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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花事
来源:北京日报 | 杨秀云  2025年10月27日08:52

秋日,拨通占文的电话。他是我二十年前在县里工作时的小同事,现履职于小二台镇党委书记。基层公务繁杂,占文声音里难掩疲惫,但接我电话依然高兴。他兴奋地告诉我:德胜村种了“步步高”……

德胜村,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属河北坝上张北县。夜话“花事”,勾起深嵌的记忆,一波一波姹紫嫣红在眼前翩然摇曳。

一场接一场大风刮过,疏疏洒落一阵冷雨,村后的山杏树蓦然爆开了,远远望去,如雪白的祥云缭绕。近前才惊觉并非纯白,紫红的花托、粉红的花蕾,嫩蕊里还沁着缕寒香,像年画上仕女点了胭脂的唇妆。兴冲冲折回一枝意态婀娜的“红杏”,斜斜插入注满净水的玻璃瓶,顷刻间,幽暗的土屋荡起丝丝缕缕的芬芳……

草滩铺满绿毯时,一丛丛马莲擎起冰蓝色的花杯,参差错落,盛着露珠,沾云携雨般卷起天宇碎瓣;蒲公英欢喜地张开金灿灿的小伞,喇叭花攀高爬坡笑着闹着……接下来,愈来愈多的花加入展演,“阳婆婆”亭亭玉立,“铃铛铛”盈盈颔首,还有土豆花、芸豆花、蚕豆花、南瓜花、油菜花、荞麦花……甜丝丝的香气引蜂招蝶,一片迷醉的嘤嘤嗡嗡。

女主人勤快的家院多种花。“大红袍”“金疙瘩”“烧火火”,繁花满院。我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却没影响母亲筑台栽种“扫帚梅”的雅兴,一蓬一蓬,枝叶浓翠,开花于夏秋之季,深红、淡紫、粉白、玉黄……花随风舞,如彩蝶纷飞。母亲掐两朵娇艳的“扫帚梅”插在我的辫根上,我顾影自美,一蹦老高,小黑猫警觉地回视,倏地跃进花丛,旋即惊红骇绿,花香荡过岁岁年年……

调到市里工作不久,一位摄影界的老兄约我写一篇关于春花的短文配画册。“见过杏花盛开吧?春天,漫山遍野的杏花……”他随口问。

“见过山杏花。”

“桃花呢?”

“没见过。”

“哦……梨花、苹果花呢?”

“画册、影视上看到过……”坝上少果树,我属井底之蛙。

“你见过啥花?”他愕然。

我张张嘴,眼前闪过风中起舞的扫帚梅、马莲花、苦菜花、蒲公英花,还有香气弥漫的庄稼花……

从那时,我才明白,故乡荒寒,花开不易。年复一年繁花璨然的山杏树也于寒冬被村民砍倒,当柴烧了。曾回村走过老街,触目处,断壁残垣,封门堵窗,一院院蒿草,哪里还有花池的芳踪?父母仙逝,旧屋空置多年,风中摇曳的“扫帚梅”再难寻觅,怎忍叩响锈迹斑斑的门扉?

岁月倥偬,日复一日红尘忙碌,美的闲情逸趣渐渐枯萎,故乡的花也被雨打风吹去。十几年前,一个初秋的深夜,一通来自故乡的电话,唤醒所有的麻木。

来电话的是另一位在故乡主政的老同事,他深情地说:“沿路种的向日葵都开花了,回来看看吧……”瞬间,汩汩暖流漫过周身,涌入心底,化为一帧壮美的高原图:阔朗的蓝天白云下,金灿灿的向日葵像高擎一轮一轮“小太阳”的仪仗队,隆重布阵,泼洒着梵高笔底燃烧的激情。

