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25年第10期|森目:蘑菇
来源:《朔方》2025年第10期 | 森目  2025年11月04日08:11

地铁口空空荡荡的,出来一个我,走进南方雪深的夜里。格子似的城市,母亲的住所匿藏其中。四周黝黑的身影早失掉了眼,目光作为眼的魂,潮冷地粘在我的背部。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躲在阳台或者窗后,害怕这样一个女人如果开口求助,他们就不得不表现出富有同情心的样子,牺牲一点点时间和精力,来帮助她。放心好了,我压根儿就没这个想法,只是将身体抱得更紧,脚步移动得更快。方才吞掉的红酒留下灼热,正在喉头抵御寒冷,雪花也正烧痛脸庞。经过桥下隧洞,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头发扭结,像狼似的燃烧着绿焰的眼。他散发着淤泥臭气的躯体占据大半通道,让人不由陷入深深的恐惧,恐惧身体被他捕获,被他打开,被他撕裂。疾驰而过的刺眼车灯下,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飞奔起来,奔过空茫无人的街道,奔进老旧的小区,将我带到了母亲的门前。

我用力拍着那铁枝防盗门后朽烂的木门,大声叫喊着妈妈。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呼唤过她了。我终究没等来她开门的手,和如同从往昔望过来的温情目光。等来的是一通电话,屏幕光在暗夜这张布上画出我的脸。催命啊?锁匙在毯底下。她说。声音沉闷,听上去就像躺在棺材里跟我说话。女儿在一个罕见的寒夜回到了她的住所,本该是件高兴事才对。面对洞穴一般的房间,我一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一边搜索着母亲的身影。我看到蘑菇了,她说,很多很多蘑菇。她幽魂般的声音吓我一跳,正好此时她的手碰到了开关,灯管嗡嗡挣扎着闪烁了好几下,才彻底亮起来。我说,你以后能不能别这样?

我发现她就躺在我左手边的深红色沙发上,声音那么微弱。她是怎样将衰弱的身体安置在那上面的呢?上次过来,她已经只能躺在里屋,躺在那张她睡了二十多年的床上哀吟。她没有回答,喉头上下滚动着,像是淤堵着一口浓痰。我过去坐在她的旁边,犹豫地打量着这房子里的一切,那和童年记忆几乎仍然重合的一切。胸脯的起伏幅度渐小,我听着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稳。她却炫耀般地大大加重了吸气声,像是堵塞的抽风机,难道她要憋死了?我坚持不去看她,问她想不想喝水。她从喉头挤出来细针似的几个字,不、不想、想、喝。我停顿了一会儿,受不了了,猛地转过身去,拖过她破布一样的身体,横过来放在腿上,拍打着她的背门,试图将那团卡在她喉咙里的东西震出来。我把她拎起来,从背后伸手环抱住她,手握拳不停地冲击她的上腹部。我想象她会像裘千尺射枣核钉一样射出那口痰来。也许我的动作不标准,也许这招对痰不管用,她憋得更厉害了。

我快要放弃时,冷不防,母亲呼噜一声,吐出了一团发黑的东西,掉在地上沾满尘土,像只死掉的棕黑色蟑螂。她大口吞咽着室内布满往昔记忆的空气,终于说出话来了:我不、不要喝水。我要把身体里的蘑、蘑菇渴死,它们长得、长得太快了。我扶着她慢慢坐下,抬起她的手臂,擦去她嘴角残留的液体。我很高兴她没显得比上次更老。我努力回忆她的年龄,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也许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我说,现在是冬天,哪里有蘑菇,它们长不出来的。你撒谎。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脖子也拉出几根长筋,我明明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了,像虫子爬一样。很好,现在她的声音恢复正常了,比我的还要顺畅呢。我不想回答她,和她相对无言是最好的。我要待多久,是不是等到明天她稍微好一点就偷偷离开?我可以借口说要去倒垃圾,或者去买方便面——买她最爱的酸菜牛肉味的。

