
老家沭城市中心的那一套曾让人羡慕的180平方米的套房彻底空了下来,朱刚母亲定期去开开窗子,散一散霉味,偶尔住几天,清扫一下卫生。而他们一家三口,只有到中秋、春节时才会在老家大套房里住上一个星期真正团圆的日子。
四
住院的第二天,朱刚当年读研究生时的导师陈加教授来看他了。陈教授是省医科大学附属一院外科的学科带头人,又是省内这方面屈指可数的专家。人比实际年龄显得小很多,身材瘦削,面色红润,一双浓眉,在靠近左眼眉峰处长了一个明显的黑痣,痣中伸出的一根白眉毛分外显眼,那是他脸上最具特征的所在。
陈加教授带了一篮水果来,特意把他带过的另一个学生,肿瘤科葛主任叫到朱刚的床边来,亲切有加地给予嘱托,要求尽快安排手术,一定由这位葛主任主刀。他们算起来,应当是不同届的同门弟子。他就是仰仗着这位主任学弟帮忙才能这么快住进来,那之前他和胡一梅专门去了导师家,带去家乡的一些特产还有两瓶茅台,同时,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老师。陈教授很震惊,看了他带来的所有检查资料,并以他一贯的对待疾病的客观态度略作分析。因他不是肿瘤方面的专家,手术后期的治疗他特意推荐葛主任,省内有名的肿瘤专家,年轻的权威医生。
朱刚,我记得你读研时就抽烟,抽了很多年了吧。你做研究生时在实验室里抽烟被我批评过,还记得不?我说过酒可以少量喝一点,香烟最好不要抽。你在得病之前一天抽多少根烟?陈教授带着责备的语气问他。
我的烟龄快30年了,原来是每天一包烟,有时两包,他想了想,低着头说。
所以啊,你这肺叶应该熏得像一块煤球了……怨谁呢?医生这个行当好是好,就是太辛苦,太费体力精神。我有好几个学生都在比你还年轻的时候倒下了。像你俩这样,好好在家乡公立医院待着多好,就为了那大几十万的年薪?正当年的夫妻,偏要分开几百里,一年过300多天的单身生活,哪里算是家?还有什么有质量的家庭生活?婚姻就是男人女人间相互关怀与守护,你不在身边,小朱的烟瘾大,与这有些关系吧?教授抬眼看了看胡一梅,一点不掩饰他的态度。
朱刚夫妻两人脸色涨红着离开了教授家。这几年来,亲密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滋味,竟有些陌生了。他已不太习惯和胡一梅在一个屋檐之下完整待上一星期。她是那种从不做饭,偶尔洗衣的知识女性,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钻研日常的生活,在外地医院长期工作的单身生活放大了两个人的懒散,又滋生出一些顽固的个人习惯。胡一梅不习惯他开电视的大音量,他不习惯胡一梅的挑灯夜读念念有词。前两年她还在冲刺正高职称,一直都在看书写论文。胡一梅和他一同回家的时候,如果不找钟点工,他就要把全部的家务负担起来。做饭,洗衣,擦净霉味浓郁的厨房,晾晒衣物。这些事他都不喜欢做,所以,假期时也有很多理由不回去。比如有外请的手术,加班开会,学术活动,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王佳妮会来看他。
王佳妮,是个多么会生活的女人,她的小资情调,她日常生活里精准的观察力,她偶尔扮相里的小清新,多么新鲜别致。
她喜欢那种颗粒状的水果,比如葡萄、大樱桃、冬枣之类。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只要他待在连市家里,她总会不期而至。她站在他的宿舍门前再给他打电话,问候了一番之后,他问她什么时候来看他,她调皮地问他希望她什么时候来?现在来多好啊,他说,我刚刚洗过澡,万事俱备,只欠春风送美人,来吗,可爱的女人?她低声浅笑,声音柔软,要求他轻轻地拉幕布一样地开门,好让这个瞬间具备足够的画面感。她要仙女般地降临,就像舞台剧里仙女从天而降,给平凡的人间送来惊喜。
果然,这个喜欢穿碎花裙子的南方女人,一身鲜艳可人的裙装,化着淡妆,低眉垂眼地等在门外。总有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撩起她的裙子,带进来一阵法国品牌女士香水的浓郁甜香,有这股气息就足够了。他的陶醉,他的激情涌动,他的快乐周末,就是这阵香气撩动起来的。
桌上摆满了她带来的水果:鲜荔枝,美国提子,大樱桃。她拿出椭圆的藤编工艺小篮,据说是她从台湾带回来的,把这些水果摆出造型,还要拿出手机拍两张照片,发在抖音,记录日常。然后换上拉杆旅行箱里粉色睡衣,系上围裙,精心地做出几道南方菜品来。从颜色、味道、营养学的角度来看,都是上等货色。还有她最拿手的烧河豚、糖醋鱼。她能烧出家乡最地道的河豚,那味道和五星级酒店里也没什么差别。有一次为了烧制出原生态家乡味的河豚,她还专门带来地产的最佳配菜——草头与野生的毛蒜头。那一次,他馋得连汤汁都吃干净了。
他太爱这种含着剧毒的危险物种加工出的鲜美食物了,尤其是经过王佳妮精心的烹饪。他的口舌与肠胃迷醉在这种亢奋的体验中。他曾一边享受着河豚的美味,一边笑着评论说,你就是个“美女杀手”,一个危险的刺客。吃一顿你做的美食就会让我几十年积累的道行瞬间崩塌,哪怕你的美是有毒的,我也甘愿被毒死,你说你像不像这些漂亮的河豚?