等我终于回到故乡时,距受邀已过去几度春秋。时值夏末,坝上草木葱茏,老友们随即表示陪我去看花。他们说:“花田草海,漂亮!”深夜前往,月黑风高,身处仙境亦不知。次日清晨,被众鸟喧鸣唤醒,一个人步出大门,触目便是心神震动——五彩缤纷的“百日菊”扑面袭来,朱红、浅粉、明黄、蓝紫、雪白……硕大,繁茂,一朵高过一朵,顺着道,绕着弯,围着墙,簇拥着漫出院落,涌向四面八方,浩浩荡荡……这是“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塞外?这是阴山莽莽烽火狼烟的边关?这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近代牧场?我正对着这片花海愣神时,老友现身,红彤彤的霞光铺满天空,花田瞬间如烈焰蒸腾……

花衔草,草傍树,树围田,田绕水——这片错落相生景致正是镇上倾力打造的生态旅游景区。景区近邻波光荡漾的太子湖,从这里往南行十余里,便是绵延坝头、闻名遐迩的“草原天路”。

今年再回故乡,适逢降温,夏末的坝上似跨入深秋,冷风飕飕,深灰色云团层层叠叠涌向天际,一道道闪电在天地接壤处银蛇舞动。苍茫的云空下,德胜村深棕色仿古牌楼呈现出水墨画的韵致。穿过崭新的文化广场,迎候我的是大片狂风中摇曳的紫穗花,明艳、雅洁、浪漫,观之仿佛戈壁大漠听闻悠扬舒缓的乐曲,美好的情绪夹杂着飘忽的远念……

这里是村委会所在地。我在此读过两年小学。记忆中,那一排土房,那操着普通话的女老师,那漆面斑驳的课桌,皆新奇神圣。刚入学,我便查访考分第一的学姐,终于与她面对面是在简易露天女厕;同桌从书包里掏出冻硬的胡萝卜,按在桌棱上,用铅笔刀刮皮切割,一片一片塞进嘴里品咂,红肿皴裂的手背溅满亮晶晶的冰碴;下午,突地刮起大黄风,越刮越猛,刹那间天昏地暗,面对面看不清模样,房顶似乎都要被掀掉,门窗吱吱嘎嘎,如鬼哭狼嚎,同学们个个惊恐……

四十多年后,我以采访者的身份归来,驻足于硕果累累的“德胜印象馆”,缓步走过整洁畅阔的街巷与粉墙黛瓦、风格古朴的民宿,徜徉在蔬果琳琅的暖棚,笑看一拨拨游人兴致勃勃立于花丛、坐于草地,举着手机定格一张张靓颜美照……

幸逢盛世,故乡沉睡的自然区位资源被激活。小二台镇建成马铃薯原种示范基地、蒲公英种植基地,位列全国首批国家级建制镇示范试点和张家口市乡村振兴示范区。创业者、观光客纷至沓来,本地青年高校毕业回乡“打工”,流利的普通话,颠覆了祖祖辈辈的认知。当年高考落榜回村务农的老同学,喜迁新楼,她自豪地发短视频晒工作场景,指着一堆瓶瓶罐罐说:“微型薯育苗呢!”

紫穗花学名“马鞭草”,花冠草名,自有一岁一枯荣的坚韧、顽强、勃发和丰茂。面对此花,忽然懂了故乡人扎根大地,仰望苍穹,快马加鞭未下鞍的只争朝夕。花开富贵,缤纷了村里村外。我已认不出回家的路。

深夜电话聊花,占文思路清晰,他说:“人与土地的关系有了新的定义,耕耘是经营,也是创造。”为了让我理解透彻,他接着说,“种花也要不断翻新,创意设计,提升价值,比如‘步步高’和‘马鞭草’间种,花色更繁盛,层次感强,观赏互补……”

“步步高”,什么样的花拥有如此响亮的名字?老友发来一组“步步高”照片,细观之,只见一片片繁密的菊花盛开,大片金菊中点缀着红粉蓝紫……正是“百日菊”。

“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鲜花簇拥,观花生情,我欣欣然走在高原艳丽的晨阳下,走在坝上浩荡的长风里,走在故乡升腾的希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