母亲说,你讲假话,我明明住在一个到处是蘑菇的地方,你看这、看这,还有那儿,都是蘑菇,我明明被雨水吵得睡不着,没雨的时候,又被毒太阳晒得昏头,你还说没蘑菇?我明白了,她肯定是想起幼时住南部老家的好日子了,她讲过家里的老柜都能生出好吃的蘑菇来。她那时老去挖蘑菇,那些散发浓郁香气的蘑菇,总让人幻想着地下王国的繁盛:长长的根系连着异常繁忙的蚁巢,在其深处的皇宫,蚁后傲慢而幸福地栖息着。我说,那你说说看,这里的蘑菇长什么样?她说,你自己不会看吗?白色的,像平菇,伞子还要大些,但千万别吃,吃了你就害蘑菇了,这已经不是我从前摘的蘑菇了。我说,什么叫害蘑菇?母亲嘴角扯了扯——这是她想讽刺我的信号——但是她遏制住了这种趋势,说,你是不是想喝水?我摇摇头,我憎恨她这种转移话题的方式,就如憎恨一只在秋风里发抖,却硬是不肯死掉的发灰的老蜻蜓。以前我质问她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乱翻我电脑。她总会问我是不是想吃饭,想吃点什么。这次我不能让她得逞,我盯着她那两只浑浊的晶状体说,讲呀,讲给我听,什么叫害蘑菇?她嘴里咕哝着,没什么可说的,哎呀,小孩理大人这些事干什么。你记不记得,你爸说过你这个嘴唇干就是因为你话太多。嘴巴是用来吃饭饮水的,你多饮点水就好了,跟什么唇炎没关系。听我的快去饮水!

什么叫害蘑菇?你倒是讲啊。我坐回沙发,气鼓鼓地灌了几口水,盯着她看。我发现母亲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原本饱满的脸颊塌陷下去,嘴唇变得又薄又淡,和原来红润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原本女性面庞的柔和丧失殆尽,另一副面孔浮现了出来,附着其上的是一种狰狞的威严。脸上的骨骼更突出,线条更硬,那高耸的眉骨竟如同从父亲那里移植过来的一般。她说,你知道什么,叫你喝水是为你好。你爸为什么得尿毒症死掉?就是因为不饮水,他去搞那什么虾塘的时候,天天挖泥,光着膀子任太阳晒,晒出一身盐都不懂得饮水,这笨蛋不懂饮水就尿不出来,就算尿得出来也又黄又臭,几年下来他不得尿毒症谁得?你小心也同你老子一样得尿毒症。我气得全身发抖——因为我的脑子里只剩下“饮水”两字像蚊虫般盘旋飞舞。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它们又拿起了水杯,颤抖着往喉咙里倒水,抖落了不少水珠,打透了胸口的衣服。我母亲裂开牙齿尚算完好的嘴巴笑着说,啊,这才对嘛。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是拼命灌水,吞进去的一股股水流过慌张的心田,后脑勺一阵激爽。我开始接受,我是应该多喝水的。小时候,我每天早上穿衣服,母亲总嫌我挑中的衣服不好,只要我稍稍表现出不情愿,她就会把我的格子裙用力扯下来(甚至扯坏臀部的拉链),一直扯到脚踝,再叫我把脚拎出来。后来,我开始习惯每天问她该穿什么。她却说,我怎么知道你该穿什么!胸和屁股又不长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味似的说,来穿这件吧,简单大方,等等,这件不够好看,颜色太灰了像个老人家,穿那件——没等声音落地,我就像蛇一样迅速钻进衣服,提上书包,迈开早已迫不及待的腿,跨过那道早该跨过的门。她不肯罢休,大声斥叫着说,你停下,你转过来,太短了,会冷的,回来换一件,难道你想让那些男的看你的大腿?我的耳朵里已经响起了上课的铃声,震得都快要聋了,而母亲始终像教官一样在指挥着我,纠正我的方向。是啊,你要上课了,怎么办呢,你去上课吧,可是,你会冷的……

你竟然不知道害蘑菇吗?母亲忽然打断了我记忆中的死循环,她说,害蘑菇就是好端端的人,身体惹了孢子,觉得好累,身上、脸上长一大坨白色小凸起,人变得又白又肿,精神越来越差越来越差,撩起衣服仔细看啊,原来是皮肤底下长了金针菇丛一样的玩意儿……也有人没什么感觉,皮肤底下的蘑菇长得很慢,一辈子都不会长出来,可要是破皮长出来,就会长得飞快,几个钟头就张开一朵朵小伞。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手正放在一个老旧的抱枕上,抱枕上绣着的福字黯淡已久,因为使用过度而变得异常柔软滑溜。因此她每说一次蘑菇,我手中抱着一只大蘑菇的感受就越发笃定,直到她说“顶破”,我差点把抱枕扔出去。