王佳妮俏皮地补充,我就是你人生中的刺客,专门为捕获你美好的时间而来。而河豚是河流中的刺客,大江大海中的刺客。它几乎全身带毒,但却是世间珍馐。你看它背上的利刺,你看它肚子里的毒腺——恰恰是生殖系统的毒力最强!
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漂亮的河豚在河水中游动,他赤裸着身体,在河豚的包围中,和它们友好地互动。鱼儿围着他磨蹭,那些脊背上立起来的利刺虽然尖锐,却没有伤害到他,他只感觉浑身痒痒的很受用,带着鱼群,一直从此岸游到彼岸。当他想爬上岸边时,回头一看鱼群还围绕在他身边,圆润的肚腹像满腹经纶的学者,正张着一只只娇俏的小嘴,像在微笑。他想摆动一下四肢和它们游戏,突然发现四肢和躯体都没有了,脖颈之下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头颅在水上漂着——他吓得苏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去摸摸自己的下体,还好一切如常。他知道这个梦是一个隐喻:河流中的刺客杀死了他,无声地吃掉了他的身体,而让他的精神无处归依。
王佳妮的日常美好不止于此。吃饭时她要熄掉房间里的大灯,点上四根蜡烛,总是摆上四碟精巧小菜,两荤两素,一小篮水果。在长条桌上,摆放整齐,碟子与碟子无论是竖看还是横看都在一条直线上,距离相等,好像用尺子量过。然后,一个台式蓝牙音箱里放出《梁祝》或《高山流水》的古筝曲作为背景音乐。高脚杯里只倒上浅浅六分之一泛着玫瑰红的法国波尔多原产葡萄酒,他家里总要备一些。
他们喝些酒,间或慢舞一曲。有时高兴了,她会取出一本普希金诗集来,轻声朗读诗句。据说她做过两年电台播音员,所以嗓音总是甜软适中,普通话也字正腔圆,句尾习惯带着些咏叹调的港台音。
她从不会明确地和他要什么东西,只是会在梳妆或换衣服的时候问朱刚,你看我的身材配什么衣服更好看呢?她微笑着晃晃手指或顽皮地伸伸脖子,这些喜欢贵重金属配饰的柔软地方有一些空白等他来填。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打开手机淘宝,选中一两样衣服或手包,请他评判或给个好建议。有时是一万元的欧式紧身皮风衣,有时是七八千元的时尚裙装,那些经他过目,并且以为很适合她的,她会在离开后过一两天发来一个代付的链接,他只要付款就好了。
朱刚常在心里告诉自己,在她身上花再多的钱也不必心疼,因为王佳妮每次都会带来一个精巧的记账本,还有丰厚的现金或银行转账单。有时候是现金,用她的双肩包背过来,比他一年的奖金都多。他会随机地拿出一沓塞回她的包里,权作辛苦费。她也不客气地收下,用一个香吻去回报他。她是他秘密的钱袋子,从他开始支持她公司的业务开始,外快就会定期抵达,钞票和美丽的女人同时降临,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五
直到十年之后,朱刚仍然记得和蓝天药械公司小钟经理相识的过程。那是他陪同陈加教授一起去清泉市开飞刀,晚上在温泉小镇的浴场里,小钟经理全程陪同玩乐,并且给陈加教授办了一场难忘的温泉池中的生日宴会。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也是他后来和小钟经理见面常提起的话题。那时他刚刚提拔为科主任,有机会参与一些在省城和外地的学术会议。医学界的学术会议表面上有那么多的严肃学术课程,但大多数都是药商、器械商赞助的,既然是他们赞助的,自然会有回报,回报就是和各个医院的主任、院长建立深厚的私人关系。
再次见到小钟的那次会议,是在省内知名的医药城。第一天是学术会专场,第二天是蓝天药械公司的厂庆演出。这一次的学术会议与以往的差不多,你看到的讲课人和他的学术内容也可能在一个月前类似的会议上出现过了。会上朱刚一直在刷抖音,看看左右与会者也差不多,都在低头刷手机,也有宿醉未醒趴在桌上补觉的。
蓝天药械是本地药企的龙头,经营两家药厂及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厂区规模巨大,生产区、生活区和宿舍区加在一起差不多占了高夫镇的一半。朱刚早来了一天,公司区域经理派出的接站人没有接到他,而他在酒店入住之后也想先看看本地的风景,再和接待人员联系。
到公司的厂区参观,真的被震撼到了。这个公司的老板喜欢龙,厂区内到处是龙文化的符号。连厂区正中的最高建筑水塔,也塑造了一条金黄色的盘龙蜿蜒至塔顶,据说龙嘴内安置了激光射灯,可以在一百米的高空打出飞舞游动的巨龙影像,可变幻出几十种不同色彩的龙身,方圆百十里外都可以看到。
他正在池边看鱼,电话铃声响起。话筒里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朱刚主任,欢迎您!我是小钟,还记得吗?十年前你和陈教授去清泉市手术,我们一起去的温泉镇!
