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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5期 | 尹学芸:天边外(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十月》2025年第5期 | 尹学芸  2025年11月04日08:37

导读

尹学芸把《天边外》分成了上下两部,对于一个中篇小说来讲,无疑冒了不小风险。在小说上部,作家选择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来讲述主人公王云丫的少女成长故事:罕村女孩王云丫因家事第一次去省城,寻找在省城务工的父亲和哥哥,返乡处理建房纠纷。短暂逗留期间,她到底还是去了父亲以安全为由,反复要求她不要接近的昌意街——那是一个彼时大众还不太接受的艺术街区,几乎被父亲这些来自偏远乡村的务工者视为洪水猛兽。但在这里,王云丫看到了终生难忘的艺术风景,昌意街从此成了她心中的“天边外”,念兹在兹的诗与远方,并由此鼓舞了她逃离乡村的勇气和决绝。转入下部,叙事视角转换为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多年以后,已为人妻的王云丫再次去到昌意街时,眼前的景象已物非人非,她却在当年看到一朵异常鲜艳的勿忘我的地方,巧遇了丈夫邢肇庆的高中同学李步群。小说转入另一个发生在邢肇庆、李步群、费小青之间的浪漫而残酷的成长故事,通过多视角的交叉讲述,生动地还原了少女费小青坎坷而悲凉的人生。同样在心中的“天边外”,王云丫看到了奇境和鲜花,费小青却付出了生命代价。一朵小小的勿忘我,竟把两个从无交集的陌生少女的命运奇迹般联系在了一起。掩卷想来,不但让读者对生命的无常唏嘘不已,更深深领略了小说作为叙事艺术的神奇魅力。

上 部

1

十八岁,我第一次去省城,单独一个人。省城有多远呢?父亲说,他骑那辆老式自行车,蹬一天,两头不见太阳。一块巴掌大的纸卷成了一根棍,跟眼下的细根香烟相仿,卡在帽镜的耳朵上,那两只耳朵,是两只小木头狮子,有鼻子有眼。我如果说它是红木的,就俗气了。可它是紫檀的,是我奶奶的陪嫁。有一年大哥嫌它颜色太暗,给它刷了红油漆。油漆不太够,刷得稀里马虎。这让镜框成了黑红相间。后来大哥逢人就说,这东西太老,若是油漆多些,就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

这个老物件,现在仍摆在我家墙柜上。只不过,让人恨不得把那油漆啃了去。

母亲把那根“烟”从帽镜耳朵上拿下来铺展开,对我说:“喏,这就是地址。”

铅笔写的字迹已经很淡了,纸的褶皱加深了字迹的模糊。我费了些力气,才把意思看完整。

母亲说:“你抄一遍。”

我说:“我记下了。”

母亲说:“你抄一遍,万一半路上忘了呢?”

我说:“我记住了就不会忘,您应该相信我。”

“厂里的假请好了?”母亲自己转了弯子,她知道我犟。她把纸按原样卷好,重新卡到了帽镜的耳朵上,又往下压了压。“多亏当初你爸写了地址,要不上哪去找他。”

我爸是未雨绸缪的人。这个小纸卷就是我们与他唯一的联系方式。

我说:“假就请了两天,多了人家不批。今天这半天,是厂长送的,不扣奖金。”

我有些得意。我在村里的服装厂上班,上一批货的封箱上有我的墨宝,其实就是厂子的地址。厂长很欣赏我的字。当时他们想从城里请人来写,我大大方方说:“我来试试吧。”结果一试就成了。这些箱子要漂洋过海去日本。

母亲给了我五十块钱,五张都是十元的。我也是挣工资的人,但发钱我一分也不留,都给妈。我把钱掖好,背起了帆布书包。

母亲说:“从哪走,记着道,别回头找不着你爸再找不回家。”

我说:“您放心吧,我哪有那么蠢。”

母亲说:“先去小学校,找到李八一,让他领你回家。”

我说:“知道了。”

母亲送我出门,问我害不害怕。我不以为然地说:“害怕啥啊,多大点事儿!”