我像被猫发现的小鼠一样,惊慌地在室内四处游走,因为体积大而无法找到钻入的缝隙。我疾步走过那张瓷砖铺面的桌子,它的四只脚是父亲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光滑表面上的茶色污渍存留着童年的一个个图像,我却来不及辨认。我匆忙掠过那台只剩下满屏雪花的旧电视,那是上世纪的遗物,所有拿着话筒对话的人都离开了这个盒子。如今,不断渗出来的粗糙的沙音,是所有过往家庭对话形成的,它们不停地绽开后堆叠起来,密密层层,不断地闪动着,每一个都想占据我的耳朵。它们很快就被后来者覆盖,消失不见后又找到别的空隙重生。如果敲开那灰色的机壳,我相信能看到三个小人儿正躲在里头忘情地争吵,且不会意识到我这张空中俯瞰的巨型脸庞。母亲看着我,越来越安静地看着我。她似乎从我的慌张里得到了什么慰藉,脸上竟泛起了活气,眉毛如同泡开的茶叶般舒展开来。

我差点绊倒了,那是我初中一年级坐过的椅子。我扶稳身体,鼻孔里钻进冷冷的铁味。椅面上黑暗的印记,母亲怎么擦也擦不掉,那是我成为一个女人的证明,我的初潮在此凝固。那时,我不知所措地羞赧询问,被母亲冷漠的面庞撞了回来。我忽然怀念起幼年剃着短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形状,有一天却学着大女孩穿起了花裙的形象,那个形象被镜子复制在我眼前,叫我挪不开脚。母亲的脸庞侵入了那面镜子,覆盖了我童年的脸,将我召唤回来。她的嘴唇在动,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我没告诉过你吧,有一日你爸爸回来了?对她这套说法我已经见惯不惊了,我问那他在哪里。她曾说过父亲躲在头顶那盘圆形钟表指针的阴影里,有时是时针,有时是分针,有时是秒针——夜里十二点整,父亲就会被重合的时针和分针剪掉头颅。她还说过父亲钻进窗台花盆的泥土里,像条蚯蚓一样软趴趴的,自以为聪明地四处打洞躲藏,却抵受不住雨前的闷热,蹿出来被她逮个正着,切成三段。没想到,母亲说,他变成了三条新的虫子又游进土里去了。但是这次,母亲把他的藏身之所换掉,放在她那破梳妆台的抽屉里。我知道那个地方,尽是些散乱的针线、拆下来的拉链和纽扣,以及裂成两半的手镯和发黄的珍珠项链。我装模作样地去拉开那个抽屉,不出意外地收获一条硬邦邦的番薯干。我想母亲肯定已经咬不动它了。母亲说我肯定拉错了,是左边的那只抽屉才对。我拉开后发现那竟然是家庭记忆的内脏:薄荷色的粮票,轻盈透明的蜘蛛腿,发黄的火车票,带血渍的生锈鱼钩,躺着衣鱼尸体薄片的信纸,揉成团的一沓彩票,《白小姐传秘》杂志、婴儿(我夭折的兄长)彩照钥匙扣、法院传单、欠条、利尿剂,盘成肠子一样的磁带,以及烧毁了头部的父亲黑白照(母亲紧挨着他),两三部已经掉漆破屏的手机,其中一部古老的诺基亚手机竟从屏幕中间涌出了毛茸茸的绿霉,亏我还想着找到一个能和过去通信的设备。

母亲不耐烦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在底下啊,还没找到?我急忙丢下照片,两手在那些陈年记忆里刨了几刨,果然掘出一只手办,密密麻麻地布满小黑点和汉字。不对,这是中医用来认穴的模型。那年丧失对风水学的激情后,父亲为了治疗自己的头晕怪病,转投传统医学怀抱时买下了这具模型。它通体发黄,释放着过去十几年间吸收的中药气味,有一道斜长的贯穿面部的刀痕,脚跟有火烧痕迹,天池穴上还扎着短短的缝纫针。母亲再次发问。我赶紧举着那只人偶走出去说,找到了,是不是这只?母亲颤巍巍地接过人偶,抚摸着那没有眼核的头部,很久都未发一言。突然,她把人偶扔进了对面的桌子底下。这个瞬间我看得清楚,人偶四肢朝我弯曲着,似乎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不想离开我们,却被丢进了黑暗的旮旯里。我愣住了。等醒悟过来,趴在地上看时,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到阳台上抽来晾衣服的竹竿,蹲下身子,伸进去打捞,只扫出多年前遗落在里头的一只布狗。母亲说你找不回他的,他又跑成功了。我明白母亲的话,父亲就像草薙素子一样是壳子里的灵魂,如今已假我之手逃出抽屉这座牢笼而奔向自由。他朝向我的四肢只是对我尚存留恋,我毕竟是他制造出来的孩子,他还没亲眼看到我长成他要的模样,多少有些遗憾。母亲伸出一只脚在空中踢了一下,那情形活像过冬的蜘蛛伸脚做最后一次颤抖,缩回来时如此缓慢悠长。她说,你爸爸就是这样把我踹进那张桌子底下的,我现在腰那儿一到冷天还疼呢。我目光再度探向那道细细的缝隙,想着母亲年轻时就算身子窄瘦,也不太能塞得进去。

