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5年第5期|陈年:欣欣此生意
一
买香皂送香皂盒?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香皂盒做工精美,古色古香的,印着一朵细腰兰花,正随风摇曳。最重要的是下面还有几排沥水的小孔,这样香皂底就不会被残水泡软了,特别经用。这是我失业后发现的第一个商机,于是没见过世面的我便从朋友的化妆品店批发了五十块香皂带回矿上卖。
选择做香皂生意,是因我自己有深刻体会。你不知道生活在偏远的矿上买一块真正的香皂有多难。那些表面看和电视广告里一样牌子一样包装的香皂硬邦邦得像块石头,没一点香味,洗脸时怎么揉搓也不起沫,洗完后脸还起皮长痘痘,过敏。深受其害的我认为很多女孩子像我一样需要一块真正的能洗脸润肤的香皂,香喷喷的,双手轻轻一搓就有棉花糖一样丰富的白色泡沫,洗完以后肤如凝脂,香气袭人。因此我不是在做一单生意,而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拯救爱美的女性于水深火热之中。
深信这只是我商业头脑的第一次风暴,牛刀小试,以后会有源源不断挣钱的金点子喷涌而出。想想吧,所有女孩子都来找我买香皂,个个洗得面如芙蓉,明艳亮丽。因了这笔生意,我收钱收到手软,一想到那万人购物的盛大场面激动得手都抖。
我信心满满地把美丽的香皂带回矿上,当晚就在自由市场出口处支起摊子。我观察过,这里是风水宝地,一头一尾是人们回家的必经之处。我把香皂叠摞起来,摆成几座宝塔,做生意嘛,要有点设计感。正值下班回家的高峰期,市场里人来人往很热闹,我的眼睛盯着人群,希望他们能为我停留哪怕半分钟,看一看我为他们精心准备的香皂。
大家手里拎着一棵白菜,或提一块豆腐、一袋黄豆芽,大方点的割一刀猪头肉,搞一只烧鸡,但就是没有人买香皂。我心里急,想对每个人喊,来呀,瞅一眼,瞅一眼,看看我的好东西。可是谁都不朝我小小的摊位看一看。酒香也怕巷子深,肯定是我不会推销。我心里一横,放下面子小声地吆喝了一句,香皂,香皂,力士香皂了!还是没人理,估计是没听到吧。于是我声音又大了点,香皂,高级香皂,香喷喷,洗一次脸香一天。有一个女孩子看了一眼我的小摊,停下来,我马上卖力地介绍起来,这是电视上的力士香皂,真正的香皂,我自己用过的,沫子大,香味清新。女孩听了我的介绍,拿起香皂看一下,又拿到鼻子下试探地闻了闻。我赶紧加了一句,要是假的你回来找我,保证退钱,我明天还在这里卖香皂,骗你是小狗。听到后面这句话,她转身走了。我后来反思,就是这句话坏了事,小孩子打赌呢,完全不像个成熟的买卖人。
天渐渐黑了,香皂没卖出一块。旁边卖豆腐的大叔生意好,一块钱一块卖得最好。这种小市场吃食才好卖,大叔给我泼冷水,你这种小摊子上的东西人们根本不敢买,万一洗得秃噜皮呢?我回击,我是从正规渠道批发的,我的香皂是带着香皂盒的。
我不信邪,第二天早早去占位置,还是空手而回。每天零销售,第五天我已没勇气出摊了,太给生意人丢脸了。这批香皂放在一个朋友的铺子让她帮着代卖,大约过了半年,她的小店生意不好,要关门,让我把香皂拿回去。我给她留了几块,剩下的就分发给亲戚们,这家三块那家五块地送人了。人人用着都说好,但没有一个人主动给钱。当然第一笔生意的本钱肯定没有收回来。
2006年搬家时,看到床下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打开看,里面装着剩下的香皂,真正的力士香皂,过了这么多年,隔着盒子还能闻到香味。真正的好香皂,可惜没人识货。这是一个典型的买椟还珠的故事,当时我真的是一眼就相中了香皂盒。
二
