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10期|范晓波:永安山间(节选)

范晓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星火》主编。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二百多万字。曾出版个人专著十多部,其中五卷本个人文集入选中国文史出版社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分别为:长篇小说《出走》,中短篇小说集《夜晚正适于分离》,散文集《远方以远》《本命季》《风景在你不在的地方》。曾获百花文学奖等奖项。
永安山间(节选)
范晓波
闹钟设为清晨五点,查阅永安市二十四小时天气预报,次日阴有小雨。我有点失望,也如释重负。中午从鄱阳出发,开了六个多小时车,进山后被导航引到一段破损严重的旧山道上,绕了许久才走上正道,深夜十一点半才到青水畲族乡上山洋村,如果明早五点就要起床,睡眠肯定支离破碎。
穿着拖鞋去隔壁的屋子。周边的山影像墨团一样漆黑,月牙像一把磨得锋利锃亮的纯金镰刀嵌在一个模糊的暗灰球体上。水泥路面的灰白不用手电也能从夜色里浮现出来。
我推开父亲的房门说:“明早可能有雨,不用起那么早了!”
和衣斜靠在床头的父亲睁眼坐起来:“天气预报胡说,刚才我还看了天,云都看得清,不会有雨。”自从鸟导高山说了拍日出版的白鹇五点十分就要出发,父亲就进入了枕戈待旦状态。
“如果是阴天,也没有日出。”我担心的当然不是日出,而是既没睡好也没看到日出。
“到时再看吧,五点天也亮了。”父亲一副意志坚不可摧的样子。
回到房间,先取消了五点的闹钟。怕明天一早高山敲门,发了个短信给他:“天气预报显示明早没有日出,五点十分要不要去鸟点,明早起床后你先和我父亲商量再敲我的门。”他不回复,等到十二点多也不回复,可能已经睡了。
管他呢,先关机睡觉。
我平常睡眠还蛮好的,一般十一点多入睡,早上六点多自然醒。如果第二天要赶早,生物钟就会乱,哪怕需要起床的时间和平常自然醒的时间差不多也不行。这说明我的睡眠是宠物狗而不是猎狗,体质尚可,但神经不够坚韧。
从十二点二十开始,这只宠物狗就开始焦躁不安,时而口渴要喝水,时而尿胀。我不断和它做工作,有什么不踏实的呢?你平常表现不算差呀,又没在什么关键节点掉链子。如果明早有日出,父亲一定会来砸门的。
娇气的宠物狗到了凌晨一两点多才踱入一片铺满玻璃碴的空地卧下,因为身下是玻璃碴而不是舒适的被褥,它躺得并不是怎么安静,到凌晨四点半又清醒了。
窗帘被晨光漂洗出轮廓,但整个形状还没有凸显出来,用手指挑开,外面的天空像关得很严实的幕布,看不出阴晴趋势。我打开手机放到床头,躺了不到二十分钟,它就呜呜地振动起来,不用看,肯定是父亲。他大声喊着:“起来了吧?天已经亮了。”
穿好衣服到院子里,鸟导高山已站在院门口。他皮肤黝黑,头发像杂草一样蓬乱地堆在头顶,穿着深色外套的身子远看像一截老树。
“准备好出发了吧?”他问。难道他起床后也没看到我的短信吗?
“天气预报说今天阴天,这样子会有日出吗?”我指着青灰色的天际。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报不准我们这里的天气的,应该会有日出的。”他淡然地回答,头也不抬,那口气,似乎太阳也像是山里的白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赶紧回屋简单洗漱了一下,拎起相机就出门。谁不愿意拍白鹇和日出同框的美景呢?
