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5年第8期 | 陈璞:年
时间来到腊月,当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尚礼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好好地生一场病。
尚礼说,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做出这个决定后,他觉得生活又有了意义,即便阴沉沉的天气,也没那么让人讨厌了。到底生什么病,他还要好好地思量一番。感冒吗?这个估计不行。感冒吃几片药,喝两杯开水,出一身汗就好了。拉肚子太难受,肺结核会传染,脑膜炎会变傻。肠梗阻怎么样?肠梗阻会死人的,张家二娃就死于肠梗阻,年轻轻的,丢下老婆孩子,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尚礼不想死,日子这么好,他还没享受够呢。
这些日子,尚礼满脑子都是这个事,睡梦中都在想,太折磨人。那晚他吃下三碗豆面搅团,打出一个激情澎湃的嗝,然后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两口,吞吐之际,对着坐在窗下做针线的女人说,我感觉我要生病了。女人眉眼一挑,说这几天看你样子怪怪的,就知道没憋什么好屁。尚礼说,这回是真的,身上没力气,胃口不好,觉也睡不踏实,明天我进一趟城,去医院做个检查。女人半信半疑,说胃口不好,三碗搅团进了狗肚子?尚礼把烟头丢进炉膛,一束蓝色的火焰升起来。他说,太粗俗了,跟我四十年,文化没一点长进,真叫人失望。女人咯咯笑着说,又和我谈文化。好啦,心情不好出去走走,回来买几样年货,冰川不回家,年还是要过的。尚礼说,你别跟我提他,生下这样的儿子,亏了先人了。女人找来几件衣服,叫他进城时换上。尚礼扯过衣服朝门外扔出去,又抓起茶罐子摔地上,吼道,不去了,死了算了。女人说,你这砸东西的毛病要改改了,你看人家宋瘸子,儿子跑那么远,几年不回家,什么时候见他耍脾气砸东西了?女人说,宋瘸子腿瘸,你是脑子瘸。尚礼张嘴结舌说不出话,取回衣服扔炕头上,阴着脸摔门出去。
三河垞家家有大学生,最有出息的,一个是尚礼的儿子冰川,一个是宋瘸子的儿子大山。冰川是三河垞第一个博士,大山是庄子上第一个出国的年轻人。大山毕业后分到省建十六局,几年前跑非洲搞援建,因为这个,爷儿俩吵了好几回,钱倒是挣了不少,给家里买电视买冰箱,又买了一辆小汽车,可惜宋瘸子考不下驾驶证,只好停在门口当摆设。冰川的工作尚礼说不清楚,冰川不告诉他,他就知道儿子造飞机轮船。多么光荣的事啊。尚礼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供出一个博士。这话听着太励志。尚礼又说,他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供出一个博士。这就有点欺负人,庄子上又妒又恨。王短腿说,我儿子考上博士,我杀鸡宰羊招待大家。
乡下的年来得早。三河垞的年味儿,在一阵躁烈的爆竹声中降临。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乡下人念旧,大节小节都认真过。况且,这一天要送灶神。人可以骗,谁敢欺骗神仙?女人一大早起来,就忙着做献饭,团油灯,剪纸马,都是献给灶神爷的,马虎不得。
当冰冷的晨曦冲破冬夜的深沉,尚礼被一泡尿憋醒。他穿衣下炕,钻进茅房,痛快解决了这一天的第一个问题。然后过来柴房这边,找来一把斧子,脱了棉袄劈柴。这几年庄子上有人烧液化气,尚礼嫌液化气烧的饭带一股汽油味儿,他说乡下人烧这个,不像农民。他喜欢麦秸木柴燃烧的烟火味。木柴都是山里捡来的。山里的地没人种,树木野草疯狂生长,枯死的杏树榆木塞满山谷,长满野蘑菇。每回进山,尚礼捡几个野蘑菇回来炒肉吃,解馋又健康。砍几棵半死不活的椿树柳树拖回家,劈了当柴火,烧饭还是熬茶都方便。他有点看不起烧液化气的那几家子。忙一会儿,出一身汗,浑身通泰,神清气爽,这就回来烧水洗脸。桌上一串鞭炮吸引了他的目光,一时童心大炽,拿出来挂屋檐上,先点一支烟,再用烟头点着炮捻子,火星滋滋地冒。女人从屋里出来,看见了尖叫着往回跑,鞋不跟脚,甩掉一只,被大黑狗衔回狗窝,气得女人先骂男人,又逮住大黑狗一顿好骂。看着大黑狗一副委屈的可怜样,尚礼笑倒在积雪的柴垛上。