我高兴着呢,从没出过远门,心就像长了翅膀。

从村东走出三里地,过桥,就到了津围路上。我在那里拦住了一辆长途汽车,花三块钱买了张车票,到省城的汽车站。按照父亲纸条上的指示,先坐402,再坐103。前者是公交车,后者是无轨电车。夕阳特别明亮,眼前的一切都金光闪闪。我在目的地下了车,按照父亲“靠右走,一转弯”的指示,我找到了大山子小学。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枝条上挂满了绿豆荚。它叫豆槐,我见过。

我对门房说:“我找李八一。”

门房说:“他在上课,还有半个钟点儿才放学呢。”

我说:“没事,我等他。可我不认识他,您能告诉他我在等他吗?”

门房说:“他下学会从这里过,回头我告诉他你在等他。”

“下学”就是放学的意思,我们家乡的方言也这样说。

旁边是绿色的铁皮房,屋檐下拉着铅丝,上面有一排小夹子,夹着各种各样的冰棍纸,在微风中晃动得五彩斑斓。从门口就看见了一台雪花冰柜,机身上洒落着凝脂一样的冰珠。天气不是很热,但雪糕很诱人。

“在外边该花的钱要花。”出门前母亲叮嘱我。“遇到打劫的就把钱给他。”

“我哪会运气那么差。”我不满地说。

我花两块钱买了两根雪糕,递给了门房一根。看得出门房很高兴,一手举着冰棍,一手从屋里拎出一个涂着斑驳黄油漆的方木凳,请我坐。我坐下跟他唠家常。问他是哪里人,再早是干啥的。他说祖籍是北京,因为两地分居调到了H市公路局,是跟人对调。“往这里好调,往北京调,难着呢。”他撇着腔,有故意的成分。我听出来了,他调这里吃亏了。“你见过高速公路吗?”他凝视着我,不知不觉中,语气里又有了郑重。“沪嘉高速,沈大高速,汽车在上面行驶,唰的一下,比流星还快。从你家来,也就一袋烟工夫。”我想了想我来时的路,坑坑洼洼,汽车像船一样在浪尖上颠簸。旁边一个大嫂,趴车窗上哇哇吐。我也有些晕车,但我忍着。掐虎口,用舌尖抵上腭,方法用尽。我是个小姑娘,不能像大嫂一样哇哇吐。我脸朝向车顶,一直在强烈暗示自己。这方法管用。若真只是一袋烟工夫的车程,晕车都还来不及!那样多好!城市的公交车上就没见人晕车,路特平坦。外边的世界真大,新奇的事真多。小学校的门房都不同凡响。

“这些高速路都是您修的?”我崇敬地问。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哪能。但我们公路局是支援单位。比如沪嘉高速,工程师参与了设计。”

“您是工程师?”我有点小心翼翼。

“你看我像吗?”这回他苦笑了。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

他穿蓝制服,侧脸对着我,吃了口雪糕,咕噜咽下去时,努力不事声张。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有些忧伤。仿佛刚才说的那些是梦境,他永远都只是个门房。这样想,我不由愣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局促起来。大山子小学,虽说在省城,却是在省城的边缘地带。墙头很矮,锈蚀的铁门很烂,跟我工作的村办厂差不多。那里也是很矮的墙头和很烂的锈蚀铁门。夕阳穿透了浓密的豆槐枝杈,光影洒在了门房的身上,这让他的脸孔忽明忽暗。这里的路也是坑坑洼洼,被小孩子的脚掌踩踏出许多的旋涡。怕冷场,我又打听学校有几个班级,有多少学生,李八一读几年级。门房却不应答。这让气氛有些尴尬。过了好半天,他反过来问我,家是哪里的,来省城有啥事,找李八一干什么。“你不认识他,为啥要找他?”最后一口雪糕他歪过头咬到嘴里,像是忽然有了警惕。

