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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10期 | 春树:美雪
来源:《山花》2025年第10期 | 春树  2025年11月05日08:17

春树,80后作家、诗人。出生于山东,在北京度过少年及青春期。2015年搬到柏林暂居。已出版长篇小说《北京娃娃》《乳牙》等六部,另有个人诗集两部及散文集若干。其小说已在二十几个国家翻译出版。

雪后的奥地利小村美得令人心颤,白天是宁静而明亮的美,夜晚是宁静而悠然的美。从她的阳台上,能看到街上昏黄的灯光,不远处的雪山,还有屋顶上的白雪。白天时,当然是阳光、不多的行人、不远处的雪山和屋顶上的白雪,在雪山上还能看到正在滑雪的孩子和大人们。雪山其实离这个旅馆步行只要十五分钟。雪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总是在阳台上抽烟,这里和所有欧洲酒店和旅馆一样,都只能在室外吸烟。阳台的木质小方桌上有玻璃烟灰缸,可见旅馆对抽烟这回事并不大惊小怪。这里是旅游区,又不是旅游区,确切地说,这里是一个度假滑雪小镇,每年冬天,这里总是早早被预订满了。这家旅馆很受欢迎,如果不是大熊和祝美带她来,她根本找不到这里。来这里也不容易呢,要从维也纳坐火车,再换一趟火车,然后坐大巴。大熊一家已经连续四年来这里滑雪了,这里的房间大且干净,每天晚上的饭好吃,晚饭和早饭钱都包在住宿费里,在附近的雪场报名滑雪还可以打折。算起来这价钱不算最便宜的,但也绝不能说是贵的。滑雪总是比其他运动要贵一点嘛。可以这么说,这里的收费是有道理的,它是比普通的旅馆要贵一点,但享受的也比普通的旅馆要好,所以两相比较之下,绝不能称之为昂贵。

她坐在阳台上,看着风景,心满意足地抽着烟,突然她想起来,屋里还有刚才从楼下吧台拿上来的咖啡,便回屋把咖啡杯也端了出来。啊,这些树、这些房屋和这些白雪,都这么自自然然又这么漂亮,眼前的一切都这么和谐,这咖啡,也是实打实的拿铁,味道浓郁,即使在这小镇,可以说是偏僻的地方,如果和城市对比的话,这里的咖啡品质也丝毫不走样。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她不想再想别的,只要活在此时此刻。大腿和屁股有点疼,她还是打算在晚饭前,也就是傍晚,去附近的超市逛一逛,她觉得,那时候的天色最美。

楼道传来一阵嘈杂凌乱的声音,伴随着嬉笑和走路声,她知道孩子回来了。果然,门口很快传来了敲门声。与其说是敲门声,不如说是拍门声。“来了!”她“蹭”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小宝的两颊红红的,肯定是被太阳晒的——这孩子,让他擦防晒霜,他总是百般推脱,每次都要费上半天劲才给他擦上。

“先把鞋脱了!哎,还有衣服。”她帮着小宝把滑雪裤也脱了下来,孩子找到自己的小电脑,扑到床上看了起来。

“我去买东西去。”

小宝没有反应,看得入迷。

“哎,我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去哪?”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屏幕。

“去旁边的超市。”明知道他不会跟着去,美雪还是问道,“你去吗?”

小宝使劲摇了摇头。

“好,那我一会儿就回来。”

走出房门,走廊和楼道里都铺着厚实的地毯。他们这次住在三楼,也是最高的一层了,有点像个小阁楼,除了他们还住着一户,但从来没见过那一家。楼梯口是一面穿衣镜,她照了照自己,还行,还算满意。走下楼梯,拐角处放着一把木椅,木椅后面是个小边桌,摆着布娃娃和一个大花瓶。看看人家,真是有情趣。推木门,挺厚实的一扇门,穿过二楼的楼道,经过两间公共娱乐室,下到一楼,出门。门口是堆着的积雪,几个人正围着抽烟,看起来也是刚滑完雪回来。他们见她走过来,几乎同时地、谨慎而不失友好地说了句“你好”。天往远里看,已经变成了淡蓝色,夹杂着几许橙黄和墨蓝,阳光依然璀璨,几颗早星已经升起,明天又是个好天气。这里几乎天天都是好天气。