厂区到宾馆的距离,不到一千米,几分钟的时间,一辆黑色奔驰开到了身边,把他接到宾馆。宾馆也是药厂的产业,五星级的宾馆在会议期间不对外营业,只招待参会人员。楼高十八层,里面装饰豪华、菜品优良。宾馆就在镇上中心位置,紧挨着药企生活区,在专家别墅群的边上。
小钟经理就在门口等着,一见面给了他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他稍稍退后一点,看到已近中年的小钟,名牌衬衣紧束的上半身,粒粒纽扣绷紧,如箭在弦上。虽不是西装革履了,但浑身锃亮发光,透射出一股人生得意顺畅的旺盛状态。
要不是仔细看接待名单,还不知道您也亲自过来,失敬失敬!陈加教授现在在国外,没法过来,不然,我们老朋友也可以好好聚聚!小钟依然用力握着他的手说。而他不知说什么好,如果不是科主任,他也许不会接到邀请,就不会在这里遇到小钟。
探月楼是隐藏在江边的一家小巧的特色酒店,淮扬菜系,专攻河豚菜品。古色古香的包厢不大,只能容纳三五人,都设在二楼临江的一侧。推开花格窗扇,正看到一轮饱满的月亮悬在江岸上空,非常写意。江水缓慢流淌,岸上闪烁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光影相逐,影影绰绰,有一种恍惚迷离的美感。一路江风吹拂,岸边芦苇丛发出细腻琐碎的声响,送来带着江水气息的温润清新的空气。那一晚朱刚印象深刻,他吃到了平生最美味的红烧河豚以及清水毛毛虾。那种长江中特有的小虾个头不足5厘米,只生长在清澈洁净的江水湾流中,极其鲜美。
他喝了很多酒,后来断片了,但前面的情形他还记得。小钟经理带来一位女同事小丁陪他,名叫丁倩,是他的部下。小丁个头不高,身材小巧丰满,眉眼灵活,善酒健谈,非常殷勤周到。小钟现在做了地区经理,比之前的驻点经理升了两级。分管两个地区的销售,手下有五十多个驻点的经理——也就是常常出入医院,直接与科主任和院领导打交道的那种医药代表。小钟经理在酒桌上一字未谈业务上的事,只叙旧情。说到陈加教授富有艺术气质的美娇妻和他在省城里的大别墅,也提到朱刚在省内不同医院中那些发达同学的近况,小钟还了解不少。甚至,连他们偏爱的饮食习惯和个人喜好也知道。
这个地方必不可少的待客之道,就是酒饭之后采耳、修脚,他们也不能免俗。朱刚晕晕乎乎,只感觉小钟和小丁左右相扶着,在他耳边絮语不断。后来上了采耳床,不到五分钟就打起了呼噜。他怎么进的宾馆房间,怎么脱了外衣,只穿了内裤的过程一概不记得了。至于醒酒之后在卫生间及床上发现了可疑的长头发,以及自己牛皮公文包里多出来的一个厚厚的信封,他也同样不明就里。
他差不多睡了一整天,到第二天下午头还沉得如灌了铅。他喝了两杯浓茶,洗了个热水澡之后,想起昨晚他们三个人喝了两瓶五粮液。脑子里忽然浮现当年在温泉镇曾做过的类似春梦,不禁有点后怕,昨天晚上的后半部分他究竟做了什么?
晚上六点,小丁经理准时敲门,说钟总在餐厅等他,吃完饭要去看厂庆演出,现场有大额抽奖,还有影视巨星某某出场,值得一看。她站在门外和朱刚说话,甚至没有瞟一眼室内,脸上也自然沉着,淡妆下面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朱刚开始还侧着脸不敢正视她,隐约感觉她淡淡的微笑下面内涵丰富。
他说,对不起,昨天喝得太多,发生什么事情不记得了,有没有得罪的地方?
小丁脸上露出微小惊诧,说,没有啊,考虑您旅途劳顿,钟总安排一名脚艺技师到房服务,后来听说您睡着了……没关系,这是我们公司自己的酒店,很安全,您要不放心,可以检查一下包里的财物。
他正想说长头发和信封里一厚沓钞票的事,又觉得不妥,只好挠着头嗫嚅着说,你和钟总都太客气了……小丁抢着说,钟总安排的,说您是老朋友了,一定要照顾好。明天我陪同您,想去哪儿转一转,您尽管说。最快下星期钟总安排我去医院拜访您,到时还得麻烦您多支持业务。
朱刚在老家公立医院工作的最后两年,跟钟总和丁倩来往密切。有时他们一起到医院来,更多时候是小丁自己来。她是驻点经理,要常常联络当地的三家医院。借由朱刚在本地专业上的实力,也帮助她接触到其他医院的一些同行,在业务上拓展了空间,很快在本市医疗单位站稳了脚跟。不用说朱刚所在的科室,所用的器械与辅材药物大部分是小丁供货的,相比过去的用量扩大了两倍。为了拓展业务,小丁在本地租了房子,一月中有二十多天留在这里。
丁倩常常去医院,去朱刚的科室,所以科室里的人也都熟悉她。大家亲切地叫她小丁,因为她常常会拎一些水果,或者是家乡的特产到科室,给科室医生、护士分享。有时还会参加科里短途旅行或聚餐。当然,只要她参加的场合,都会主动支付费用。大家都知道,那叫公司的业务活动经费,没人会跟她客气。
对朱刚而言,小丁就像自己的好朋友或姊妹。朱刚忙时,甚至代替他处理家中琐事,物业费、电费欠缴了,她去帮忙缴纳,车子该保养了,她开去保养;孩子上高中时得了牙髓炎,是她带到省城医院找到知名专家治疗,因此得到了胡一梅的认可。小丁很自然地融入这个家庭中,甚至成了儿子的干姐姐。有时还会陪同胡一梅逛逛超市、服装店,她的眼光总是比胡一梅高出一些。胡一梅近年来比较满意,看起来洋气一些的衣物,几乎都与她的意见有关,当然这些衣物价值不菲,也是由小丁大方赠送。
那一年连市的市级三甲医院普外科主任岗位空缺,也是小丁和小钟透露的消息。在他们的帮助和积极活动之下,朱刚才得以调到市级医院,很快与升任副院长的原主任续上了校友的关系。他很感激小钟和小丁,在老家医院难以发展时,给他提供的宝贵信息。市级三甲医院的那个校友也乐于找到一个跟自己站队的接任者。他原有药品和器械的采购渠道可以保持不变,也不至于破坏他在科室里多年经营起来的私人关系,何乐而不为?