我把雪糕吃完了,这让我长了些精神。我一直在等他问我问题。我把雪糕棒和雪糕纸缠紧实,提醒自己不能随手丢。这里是省城,不是罕村。我不能给乡下人丢脸。我亮了下喉咙,事无巨细,从头说。

我为什么要来省城呢?我县城都很少去,我妈不允许。她说丫头家,不能总在外边跑,心跑野了收不回来,连婆家都找不到。后者才是大事。由打我三五岁起,大人就把这话挂嘴边。这让我有一种处境感,仿佛家不是家,我就像一坨没用的东西,会不会被铲出去,完全取决于有没有人要。这种想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让人有点隐秘的惶恐。但这次不同,我家宅基出了问题。宅基跟邻居马伯的宅基毗邻。马伯是一个人的名字,跟侏儒相仿。他有一个儿子马英才,眼下二十三岁,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提起说媳妇,马伯就骂《婚姻法》。他结婚的时候要二十五岁才能领证。到了马英才,二十二岁就能领证。马伯的意思是,婚姻法故意为难他们家。要是再往后拖几年,马英才就能长高些,家里的条件也能变好些。马伯是这个意思。我们两家的宅基都是瘦长条,十几丈长,但宽度不够。眼下两家都面临着要盖新房。过年的时候,马伯来到我们家跟我父母商量,说把两家的宅基放到一起,一分为二,这样院子虽然短了点,但宽度够了。

宽度很重要,可以多盖两间房。

我父母一听,好事儿啊。于是请了一桌饭,就把这事定下了。谁家在前谁家在后呢?马伯建议抓阄。一共就两个阄,一个写“前”,一个写“后”。马伯先抓,他抓的是“后”。

春天我家开槽挖地基。马伯却反悔了,他说我家在前边,压了他家一头。他家的儿子本来就没长高,这下就更长不了个子了。“除非把你们家的云丫嫁给我儿子。”马伯这样叫嚣,“大五岁也不算大,我们家不嫌。”是他儿子大,他故意这样说,惹得众人笑。我妈从外边风风火火进来,狠狠吐了口唾沫。“呸,三块豆腐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不知道我在屋里,以为家里没人。谁都知道马伯这是在找借口,村里有一股势力参与了进来,他们每天都给马伯出主意,从打动工那天起,就没消停。村里就是这样,他们这样做其实捞不着好处,就是喜欢煽风点火。挑完事儿拍拍手回家吃饭,马伯管不起他们一顿酒。马伯却从他们那里获得力量,每天都来阻止。这天早晨,要往地基里填埋石头,工人到了现场才发现马伯在地基的壕沟里躺着。他说只要你们开工干活,就先把我埋了吧。

母亲一筹莫展,对我说,房子盖不下去了,你去省城找你爸吧,还有你大哥,让他们赶紧回家。

爸和大哥都在省城干各种活计。

你明白了吧。我来找李八一,不是目的,是想通过他找到他家的房子。找到他家的房子也不是目的,是想在房子里找到我爸和大哥。我爸和大哥租住在他家。他爸李国庆是孤儿,房子是我爸操持翻盖的。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所以他们之间不是房东和租客那样简单。

这样麻烦的行程是我爸早就规划好的,他是个未雨绸缪的人。说如果万一家里有什么事,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他们。

那个年代没有通信设备啊!

下课铃终于响了。门房懒洋洋地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他刚才有些打盹儿,也许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随手丢了雪糕纸,就在不远处被风吹着打旋。他脖子转轴一样晃动,打量往外奔跑的小学生。他朝一个小圆眼镜招了招手,小圆眼镜跑了过来,穿一件蓝地儿白格的上衣,跑起来眼镜一蹿一蹿。他径直奔了过来,门房指着我说:“李八一,你姐找你。”

李八一背着双肩包跑了过来,打量我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从罕村来的。”

李八一对罕村明显不陌生,把头一摆说:“跟我回家吧。”