昨天一路狂奔,一夜难眠,总得有点回报吧。
高山的车是一辆四驱的皮卡,底盘很高,车漆斑驳,看上去有点老,启动之后特别矫健。去山顶的泥路只有两三米宽,一边是铺满松针的山体,一边是长满松树的深渊。风光很好,但我无心欣赏。皮卡在山路上兜来兜去,到了最后一截,车身横过来,倒着往一个小坡上开了近百米。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车子翻出路面,那些松树应该能像护栏一样挡住它往下跌落吧。
一辆摩托跟着我们开到山顶,皮卡停住摩托也停住,下来的人看上去也有五十多岁,和高山一样穿着深色的夹克,手里拎着个小塑料袋。高山说,他是日出鸟点的鸟导。
从停车处去山巅,要爬一百米左右的陡峭山路,父亲有点担心,毕竟是八十岁的年纪了,腿部还受伤嵌过一片小钢板。高山鼓励他:“没事的,刚才观察过你走路,能上去的。”
父亲把独脚架从相机上拧下来当拐杖,都不肯人扶,轻松地沿着铺满松针和树叶的小路穿过一片密林登上了山顶。
顶上的松林被砍掉五六株,清出一块空地。面朝东边的几株保留着,它们枝干修长地往一侧伸出,像黄山迎客松那样展臂做着邀请的姿势。
时间刚过五点四十,东边靛青的天幕洇出一片红霞,像是受了内伤的伤口在缓慢渗血。红霞在我们的注视中面积越来越大,那片天变成红颜色失控地漫溢的水彩画。父亲的鼻孔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激动时就会像马一样吸鼻子,轻声得意地对我说:“我说有日出吧。”
我的脑袋因睡眠不足嗡嗡响着,但此时的晕眩是幸福而充满期待的。每次陪父亲拍鸟,我也会跟着拍点视频,要不然在一边干等着太无聊了,为此还买了一管200—800焦段的长焦镜头,不一定拍得好但能拍得到的那种。
高山在一截树桩上坐下,悠闲地吸烟,纸烟在吸气时发出清脆的燃烧声,听起来很过瘾。
鸟导从塑料袋里掏出玉米粒,在树干上这边撒一点,那边放一点,然后咯咯咯模仿白鹇的叫声。
先呼出来的是一只松鼠,跃上枝头后沿着树干爬行,然后坐下来悠闲地吃。
这个画面在霞光映衬下有点像动画片,父亲兴奋地按响快门。高山笑眯眯地望向父亲。没过几分钟,一只褐色的雌白鹇飞上枝头,松鼠见状赶紧躲开,又不甘心就此放弃,过一会儿又折回,偷吃几口玉米后又躲开。
咔咔咔咔,父亲设置的高速连拍快门发出悦耳的脆响,穿插其间的是气流在鼻孔猛烈进出的动静。
事后比较,这个鸟点的拍摄并不算成功,因为身姿飘逸的雄白鹇出场时,天边的红霞已经消退,背景白亮空虚,不仅曝光不易把握,色彩也缺少层次。
雌白鹇下树后,鸟导绕着山顶呼唤了好几圈,才从远远的树林里传出雄白鹇的回应。
那时父亲已有些焦躁,对于拍鸟的人来说,拍到了雄性白鹇才算拍到白鹇。雄白鹇才是浑身雪白飘飘欲仙的样子,雌白鹇颜色深,尾巴短,颜值和雄性差距太大。
“雄的会出来吗?”父亲问高山。
“白鹇早上都会来附近的树林转悠,一般都会来松树上吃东西,至于来的是雌性还是雄性,要看运气,运气好时会一起出现。”他抬头望望天,说,“一只凤头鹰刚刚飞走,雄的也应该会来的。”
五月初白鹇正处于繁殖期,雄性白鹇之间经常发生争斗。我们在山顶拍到的这只雄白鹇尾羽因决斗显得有点残破,像一把用秃的扫把,但它从松树上往下飞时,翅膀和尾羽都舒展打开,像是古装戏里的白衣仙女下凡。我和父亲都激动得不敢吭声,在此之前,我们也去过江西的白鹇鸟点,从未拍到过它的飞姿。