这是美雪第二年来这里了,这里的一切都变得熟悉而亲切起来。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小。在这里最舒心的就是,什么事都不用做。唯一的事,就是滑雪。剩下的,就是等待滑雪。生活变得无限简单,几乎接近于透明。原来旅行的意义是让你有一段可以毫无负罪感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完全是自由的,完全是被宽恕的,你已经花钱买下了这段时间,谁也拿你没办法。美雪一边想,一边往超市的方向走。这小小的镇子,没什么人,安静、干净,但什么都不少,这不,路过了银行和自动银行网点,还有一个小医院,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其实天色还亮,刚才两个路人居然还戴着墨镜。酷,是挺酷的。这雪也反光呀。她想自己也可以戴个墨镜。为什么不呢?她看了看四周无车,过了马路,超市就在前面不远处。这是家奥地利连锁超市,在德国不多见。去年来的时候,美雪就被超市里满满当当、应有尽有的货物震惊了,谁能想到在这乡下的小超市,货物居然这么齐全,简直比她在柏林的家旁边的超市还要完善。她是个对物价不那么上心的人,平时大大咧咧惯了,出于游客心理,才在心里比了比价,有些东西比柏林还便宜。一大袋带壳花生才卖1.68欧,她记得上回在柏林的超市一袋得1.99欧,包装还比这小一半,是不是该买一包带回去?我怎么现在这么算计了?美雪很不满意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只有小家子气的人才天天比价。我现在怎么也跟他们一样了?她心一沉,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买那袋花生。这次她要买两包卫生巾。价格似乎比柏林要贵一些。贵就贵吧。她不但买了卫生巾,买了两瓶小包装酸奶,一盒饼干,还要买个无用之物,比如买束花,或者一本时装杂志。这是她用来平衡生活的。在花和杂志之间,她权衡了一会儿,杂志拿在手上又放回去,如此两三回,终于还是放回去了。是德国版。她向来看不得德国版的时尚杂志,除了语言看不懂以外,也觉得内容乏善可陈,跟法国版意大利版没法比。捧着一束郁金香,袋子里装着零食,她出了超市,让了让一辆要正开住超市停车场的车,小心地在路边走着。这条道还有积雪,有些地方还结了冰,得注意别被滑倒。

路过酒店附属的餐厅,里面人头攒动。大熊一家应该已经下来了吧?她感觉有点做贼心虚,赶紧从另一侧的房间入口进了酒店。

大熊一家每晚都很准时,晚餐一开始,他们就下来了。刚开始的几天,大熊还派他十六岁的儿子来敲门,他儿子敲完门并不走,而是站在门口等待,似乎希望他们一秒钟后就跟着他一起走。在等待的过程里,他还常嘟囔出几声抱怨,搞得美雪很有压力。终于有一次,她被接连不断的敲门声搞烦了,拉开门对小熊有点生气地说,你先下去吧,我们很快就来。小熊说了句Sorry,转身下楼了。小熊是那种不跟他说清楚他就不知道问题的人,可美雪不想每次都跟他重复说,所以就跟大熊请求,能否别让小熊敲门了。从那天以后,小熊就不来敲门了,每到五点半,美雪就催小宝下楼吃饭,那时小宝总是聚精会神地看动画片,根本不想动弹。

每天的晚餐都很丰盛,量也很足,有时候还没上甜点,她就吃饱了。这里的甜点总是很好吃,一点也不腻,而且不是很甜。她喜欢这种甜度,刚刚好。当然,这是奥地利的甜点。祝美自豪地说过。她的中文和大熊的一样好,小熊的中文也不错,所以他们交流起来毫无障碍,偶尔有中文说不清楚的时候,就换成英语,小宝的英语比美雪的还要好。