吃早饭时,女人说,冰川打电话说回家过年,丹阳也回来,彤彤也回来。丹阳是冰川媳妇,彤彤是他们的大孙子。女人笑道,现在好了,你终于不用装病了。尚礼把一碗小米粥吃出燕窝的味道。他特意加了两勺蜂蜜。蜂蜜是家里产的,他和女人舍不得吃,都给彤彤留着。这一留,就是六年。女人说,冰川忙,丹阳也忙,心里惦记着你。尚礼伸长舌头,狗一样舔着碗底。碗底粘着几颗黄澄澄的米粒儿。女人说,彤彤最爱吃我攒的肉丸子,明天我就剁馅子。尚礼撂下碗筷,摸出一支烟,点火吸两口,吐出一片云彩,盘旋而上,直达屋顶。女人说,丹阳娇气,毕竟是城里女孩子,嫁给咱们家冰川,够委屈了,她爱吃我包的扁食,你记着提醒我,这两天把萝卜丝包包菜都拿出来晒一晒,摘干净了。尚礼不耐烦,把半截烟狠狠地掐灭了,收拾着准备喝茶。水还没开,他就捏着一撮茶叶下罐子里,嘟嘟地冒泡儿,溢出来,水珠子落在烧红的炉盘上,放炮似的炸开了。
女人说,丹阳爱吃家养的土鸡,我和老二媳妇说好了,你过去老二家抓两只回来宰了,收拾干净,年里烧给丹阳吃。庄子上也就她还养鸡。外面什么都好,饭菜还是家里的可口。这世道怎么了,农民不养鸡不养猪,吃蛋吃肉跑城里花钱买。不养鸡不养猪,还是农民么?尚礼斟满一碗茶,抿一口,茶叶下多了,苦得他皱眉头。阳光穿过云海,懒洋洋照进屋子。尚礼就要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撂下茶碗,伸一个懒腰,听女人唠叨说,宋瘸子哪里弄来几把香椿芽,拌上豆腐就是一道菜,闻着臭,吃着香。买两条鱼吧,丹阳说彤彤爱吃鱼,老二媳妇最喜欢捣鼓这个,年三十请过来,要蒸要煮都由她。彤彤七岁了,长高了吧。提到大孙子,尚礼的眼睛放出光来。女人说,南房炕头这两天记着烧上,把屋子先暖起来。丹阳爱干净,床单被褥都拿出来晒一晒,喷上消毒水,去去炕味儿。女人一面笑,一面擦眼泪。
喝罢茶,尚礼开始了他这一天的第二件事,去看红河。每回高兴了,他都去红河畔走一走。出门向右拐,三里地便是红河,清清的河水流过红土地。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三河垞都是黄土,唯独这一道河谷泛着血红色。十三眼泉的水,流出一条红色的河,流到老油坊前面,和山背后流下来的清水河、小黑河汇集一处,水势渐涨,潺潺向东,流到金塘镇汇入葫芦河。
尚礼来到红河畔,远远看见河谷下一道流水结了冰,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而下。谷底雾气沉重,草木色衰,便没意思,蹲畔上抽几口烟,捡起半块砖头扔下去。身上冷,便往回走。走过老宋家,瞥见草棚下几个人挤在一处,叽叽咕咕说得热闹。他就凑上去,听见牛偏头说,十年前一道沟,两千人耍社火,大炮震得大堡子山摇摇晃晃的,那才叫过年,如今就剩下我们几个半死不活的老头老太婆,烟囱不冒烟,狗都不叫一声。正说着,瞥见尚礼过来,碎步迎到面上说,尚兄弟来了。皮六指递上一支烟说,牛偏头夜里摆了一桌,我们都到了,就差你一个,干什么去了?尚礼说,我没口福,打水闪了腰,闹了一夜,这会还疼呢。宋瘸子说,夜里见到你兄弟,说冰川回家过年,媳妇孙子都回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摆一桌吧,大过年的,老哥们热闹一场。
尚礼对宋瘸子说,大山还在非洲么?宋瘸子冷冷地说,死了。这些年宋瘸子想儿子,头发都白了,霜染似的。今年八月老伴去世,就成了孤家寡人,独守老宅,日子过得凄凄惨惨,要不是老哥们关照,就要撑不下去了。当此年关节下,寒夜最是难熬,巴不得有个热闹去处,不为吃饭,只为听见人声。宋瘸子说,人和牛马一样,合群才能活。牛偏头说,当年孟姜女哭长城,今天宋瘸子哭儿子,到底怎么回事。皮六指说,什么话,孟姜女哭的是死人,大山好好的,能搁一处吗。牛偏头忙说,看我这张嘴没个把门的。有人笑道,老皮又来戳是弄非。
尚礼见宋瘸子眼睛红了,忙说,儿子不管老子,世道不一样了。我们都老了,凡事想开了,学会自己找乐子,大年夜都到我家来,酒管够,肉管饱。牛歪嘴说,这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非得饿几天不可,肚子腾干净,坐等尚老大的年夜饭。众人都笑了。王短腿说,什么都吃不下,老伴忙半天,收拾一桌饭,我坐这头,她坐那头,两只老羊皮,见着就烦,山珍海味难下咽。牛歪嘴说,都一样,家里太冷清,白天还好,最怕天黑,躺下半夜睡不着。一句话说得大伙长吁短叹。牛偏头叹息道,年轻人都去打工,丢下几个病秧子,今年我是医院里三进三出,赶上赵子龙了。