之前去过的一些鸟点,也是靠定期投喂和白鹇形成一种人鸟互相需要的关系,但环境都很一般,没能从摄影的角度选择场地,也没有想到通过食物摆放位置的变化,诱导白鹇做出跳跃、飞行等各种姿态,从而形成意境不同的各种构图。
“这个场景是请人设计的吧?”下山时我问高山。
“不是的,我自己弄的。”高山慢悠悠地回答。
“你们福建人做事真用心啊。”父亲忍不住夸奖。
昨晚路过沙县时下高速去吃了点东西,小小的城云集着从全国各地来打卡的吃货,古街边的每个摊点都要排队,我们沿着河开了很久车才抢到一个停车位。我点了一碗扁肉馄饨,肉被捶得细腻又有弹性,口感比江西的沙县小吃店好不少。沙县人能把小吃店开到全国各省各县的各个乡镇,可以说无孔不入。五一期间这么多人来沙县旅行,不光是品尝美食,可能也想探究一下当地人把小事情做到极致的性格吧。
一伙游客在古街上围观古装女子在绣楼上唱戏,走近一看,绣楼上高悬着芝麻酱料广告。
我和小范在古街上买了两个洒着芝麻酱的冰激凌,等我走到巷口吃完时,很想跑回去再买一个。
高山家的早餐并不好吃。
馒头发酵不充分,又瘦又黄又硬,还好腌菜竹笋味道很不错,下稀饭很好。昨天下午在路上高山问我何时能到。我回答:“七八点以后。”他立马回信息:“晚饭你们在路上吃哈。”
这种情况在别处很罕见,有住宿的地方再晚都会有餐饮。高山的果决给我的感觉是:我的专业是鸟点,不是餐饮。
也是因为这个短信,我们才下到沙县去吃晚餐并在那边逗留了两个多小时。
早上八点的上山洋村亮闪闪的,所有的山都从黑白变成了绿色,所有的枝叶都在凉风中舒适地摇曳,鸡和鸟的鸣叫交织在一起,间或有一两声蜜蜂的嗡鸣穿插其间。
妹妹和小范还在睡觉。我把小范妈喊起来吃早餐。高山家的早餐是根据拍摄节奏安排的,上午还有十来位摄影家要外出拍摄,我们被安排和他们一桌。他们这个团队来自河南等地,年龄大多六十岁左右,其中几位刚在江西婺源拍过靛冠噪鹛,又坐火车来到永安。
“老爷子真有福,一大家子陪你跑这么远来拍鸟。”通报过年龄后,父亲成为话题的主角。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他。其实人家只是客套,让陌生人之间的同桌不那么尴尬,但他很享受这种基于礼貌的奉承,年纪越大越容易当真,他认真地一一介绍陪同人员情况,谈到我时,我赶紧走开。
睡眠不足的大脑有点飘忽,像是一只随时要飞走的气球。我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闭目养神,阳光轻轻地覆在眼皮上,暖暖的痒痒的,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有一阵子我差点睡着了,突然听见父亲豪迈地喊:“出发,我们去拍松树版白鹇。”
高山要带那帮摄影家去拍鹰雕喂雏,换了个人带我们去松林。他两腮和下巴上的胡子茂密,但修理得并不均匀,有的长有的短,最短也近一厘米长。身材及脸部轮廓和高山差不多,看上去比高山年轻些,开车比高山还猛,在悬崖上的弯道行进时就像开游乐场的碰碰车。小范妈紧张地拽着车门上方的手环,生怕被离心力甩出车子。
“高山是你哥吧?”我问。
“是我爸爸。”他面无表情,是那种误解发生无数次之后的无奈和平静。
“你爸这么年轻啊。”小范妈问,她可能担心我被嫌弃吧。
“也不年轻啊,六十四啦。”
“他看上去真年轻啊,如果不是皮肤晒得有点黑,顶多像四五十岁。”我也奋力自救。