小熊和小宝吃完,在等甜点时,总会要求看动画片,有时候他们就并肩坐在一起看。大熊一家和她对孩子都算比较宽容的,唯一的要求是吃饭的时候要坐好,要吃饱。

依然是晴天。从阳台就能看到那白雪堆满的山和看起来缩小了许多的人。当然,还能看到索道,正有人乘坐索道向山顶前进。其实不是坐,是站。这个索道的设备简单,只配有一个个的U型座,屁股就放在这里,然后拉力会把人拉上山。这也曾是她在学滑雪过程里最害怕的一个环节。有很多次她中途就从索道上摔了下来,每次摔下来,她就只好翻身坐起,把雪板从雪鞋上解开,再背起雪板往山上爬。可是小孩子们倒很少遇到这个问题,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儿会从索道掉下来,其他的都安安稳稳地上了山。小孩子们都能轻轻松松地上山,为什么她不行?

美雪心里充满恐惧。每次她都努力调整好身体的重心,试图简单轻松地跟着索道滑上山,而这些努力似乎并没起什么作用,她还是经常掉下来。这让她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甚至还没排队,光看到缆车,就已经在心里打鼓了。可千万不要在中途掉下来啊,那样好丢人啊。后来她甚至想到了“禅”。是不是因为我内心不够平静,所以才会掉下来?她问自己。可是,如何才能平静呢?我应该忘掉一切,什么都不想。是的,忘掉一切。只注意眼前的雪山。她的内心在左右摇摆,而那些排队坐缆车的人总是一脸镇定,同时带着欣喜的表情,大人也好,滑雪班的孩子也罢,都是一副开心的表情。滑雪对他们而言,就是百分百的快乐。她还总是会遇到小宝,小宝在滑雪班的一堆孩子中间,看到她就高兴地招手,他们排成一队,经过她的时候,他会快乐地喊“妈咪”,其他小朋友就好奇地盯着她看。

大熊跟她解释,因为小孩子们身体柔软,他们滑起来更容易。

他们坐在半山腰的一家家庭旅馆的室外咖啡区,喝咖啡小憩。孩子们在滑雪,阳光炽热,坐在外面一点也不冷。

喝了几口咖啡,大熊突然说起,几年前来滑雪时,他们就住在这里,直到有一年,跟他们一起滑雪的朋友半夜得了急病,送到医院后没抢救过来——后来就换成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虽然贵了一点儿。

啊,原来如此。没想到……她凝视着眼前这幢建筑物淡黄色的外墙,又有点不安地扫了一眼雪山,大人和孩子正有序而快活地滑着雪,看不出一丝世事无常的征兆。

拿铁做得真好。她说。

我给你拍张照片吧。大熊说。大熊对她,有时候就像父亲对孩子。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冲着镜头笑了。又摘下墨镜,冲着镜头再次微笑。

我们合个影吧。她对大熊说。大熊坐过来,在镜头前咧嘴大笑,快乐得像个孩子。

以前,我有一个网友,我们很聊得来。我们每天都会打一个小时左右的电话,不是视频,是微信电话。我们的聊天很顺畅,两个人都很有说话的欲望,也有交流的能力。这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而且,对方的声音我也很喜欢。顺耳。这也是一个能聊下去的重要因素。他是典型的文艺青年。不是文学,是文艺。他喜欢看电影,也喜欢听音乐。当然了,这样的文艺青年才应该是我交往的人的底色。其实,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了。我们真的打了好几个月的电话,纯聊天,我说我的烦恼,他说他的生活。他在宿舍,晚上会戴上耳机上阳台跟我通电话。我们也说了,以后回国有机会见面,我可以去找他。当时他也在犹豫到底去哪里读研,反正无论在哪里,见面总不难,总会找到机会。我们不再联系了,是因为他要去趟上海,去之前我们还打了一个多钟头的电话,他是个多情的人,说在上海可能也要见一下前女友。我让他给我发张上海的街景,我想上海了,但他一直顾着跟他身边的人聊,没怎么理我,照片也是在我催了半天之后,才发了一张室内的静物图。我一下子就烦躁了。怎么这样?我只要几张上海的街景,来供我望梅止渴,就连这个都不能满足我。从上海回去后,我们又联系过几次,但都有点尴尬。他是个识趣的人,我们就不再联系了,只是依然会出现在彼此的朋友圈里。