此时我终于想起这次归家,缘起是母亲的一条短信,她告诉我她快死了,难道指的就是害了蘑菇?可是她否认了我的疑问,她说,你爸爸不让我出去。我说,他在你脑子里叫罢了,还能捆住你手脚?她说,你不懂。他画了一条透明的线,拦在门口,出不去。你不来,我都快饿死了,不,一定是蘑菇先害死我。正说着,一种奇怪的叫卖声从阳台,从不锈钢防盗网的空隙,从未及收回而被打湿的干辣椒、海带条、咸鱼干里传过来了,那不带情感的语音明显是机器发出来的,在飘摇的风雪里扭曲成了混乱难明的语义溪流。我朝底下望去,只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廓,似乎那机器有着一对高耸的长耳和一双红光眼。我立即把那机器想象成一只踏在雪橇上的金属兔子,做旧的古铜色,戴着高高的绅士帽,捧着一束红色的铁玫瑰。它有节奏地用滑雪杖在两侧做着装饰性的挥舞,实际上前进的动力却是靠底下的电动履带。

我看见老鼠了,母亲忽然说。我说,这底下是什么?母亲说,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不知道才问你啊。母亲说,老鼠。我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兔子?母亲说,我是让你买老鼠药,问底下那只癫机器买老鼠药,今晚你爸搞不好就会变成老鼠回来。坏了坏了,我不该说出来,要是老鼠听到了,就不会上当了……我明白过来,就朝底下喊,尽管自己也不知道那台疯掉的机器能不能听得到、听得懂。但很快那两只红光眼掉转头,驶向了我这边。嗖的一声,一个钢爪射进了防盗网,牢牢地抓住了不锈钢管。钢爪上有个小小的二维码,但我的手机碰巧没钱,只好舍弃这个便利,拿出大概数额的纸币,放进平时装调料瓶的竹篮里,顺着钢索滑下去。我们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在钢索上等来老鼠药,由一个小型爬坡装置吊挂着,吃力地爬了上来。我拿下那袋紫色米,回身向母亲扬了扬,是这东西吗?就在此时我听到嗖嗖两声,那钢爪已经缩回去了,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没问它有没有酸菜牛肉面,我可不想明早饿着肚子离开这里。我抓住钢管朝外看,一切为时已晚,那两只红点已不知躲到了哪里。我象征性地喊了两句,就返回了母亲身旁,沮丧地一屁股坐下,肚子开始预告般咕咕叫起来。母亲叫我赶紧撕开那袋老鼠药,撒在桌子底下。我假装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我说想睡觉了。我甚至已经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流连一个又一个梦境的样子。母亲大声地吼叫起来,驱赶着我的睡意,奇怪的是我一句也听不懂她在叫什么,像刚才那样絮叨的讲话我反倒还能抓住大意。她恼怒地拍打着沙发,发出嘭嘭嘭的巨响,一点也不像患病的样子。啊,她突然惨叫了一声。我腾地站起来,虽然不明白她在惨叫什么,但已经开始等待她的第二声惨叫。她却哑掉了,举起自己的手,凝视着手背。我听见我可怜的母亲说,看,它被震出来了,它圆圆的头已经被震出来了,你看呀,这一朵已经张开了。我正要凑过去,灯管却在这时刺啦一声灭掉了,眼前霎时漆黑一片,只听到外面风跑来跑去的声音。我发呆了一阵,说,是不是镇流器又坏掉了?早就叫你换,你偏不换。说着我掏出打火机,召唤出一朵蓝底黄焰的瑟缩的小火苗。就在那团黯淡的黄光里,我终于看到她手背上长出的一小丛惨白的蘑菇,随着她手的轻颤而抖动着。我疑心是她粘上去的,便伸手去轻轻扯起,她倒吸一口气喊疼。我仔细观察根部,发现那蘑菇杆子戳穿皮肤出来的地方非常自然,甚至能隐隐看到菌丝体在薄薄的皮肤底下形成的网络,比青色的血管要模糊些。看起来她说的是真的,问题是,她怎么惹上蘑菇的呢?母亲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她把那只手凑得更近,眼睛快要贴上去了,对着那丛蘑菇出神,有时还流露出观看自己栽种的花草那般的欣喜。