“不是晒的,是火烧的。他年轻时用火把烤煤油桶,没想到里面还有煤油,火苗腾起来烧到他脸上,脸就这么黑了。”他轻描淡写,像是讲陌生人的故事。
“烧伤应该会留下伤疤,怎么只是把脸烧黑呢?”我怎么觉得这个讲述有点像小说里的虚构情节呢。
“那我也不知道。”他说。
作为儿子,父亲年轻时的故事都遥远得像是传说,他没机会可能也没兴趣去验证传说的真伪。
松树版鸟点在比村庄矮十几米的山腰上,这里松树比山顶的高大许多,每株都有十多米高、小孩的腰那么粗。从铺着迷彩布的观鸟棚望过去,松树后面是远山锯齿形的影子,视野开阔且有层次。
小高山拎着一袋玉米走到最近的树下,地上撒点,枝干上撒点,然后顺着横枝往上攀登。松树主干两侧那些不到一尺长的斜枝粗的像手臂,细的也有两三个拇指那么粗。他左手抓住上方的枝丫,右手拎着袋子,双脚踩木梯一样交替往上,一边攀爬一边学着白鹇叫,一两分钟就爬了七八米高,然后伸长手臂在最长最美的斜枝上布食。
他身材消瘦,背有点弯,像是随时要发射的弓,上树下树的动作利索得和猴子差不多。
几只白鹇听到他的呼唤,从草丛跃出飞上最矮的松枝,走到枝端啄玉米,然后张开羽翼飞向更高的枝干。
父亲和我架好相机准备大干一场,刚上树的那只雄白鹇突然头一低一伸,滑翔落入草丛,刚在草地上觅食的雌白鹇也转身隐入灌木。
小高山骑在松树干上,手搭凉棚朝天空张望,对着我们喊:“喏,有老鹰!”
我跑出观鸟棚,两只麻黑色的鹰张开双翅在数百米的高空盘旋。等父亲端着相机走出来,黑点画着更大的弧线消失在一座山峰之后。
“白鹇也吓跑了,鹰也没拍到。”父亲沮丧地嘟囔着。
在天宝岩自然保护区里,人不再是鸟的敌人,相反,对鸟最友好的动物就是人。白鹇最大的天敌是老鹰,它们的非正常死亡主要是鹰导致的,每年都会被掳走吃掉一些。那种刻在基因里的恐惧让白鹇对老鹰的身影特别敏感,远远看见就躲进灌木。
小高山肌肉绷紧怒视着天空,像是保镖用肢体语言威慑着潜在的敌人。他手臂特别长,套在手臂上的衬衣袖子盖住一半手背,使得双臂活像一对随时要张开的巨翅。
他警戒了十多分钟,灌木丛里白鹇急促的咯咯声渐渐平息。小高山悠闲地点燃一支烟叼在嘴角,重复之前的撒食步骤。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神话里的场景,数只白鹇飞落到他脚边,追随着他的脚步往树上挪动。
它们先是飞上左边的松树,然后飞落到两株高大松树间的一株红叶矮树的顶端,吃完那里的玉米,奋力张开翅膀,飞行五六米落在右边的松树上。
这里的雄白鹇羽毛齐整,尾羽合有一尺多长。它们的脸和脚深红色,腹部黑色,其他部位白色,腾空飞跃时,空气的浮力让身体像一张飘飞的毯子,舒缓而优雅。这样的飞姿配上松林的近景和群峰的远景,怎么拍都像是一幅意境高雅的国画。
父亲猫着腰亢奋地工作着,他不仅拍到白鹇的各种姿态,还捕捉到一雌一雄两只白鹇在松树上同时起飞的画面。
这时大概九点多,松林下方不时传来工程车爬坡时沉闷的马达声和几个男女的高声呼喊,金属哐啷哐啷摇晃碰撞的闷响在山谷里特别铿锵有力。
白鹇对这些毫无反应,都不朝那个方向多看一眼。它们可能已经把人类制造的噪音当作了山林天籁的一部分。
雄白鹇在两株松树之间来回飞了数次,父亲拍得心满意足,高声喊着说转场去下一个点。
小高山正准备继续去松树上忙活,听父亲这么说有点蒙,“就不拍了?去哪个点?上午没有点了哦。”
父亲一听有点接受不了,“难道其他地方就没有白鹇和白颈长尾雉?总不可能现在就回去休息吧?”