夏天来了,我还没找到工作。进城给孩子买换季的衣服,又发现一个挣钱的机会。东关服装批发市场,一件儿童背心只要五元钱,在矿上这样的背心最少能卖十多元,那我卖八元,比他们便宜点。我是这样算的,一件衣服能挣三块钱,十件就是三十元,一天卖二十件就是六十元,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一千八百块钱。果然是好生意。搞批发的老板说,花样多品种全才好卖,一两种图案顾客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各种图案按大中小号码各进了五件。进的货多,又买了两个大大的条纹编织袋。
第一天拉着某人和我一起出摊,要把二十几个图案的背心都摆出来。我们找了一块旧被单,铺在地上,上面摆新背心。刚摆开摊子,某人的领导带着小孙子路过,夸某人脑子活络,想开了,懂得挣外快。不错!不错!领导临走又夸了一句。当时下岗的口号喊得风风火火,领导走了,我们两个人嘀咕一阵,觉得不对劲。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呀。家里已经有一个失业的,再搭上一个,全家人喝西北风去!某人责怪我拉他出来抛头露面,这下子砸锅了,真的是砸锅了。我急中生智,急忙拿了两件背心追上去,说是送给小孩子穿。领导要面子,当然不要,两人来回用力地推让,路过的人看着,以为打架呢。我脸上热辣辣,这马屁拍成广告了,急中生智想起母亲遇到这种情况,会把东西强行留下转身走人,给各自留下体面。我赶紧把背心给小孩子穿上,不大不小正好,米老鼠的图案孩子也喜欢。得,大早上一件衣服没卖,连本钱也折了。某人认识的人多,照这样送下去,能赔得裤子都不剩。某人有了借口,就不和我摆摊了,帮我把东西提到市场,找工友打扑克去了。
我一个人卖了一个多月,遇到那种爱搞价的,以为一件背心能挣一座金山呢,直接砍价到三块钱,连进价都不给。如果不卖,就骂你,奸商,针尖削铁呢,大葬良心大发财,不葬良心不发财。卖个衣服,我人品都有问题。大太阳下晒一天,连十块钱都挣不到,也不知当时一千八百块的利润是怎么算出来的。况且天马上凉下来,背心卖不出了,如果还想在服装这块发展,那就要跟着季节补新货,T恤衬衣秋衣秋裤什么的,搭着背心卖。
我和某人商量,他不同意再投资。天冷了,在外面摆摊人很受罪,可是如果不进新货,那些背心更卖不了。某人给我出主意,明年夏天接着卖。
结局就是我们家亲戚的小孩开始穿免费背心。最大的受益人是我女儿,隔几天换一个新样式的背心,镜子前照来照去开心得像只小袋鼠。不过小秋风马上就吹起来了。
三
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中央电视台农业频道播放人工种植蘑菇的节目,里面有一段如何培育菌种的视频。我脑洞大开,来了灵感。这一套操作我很熟悉,我以前在单位是水质化验员。用滴管抽取水样,用营养基培养细菌,根据细菌群落数,判断水质的污染程度,看水质有没有达标。蘑菇菌种取的样是一小块蘑菇,就是我们平时吃的平菇。
我立即进城买了两本关于蘑菇培育的书,开始学习制作菌种。我没找到卖实验仪器的地方,就厚着脸皮找到以前的同事,让她弄点琼脂,还有酒精灯和几个试管给我。同事够意思,真的给我送来这些东西,还有消毒用的酒石酸钠。从市场买了一斤平菇,我开始了实验。挑了一朵最结实好看的做种菇,剩下的加点肉片加点木耳炒着吃了。肉炒蘑菇的味道的确不错,更坚定了我种蘑菇的决心。