朱刚调离老家医院时,小丁的业务已做到地区县级医院第一,也因此原因,当朱刚介绍马菲给小钟,希望给她一个驻点经理的职位时,小钟立刻答应了。他当然知道,朱刚坐到三甲医院科主任的位置时,经手的业务量至少是县级医院的五倍。
那是朱刚安排给马菲可靠的人生出路,至少,她还适合这个岗位,不会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负担。她那说来就来的滂沱之泪,不至于淹没朱刚更大的前程。
六
等待手术的那几日,反正没什么事,葛主任已组织会诊过,病情清清楚楚,没什么他要做的事。朱刚一个人留下来,让胡一梅回去了,她是医院的妇科主任,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而且在民营医院里并不像公立医院那么好请假,业务量和考勤和个人收入紧密相关。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都难熬,现在角色转换,患者可能有的心情,他都切实地体会到了。那几日吊完水,他就在附近的小公园里闲坐,看那些老人打陀螺,抽长鞭子,下象棋,练太极。有时很愤怒地想自己的病,为什么早期一点迹象也没有呢?他埋怨过多少病人对自己疾病的忽视,导致不可逆的结果,而现在他自己竟也落到一样的下场。
他记得几年前在杨市的学术会议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就在提醒业界的精英们:别把工作当成生活的全部,也别把挣钱和买大房子当成生活的全部。他说,你们在医院里是精英,可能在生活细节里是拙夫,在身体的自我料理和自我关怀上,更不如广场舞大妈精明。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亚健康的准病人,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敲着讲台大声疾呼,别在你们正当年的时候给身体打个死结,在老年到来之前勒住了自己脖子!
正是在那个会议上,他认识了王佳妮。
A区的502房在哪里?他站在豪华的五星级丽涛酒店的大厅里,问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女子。那女子站在会议接待处的一侧,非常醒目。
请跟我来,走过这条长廊,出花园小道,在前面A区的小楼那里。女子很礼貌地回答他,引导他向大厅的一个侧门走去。
他也记不清那是第几次参加这一类的年会了。总之,这样的年会充斥着伪学术、真社交的实际功能。也是借由这一类的会议,他才认识那么多不同药械公司的经理、业务员和地区老总,也是这类会议,让他和本省内同专业的那么多的主任、院长相识。会议一般不长,一两天的学术圆桌会议。接着,由各自相熟的公司经理带着再旅行三到五天,或者十天八天,看你的意愿。药械公司的经理乐于把这段私密的旅程拉长,便于培植出更深厚的私人情感。无外乎吃美食、看美景、买贵重礼物以及体验平时难以企及的高端享受。
她领着他走出侧门,走上回廊,拐过开满芍药花的花园小径,把前面A座的二层小楼指给他看。一路上,她纤细的小蛮腰扭动得自然而贴切,像这个春天晚上温煦微风的力度,在它悠然的慢里传递美好的快。像芍药花冠轻微地摇晃,它随意播散的微香,会比色彩更快抵达。还有,不能忽略这个春天傍晚送来的另一种美好,是前面裹在碎花旗袍里的身体散发出的淡淡花蕊气味——他以为是那样,那时她身上还不是法国香水的气息。或许感觉到背后一双眼睛不离左右,她转身回去时高跟鞋的尖跟陷在花园边的软泥里,身体趔趄一下,脚踝立刻扭伤了。他不好意思地道歉,扶她回到前厅报到展板边的座位上,答应第二天会亲自赔罪。
多巧啊,第二天那个医疗品牌区域代表请客,恰好她是地位低微的接待副手。显然,比当初的小丁生涩多了。带着初入此行的陌生感,跟桌上客人打招呼时还会腮上泛红,给客人敬酒时还不擅长那些油滑暧昧的辞令。美女业务员都应该在这些场合展现亲和力,提升客人五官的幸福感。那天,她因为脚伤,脚踝处还贴着膏药,不敢喝白酒,受了经理的责备。同样在桌上,她也认出了他,但她却不说脚伤的原因。还是他主动站出来,向她的上司说明了一切,并怀着真实的歉意敬了她一满杯酒,又亲自倒了杯红酒给她,让她晚上喝红酒。既然尊贵的客人发话,主人哪有不许的理?