前日我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下回病了,不用送医院,直接挖个坑埋了,省钱省心。皮六指说,多好的庄子呀,山清水秀,种什么活什么,没一点儿人气,都成活人墓了。王短腿说,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不打工一家子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供孩子上学,学费年年涨,物价年年涨。王短腿三个孙子都在上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儿子儿媳跑新疆打工,回家的日子,掐着指头算得过来。
闲叙一会,牛偏头嚷嚷着要打牌,宋瘸子从家里搬来桌子凳子,草棚下靠阳一面摆开。尚礼最烦这个,便起身回家。几步路,从兄弟尚义家门口过,瞅见门开着,里面吵吵闹闹的,他就信步往里走。进门看见烟熏火燎的,这一家子都在忙,侄女玉娟系着围裙,厨房里出出进进,尚义和玉娟女婿蹲上房檐下,一个磨刀,一个滴水。尚义媳妇端着一盆面过来,她说,大哥今儿清闲,我给你找个活。尚礼说,什么活?尚义媳妇说,你侄儿回来,媳妇想吃羊肉,你兄弟天不亮跑山背后看了一只,喊玉娟两口子过来帮忙,丈人女婿都是窝囊废,半天下不去刀子。大哥来得巧,这只羊命里该你宰它。尚礼嘿的一笑说,青川回来了?怎么没看见。尚义媳妇说,刚打的电话,这会怕是过了甘草铺,半晌就到。尚礼说,回来好啊,青川是个有良心的,不像我家那一个,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说着叹了口气,又说,我进来不是宰羊的,年关大节下,羊儿也是一条命,你下得去手?尚义媳妇抿嘴一笑说,冰川回来,你宰不宰?丹阳彤彤想吃,你宰不宰?一顿说得尚礼张不开嘴。
这时玉娟女婿过来打招呼,站着聊几句,无非是过年的那点事。因这边吵闹,尚礼便回了家。进门问女人,冰川什么时候回来?过去门槛上坐了。又说,青川今晚就到,老二大摆宴席,给儿子接风洗尘。女人听了,羡慕不已,又要打电话。尚礼摆手说,算了,由他去吧。就把那边杀鸡宰羊的事儿说了。女人说,冰川回来,我也宰一只。尚礼笑道,歇着吧,过年动刀子,羊儿的命不是命?说着打火点烟,又说,冰川现在是公家的人,有人管着,来去不自由,咱们当爹娘的,不要为难孩子。女人笑道,出去一趟,回来思想境界这么高了。老赵儿子当县长,见天地往家里跑,待家里的时间,比他当县长的时间还多,没人管?尚礼笑道,县长没人管,谁敢管县长。女人说,老赵吃烟喝酒的钱,我一辈子花不完。宋瘸子去他家一趟,回来就把馋虫勾上来,大山寄回来三万元,他跑镇上买几箱酒扛回家,煮了半个猪头,一顿喝下去一瓶子,又吐又拉的,送医院抢救,又是洗胃又是输液,遭大罪了。大夫说他是假酒中毒,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尽瞎折腾,哪天死了,也是假酒喝死的。尚礼说,不要胡说,酒是真酒,瘸子酒性不好。女人说,想儿子了,也难怪,辛苦养大,才有一点出息,三五年不回家,搁谁身上都一样。说着,鼻子一酸。
尚礼见女人把萝卜丝地达菜黄花菜晒地上,大呼小叫起来,他说,快收起来,拿条门板来,找一条干净单子铺上头,这样子叫丹阳知道了,又嫌脏,过年天天吃泡面,传出去不好听。女人忙卸了一条门板,找来一条白布单子铺上面,萝卜丝黄花菜小心撒单子上,均匀摊开,累出了一身汗。女人说,这是娶了个什么玩意儿,三河垞考上大学的有多少,别人家娶的媳妇都好,数你们家这一个刁蛮古怪,嫌我的手脏,嫌红泉的水不卫生。红泉的水养活了多少人,从冰川爷爷的爷爷起就有人吃,她是第一个嫌脏的。尚礼说,那孩子有洁癖,你没见她从来不混拿东西,吃饭的碗筷,喝水的杯子,冰川彤彤都不让碰。女人说,都是惯出来的毛病,放到饥荒年,屎她都抢着吃。尚礼笑道,太恶心了。
正说着,大门口跑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两条粗黑的辫子,摇来晃去,牛尾巴似的。女人见了脸上顿时堆起笑容,迎上去抱起小女孩,小脸蛋上亲一口。女人说,乐乐来了,想大奶奶吗?小女孩歪着脸说想。女人刚问你妈妈呢,话音未落,就见玉娟迈着大步走进来,大脚板踩水泥地上,整个院子都在颤抖。女人扑哧一笑说,早起两只喜鹊落在门口大杨树上,叽叽喳喳闹半天,我跟你大伯说,今儿有稀客来,你大伯说我迷信,这不是来了吗。玉娟抱过乐乐,屁股上拍一把,回头冲女人说,大娘这话我听不懂,什么稀客稠客,难道我不是这个家里的?
