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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园文学》2025年9月少年号|何南:我的野菜朋友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2025年9月少年号 | 何南  2025年10月28日15:06

小时候,当春姑娘刚刚舞起广袖之时,家家户户都会撸来香椿,做美味的凉拌香椿。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顺应了古老的“咬春”习俗。

“咬春”这一习俗,严格来讲发生在立春当日。明代刘若愚的笔记《酌中志》载,立春之时,无贵贱,皆嚼萝卜,曰“咬春”。“咬得草根断,则百事可做。”古人对生活的热爱充盈在日常的言行里。

沿着香椿嫩红色的茎秆与叶脉,我瞬间溯回到童年,溯回到我的野菜朋友身边。

荠 菜

我虽不擅长挖荠菜,但喜欢挖,尤其喜欢吃。

暖暖的春阳下,软软的风在身边嬉戏,睡醒的蝴蝶、小虫也不甘寂寞地粉墨登场,大自然热闹起来,小草不再羞怯,渐渐张扬出泼辣的性格。荠菜当然得有一席之地。然而它们很低调,似乎从不在乎身份认同感,其貌不扬地随性长在各处——地垄、路边、房前屋后……

因为颜值太普通,又随处可见,我很容易弄错。挖的时候,我会将同样普通、同样随处可见的蒿子、蒲公英、灰灰菜、扫帚苗、马齿苋等,与荠菜混在一块儿,但这并不影响我挖荠菜的热情,因为家里人多,粮食不够吃,而我是一个懂得为家里分忧的孩子。

更多时候,是由奶奶挖荠菜,用她的方头巾包裹着带回家。把草茎、茸细的动物毛羽等混入的异物仔细挑拣出去、再经清水淘洗多番,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奶奶烹调荠菜的方法很简单,最常见的是凉拌:水开后,将荠菜放入水中,待其熟后捞出、过凉水,拌上辣椒碎或蒜泥即可食用。

让我印象深刻的做法是蒸。把荠菜与粗粮面粉(小麦面粉最好,但不大容易实现),比如红薯粉、玉米粉、高粱粉等掺在一起,团成米团或窝头状,上锅蒸熟就可以充饥了。这一做法,让荠菜由凉拌时的菜肴摇身一变,升级为主食。至今我还记得,锅盖掀开的一刹那,荠菜的清香混合着面粉的香气,这氤氲升腾的人间烟火,令人垂涎。但这种做法的弊端非常明显—— 需要挖回相对多的荠菜。这样就难免放宽标准,把一些已经开花或起苔的“老”荠菜收纳进来,搞不好择菜或淘洗时还会夹杂有其他不能吃的野草,与草根、树叶一起破坏口感。破坏口感的自然还有比例很高的粗粮粉。刚出锅还好说,软糯黏牙、香气满口,但一凉就硬得可怕。有村民开玩笑说,既可以当食物饱腹,又能当石头砸狗,真好!

当然还可以将荠菜与鸡蛋放在一起炒制,但这道菜太奢侈了,因为在我小时候,鸡蛋和油都属稀有物。逢年过节,一打牙祭,心愿已足;若有客人登门,好客的主人自然也会将其端上餐桌。

长大后发现,有一种荠菜饺子足够诱人,专家在大小媒体上为其站台,说尽这款水饺的千般好,自然让荠菜有了更高身价。对于我而言,吃到美味的荠菜水饺时,便不由得想到奶奶做的凉拌荠菜与荠菜窝头。

扫帚苗

“真好吃!”“真香!”夏天的傍晚,凉风渐起,拂上脸庞,痒痒的,很是舒适,原本的热汗瞬间迎风而干。在这样的晚上,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劳作,一家人围坐在刚被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吃着蒸扫帚苗,享受着清凉晚风的温柔抚摸,人们会不由得发出啧啧称赞之声。在扫帚苗与蒜泥的奇香中,蚊子的叮咬就适时退到天涯海角了。

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院子。院子,不唯是我、两个弟弟和邻居家的孩子玩游戏、撒欢儿的天地,也是家养鸡鸭鹅猪的天堂。因此,院子里不仅留下了我们的笑声和杂沓稠密的小小脚印,更少不了家禽家畜毫无章法拉下的粪便——这就是可爱可恋的浓郁的生活气息。

用扫帚打扫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客人将至,主人家已经预知,遂将院里院外、屋内屋外打扫一新,洒上清水,既表达对客人的敬重,也彰显自己家的讲究。杜甫有诗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老杜表达感情的工具有两个:一个是诗笔,一个是扫帚。