那一晚他喝了好多酒,他记得席间出去抽烟,在卫生间里格外仔细地整理了衬衣和领带,仔细打理自己棱角分明的额头上的浓密黑发。整个晚上他被主人安排在王佳妮身边,偷偷替她喝了一大半红酒,还和她低语了很多话。那天晚上他兴致很高,满嘴风趣的谈吐也让王佳妮印象很好。那时她还像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后来她自己坦白,他怎么会相信,王佳妮曾经结过婚,是个单亲妈妈,那时女儿已经五岁了呢。
都怪那不公的造物主,让一些女人年龄比面相跑得快,虽然已是妇人,却小姑娘一样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却让另一些女人,被生活过早榨干了汁水,身心干瘪如风干的水果。
对于男人来说更是这样啊,同学聚会时那些私人老板意气风发的脸面,在健身房里练就的好脸色和好身材他何尝不想拥有?但做了医生这一行,无论公立还是私营,你都停不下来,永无止境的工作也磨损了他整个青年时代。工作带来的快乐屈指可数,病人送锦旗的时候算吗?一个新技术引进的初次成功案例算吗?年终时表彰会上被选上先进算吗?银行灰色收入不断增加的数字算吗?不停加班,会诊,甚至因为医疗纠纷而烦心,破坏了这个职业大部分的美好时光。因为习惯于忙,他不知道空闲时该干什么,抽烟,打牌,喝酒,或者上网?多年来自己一个人住,即使晚上不加班他也会睡得很晚,香烟就会吸得更多,这也许是那个让人痛恨的疾病产生的主要原因吧?
他明白肿瘤科葛主任那含蓄的宽慰,一般来讲,部分占位肺叶切除后,如果癌细胞浸润不广泛,淋巴转移不明显,施以合理的化疗或放疗,加之以放松的心境,乐观地估计应该有两年以上的存活期。他说自己的病人里有一个晚期患者,手术后已存活六年,现在每半年来复查一次。
这几天,他把这句话默述了很多遍,好像不明白它确切的含义。无论如何,两年还是六年,甚至是十年吧,生命也只能给他这么多时间了。这段时日他还能做什么?不是待在医院就是待在家里,胡一梅和孩子能停下他们的工作与学业来陪他吗?放下他们正在做的一切只关心他的绝症?即使能,那度过的每个日子也苍白无聊,甚至拘束不安,他已经习惯妻儿不在身边的自由中了。
第一次,他为过去的时日有了深刻的悔意,流下了几滴只有自己明白其中含义的眼泪。
七
这孩子是你的,是你给我的礼物,你不要,我要。
调动到市级三甲医院的第二年,马菲来找他,倚在他房间的门框上,坚持不进门,她要他的态度。只有听到他直白且满意的答复她才会进门。晚上,朱刚忙完急诊回来,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他急于让她进屋来说,这栋楼里有好几个邻居是他的同事,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一个陌生孕妇的到访。
马菲气势铿锵地重复她的话,两腿把门撑着,上身后仰,努力向前挺着要认真分辨才觉微凸的小腹。她娇俏的脸庞上有了一种异常刚强的神色,反复追问他为什么不回她的短信和电话。然后是眼泪,无声地、缓慢地流下来,先是小巧鼻翼翕动作为前奏,接着双眼内清泉涌动。很快,自上而下的一阵轻微波动,从头到脚,身体的全部都参与进去。她的站姿渐渐不稳,如果没有一双手扶住,她就会晕厥或摔倒。他的眼前又重现他们第一次独处的那个晚上,她蹲伏在地上,长发散乱,涕泪并流,张大嘴巴用力哕着,那样子仿佛在厉声呵斥地面。地上散布着锋利的碎瓷片,惨白尖锐如凶猛小兽的牙齿。
于是不到十分钟,她就倒在他怀里哭了,门已关上。她是为谁哭呢?为她刚刚离散的婚姻,还是肚里的孩子?她本可以回云南原籍,但她坚持不去。她不想去那个只有20万人口的山区县城,尽管也可以在那里当护士,那又为什么选择仓促结婚?