走一截大路,拐进了很窄的一条胡同,砖头砌的墙,墙缝生着苔藓。谁家的香椿树在院子里往外探头探脑。虽然叶子有点老,但能感觉到有香气。我的概念里,省城都是古老宏大的建筑,座座房子里都住着很大的官。可眼下的省城跟罕村差不多。房屋都很矮小,只是比罕村局促。犄角旮旯都种着植物,有花草,也有蔬菜。罕村的犄角旮旯都是野草,人揪菜能长一人高,燕春苗能穿街而过,从一头爬到另一头。还有一点不同就说到人了,李八一跟我一点都不认生。他大人一样跟我打听罕村的事,问我车票多少钱,车要坐多久,下车找到学校难不难。他甚至看出我的小辫松散了,橡皮筋在头发梢上挂着,他走过来把橡皮筋摘到手里,让我重新扎一下头发。我问李八一你为啥叫这个名字。李八一用手划拉着墙走,说八一建军节生的。我问,你爸是国庆节生的?李八一说,对,他是国庆节生的。李八一问我是哪天生的,我说六月二号,对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

李八一说:“你要是昨天生日就好了,我们学校昨天过六一儿童节。”

我问:“你演节目了?”

李八一说:“我就参加了一个小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问:“穿没穿演出服?”李八一说:“统一穿白衬衫,系新红领巾。节目演完,新红领巾就让学校收走了。”

我问:“你们家还有多远?”他往前指,说:“拐过那个弯儿就到了。”

2

我爸在省城耍手艺。磨刀、修理雨伞或搓板,都是最下等的工作。但在罕村,没人觉得这工作有等级,能在外挣钱,就是本事人。我爸磨刀算是子承父业,我爷爷干了一辈子。凭感觉,我觉得他比我爸幸福。我小的时候听说过,爷爷磨刀穿白汗褟,晚上去戏园子听戏。当然,他也许就听过那么一回,还是让我感受到了生活品质。还有,他把挣来的钱用油纸包裹好,放到屋梁上,留着置地用。地还没置来,闹土改了。我家划了贫农成分,这件事让全家很高兴了几十年。

关于他们,我就知道这么多。但也足够遐想。比如,房梁上的油纸包要置地,那得是多厚的一卷洋票,肯定不会是小数目。

我爸年轻的时候,跟着爷爷干。后来爷爷老了,我爸自己干。爷爷那个时候,都是靠两只脚走到省城来,半路住一宿大车店。大年初一再走回家。为啥要大年初一走呢?因为要“攒年节”。磨刀也有淡季和旺季,大年三十就是旺季中的旺季,许多人家买了肉放在案板上,就等磨刀师傅把刀磨得快快的。刀不快,肉切不舒坦,吃起来大概都差口味。所以磨刀师傅一进胡同,家家有小脚老太太在门口等着。你若不出来磨刀,说明你家没买肉。所以磨刀也是个荣誉事儿。我爸单独作业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辆老笨的自行车,是自己攒的。我爸总是给那辆车上油、拿聋、紧链条,好让它奔跑如飞。只是那个时候身子不自由。家里揭不开锅了,我爸就找队长扯泡撒谎,说我姥姥家要盖房,或我姨奶奶家要砌墙,请上十天半个月的假,跑到省城来磨刀。那些主头户还是我爷爷留下的。他们一边等刀磨好一边跟我爸拉家常。挣的钱随手就换成粮食,估摸够一口袋,就驮上回家了。有一个夏天,我爸在路上把汗褟儿丢了。结果他磨十天刀,就光了十天脊梁。回到家来,晒得跟刚果人一样。

所以我说他没我爷爷幸福。操同样的行当,却像差着等级。

后来好了。改革开放以后,我爸就长住省城了,还把大哥带了过去。大哥有文化,跟着国庆叔叔进了一家建筑公司,管绘图。大哥去了一年,已经有点洋气了。尤其是说话的口音,把家乡的土味丢了不少。我爸待了多半辈子,只是把钱成卷子地往家拿,身上却一点省城的印记也没有。