乐乐跑过去扑进尚礼怀里,一双小手揪住尚礼颌下一绺短须,尚礼假模假样地喊疼,逗得乐乐咯咯笑。尚礼抱起乐乐往屋里进去,开了柜子,拿出糖果,先剥一颗喂乐乐嘴里,又抓一把塞她衣兜里,一面摩挲着乐乐的小耳朵问这问那,乐乐奶声奶气问东答西,逗得尚礼仰头大笑。女人说,这个家里就缺孩子的笑声。玉娟笑道,淘起来,大娘又嫌烦人。女人不言语,眼睛盯着乐乐。玉娟说,我哥到家了,我进来喊大伯大娘过去吃羊肉。女人说,青川还在银川盐场吗,不少挣钱吧。玉娟还没说话,尚礼抢着说,什么钱不钱的,孩子平安回来就好。女人说,青川比冰川小几个月,哥儿俩小时候亲密,整天形影不离,冰川上大学那年,青川跑盐场找了个工作,一晃十多年了,老二家盖起了大房子。玉娟笑道,不就几间破房子嘛,大娘总提这个,我哥比不上冰川哥一根脚趾头,冰川哥可是咱们庄子上第一个博士,不得了。尚礼冷笑一声,把半截烟丢地板上,恨恨地踩一脚。女人忙说,别提这个,你大伯又犯病,他最忌讳博士这两个字。尚礼说,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答应冰川读研究生读博士。越说越伤心,眼里噙着泪花,半天才平静下来。尚礼又说,我供出一个博士,可我把儿子弄丢了。女人忙说,孩子忙,又不是不回来。我和你说过多少回,想儿子了你打视频,你却说打视频跟看相片似的,看又看不清,摸又摸不着。你呀,死脑筋,太难伺候。
玉娟跑回屋,淘了一条毛巾给大伯擦脸。她说,冰川哥马上回来,再忍几天,彤彤回来,你怎么疼都由你。女人说,说你什么好呢,儿子想接你过去过年,你不乐意,说什么放不下老院子,几间破草房有什么放不下的?宋瘸子说但凡大山点个头,他立马坐飞机去非洲,还说能够和儿子在一起,吃沙子喝马尿都是香的。听听吧,人家什么境界,你这死脑筋就剩下一根弦,什么都跟儿子拗着来,有你这样的爹,冰川太难了。尚礼对玉娟说,回头我教育青川,你也记住,千万不要供儿子上大学,当个老百姓就好,更不要读博士,读了博士,儿子就不是你的了,想见一面都难,你想人家,人家未必想你。玉娟笑道,这话太偏激,天下哪有当爹娘的不盼着儿子有出息,冰川哥年纪轻轻的成了专家,祖坟冒烟了,多少人羡慕,高兴还来不及,你倒抱怨上了。尚礼冷笑道,等你老了,你就懂了。玉娟无话可说,岔开话题,催促老两口过去吃羊肉。玉娟说,我哥准备了两瓶酒,晚上你放开喝,喝醉了就痛快了。
尚礼不想出门,拗不过玉娟,只得过来。吃饭时,他见青川端饭倒茶伺候尚义,玉娟也时时过来问候,乐乐扑进尚义媳妇怀里,才四五岁的孩子,什么都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尚礼心生羡慕,一点怨愤堵在心头,香喷喷的羊肉勾不起他的食欲,因担心青川玉娟不放心,只得扎挣着吃几口。一时玉娟女婿端酒上来,尚礼喝两杯,便撂下杯子,说乏了。这就炕头上下来,要回家去。女人和青川媳妇看布料,青川媳妇说,昨天住在银川,跑了几家布料市场,挑了几个样式,都扯了几尺,这边是公公婆婆,那边是我爹我娘,每人做两套。那个天青色的适合做衬衣,夏天穿着凉爽,深蓝色的做棉衣,土灰色的做夹袄,天凉穿身上最合适。女人抓起一块料子说,这个颜色太艳,花花绿绿的,你婆婆穿出去跟戏台上的老媒婆一样。青川媳妇笑道,大娘思想落伍了,快叫冰川带你出去见见世面,现在城里的老太太哪一个不穿得花儿一样,不是大红,就是大绿。女人笑道,尽胡说,那不成老妖婆了。
玉娟凑上来说,嫂子,料子宽裕,给大娘做一身,叫她也当一回老妖婆。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青川媳妇说,死玉娟,要你跑出来买好,就你知道孝顺大娘,我都计划好了,大娘大伯一人做一身,大娘喜欢哪块料子?女人忙说,好孩子,你有这个心,大娘知足了,不能叫你破费,你们挣钱不容易,你算多少钱,回头我给你送过来。青川媳妇说,要你的钱,我还是人吗?玉娟说,冰川哥每回往家里寄东西,那边一份,这边一份,我爹给你钱了?今儿嫂子要你的钱,我替你掏了。青川媳妇伸手去玉娟胳膊上掐一把,笑道,死女子白骨精转世的,每回你都这样,我当坏人,你当好人。这可是你说的,你掏钱我就拿。说着把手伸到玉娟面前,笑道,拿来吧。玉娟就笑倒在青川媳妇怀里,两个推来搡去地闹上了。女人挑了一块葡萄紫一块天青色的料子。青川媳妇说,明儿就送镇上去做。
尚礼从尚义家出来,夜色已深,月寒星稀,西北风裹着冰晶,打在脸上,钻心地疼,他加快脚步,匆匆朝家中赶去。走过赵家老院子,瞥见赵家门口大灯亮着,一排停着三四辆汽车,大院里灯火通明,人出人进,行色匆匆,神色凝重。尚礼心中虽有疑惑,只是赵家人行事乖僻,极少和庄子上来往,他就拐了个弯,从宋瘸子家后面绕过去。回到家中,看炉火将熄,忙丢几块炭进去,筛了炉灰,那火渐渐地旺起来。吸几口烟,目光盯着墙上的相框,里面密密麻麻摆满照片,女人和冰川最多,从满月,到他上中学上大学,几十张。其中一张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一张是他和儿子的合照,背景是县一中校门。看一会,就逗起他的兴致,踩着凳子上去摘下来,擦干净了,过来坐炕头上,捧手里细细地看。