没有实验的操作台,我用一只纸箱子代替。在箱子正面开两个口子,把手伸进去,里面用酒精消过毒。自制的接种刀,接种环,每一步都是严格的无菌操作。用酒精给两手消毒,点着了酒精灯,接种刀切绿豆大小的一块蘑菇用接种环送到装着培养基的底部。没有温控箱,央求某人在纸箱里面吊一个灯泡。这个纸箱子也是一箱多用了。一个星期后,我惊喜地看到试管壁上出现了一簇绒毛状的东西,白色的菌丝可爱地贴着玻璃壁冲着我笑。那是一簇生命啊。我激动地大声叫,成了,成了。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工作经验用到现实创业中。我已经想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厂房,一层层的菌菇架,蘑菇一丛丛地长在一起,我怎么摘也摘不完。最重要的是我马上就会富起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只要培养出菌种,就可以实现我的理想了。
有了种子,就要有地。书上说出菇率最高的是棉籽皮,六成左右,玉米芯也可以,最差的是锯末,只有三四成。晋西北地区不种棉花,棉籽皮搞不到。矿门口有一家木材厂,某人按要求给我背回来一小袋子锯末。还要米糠和石灰,我们又去附近村里的磨坊买了些米糠。厕所的一半用一块塑料布隔开,做成了一个育种房。先用酒石酸钠消毒,然后在里面播放菌种,装菌袋。这一步主要是消毒,确保没有杂菌混入。菌袋要求不能有光源,这样菌种才能长得好。我用一块黑色的苫布遮着。每天都要消毒,检查菌袋有没有被污染,如果混入杂菌一袋子菌种就坏了。一个月后,我的蘑菇真的长出来了。我割了第一批蘑菇给某人吃,某人吃得小心翼翼,似乎是试毒呢,不过他也承认自己种的蘑菇好吃。
这时矿上为了安置下岗工人新成立的有机农场也想试种蘑菇,我便找关系调进了农场,算是又有了组织和单位。我热泪盈眶,就像一个流浪儿找到了亲人。我们四个人组成一个蘑菇小组,管我们的人叫潘运动,以前当过运动员,身强体健,干活时喜欢说点黄段子。有了单位,就有了资金设备,我们很快培养出自己的一批菌种。一开始也是用锯末,后来去村里收购了一批玉米芯,把玉米芯用饲料机打成花生大小的颗粒。干这个粉尘特别大,干活的人戴着井下工人的自救器,都咳嗽。
准备好糠皮白糖石灰等所有原料,我们开始大量栽种。这时农场把我们几个人的工资停了,说是要我们自力更生。刚刚找到组织又被踢了出来,没办法,经费紧张,不能养闲人。只能自己挣工资。我们种的第一批蘑菇上市,我又一次站在了矿上的小市场,大声地吆喝着,现下的蘑菇,无水蘑菇。可是卖得并不好,蘑菇贵,四块钱一斤,市场上只有白菜豆腐销量最大。蘑菇这东西说来还是一个细菜,炒蘑菇还要五花肉配着才好吃。紧接着原来的种菇场地也被收回,另给了一间没有窗户的闲房。这时我们四个人的心也不齐。潘是领导,人家有上面发的工资;王姐家的孩子有病,干活时总是不来,算是自动退出;剩下我和李姐两个人也没坚持下来。第二批原料装袋时,因为没有及时装完,造成了污染,很多袋子长出杂菌。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全部丢掉,还要对菇房彻底清消,这又是一笔花销。
这时我的身体出现状况,没有原因地咳嗽,发热,嗓子疼,有点像感冒,喝药都不能缓解。询问一些菇农,才知道是孢子过敏症,也就是蘑菇的孢子侵害人体的肺部,就像矽肺的粉尘一样。看不见的孢子对肺的伤害更大,这种病没有治疗的药物。我只好放弃了靠种蘑菇发家致富的机会。
四
承包蘑菇厂失败后,我又去找别的工作,可三十多岁结过婚又带着小孩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连饭店端盘子的服务员,人家也要年轻漂亮的。