这大概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

国红姑姑做饭,跟我絮叨家事。她和国庆从小就父母双亡,国庆十一岁,她十三岁。家里只有一间屋,外面是间煤棚。姐弟俩恓惶地凑合着过,遇到了我爸来租房。我爸每次来省城,都住在他家。走了,他家的煤棚子也不往外租,一方面是给我爸留着,一方面也不好出手。一晃,我爸在他家住了很多年。我爸给他们出主意,把煤棚调过来,盖三间厢房。那三间厢房父亲花了很多力气,椽子上的每一颗钉子都是他钉上去的。土坯是到郊外找来的,青砖是隔壁的小庙里嵌来的,那时正“破四旧”,没人问也没人管。苇席是从老家驮来的,五领苇席卷了好大一捆。连屋里的白灰都是父亲用抹子抹上去的。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拿大哥当亲大哥。”国红姑姑在炉盖上烙饼,炉膛里的火通红,饼要不停地翻个儿。烫着了手,嘴里吸溜吸溜的。

八一在屋里做作业。国红姑姑问他饿不饿,饿就先吃一块饼。八一说不饿,一会儿跟大家一起吃。国红姑姑对我说:“八一懂事着呢,他是看家里有客人,饿也忍着。”提起八一,国红姑姑又拉开了话匣子。说八一命不好,很小的时候妈走丢了,再没回来。她和国庆曾经到处找,也没找到。八一在屋里说:“姑姑别说那些了,姐姐不爱听。”我说我爱听,这些其实都听我爸说过,但跟国红姑姑说毕竟不一样。国红姑姑问:“大哥有没有说起我为啥不结婚?”我说:“为了这个家嘛。早想先把弟弟安顿好,可弟弟娶的媳妇有点精神分裂,经常离家出走,你整天惦记得睡不着觉。这些我很久之前就知道。”国红姑姑说:“出走就罢了,谁想到还一去就不回来呢?那年八一才两岁,还没断奶呢。”八一在屋里说:“两岁半。”国红姑姑说:“我正要说呢,八一差半个月两岁半,没奶吃饿得哭,我就用馒头泡热水喂他。那么大个儿的馒头他一顿都吃了,吓死我了,真怕把他撑坏了。”

我说:“姑姑不容易。”

国红姑姑说:“没娘的孩子就得多疼。这不,我再穷每天都给他零花钱。”

国红姑姑往院子里搬桌子,我赶忙找碗筷。我爱听国红姑姑说家常话,她一点也不拿我当外人。天大黑了,爸前脚回来,大哥和国庆叔叔后脚也回来了。他们都风尘满面,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老人参,睫毛上都挂土渣。这与省城这样的地方多么不相宜啊!我有些难堪。看见我,爸的脸上罕见地有一抹羞涩。他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大梁上挂着帆布兜子,里面装着劳动工具,后车座绑了块磨刀石。他骑着车子进门楼,夜幕中衣服蓬蓬着,里面灌满了气体,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他一直骑到了墙根底下,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在身后画了个弧,幅度很大地下了车。爸眉开眼笑说:“云丫来了啊,啥时到的?”不容我回答,国庆叔叔跟在大哥的身后也进来了。国庆叔叔又黑又瘦又矮,看上去还没大哥像城里人。我喊了他一声叔叔,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才说:“是云丫吧?”

炒了一盘鸡蛋,拌了一盘葱丝咸菜。葱丝咸菜都切得细,放了少许香油。大家都夹葱丝咸菜,很少夹鸡蛋。国红姑姑说:“吃鸡蛋啊,炒了就为吃嘛。”说着给我夹了一块,我转手给了八一。国红姑姑赌气说:“你们都不吃,我再去炒一盘。”说着就要站起身,被大哥拦下了。我爸带头把筷子伸了过去,夹了块鸡蛋放进饼里卷了,咬一口,嘴角都流黄色的油汁。一盘鸡蛋很快就剩两个葱花了,爸这才问我为啥来,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地基码好了吗?