尚礼忘不了,那一天下着鹅毛大雪,他去县上给儿子送吃的,班车停运,他步行八十多里,鸡叫出发,黄昏时赶到学校。儿子站在校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看着他傻傻地笑。吃了一碗儿子做的疙瘩面,他连夜往回赶,到家时,天色蒙蒙亮。回来他就病了一场,腰疼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尚礼记得,那一年冰川上高三,翻过年他就考上了西京大学,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他带儿子来到祖坟前,给爷爷奶奶烧纸,告诉他们,冰川考上大学了。后来,冰川考上研究生,考上博士,他都过来告诉一声。多么光荣啊。尚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门开了,女人进来,搓手顿足喊冷。女人说,人比人,气死人。丹阳有一份青川媳妇的品性,我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尚礼不言语,眼睛没有离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女人说,玉娟说我有眼光,挑的料子最好,做衣服好看。尚礼一笑,眼泪落在照片上,他忙用袖子擦。
第二天青川过来看尚礼,大包小包摆满半个炕头,乐乐鞋不脱就爬上去,羊毛毡上踩出一溜鞋印儿。青川喊道,快下来,踩脏了大奶奶的毛毡,打烂你的屁股。说着作势要打,唬得乐乐扑进女人怀里。女人抱起乐乐,小脸蛋上亲一口,笑着说,不怕,脏了就脏了,大奶奶高兴。尚礼往茶罐里添上水,搁炉盘上,对青川说,喝茶。青川搬来凳子,火炉那边坐了,下一撮茶叶,又挖一勺白糖搁进去。青川看着尚礼说,身上还好吗,头发比去年白多了。尚礼说,好不好也就这样了,你们好就好。
茶在铜罐中挣扎,深绿色翻出一片天青色。青川伸出右手,抓起茶罐斟满一杯。尚礼看见青川那只手,食指齐根截断,结成一个难看的疤。尚礼心中一疼,结结巴巴说,好孩子,受伤了,疼吗?青川忙缩回手,憨憨一笑,轻描淡写说,不疼。尚礼说,快给我看看。说着,把青川的手拉怀里,捧着看了又看,轻轻摩挲,嘴唇抖了几抖。青川说,一点小伤,盐场里活儿重,磕着碰着受点伤很正常。尚礼说,都不知道你们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这么拼命,何必呢。青川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就是想多挣钱,把日子过好,供乐乐上学,盼着她长大了跟冰川一样考大学考博士。说着,憨憨一笑。
女人正在给乐乐削苹果,眼睛朝这边瞟过来,一笑说,爷儿俩叨咕什么,把眼泪都憋回去,大过年的,晦气死了。乐乐在女人手里咬一口苹果,摇头晃脑说,把眼泪都憋回去,晦气死了。娇态可掬,逗得几个人都笑了。青川吃一口馍馍,喝一口茶,咂嘴咋舌说,还是红泉的水熬茶好喝。尚礼说,中秋节那天,镇上的王书记下来慰问困难户,喝过一回就忘不掉,腊月初我去镇上,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想喝红泉的水,怪我没给他带一桶,我哪里知道他喜欢这个,答应下回去镇上,给他带两桶。女人说,逢人就说这个,王书记知道你是谁。尚礼大声说,他知道我,他先知道咱家出了一个博士,我是博士的爹嘛。女人听了瞪他一眼,嘴巴张了张,没说话。
青川嘿嘿一笑,支支吾吾说,大伯,求你个事儿。尚礼说,除了借钱,我都答应。说着一笑,抓起一块炭丢进炉膛。青川说,你帮我这个忙,我给你钱。尚礼笑道,好事来了,你说吧。青川说,我不想打工了,我想回来,跟我爹提过一回,他死活不同意,脾气上来打我两火箸,这条腿疼了好几天。说着,伸手在腿上摸了摸。尚礼说,这又为什么,好好的,不挣钱了?青川说,盐田里泡着,日头火球似的,空气都是咸的,身上的皮肤从来没好过,你看骨节都变形了,刮风下雨就疼。说着撸起袖子,胳膊上的皮肤都是紫铜色,看得人心惊肉跳。尚礼伸手轻轻抚摸,半天才哽咽说,回来吧,回家吧。女人眼泪都下来了,抱着乐乐过来,摸着青川的头叹息说,年纪轻轻的不敢挣命呀,钱多少是个够,晚上我和你娘说去,老东西不答应,我先掐死她。乐乐浑然不懂,伸出小手在青川胳膊上摸来摸去,嗲声嗲气说,爹,你病了吗,快叫医生来打针。青川把乐乐揽怀里,摸着小脸蛋说,爹没病,不用打针。乐乐说,你要听话,打针不疼。一副小大人模样,叫人忍俊不禁。