经过三次创业失败,我也总结了经验。做生意要有一个长期的规划,先要考察市场,不能风一阵雨一阵。卖的东西要和人们的日常生活贴得近,大多数人能用得上。比方我在市场卖香皂时,遇到一对小夫妻,卖豆芽,就是那种刚刚出芽两三天的小芽儿,尖尖的,嫩得很。小豆芽配点尖椒炒了下酒,嘎嘎香,也不贵,一块钱一袋,人人都能吃得起。他家男人在锅炉房上班,夏天工人放假,只开70%的工资,家里一个亲戚在城里卖小豆芽,他们便学了卖豆芽。据说他们没用一年就在城里买了楼房。那个小媳妇,人送绰号小豆芽。
做大小生意一般都要有引路人,我在家里搜肠刮肚反复考虑了几天,想起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自行车配件店。他们也算是家族生意,她公爹小叔子大姑姐几家一起做,她有时也去帮忙。我亲眼看到她家的生意挺火的,便去九矿找她,向她取经学习。我们不在一个矿,没有同行竞争的危险。朋友很热心,给我拉了一个进货单子,还告诉我进货的地方,没有一点保留。
我决定开自行车配件店是因为我们有技术人员。某人是机修工,大型机电设备都能修,修自行车小菜一碟。开配件店需要的场地大,不能摆地摊,我先去找房子。市场里的房子租金高,租不起,便找了家属区人家用炭房改造的小房。矿上以前的房子都配有供家属放杂物的炭房,一些临街的住户便把炭房另开了门窗,改成门面房。租金倒是不贵,一个月七十块,如果按年交还能便宜些。可我们没钱,只能每个月交租。没有进货的本钱,某人找同事借了一千块,就这样属于我的第一个小店开张了。不管店大店小,我也是当老板的,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上下班时间自己说了算,这样我就可以一边带娃一边上班。完美!
开了店才发现问题。买了配件的顾客要求帮忙更换安装,毕竟修车算是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他们买了零件,发现需要自己动手换,就退货了。虽然我无偿提供各种修理工具,甚至可以打下手,卖的配件也便宜,可顾客还是不愿意弄得一手油污,只有很少一些上了年纪的顾客才会自己动手。可是这些人一般都是补胎,一条内胎补了又补,补丁摞补丁,人家自己补胎又不能收钱,完全就是白嫖。还有就是借打气筒的,这项服务也是免费。这样的结局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开店时想的是某人上半天班休息半天,休息的半天可以看店。谁知开店以后某人的工作变动,只能利用下班时间来做,顾客就是上帝,上帝怎么能等到你下班。
没办法,我和街上一个修自行车的姓杨的老师傅拉起关系,我介绍生意给他,他从我店里拿货,配件价钱比进货贵一二块,挣个辛苦费。但他要记账赊货,顾客给他钱,他再来结账。听说他儿子赌钱,把楼房都输了,他要帮着儿子养孙子。这个师傅的信誉还行,隔一段时间就会结一次账,但不会结清,总是留下一点尾巴。我也不催他,一次结清也许人家就不来了。师傅占了我一半的生意。我和他慢慢有了亲人般的关系,他看我情绪不好,就认为是某人欺负我了,他说女子,女婿对你不好,告诉我,叔叔给你骂骂他,一副娘家人给女儿当家做主的气势。
天冷了,骑车的少了,连借打气筒的也少了。配件店的生意越来越冷清,我和某人合计要增加其他生意。
五
北方人都有储存冬菜的习惯,从白菜土豆萝卜到大葱。大葱是冬天炒菜炖肉的必备品,家家户户都要储存百十斤,听着多,真正晒干了也就几十斤。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生意人,像猎狗一样捕捉着挣钱的信息。某人单位的同事亲戚家种大葱,我们准备拉几车大葱来矿上卖。本金不够,某人又拉了一个朋友,也就是说这份小生意有三个股东。我们租车找司机,然后到葱地收葱。这个很考验眼力,大葱要那种旱地葱,葱白且长,捏着硬邦邦的,经得住太阳晒,经得住冻,零下三十度也冻不死,拿回屋里一晚上就缓过来了,吃着辣丝丝的有葱味。水地葱不行,样子长得唬人,葱杆看着粗大,比小孩的胳膊都粗,太阳一晒就成了两张皮。我们因为有内部人,拉到了真正的旱地葱,车刚一停下,就招来了很多买葱人。