母亲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想吸引我的注意力,就好像小孩子想引起大人的注意一样。我在那间许久未住的卧室里玩手机时,她总是拿着扫把和抹布进来,先是将散发尘腥味的抹布在我鼻子底下擦来擦去, 借此不停地握住、抬起我的胳膊,在遭到我的不耐烦目光时他又暂时退远,戴上从裤兜里掏出来的老式白棉布口罩,挥舞扫把将整个房间弄得尘土弥漫,好像要将她的女儿驱逐出往昔的回忆似的。要么,她在餐桌上吐出一串又一串话语,大多集中在我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找到一个男人这个话题上。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就适应了,自动屏蔽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就在油腻的桌面上越垒越高,直到终于崩塌成一声吓得我丢掉筷子的吼叫。我猜她独处时反倒是安静的,除非她还喜欢对着空气表演。她不说话时就拧紧眉头双眼放空,好像在脑海里追捕一条窃走了她答案的小鱼。我要是问,她就会以“今晚做什么来吃”这个问题搪塞;但我知道,无非是小鸡炖蘑菇,又或者肉末炒薯叶。

快撒老鼠药,那死老头大概快要回来了。母亲说着,缩回手,拿起那包紫色米,在沙发底下倒成一条粗细不一的线。她说, 你自己的座位自己倒。我摇摇头,要是他回来就回来吧,他已经变成那么小的一只人偶,我已经不再害怕他了,变成更小的老鼠,我就更不怕了。她说,放屁,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被他咬到会有什么后果。我母亲双眼通红,她举起手来说,会有伤口,红红的伤口!孢子就是从伤口进来的!不,他的口水里就有孢子,你会变成一只大蘑菇,没有人还会喜欢你!连一根毛都不会喜欢你!

我把椅子搬开,离母亲更远,我坐在凳子上收拢四肢,用手环抱着双膝,假装自己正在一个被水淹没的房间里,这样做便能让自己的脚不被打湿。见我没按她的要求去做,母亲剩余的生命力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像暴怒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那残破的身躯被她的意志扯着,旋风般扫来扫去。我只得把头埋在膝盖里,紧紧地咬住牙关,等待暴风雨过去。果然,她的声浪渐渐减弱了,她像一个小球由猛烈的摆动变成疲乏的晃悠,直至静止在起始的位置。我摸黑去打开灯管,发现她呆呆地坐在沙发那里(嘴里还喃喃地说你爸快要回来了),手背上的蘑菇已经长成一大丛,往上蔓延到了整个小臂,快要越过手肘了。我开始相信父亲真的会回来,驾驶着一具发黄变硬、嘎吱作响的布满穴位名称的人偶身躯回来。我开始计划如何把他逮住、捆好,再塞到鞋盒,带到自己的地方去,关进玻璃橱柜里当手办珍藏起来。我甚至犹豫,要不要用洗洁精把他身上的药味除一除。

父亲始终没有回来,母亲很快就被睡梦包围了。熟睡中的母亲像那年在北海游玩时,我们在野滩上遇到的一只淡灰色的大章鱼(不知是搁浅还是被丢弃),死亡已经遍布它的肢体,让它失去了攻击力,圆滚滚的眼球却似乎还活着,八根粗壮的腕足松垮垮地叠在一起。我用小棍去捅它的爪子和虚肿的囊子, 徒劳地想弄明白它们之前纠缠的是什么物体。我很久才睡着,朦胧中似乎坐在桌子上写着第二天的计划,具体到吃什么,穿什么,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个动作,都设想出来并写到本子上,但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制造谎言,这黄黄的簿子上的一切我都不会执行。