谁知两天后,女人就又接到儿子的电话。电话那头,冰川支吾半天才说,娘,这个春节我怕是回不去了,单位不放假。女人愣在那里,耳朵里嗡嗡地响,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口。冰川又说,娘,我跟你保证,明年我一定回家过年。女人腿软软地坐地上,手里兀自握着电话。她说,知道你们忙,别担心我和你爹,你们好我们就放心了。冰川沉吟不语,电话里传来他粗重的呼吸声。女人说,你爹身体还硬朗,就是腰疼的毛病总不见好,明年你回来,带你爹去医院做个检查,不敢再耽搁了。冰川说,知道了,我寄了两万块钱,你和爹先花着,不够我再寄。女人说,不用寄那么多钱,上回寄的还没花完呢。这时电话里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夹杂着汽车放肆的鸣叫声。女人说,彤彤还好吧,早上青川带乐乐进来,你爹高兴得像个疯子,拉着乐乐玩了半天,他想彤彤了,下回记着带彤彤回家。冰川说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女人握着电话,半天舍不得撒手。
这一天女人心神不宁,不知道怎么跟尚礼说。自从知道儿子回来,他把精神振奋到一百分,人也勤快了,劈柴挑水,扫雪烧炕,这么说吧,除了洗衣做饭,他什么都干。那天他拉着女人的手,拍打几下胸膛,然后说,你看吧,我不老,我还年轻呢。女人笑道,好吧,你还是个小伙子。那一晚,尚礼就跟女人好了一次,喘息才定,他就溜下炕头,翻箱倒柜找来儿子寄回来的烟,点上一支,美美地抽两口。他说,儿子回来,我杀鸡宰羊,一家子好好地过一个年。说着,吸一口烟,吐出一片云彩。又说,彤彤回来,我请个戏班子唱三天戏,你说好不好?女人笑道,人家是城里人,喜欢唱歌,不爱看你们那些老古董。尚礼说,这就难了,没好玩的,大孙子会不高兴的。说着,一脸的焦虑。女人说,带他去爬山,城里人喜欢这个,锻炼身体,再让彤彤见识一下老家的风土人情,知道他的根在哪里。尚礼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
看看吧,一个消息就能让一个迟暮之人恢复青春,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多么神奇啊。女人心中犯难,要是知道儿子不回来了,他又要做出什么离奇的事来。女人做了一个决定,瞒着他。谁知第二天吃罢早饭,青川进来,屁股还没挨到凳子上,张嘴就说,冰川过年不回来,他要我跟你们说一声,家里需要什么,我去城里买。尚礼捧着一碗茶细饮慢酌,听了这话,身子一抖,手一松,茶碗掉下去,滚烫的茶水洒在脚面上。青川惊叫着忙蹲下身子,帮着脱了鞋子袜子,就见脚面上烫出许多水泡,看着就疼。青川忙跑厨房倒半碗酱油端进来,找来棉花蘸了酱油涂抹伤处。尚礼面无表情,坐着不动,双眼紧闭,呼吸粗重,汗如雨下。女人又急又气,冲青川喊道,活祖宗,要了命了。青川一脸茫然。他说,到底怎么回事?女人说,那一个过年不回家,这一个煽风点火,瞒都瞒不住。
青川一笑说,我当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为这个?不值得。女人说,谁像你一样,没心没肺的东西。正说着,门口大黑狗狂叫不止,接着有人咳嗽着推门进来,才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尚老大,你好啊。尚礼脖子一伸,喷出一口血,人就软软地从凳子上滑下去,倒在地上。女人扑过来把尚礼抱怀里,一声天一声地地哭起来。青川也慌了,跪在旁边掐两下人中,翻开眼皮看眼色,口中胡言乱语地喊道,好大伯,可不敢死呀。这时宋瘸子从外面拐进来,见了这个场面,也喊一声老天爷,说快抬炕头上去,地下凉。几个人一顿忙,好容易才抬上去。女人扯开被子盖身上,她就跪在旁边,拉着尚礼的手不松开。宋瘸子对青川说,快给他喝一口酒。青川忙找来酒,喂了一口,半日光景,尚礼呼出一口气,呻吟着睁开眼睛。他说,这是哪儿啊,怎么这么冷。女人得了宝贝似的,说还能是哪儿,阴曹地府。尚礼说,怎么到阴曹地府了,我死了吗?说着,把脸转过来,瞥见宋瘸子站下面,尚礼说,瘸子来了,好哥哥,黄泉路上你和我作伴儿,不孤单。宋瘸子呸了一口,笑道,这条路上没人和你作伴,你自个儿去吧。女人脸上挂着泪珠。