按计划,码好了地基爸和大哥就回去盖房。

我把家里的事说了。马伯受了唆使,躺在挖开的地基上不让动工,包工队的人就在旁边看热闹,把妈都要愁死了,起了满嘴的燎泡。

爸问唆使马伯的人是谁。我说张某某、李某某还有田某某。他们每晚都去马伯家密谋,午夜才散去。从我家门前过,故意大声咳嗽,示威似的。这些过去都是跟爸有过节儿的人,可以追溯到生产队的年月,爸当队长的时候爱较真,得罪了很多人。

大哥不说话,瞅爸。爸问大哥咋办。大哥说:“要不,明天我们回去一趟?”

我赶忙说:“妈就是这个意思,你们不回去这地基指定码不起来。”

国庆叔叔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去,打架不怕人多,人多力量大。”

爸掏出烟袋荷包卷纸烟,沉思了一下,说:“不用,一个马伯……谁也不用。”

说这话的时候,悬在门框底下的电灯泡突然跳了一下。是里面的钨丝在跳,就像人在调皮地眨眼睛。大哥抬头看着它,就像在看明月。“憋了憋了憋了。”他高兴地连声嚷,就像个孩子。

可钨丝吱吱跳了一阵,又恢复了正常。

国红姑姑说:“云丫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让她待两天?”

大哥说:“家里忙,她得回去看孩子。”

大哥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还没满月,能吃能拉的大胖小子,生下来就七斤半。我每天去河里给他洗褯子,黏糊糊、黄澄澄、臭烘烘。我拎着一角在水里晃,别过头去用刷子刷。那些残渣四处漂游,把水里的鱼都给熏跑了。大哥在大嫂生下孩子后第三天就来省城了,工地上离不开他。

我希冀地看着爸。

爸琢磨着说:“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云丫也该去逛逛街,毕竟是第一次到省城来。”

我心里一热,简直要欢呼了。可想起妈的话,我又有些泄气。“妈千叮咛万叮嘱,让你们赶快回去,越快越好。她天天跟人吵架,要顶不住了。”

“明天走吧。”大哥急切地说。

我瞥了他一眼,疑心他心里装的不是地基,而是大嫂和孩子。

爸简直跟我心意相通,一锤定音说:“后天回去,让他们多等一天。”

我马上得意地说:“我后天正好还有一天假。厂长批了两天假,今天这半天是白送的,我给厂里做贡献了。”

爸欣慰地看着我。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我经常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最温柔。他是个炮仗脾气,但很少对我发火。

大哥马上像霜打一样蔫了,没好气地说:“云丫逛街也别瞎逛,往北走,别往南走。”

爸愣了一下,赶忙说:“对对对。往东,往西,都行。好比这是一条昌意街,东西向。你顺着街边走,别过到街那边。”

我开玩笑:“难道是中英街?”

新闻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街两边的人各走各的道,不越雷池。

爸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把碗放下了。他用筷子蘸了些咸汤儿,在桌子上画地图。我装作认真地瞅,其实不咋关心。这样大的省城,不定走到哪去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用这样教导。爸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突然很响地戳了下筷子:“听清楚了吗?”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爸不满意我的敷衍,严厉地问:“说,不往哪边走?”

我胆怯地指了下桌上的地图,那上边潮湿的一条线很快就干了,但留下了白色细碎的粉末,我知道那是盐。但我确实没听清不往哪边走,我搞不清那条线画的方向。省城我是第一次来,昌意街在哪我也不知道。爸却气得哼哼,眉眼都变得凌厉,样子有点吓人。我怀疑,若不是有外人在场,他就要火冒三丈了。

国红姑姑赶紧接话茬:“好人都不过那边去……”欲言又止了。

我扯了下嘴角。那地方难道会吃人?

国庆叔叔说:“那里经常出命案,女孩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没了。”

好像说的是古代,土匪横行民不聊生一样。

一桌人都不说话了。我第一个放下筷子,说吃饱了。李八一拉着我说去看他写作业。我走进了堂屋,爸又用很重的语气跟了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嘎嘣脆,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

节选自《十月》2025年第5期

【作者简介: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青霉素》《鬼指根》《花匠与看门人》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