我饿醒了,感到肚子里有几百只蜘蛛在挠。我抽出一根薄荷珠的细支烟燃上,烟带给我清醒和安慰,让我对空虚的肚腹感觉迟钝。我饿的时候生吃过冰箱里的鸡蛋,冰冻过后腥味变得很淡。母亲在长眠之前的最后一次预演中,像鲸鱼一样在海中翻身,那黏稠、滑溜、散发幽光的蘑菇,不知何时已经攻占了她整个身体。她的双臂、胸部、后背、臀部,两条腿都长满了那些乳白色的玩意儿,每次翻身,她手臂和腹部的那些蘑菇就被挤压破损,流出奶一样的液体,溢出雨水洗刷过贝壳后剩余的鸡蛋清一样的味道。她吐气泡一样吐出几个字。她越来越快地吐出字。我知道她快要醒了,必须赶紧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可以躲起来抽完剩下的烟,而我们家每个房门都早已被卸下来卖给垃圾站(父亲说过,我们家所有人都要彼此敞开)。我躲到装满了桶子和盆子的卫生间,在水喉不时的呜咽中,凶猛地感受尼古丁带来的快乐。当我抽完最后一口,抬起头,发现我的父亲已经回来了,不,他一直躲藏在母亲的身体里,如今才在她的面容上完全显现出来。他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脸庞上现出刀痕,位置和那人偶脸上的一样。我这才终于想起,那是小时候有次挨打之后,我趁父亲不注意刻上去的,为此还多挨了一顿打。他抄起旁边的扫帚朝我的嘴巴打来。我的烟被打掉,头上、脸上、胸口挨了好几下,舌头被帚丝扫中,嘴巴里全是尘土的味道。我没有反抗,也没有闪躲,我在他的攻击之下一步一步往外边走去。整个过程中,扫帚丝依然不停地落在我身上,像是要把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清扫出去。直到我觉得腻烦,而他也打得手酸快拿不稳扫帚,我才取下墙上挂着的塑料笼盖,挡住了他的武器。他顿时又来了精神,调转扫帚用杆子敲打,甚至捅过来,击穿了盖子卡在里头。我握住杆子和他争夺起来。他的力气远不如记忆里的那么大,不一会儿就听见对面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停了很久,他最后一轮攻击来临了,他缓慢地冲过来冲过去(我疑心他是怕伤到自己),被我轻易地躲开,最后竟委屈地哭起来。我三言两语击溃了他的呜咽。他颓然坐倒在沙发上,留给我一个说不清楚意味的苦涩笑容,脸部的表情就此凝固。我收紧的身体得以逐渐放松下来。我断断续续的呼唤轻轻覆盖在那张僵硬的脸上。大约过了一餐饭的工夫,母亲才终于在那张脸上缓缓地苏醒过来。

可母亲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只能躺着。童年记忆里的雨声穿透时间又找到了她。她说她听到了,那是在更南的南方,不下雪只下雨的故乡,自己大概七八岁,挎着竹篮,到湿润的红土上,四处找寻灰色的伞顶,找到了就蹲下去,长久地注视着那些被雨水唤醒,被土地滋养、正常生长出来的、看起来能让舌头愉悦的蘑菇。她说,她非常想变成那种蘑菇里的一株,变成蚁穴里的一株,被蚁后爬过杆子麻酥酥的。可惜不知从何时起,蘑菇的样子和味道都变了,她不再想吃这种布满褶子的东西了。母亲提出最后照一次镜子。我就握着镜子长长的柄,伸到她的正上方,好让她不费力就看见自己。母亲脸上现出久违的一抹粉色。我的妈妈说,我还是个小女孩儿,我长得好看。可实际上,她正躺在一堆摇曳的小幽灵般的蘑菇中间,声音正变得越来越遥远,被如同深渊的天空连同雪粒一起吸进去。我摇了摇她的胳膊,她说,嘘,你爸爸让我一点声都不要出了,他嫌我说得太多了。

她还是说了下去,话声细微得像针掉在地上。她走之前最发愁的事情是,我早餐没有东西落肚。要是那样的话,我的母亲说,你可以把我身上的蘑菇都吃掉,不要嫌它难吃,活下去最重要。为了让她放心,我点了点头,不料肚子正好咕咕叫唤起来。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担心那些正在我体内咝咝作响,连网成片的菌丝,相信自己以后总能饿死它们;但我始终很担忧,吃了她身上的蘑菇,会不会变得太过开心,会不会忘掉很多事情——比如这个夜晚?

【森目,广西北海人。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西湖》《安徽文学》《广西文学》《特区文学》等刊物。曾获《广西文学》2023年度优秀作品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