尚礼挣扎着坐起来,对青川说,招呼你宋伯伯喝茶。宋瘸子笑道,进来半天,就这一句是人话,没工夫喝茶,快跟我走吧,庄子上出大事了。尚礼说,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宋瘸子说,天塌地陷轮不到你和我操心,夜里赵家老头没了,照老规矩要请房下,牛偏头当总管,第一个点了我的名,第二个就是你。几个惊呼一声。女人说,赵县长他爹死了?青川笑道,宋伯伯最爱说笑话,昨天早上我在龙王庙见着他,走路脚下带风,我都撵不上。宋瘸子说,天黑时没的。说着冲尚礼喊道,走吧,人家家里停着灵,去晚了不合适。尚礼呻吟着说,好哥哥,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去了能干什么。宋瘸子说,死不了你就得去,庄子上没几个人,这样的事人少了不好看,下去你什么都不用做,凑个人气就好。尚礼只得下来,蹬上鞋子,说这个老赵,死也不看个好日子,过年了,净给大伙添麻烦。
女人找来一件羽绒服叫尚礼穿上,到底不放心,又说,刚才吐那么大一口血,身上怎么样?青川也担心,说大娘说的在理,身上不好就别去了。尚礼把羽绒服丢炕头上,找来那件他穿了半辈子的黑色羊皮袄披身上,笑道,这个暖和,比那个鸡毛的强多了。女人说,你又胡说,那是鸭绒的里子,不是鸡毛。尚礼说,鸭绒鸡毛,不如我的羊皮袄。这就穿戴起来,冲宋瘸子说,走吧。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宋瘸子拐着一双脚紧紧跟上去,一声高一声低地喊道,说你吐血,谁信呢。
看着两个人离开,青川对女人说,大伯这一口血吐得猛,不是好事,不如送医院做个检查吧。女人也担心,想着说,拖两天吧,人家才死了人,咱们去住院,不合适。青川说,要不要告诉冰川,叫他回来。女人说,冰川这孩子是个心重的,知道了再急出什么意外来,等等吧。青川说,谁说不是呢,冰川打小就这样,芝麻大一点事儿,到他心里比西瓜都大,劝又不听,气死人了。女人说,你常劝着他,你们兄弟之间好说话,孝顺不在这上头,有空了回来看看,忙了公事要紧,我们老了,没多少盼头,你们出息了比什么都强。正说着,听见门外闹哄哄的,大门被撞开,接着就见王短腿背着尚礼,跌跌撞撞进来。
女人跳起来,冲到院子里,拉住尚礼的手,急切问道,你怎么了,出门还好好的?王短腿一路背上来,累得气喘声粗,张不开口。宋瘸子说,要人命了,下去给老赵烧纸,一个头磕到地上,人就晕过去,幸亏赵县长带着医生,扎几针才醒过来。王短腿接上话说,医生检查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回来休息几天就好了。女人吐出一口气,拍着心口说,老天爷,你可不敢死,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几个人又抬又抱,送他到炕头上躺下。再看尚礼,汗如雨下,脸色如雪。女人又开始哭。青川上去帮着脱了羊皮袄,解开扣子,对女人说,请大夫来看看吧。
宋瘸子从兜里摸出一张纸丢给青川,他说,真的老了,忘得死死的,这个是大夫开的方子,快去抓药。青川把方子折起来塞进衣兜,披了件衣服,起身要走。女人说,问你大伯,钱搁哪儿了,抓药也得花钱。青川说,这个先不急。说着,急急地跑出去。宋瘸子说,赵家办事儿,那边缺人手,我们就不陪了。王短腿说,唉,这是怎么了,好好一个庄子,死个人,连挖坟的都凑不齐,后天出殡,谁来抬棺?宋瘸子说,只好咱们老哥们上了。女人看男人这会睡得沉稳,一颗心稍稍放下,便收拾了招呼两个人喝茶。王短腿说,留着吧,晚上过来再陪老尚喝不迟。说着,两个就起身出门去了。
女人拿毛巾来,热水淘湿了给尚礼擦脸,又擦身上,才解开扣子,尚礼睁开眼睛,推开女人的手,他说,给冰川打电话,就说我病了。女人看他醒过来,喜极而泣,把尚礼的一双手捧怀里,说你别吓我啊。尚礼爬起来,盘腿坐炕头上,点一支烟,吸两口说,我没事儿,你哭什么。女人擦着眼泪说,到底怎么回事?尚礼说,进去看见老赵躺棺材里,心里难受,就想一个人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底为什么呀?人都会老,人都要死,任谁都逃不掉。既然要死,这么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有什么意义?都说儿女是爹娘的福,我是福没享一天,一辈子尽遭罪了,不如死了,两眼一闭,干干净净的才好呢。啰嗦半天,女人听得云里雾里。女人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尚礼说,我给老赵磕头,心口一疼,我就明白这是老天爷的主意,他再没借口了,叫他回来。女人一怔,嗤地一笑。她说,倒是个好主意,就是损了点,亏你想得出来。尚礼说,不是我想的,是老天爷告诉我的。说着,催促女人给儿子打电话。
女人拿起电话,犹豫不定,愣半天,对尚礼说,孩子走到这一步,付出多少心血,不给他添麻烦。尚礼说,回来见一面就走,不耽误他的事业。女人说,要打你自己打,我不打。说着,撂下电话,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出去忙去了。尚礼冲着女人的背影喊道,你不想儿子吗?