小高山也有点急,“是这样的,白颈长尾雉傍晚才出来。如果没有提前约好,其他点的白鹇现在拍不了的。”
“有鸟为什么会拍不了呢?”父亲以为人家故意拖延时间,嗓门越来越大。
小高山唇上那一根根钢针样耸立的胡子委屈得突突直颤,“这么晚了,其他点的鸟可能都喂过食了,不会出来的。”
我听明白了他的逻辑,鸟和人的默契需要靠饥饿和食物共同维系,如果吃饱了,再熟悉的面孔出现它们也不会给面子。
父亲瘫坐在凳子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地面,他眼前的景象应该像是相机没对好焦虚成一片。
我提醒小高山,早餐时我和他父亲沟通过,争取今天把各种环境的白鹇都拍到,看看现在还有没有点可以拍。
他拿出手机打了三个电话,第三个电话接通后眼睛亮了,“竹林那边还可以拍,我们赶紧出发。”
车子原路返回,开到村子边上,右边有个坡,坡上有条小路,坡度接近六七十度。我以为要下来步行,没想到小高山一轰油门,这辆越野车像马一样昂起头朝坡上冲过去,然后咣当一声落在坡那边的草地上,那个瞬间,我脑袋一空,似乎里面装的东西都被颠到空中去了。
等我们像落地的伞兵收纳降落伞一样把飘在半空中的魂收回脑壳时,一个穿着蓝色旧外套的五十多岁农民笑盈盈地迎候在车前。
小高山和他交接了几句,跳上车掉头走了。
午饭后我在父亲、妹妹和小范住的那栋民宿转悠时与这位蓝衣男子有过一次邂逅。那时他正和妻子对坐在一个小木桌前吃午餐,桌上摆着熏肉、竹笋和蕨,他一边埋头扒饭一边笑着回答我的各种询问。
他是高山的堂弟,一直在家务农,七八年前跟着堂哥学做鸟导,自己家空余的房间也拿出来作客房出租。
听说我是江西人,他说:“我们村的人也是从江西南城迁过来的。”
“过来多久了?”
“这个我就说不清了,三四百年是有的。”他说话时仍不忘埋头夹菜,头顶的发茬茂密油亮,一根白发都没有。
小高山把我们移交给他时,我还不清楚他和高山的关系,也不知道。他是所有鸟导中,和鸟的关系处得最亲密的一个。
竹林版白鹇拍摄点在一个V字形山坳里,观鸟棚在V字的开口处,山坳被竹林包围,中间是一株枝叶脱落的古树,胸径比两个人合抱起来还要粗。
高山堂弟脖子上挂着金属口哨,拎着塑料袋往古树悠闲地走着。他都不用学白鹇叫,口哨轻轻一吹,五六只雌雄白鹇就从草丛和竹林的各个角落向他奔走,活像他养了多年的一群鸡鸭。
他走到古树的背面,拿起一根顶端绑着塑料勺的细竹竿往旁逸的横枝上布食,他垂直上升,手臂不时从树干后露出一点,从他攀爬的轻松和平稳程度看,古树背面应该架着木梯。竹林里的白鹇不停地飞上古树的枝头,吃几口又飞下,然后又飞向更高的枝头。
他藏在古树背面,不时把竹竿伸出来补食,等我们开拍时就收回竹竿,以免影响画面。
初夏时节竹林正在萌生嫩绿的新叶,层层叠叠,风一吹就竹浪翻滚。白鹇在灰白的古树和绿海之间来回穿梭,色彩的对比更加鲜明。
父亲急得哇哇叫,他拍到不少白鹇下树的飞姿,白鹇飞上树的画面却都不怎么理想。竹林面积那么大,无法预判白鹇会从哪个角度起飞,飞到半空再拍很难对上焦。
高山堂弟每次收工回到观鸟棚,父亲就说:“能不能再来一次,没拍好。”
好脾气的堂弟笑笑又转身回去上树,如此重复了四五次,我都很不好意思了,他也不烦也不恼。直到父亲喊一声“可以了”他才下树,收工时步子也不紧不慢,笑容像门帘一样稳定地挂在脸上。