我们开始挺高兴的,这么多人买葱,说明生意好嘛。接下来就乱套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葱还没卸车,人们已经把车团团围住,而我们还有点不认识新借来的磅秤,耽搁了一阵子。一些人不自觉,解开葱捆,一棵棵像挑选媳妇一样,扯去黄叶丢掉小葱,再抖干净葱须上的土。而我们收葱的时候是连土带渣子整捆整捆买,他们这样一处理,我得赔死。我的嗓子喊哑了,也不能阻止那些大妈大爷,他们还是把一棵棵大葱收拾成干干净净像等待出嫁的小姑娘。可他们扯掉抖掉的都是钱啊,我的心在滴血,又不能讲难听的话,都在一个矿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能做个买卖,就六亲不认了。
这种混乱持续到中午,肯定有没给钱就顺走的。我们买了包子当午饭。好在我们的本钱已经回来,也就是说剩下的就是我们挣下的。这是让人高兴的,毕竟是挣钱了。晚上算了一下,挣了三百多,我们在小饭馆要了几个菜,喝了点啤酒。挣钱的感觉真好。接下来又拉了第二车。这一次有了经验,三家人,六个人都上了场,防止混抢。可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车大葱卖得慢,晚上又下起了雨,赶紧买塑料布盖上。大葱不能捂,热气一蒸,叶子黄了,不好看,还掉分量,放一天就亏一天。这一车大葱卖了三天,人工加上损耗,几乎没挣钱,不过三家大人孩子聚在一起的这几天玩得很开心。
六
下了第一场雪,天冷得石头都龇牙咧嘴。这么冷的天,傻子才骑自行车。配件店一天都没有一个顾客,我连房租都挣不到,但又不能关门,万一有人买配件呢。不挣钱还贴人,没有这样做生意的。
我想着再做点什么补亏空,休息时去城里的批发货栈看看贩点什么东西卖。要过年了,瓜子花生是必备的年货,家家都要买几斤的,现在生活好,买的花样还多。我们批发了一麻袋瓜子,还买了电子秤,配件店位置好,在十字路口,把瓜子摆在路边,估计就会有人买。瓜子卖得有点慢,我抽空对市场考察一番,总结出我们的品种太单一,货卖堆山嘛,于是我们把过年买衣服的钱拿出来全部进货。进了花生大豆瓜子,堆儿大,也显眼,再加上快过年,人人都要购点年货,卖得还不错,尤其是带皮的干炒小花生,我们比别人便宜几毛,人们都五斤十斤地买。某人又补货,进了五麻袋,一袋子将近一百斤。于是我们又被教训了,没有看日子,买年货就是那十几天,过了腊月二十六,年货几乎家家都已经备好。花生压在手里,过了正月,更没有人买了,花生又不能长期存放,时间长了,就有油哈啦气。我们只好按进价卖,免费送亲戚朋友。后来算了算,这批花生一分没挣,还贴进去两百块。
我们发财的贼心不死,第二年过年时,某人认识了一个批发饮料的,厂家先供货后结款,关键卖剩下的货都可以退回去,没有后顾之忧。我们觉得这一次根本不会赔,卖一瓶挣一瓶的钱,不会压货。我和某人拉了一汽车饮料,从腊月二十开始卖,他上班后就我一个人卖。矿上每年过节时都会形成一个临时市场,大家把货都摆在马路两边,市容管理部门也不太管,但要收一定的卫生管理费。自由市场有二里多地,干果、糖块、花生、瓜子、对联、蔬菜,还有平时很少见的海鲜,带鱼、大虾,也有张牙舞爪的螃蟹,这个卖得不太好,说来北方人还是不怎么会做。