青川抓药回来,进门看见大伯守在火炉旁,左手抓着半个馒头,右手端着一碗茶,吃得津津有味。青川说,身上好了?尚礼指着凳子叫青川坐下。他说,陪我喝茶,这个还是冰川远路上寄回来的普洱茶,要多煮会儿才好喝。青川把药搁炕头上,笑道,到底什么病啊,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正说着,茶溢出来,落在炉盘上,小雨点似地蹦来跳去。尚礼给青川倒了一杯,看着青川说,我有个计划,你配合我。青川一头雾水,端起茶喝一口,扭头看着尚礼,等他说话。尚礼说,你给冰川打个电话,就说我病重要死了,叫他回来见最后一面。青川张大嘴巴,啊了一声,结结巴巴说,有病治病,为什么骗他?尚礼说,我没病他能回来么?青川一笑说,这个电话我不打,冰川非骂死我不可。尚礼说,谁都指望不上,除非我死了,你们才满意。青川挠着脑袋说,容我想想。
青川回到家中,把这边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他爹。尚义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吃罢晚饭,尚义过来,兄弟俩坐着喝茶说话。说起小时候的事,尚义说,那一年你跟着县上的工程队去北京修体育馆,一走就是三年,每天饭时娘就念叨,大儿子吃了吗,工地上的饭合不合胃口,可不敢生病,病了没人照顾。奥运会开幕那天,娘指着电视说,这个是我儿子修的,多么荣耀。尚礼的眼睛红红的。他说,那几年冰川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我跟着工程队跑北京跑内蒙古,新疆也去过,我把咱们国家都跑了一遍。说着嘿嘿地笑了,又说,我遗传了娘爱哭的毛病。尚义说,现在轮到你和我惦记儿女了,巴不得拿根绳子拴在脚上。儿子大了总要飞走,你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没出息。尚礼说,这个道理我懂,就是心里绕不过这个弯。尚义说,冰川干的都是国家的大事,你要支持他。
兄弟俩说得热闹,忽然外面三声炮响,震得房子左摇右晃。炮声才停,唢呐悠悠扬扬地响起,悲腔苦调,叫人心碎。兄弟俩都不说话。呆坐一会,尚礼说,赵家开坛迎祖宗了。尚义说,我听说赵老二赵老三想大操大办,赵老大身为县长,顾忌多,想着低调办了后事就好,那两个不答应,兄弟三个就顶上了。尚礼说,这也难怪,赵老二开酒店,赵老三搞房地产,都是大老板,钱不是问题,人家要的是排场。尚义说,老赵算得上生荣死哀了,打我记事起,父一辈,子一辈,三河垞一道沟数他福大命大,这辈子没白活,做人要知足。尚礼笑道,你拐着弯儿数落我的不是,我哪里不知足了?尚义笑道,咱爹咱娘一辈子艰难,你我赶上了好时代,虽辛苦,有吃有喝的,儿女出息,还要怎样?别折腾,好好过日子,多活几年才是正经。尚礼站起身说,不掰扯了,下去吧,人家都在,我们兄弟俩躲清闲,不合适。
这一场白事,直到腊月三十才结束。从坟上回来,已是正午,尚礼又累又饿,赵家大摆宴席,他嫌人多嘈杂,又吃不惯流水席,便回到家中。女人早就为他准备了洗漱的家什,抓起尚礼丢在炕头上的衣服嗅了嗅,啧啧两声,随手丢地上,把一壶开水倒进洗脸盆,添两瓢冷水。女人说,刚从坟上回来,身上不干净,快擦擦身子,先洗头再洗脚。尚礼说,上个月才洗过,身上都干净,怎么又洗。女人说,城里人天天洗澡洗脚,好的不学,跟着宋瘸子喝酒赌博,净给儿子丢脸。尚礼说,我是农民,一个农民天天洗澡洗脚,还有农民的样子吗?说着,把屁股塞沙发里,抓过茶罐子,添了水搁炉盘上,抓起馒头大口吃起来。女人骂道,你都臭了,怪不得儿子儿媳妇不回来,都是你熏的。尚礼说,儿子能回来,我天天泡红河里。
话音才落,就见一个小孩从大门口跑进来,冲着上房屋里大声喊道,爷爷,奶奶。尚礼一怔,看着女人说,你听见了吗?女人说,听见什么?尚礼说,大院里。女人扭头朝大院看去,就见一个小孩子站在滴水檐下,女人心头一动,半天才哆嗦着说出一句话,我的大孙子回来了。尚礼就从沙发上掉下来,一屁股坐地上,不等站起来,扭头看向外面,儿子冰川,儿媳妇丹阳站在大院里。尚礼扳着沙发站起身,喊一句说,老天爷,红河的冰化了,我一天洗一回。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一张脸上堆满了微笑。
【作者简介:陈璞,甘肃会宁人。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飞天》《青海湖》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获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