她每次出现都会带给他喜欢的小小“礼物”,那是值得她啜泣的小小忧伤。要么是跟同居男友吵了架,要么是借同事的钱还不起;要么是有一个丑男人老骚扰她,她不知道怎么办;要么是在股市里那小小的投资亏尽了本钱……她在他面前用两次动人心魄的哭泣送别了两个恨恨不舍的男人,迎来了肚子里一个未知来处的孩子。朱刚只是处在这个时间段里和她有多次幽会的地下男友,怎么确定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他的呢?要不要做DNA鉴定?他无论如何不能给那个小生命以合理的名分。况且,马菲身上的故事可能比他想的更复杂,他喜欢她的眼泪,但不喜欢她用眼泪来攻城略地。
后来,马菲不知为何又丢了工作,好像跟她的家庭也闹翻了,她说过自己是单亲家庭,脾气古怪的母亲常常要求她靠技术而非脸蛋开拓人生。她们意见严重不合,有时冷战到互不理睬。她好像从小到大没有被谁毫不保留地爱过,婴儿时期父母离婚,在化工厂里三班倒的母亲经常把她锁在家里,在她嘴里塞上橡胶奶嘴或让她手里攥着一小片枕巾,当作安慰。直到4岁她还要咬着奶嘴才能安睡,一定与此有关。所以她不知道那种最亲密的爱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比一只橡胶奶嘴或一片枕巾更有安全感。
那一天,她直接搬到连城市来,住到他不得不给她租的一间两居室的小房子里,那房子和他的住处隔着一条街,尽管他一再劝慰,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经常拎着一篮子菜,或是为未来婴儿准备的小衣物,款款走进他住的小区,尽可能地走出一些怀孕妇女惯有的幸福而谨慎的步态。招摇地在邻居诧异目光下打开他的房门,在里面热热闹闹地煎炸烹煮。还会把烧好的饭菜送到他科室去,让他吓出一身冷汗来。幸亏胡一梅在300公里外另一家医院,要不然他肯定完蛋,他必须了结这件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马菲拿到她大为惊诧的一笔钱时,给了他漫长而细腻的一次长吻。他们最后一次缠绵似乎超越了以往的若干次,完全忘记了马菲腹中那个被她用眼泪疼爱过很多次的小生命。他到底是一圈肥厚起来的小腹脂肪还是靠想象力滋养出的胚胎,一直没得到确切验证。马菲拒绝做任何医学检查,每个母爱本能膨胀的女人都可能有那种决绝的情怀。
一切很快平静地结束了,四个月后他在省城参加一次会议,在参观一个母婴关爱中心时,竟然在大厅里偶遇马菲。那时她穿着粉色紧身工作服,曼妙体形似乎比一年前还显轻盈,除了臀部曲线增加了丰厚的张力感——她早就说过她一旦有钱就去做臀部美容塑形,她的愿望或许已经实现。现在,除了那可称道的臀部,还有依然柔顺油亮的长发。她周身散发着淡淡的乳香味——那时她已是一名笑容可掬的催乳师。每天为那些不产奶的乳房做一千次以上的轻柔按摩,所以她眼睛里满是温柔娴静的母性光辉。那个曾经被她赋予无数神圣权力的婴儿,要么被她半途扼杀了,要么从未在她小腹深处存在过,未被她真实的血肉喂养过。
马菲快乐而平静的催乳师工作并没有做多久,有一天打来电话说她在省城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美容工作室,想要他赞助或入股,这种温柔的勒索手段她似乎乐此不疲。他没有回话,直接拉黑了她的微信和电话。不出所料,三个星期以后,马菲满眼愁怨地出现在他的科室里,她眼里的泪水那般丰沛,再一次把他淹没。他没有办法,投入了30万的“股份”,并且发毒誓说这是最后一次。一年半之后,马菲又来找他了,这一次是因为她合伙的美容工作室倒闭了,欠着银行的贷款,连吃饭钱也没有,必须在他这里待一段时间躲避追债的人。他又一次收留了她,直到他找到小钟经理,给她安排了一个县城的药品销售代理的职位。这一次,她真的可以完全自立地生活了,以她擅长的眼泪魔力和楚楚动人的打扮,打开业务并不难。也正好方便她接触更多中青年医界精英。果然,半年之后马菲不再来找他要钱,据说她有了新男友,并且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年收入达到七位数。只是偶尔还让朱刚给代理一两样她自己拓展的高利差品种,从朱刚这里每年还能有十万块左右的小小盈利,以便作为她偶尔来探望他的正当理由。
想到她,他就会想起她的眼泪和曾经存活在他们争吵里的小小婴孩。但现实中,也有过一个真实的小小婴儿给他带来失败和挫折,想起来就心痛而懊悔。他都不愿想那些往事了,他是怎么离开曾经奋斗十二年的家乡公立医院的?因为那件事,他放弃了那么多的东西,甚至在事业上进步的可能。
多年前那个下午,他生平第一次受到自己尊敬的导师陈加教授的呵斥。
朱刚,你简直混蛋!无知自大!干技术最怕是盲目和过度自信!怎么可以这样?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吗?这是你能胜任的吗?这么小的孩子,一条活生生的命啊!陈加教授连手术衣都没脱,就在更衣室训斥了他,之前他小心体贴地关上了门,避开其他手术人员,室内只留下师徒二人。
他低头不语,感到无限羞愧。但手术结果已无可补救,他只好硬着头皮顶过难关。
这个小生命存活了不到五个月。开始,那婴儿一周大的时候被人丢弃在城郊的桥底下,几个小时后被人送到科室楼道口。是夜间十二点发生的事,保安也没注意是什么人所为,几层包被的最里面有一张字条:好心的叔叔阿姨,求求你们救救这孩子!