过年了,家家都要为小孩子买一些饮料。我卖的是杂牌子,虽然便宜,买的人很少。多是一些老太太,买一桶要五个塑料袋子装。年轻一点的,人家看看成分表,看看日期,再瞅我几眼,眼光像小刀片,嗖嗖的,似乎一定要揪出一个卖假货的。我不停地解释,是正规的厂家,合格证、卫生部门的检验证都有。人们将信将疑。我再赌天赌地发誓,肯定正品,厂子在什么地方,在当地很有名气。对方摇摇头,没听过,一口否定。
那几天刚下过雪,天气贼冷,脚一会儿就冻麻了,我不停地跺脚,来回地走动。第二天多穿了几双袜子。第五天冻感冒躺床上了。
第三年配件店门口开始修路,我们不得不关门大吉,关门之前把所有的配件半卖半送给了杨师傅。
七
歇了一冬,春天万物复苏,小区的路修好了,我又蠢蠢欲动,另租房子,换了一种生意。我家小姑子和电信公司有关系,我利用这层关系租了四个电话号,开了一家很现代化的话吧。话吧在当年是高级生意。打一分钟电话收三毛钱,电信公司给我一成利润,也就是说一百块话费里我能挣十块钱,好像也是只挣不赔的生意。
这个生意我做得最正式,办了营业执照,装修了店面,当然还做了招牌。说来好笑,以前开店我连挂个招牌都不舍得。
新店开业,放了炮子,喝了开业酒。来话吧的顾客杂,多是外地人,云南人、四川人、河南人、甘肃人,讲侉里侉气的话。他们一般在附近的小煤窑挖煤,小煤窑的环境差,他们几乎是拿命换钱。他们花钱大手大脚,打电话时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一下子花掉几十块钱电话费,一点也不心疼。不像本地人,一秒一秒地掐。有个大爷,每次都是刚刚五十九秒;有时还让对方打过来,当知道接电话也收费时,就说去电信公司告我。
那几年陆陆续续看了不少书,也买了不少书,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让某人在话吧的一面墙上搭了书架,又批发了一些新书,既出租书,也卖书。
话吧的生意过完年时最好,这些刚刚来到矿上的外乡人,都要给家里报个平安。我也结识了几个朋友。有个四川的朋友,爱看武侠小说,有时拖几天还书,我也不加钱。他说要带自家制的茶给我,后来带着《碧血剑》不见了,估计是回了老家,或者没了。没了的意思就是死了。小煤窑死人的事常常发生,窑主出二三万了事,遇到特别难缠的家属再加上几千块,总之没有搞不定的。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没有钱怎么活?
有个初二的学生第一天买了毕飞宇的《平原》,第二天来退,隔几天又来买《青衣》,然后又退。我知道他的小心机,并不说穿,爱看书就看吧。
那年我正参加自学考试,成天抱着一本《古代汉语》,有顾客进来打电话我还低着头看书。他们就批评我架子大,装蒜,没个做生意的样子,做服务行业,永远都应是躬身接客笑脸相迎。我显然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这一行水深着呢,买进卖出这几年,连个皮毛都没有学到。明白这个道理后,我转让了话吧。
我和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说,这些年忙忙碌碌做生意,并不是要挣多少钱,只想证明自己一直很努力,做的事情不一定成功,但生活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
【陈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芳草》《西湖》《长城》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说、散文被选刊转载并收入全国年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