为什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呢?其实顺着他,还会想到一些人,都是那段时间断断续续认识又不再联系的。他们已经变成了朦胧的影子,时过境迁后,像一阵淡淡的烟,消散在我的记忆中。

晚饭后,月亮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旁边的金星也在闪着光,夜空中的星星真亮,比在城市里要多多了。美雪带着自己打印出来的新小说去楼下找大熊。祝美小熊还有小宝,正在楼下的公共游乐区玩呢。大熊的书桌前放着一本书,是中国一位很有名的男作家前几年刚出的长篇小说。

我正在翻译。大熊对她说。

翻译得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翻。快到截稿期了。他的语气有点焦躁。

她想了想,没跟他说,也想请他看看自己新写的作品。

抽烟吗?她问。

好。

她把书稿放在桌子上,给他也卷了一支。是从柏林买的烟草,平时抽的时候要自己卷。平时他不怎么抽烟,只在她抽的时候才忍不住想抽,是助兴吧,她想。

两人走到阳台坐下。大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他不觉得这本书有多好,但是能挣钱,出版社已经把预付款打给他了。

你们能来真好。大熊又说,小宝现在滑得很好了!

对,他滑得不错,就是平时不想起床,想一直看动画。哎,能和你们一起滑雪真好。平时咱们也见不着。

或许夏天的时候吧,维也纳有诗会,到时候我叫你来。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安排。你刚才拿进来的是什么?是新写的诗吗?

不是,是我的几个新写的小说,本来想让你有空看一下的。

实在抱歉,最近我真的没时间,大熊有点苦恼地说,今年的时间都得翻译这本书。

没事儿,不用翻译。她安慰道。大熊的焦虑似乎比他表现出的还要明显。

你把稿子给我吧,我翻译得无聊的时候看。大熊说。

第二天早餐时,祝美建议下午一起去附近的大雪场滑雪,那里的山更高,雪道更高级。那里山上的餐厅也更好。她俏皮地眨眨眼。会不会太累啊?她问。大熊也很兴奋,他极力建议就这么办。不会太累的,他说,大雪场太好玩了,美雪可以试一下高级雪道。哎呀,我害怕。美雪说。祝美说,你滑得很好,没问题,一点也不用担心。大熊可以帮你。大熊说。对,我陪着你滑。大熊的滑雪水平是数一数二的,作为一个维也纳人,他从小就滑雪。这说服了美雪,于是也就痛快地同意了。付给酒店的钱本来就包括公共汽车票,几人祝美说她会去取公共汽车票,几人约好下午一点钟出发。

最让美雪高兴的是,这里没有索道,而是直接坐缆车上山。她一下子就放松了。他们一起坐到了山顶,还没到就看到了这个餐厅。它恢弘地建在山的最高处,人很多,室外区几乎都坐满了。他们等几分钟,找到了一张桌子。她拜托祝美帮她点菜,祝美是他们里面最会点菜的。祝美点了四份不同的主菜,还有一份小的给小宝。饮料她还是要了拿铁,孩子们的是果汁,祝美点了茶。不喝啤酒吗?大熊把杯子推过来,盛情难却,她喝了一口,笑了,其实挺好喝的。在这么高的山上吃饭真惬意啊,其实重要的不是吃了什么,而是这个地方好,对面就是意大利。祝美说。小宝的脸被晒出了泡,小小的一片,大熊和美雪一起忽悠着他给他补涂了防晒霜。

从这里滑吗?大熊笑着问。

不,不。美雪赶紧拒绝。

于是一起坐缆车,在第一个下车处,他们四个下了车,祝美说要到第二个地方再下,那里的雪道滑起来轻松一点。小熊带着小宝在前面滑,大熊陪着她跟在后面。雪扑簌簌的,山和树都那么美。有几次她摔倒了,但是不严重。她在滑的时候还在想着女教练教她的秘诀:目视前方,注意重心。

你看他们滑得多好啊!大熊在她左前方,一边滑一边大声说。

果然,她也看到了不远处正在飞快滑着的小熊和小宝,一眨眼他们就又不见了。

她一边滑一边嘿嘿地傻笑起来,如果中途从索道上摔了下来,也没关系。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