正好是他值班,那时他刚提升做了科主任,想干出一番业绩,继续向院级领导努力。他和护士长商量,留下这个脸上布满红包,奄奄一息的婴儿,及时用药治疗。日常安排护士们轮流照看,并且,决定以全科之力,救助这个弃婴。这个一周大的小生命先天肛门闭锁,而且位置较高,如不马上进行腹部造瘘通便,他可能在一周内死亡。那是2000年代初期的事情,这样的事很容易引起媒体的关注。很快,本市的电视台及报纸大篇幅报道,他和全科人员照顾婴儿的感人肺腑的照片登载在醒目位置。朱刚带头捐款,让护士买最好的奶粉哺养婴儿,甚至动员科室内刚生育的护士做义务奶妈,给可怜的孩子补充母乳。
医护人员的爱心行动感动了社会上的人,很多热心市民来院看望孩子并捐款。全县大街小巷都在传颂这个感人故事,媒体更是连续跟踪报道。给婴儿造瘘成功后,朱刚一时头脑发热,执意要给婴儿做直肠肛门成形术。给这么小的孩子手术,他没有成熟的经验,他做过类似手术的最小患者是10岁儿童。但他自信满满,又是刚晋升的副主任医师,也想借此给自己未来的发展造个势。
朱刚没有听从同事告诫,亲自上台主刀,手术几乎毫无悬念地失败了。婴儿在半个月之内直肠坏死粘连,只好请陈加教授来补救,却也回天乏术,最后只能继续保持腹部瘘口,等待婴儿身体好转再行手术。
孩子最后没能保住。整个过程最后被一家报纸追踪,并直接点出是因为失败的手术导致婴儿死亡。一件全县皆知的善心之举变成受众人指责的沽名钓誉事件。此事不断被好事的媒体及小报记者发酵,甚至连上级主管部门也派人调查,要追究朱刚医疗事故的法律责任。此时,在铺天盖地的压力之下,悄无声息地体面撤退,成了他最好的选择。就这样,他才狼狈地辞职,来到连城市的三甲医院,多亏小钟经理出钱出力,多方活动帮他完成了这次调动。
八
至关重要的那一天终于要到来,手术时间确定了,明天上午九点。例行的家属术前谈话已简短地进行,葛主任有太多的工作,他又那么缺少睡眠,谈话时片刻的停顿也要打个呵欠。他尽可能耐着性子回答胡一梅很多专业方面问题,琐碎而浅显。看得出他有点怀疑面前这个妇科主任是否精通医疗?问题有时简单得太显业余,常被她丈夫朱刚粗暴地打断,朱刚微笑着表示歉意,因为,他们确实对这个领域的疾病不了解。
葛主任态度当然有别于对待一般病人,他对这个学兄的好感除了陈加教授的介绍,还得益于胡一梅放在他汽车后备箱内的那块水晶原石。它来自朱刚家乡,那是盛产水晶的地方。
胡一梅当然觉得自己应当比普通病人得到更多的讯息,她带着一切以病人为重的迁就隐忍态度停止了发问。看了看丈夫那显露不快的脸,她心有不舍地抿了抿嘴唇。在治疗这件事上她的问题还有很多,这两天她突击查阅了肺肿瘤专业两三本书。她其实有一些经过挑选的专业问题等待发问,只不过不想一下子难住葛主任。她一贯有那种普通女性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在任何领域都不怯懦、不服输,喜欢由浅入深步步为营地攻占制高点。当然,除了家庭生活中那些不费脑力的简单劳动。
签手术风险告知书时,她左看右看,垂首低吟地研究着每一行字句,尽管这些类似的内容在她执业的日常里司空见惯。原来这些字只与她的工作对象有关,她只需大概了解。现在这页纸上的每一句话都与她直接关联,她的名字将永久嵌入那关乎家人生死的一处空格内。药物、血压、脉搏、手术意外,这些不可预见的因素都可能形成风险,她肯定要仔仔细细研究完每一个字,透彻理解它的含义。
签完了字,她还用手机拍了两张照,弄得葛主任颇感意外,以为那份文书上是不是有明显的表达错误。她和丈夫一起回病房时小心地解释这件事,我们现在是病人和家属,每个医院的告知书内容都有区别,我当然有责任弄懂每一句话,防止将来可能产生的意外。病人在治疗关系中总是处于弱势,谁不想在真有问题时占据有利的位置?
朱刚很讨厌这句话,难道手术还没做,先要预计一下可能的事故吗?这种怀疑对治疗前景有诅咒的意味。他几乎是甩开她伸过来的手,不肯和她一起回病房去吃订好的中餐。他坚持要去外面饭店吃一顿饭,趁着今天还有好胃口。
他说,趁我现在还吃得下,化疗以后再去吃那没有滋味的营养餐吧。
那,那两份盒饭我让护士长留下,留着晚上吃吧?她拎着手包小跑着折回去,像个付了款却忘记收回几角钱找零的主妇那样,专门跟护士长仔细交代了这件事。
他们去了医院对面巷子里的春江菜馆,古色古香的大堂里很冷清,没几个人。他们选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有一排工艺装饰竹子遮挡出一小块独立的空间。向外望去,可见繁华的丁字路口车来车往,更远处,是反射着强烈光芒的几排高矮不一的玻璃大厦。正午的城市,有种阳光过于浓烈而造就的恍惚感,春天里洁净的阳光,透过水晶般的天空流泻而下,被很多建筑表面光滑的棱面折叠反射,有如银色的火焰,如影随形地追逐那些流动的车子和行人。
你想吃点什么?胡一梅看着眼前的菜谱,完全没有看妇科病历时的自信,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朱刚笑笑,作为妻子,她还不知道他最喜欢吃的菜,连这个也要发问。扬州炒饭和鲜笋熘肝尖,难道他没和她说过吗?在家里叫外卖的时候,他也常常点这两个菜啊。那是偶尔一起回县城老房子里时,如果不去母亲家吃饭,他们就叫外卖,在饭桌上,她吃她的西红柿炒蛋和发面饼,他就吃他最爱的两样。
他点出了它们的名字,立刻遭到反对。她说,明天就手术了,吃这个太油腻,大量胆固醇,也不利于消化,会加重肝脏的负担……他立刻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好吧,好吧。胡一梅妥协地做了个手势,除了这个,再点一个有特色的菜吧。比如,比如,这个——她伸出的食指有点犹豫地点着彩色菜谱上张着嘴巴的河豚照片,脸上掩饰不住对价格的明显失望……这是这个店的特色菜,而且也不肥腻,有南方菜的代表性,嗯,你也说过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鱼?它的胃对人的消化系统有特别的功效,你想不想吃?