我之所以喜欢扫帚苗这种植物,除了出于对清洁环境的渴望和对客人到来的盼望,还因为它与扫帚这种家家不可或缺的工具同名。

扫帚苗生命力极强,不论何处都可以安营扎寨、繁衍子孙,几乎遍布全国。但扫帚苗同时又是一个任性的精灵,它小时候非常可爱,苗苗条条的枝秆、细细绒绒的叶子,毫无个性的样子。风一吹,它的枝叶最先做出反应,娉娉婷婷的身姿,足以让你放下所有提防,去欣赏朴实无华与妩媚动人并行不悖的它。但且慢,如果你任扫帚苗生长,它会毫不客气地沐浴天地日月的精华,长成既高且密、蓬蓬勃勃的一片,大有成为一方诸侯的气势。

扫帚苗小时候,可以将叶子甚至细茎都捋下来,拌上面粉,上锅蒸熟,浇上画龙点睛的辣椒或蒜泥,那种筋道、那种黏牙、那种清香、那种踏实感,一口难忘。

蒸扫帚苗,自然也是奶奶的拿手好活。我经常在爷爷奶奶家吃饭,见证蒸扫帚苗成为饭菜主角的次数自然也很多。因为它们泼泼辣辣地茁壮着,一派为了别人不计一切的崇高模样,且比荠菜要容易得到,因此,当奶奶拖着柔而甜腻的长腔喊我吃饭的时候,等待着我的,多半有凉拌蒸扫帚苗。

更为可贵的是,扫帚苗真的可以成长为扫帚。彼时,它茎叶已老,根根矗立,用刀砍下,用铁丝、麻绳或鬃皮扎在一块儿,就化茧为蝶般成为一把扫帚。有人会讲究自制扫帚的颜值,使它更符合人们的审美要求,这样的扫帚是可以在集市上、商店里售卖的。这下,你知道荠菜与扫帚苗的不同了吧?荠菜和扫帚苗都是一道佳肴,但后者还可以成为重要的生活工具。即便如此,扫帚苗仍然是扫帚苗,仍然那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地繁盛着。

长大以后,我知道扫帚苗还是一味药材,具有清热利湿、解毒止痒等功效,只是小时候,我和许多小伙伴,甚至长辈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将它视作幼时可食、老后堪用的寻常之物。而扫帚苗放任甚至笑看着人们对它的一知半解与轻视,从未有过任何辩解。

有资料说,扫帚苗又叫地肤,但观其图片,似乎与我记忆中的扫帚苗大相径庭。莫非是因为扫帚苗品类众多、面目各异?说来也是,人可以从肤色上分为黄色人种、黑色人种、白色人种、棕色人种,扫帚苗为什么不可以?因为与人类一样,扫帚苗也是地球这个大家族中的重要成员嘛!

马齿苋

多年前,在花草市场里,偶然踱步到专卖多肉植物的档口,被那些肥厚而不失精致的可爱植物倾倒,遂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时时可见甚至密不可分的马齿苋。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马齿苋被誉为“救命草”,它落地生根,随处安家,以其柔弱之质,不知唤回多少生命天空的日月星辰。

我喜欢马齿苋,但并不太喜欢吃它。

喜欢马齿苋,是因为它肥美的样子,厚厚的叶子,像极了马的牙齿,肉乎乎的茎秆贮满汁液,让我难以自抑地想到肥肉。那个年代,肉与人们的距离太过遥远,以致人们的肠胃在极度思念之下,最终绝望,对肉尤其是肥肉无限排斥,一有肥肉入口,就不由得想呕吐,一旦肥肉登堂入室地进入胃里,往往会闹肚子。轻则可以自行解决,重则就必须医生闪亮登场了。马齿苋的存在,既慰藉了我对肉的渴望,又巧妙地让我避开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对胃的伤害。

说不喜欢马齿苋,是因为它太过黏稠,无论是焯水后凉拌还是拌面上锅蒸,都难以解决这一难题。但客观地说,它的味道还是不错的。马齿苋无辜,竟然被我武断地将其打入另册,不知它作何感想。

因为肥且多汁,马齿苋更多成为猪和牲口的食物,但它们依然故我,长得到处都是,茂盛依然,肥美依然。

随着年龄渐长,我回农村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与它近距离对视的机会几乎没有了。令我担心的是,马齿苋不会成为濒危植物了吧?马齿苋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止痢之功效,亦菜亦药,必会拥有大量粉丝。据说,网上有人在售卖马齿苋,价格可观。

我甚至想,如果把马齿苋归入多肉植物家族,甚至把它们请到精美的花盆里售卖,供人们呵护观赏,想必也会有不少支持者,但一向低调的马齿苋未必赞成,或许它们会觉得,美丽的大自然更适合它们栖身。宋代诗人欧阳修有一首写画眉鸟的诗:“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或许见多识广的马齿苋也知道这首诗,更深谙这个道理。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的野菜朋友很多,我不过是选取最有代表性的三位,将它们的样貌与品质呈现到读者面前。并且,在我的意念中,是按照由低到高的次序来写的。但直到此时,我忽然发现,强行把我们的植物朋友分为三六九等、判成高低贵贱的做法是不礼貌的,甚至是荒谬可耻的。事实上,不仅它们三位平等,即便跟我们人类相比,也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