上午的拍摄完毕,此时才十点多钟,从竹林回村步行只要十来分钟,我们慢悠悠地往村晃。
在村背的竹林边路过一个小祠堂,祠堂只有五六平方米那么大,摆放着几排祖宗牌位,冷不丁看去很是肃穆。有一次去浙江宁海山区的村庄,看见的祠堂也是又矮又小的,和江西和皖南古村里高大的带天井的祠堂迥然不同。
小祠堂对面的古戏台也不大,高度齐胸,面积十多平方米,除了屋顶上铺的是瓦片,其他都是木结构。从木头的条纹和色泽看也不是老树,像是近十来年新建的房子。我是从它的结构和对联看出它是戏台。舞台背景板壁上的对联是:“真君子不敢抛头露面,假人儿偏能借口传言。”
上山洋的民房大多是传统的瓦房,屋檐高高翘起,不少房子墙壁和地板用的是原木材料,有的带着院子。我住的高山家的房间就是木地板,早晨起来地板咯吱咯吱叫,隔壁房间的人讲话都听得清。整个村子房子只有二十多栋,依着山势松散地分布,远远看去,和山林的色泽很是和谐,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的山既长树木,也能长出房子。
小范妈陪着父亲和高山堂弟边走边聊,走着走着就落下好远了。我困倦至极,睡意像个小锤,从里往外敲得脑门生疼。
我加快步伐走在前面,想回屋去补个觉。小范还在酣睡,妹妹站在高山家门口的空地上对着阳光梳头,她起床有一会儿了,在等高山的儿媳妇热早餐。
五月初的阳光明亮又凉爽,人和动物都愿意到这样柔软的阳光里无所事事地待着。路上躺着好几条土狗,人走过边上时才懒懒地瞄一眼,头都不愿抬一下。
几只家养的鸭子在高山门前的小水塘里嘎嘎嘎叫着觅食。我望着它们出神,别看它们也算是家庭成员,福利待遇明显不如山上的白鹇,更不可能寿终正寝,不就是因为颜值差点出身差点吗?想想就觉得有点不公。这是我第一次为鸭子感到强烈的悲凉。
这个村常住人口很少,年轻人大多去城里生活了,留在山里的大多从事毛竹及竹笋加工,我一路上只看见一个中老年女性在一块三四平方米的小菜地里忙活。
我和妹妹简单聊了几句,回到房间里,给电池充上电,拉上窗帘,一头栽倒在床上,脱了外套钻进被窝。
可惜身子进了被窝脑子进不去。
刚才妹妹说,房间有小昆虫,小范很介意,到凌晨两三点才入睡,她希望早点离开山里。这情况妹妹不说我也想得到。
小范从小在城市生活,对人造世界比较有安全感,她爱去的是迪士尼、游乐场之类的地方,野外的一切生命都超出了她的认知和信任,容易一惊一乍,房间里出现一只比小拇指指甲小一半的蜘蛛和蝽都会尖叫,一定要我把它们请出房间才安心。这次五一长假她原本已和朋友有约,为了陪爷爷才跟着我们来到福建山里。我们也不能利用道德绑架牺牲她整个假期。最理想的节奏是今天把能拍的鸟点拍完,然后离开永安,晚上在路上找个城市住一晚,明天赶回南昌,这样她至少还能和朋友聚一天。
我掏出手机和高山打电话,问他今天剩余的时间能不能拍完其他鸟点。
他正带着客人拍鹰雕喂雏,压低嗓音说:“下午可以拍瀑布版白鹇和白颈长尾雉。”
“鹰雕呢?”鹰雕是中型猛禽,我个人对猛禽喂雏鸟的柔情场景还是很感兴趣的。
“这个点适合上午拍,下午拍是逆光,效果不好,路也比较远,以你父亲的速度,来不及的。明天早上拍吧。”