菜肴端上来时,他吃惊不小。那盘河豚和王佳妮的手艺有几分相像,嫩绿的草头饱含汁水依偎在鱼腹两侧,野生的毛蒜头一小瓣一小瓣地疏离在浓汤汁里。味道的确很好,而且有江南菜品特有的鲜香及适宜的咸味。他眉眼聚焦,专注于这道菜,口齿间适意的快感让他想起那些在连城市的隐秘时光。他想起王佳妮说起河豚是河流刺客的论断,想起那个有些惊悚的失去身体的梦境,也想起春风撩动,烛光摇曳的快乐夜晚,有一种多么宝贵的时间之慢与生命中的匆忙快乐相遇。他的意识有一会儿退出了这个中午,退出CT片上的那片可怕的阴影,退出了此时此刻。脸上渐渐浮泛起莫名的笑意。
明天,哈院长会来看望你。他前两天就要来,我不让,我让他手术后再来。胡一梅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说。
先不要让他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看望。我自己医院的同事没几个人知道这事,院长要来看我,我也回绝了。谁希望最无力最衰弱的时候被人参观,被人怜悯?
别太敏感,不要想这么多。同事间的关心是最基本的人情啊,再说,哈院长也不是陌生人,若他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又去过我们家做过客……当初若不是人家收留,我能有现在的收入?儿子一直上很贵的学校,我们有今天,都应该感谢……
感谢我们自己吧。再想想陈加教授怎么说的,一定要我感谢人民币吗?它能挽回我当前的局面?我愿意三倍奉还!朱刚反讥道。
那是意外,不是普遍规律……胡一梅说。同时察觉到这小小的争议不必要,就停下嘴里的话。忽然她皱起了眉头,好像感到胃部强烈的不适,手捂着肚子去了卫生间。
听说你去省城手术,你好吗?他烦闷地打开微信,惊奇地看到一个多月没联系的王佳妮居然发来信息。他没回复,接着第二条信息又跳出来:我才听说这事……这两个月我一直在重庆,开拓那里的市场。还要告诉你一个重大消息,不知道合不合适……听连城的同事说,孟阳县的驻点经理马菲出事了,已经被带走两个星期,你是否知道?据说她跟你很熟悉……最近各地的风声都很紧,手机里那几段小视频你还记得吗?最好删掉吧。还有,这两年来的汇款记录没法抹去……但我这边一切还好。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将这两年的返点钱先退还给我,防止意外。详情另约面谈。保重身体!
他放下电话,心里撂进一块黑色的铅块那般沉重。
幸好这半年来他和马菲联系已经很少了,只是她经手的业务在科室内还有一些。今年所有的返点他都没拿,全给了马菲了。但马菲会不会说起以前的事,会不会牵扯到他?
而王佳妮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他把这两年的返点折扣都退出来吗?以保证自己安全为幌子?朱刚记得她那本隐秘的笔记本上记下的几十个医院关系人的银行账号,她会让他们都退款?这样做就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估计有十个人退钱给她的话就足够她移民国外了。与其退给她还不如退到廉政账户上更靠谱。
目前还没有任何权力部门的人找过他,不过,等他们找他去喝茶的时候一定晚了。大概率下半生的一大部分时间要待在里面踩缝纫机了。像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即使手术成功,估计在里面连一年也撑不下来。这个念头让他的额头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地捏了一把,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才稍稍缓过气来。
那条红烧河豚此时就端坐在桌上白瓷盘中,鱼头冲着他的脸,河豚的两只眼白脱出了眼眶,像两粒小小的白色药丸,又像两个挂在鱼脸上的愤怒的问号。鱼汤的鲜美气息袅袅上升,引得他鼻腔发痒,他忍不住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河豚鱼汤,食物的美好滋味被头脑里面杂乱的思绪破坏掉了,他只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咸味充溢口腔,那股咸味里似乎夹杂着近几天服用的药物味道,他忍不住想吐出来。这会儿,胡一梅的手机也振动起来,那是微信信息的振动,他知道她那Z字形的开机密码。她一向都会在卫生间里待比较长的时间,她从小就有便秘的毛病。
朱刚打开了她的微信,看见是哈院长发来的信息。那个莆田系出身的福建人。他问胡一梅:明天手术确定了吗?明天,我会在十一点到,看望你的夫君。
他很随意地向上翻着,居然发现上面还有好几条语音信息。他打开了时段最长的那个语音消息,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多么意外,他听到了胡一梅的哭声,一阵抽抽噎噎之后,接着是放声大哭。并且,胡一梅反复地哭诉说,哈波,我该怎么办呢?现在?以后?不管他之前待我如何,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他这个样子,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婚后第一次,他听见了胡一梅发自肺腑的哭声,那因为涕泪横流而显得混沌不清的声音,从耳朵一直炸响到他的心里去,确确切切,胡一梅哭了,为他的病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而又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