“我们可能会今天傍晚离开。”
“哦,这个你们自己定就行的,鹰雕下次再来拍也可以的。”和高山沟通一直比较舒服,作为鸟点老板,他从不推销任何东西,也不会为了多收点钱劝你在这里多待,十分尊重客人的感受。
我已经做了今天傍晚离开的准备,但是,怎么说服父亲呢?其实,我心里也很纠结,都已经来了,没拍到鹰雕还是很遗憾的。
各种念头像一个个小人,它们轮番上场,打作一团,时而这个把那个摔倒,时而那个压倒这个。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可能只有四五分钟进入过浅睡眠。客厅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屋檐下母鸡无聊的哼唱都听得一清二楚。
父亲在村子周边转了几圈后,也回到房间补觉了,他脑子里除了鸟什么都不装,倒头就能睡着。
高山带着七八个摄影家回到民宿吃午饭时,我赶紧去叫醒父亲,和他商量行程。他一心想拍了鹰雕再走,说:“来都来了,急什么。”听我说了小范的痛苦,沉默了十来秒,改口说:“你们商量好就行,鸟哪里拍得完呢。”
我瞬间有了解脱感,用手机导航规划傍晚离开永安去下一站的线路。
高山在厨房和退房的摄影家结账,他坐在桌前像选举计票一样在白纸上画着“正”字,一看就是给公家干过事的人。白鹇、白颈长尾雉的每个鸟点收一百元,鹰雕二百元,住宿标间二人合住一百二十元,一人住一百元,早餐和午餐加起来每人四十元。像小范妈、妹妹这种不带长焦相机的随行家属可以在鹰雕之外的所有鸟点免费旁观。
我说下午拍完瀑布版白鹇和白颈长尾雉就离开,问他怎么结账。他嘴角叼着烟不紧不慢说:“不急的,等拍好再说,白颈长尾雉不一定能出来。我们不是加了微信吗?你离开后用微信发给我也行的。”
他转头又去和儿子小高山交代着什么,乳白的烟雾笼罩着半张脸。
人家越信任我越觉得不能辜负,建议先把白颈长尾雉之外的所有费用结清,这个点根据拍摄情况再另行结算。
“也行的,瀑布版的白鹇肯定能拍得到的,白颈长尾雉如果拍到了你直接把钱扫给鸟导就行。”他建议我们下午一点就出发去瀑布。
“你儿子不是说一点半出发吗?”
“一点半出发晚了,下午拍瀑布版白鹇的人多,你父亲走得慢,可以早点去占一个中间的机位。”高山从不坚持什么,这个建议是他唯一的坚持。
一点出发对我们来讲也没有任何难度,我和父亲上午都休息过了,妹妹和小范刚起床也不需要午休。
我们把房间的行李收拾好搬上车,快到一点时小高山不知去哪里了。
高山指着正在厨房站着吃饭的女孩说:“我孙女带你们去瀑布。”
女孩穿着蓝T恤、白运动裤,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表情却并不稚嫩,一边快速地往嘴里扒饭一边很礼貌地冲我示意:“我马上吃好。”瓷碗被筷子敲出急促的脆响。
小范歪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目睹着我们的对话。
我小声对她说:“你看人家,这么小就帮家里打工了。”
她白我一眼,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