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3期|申正:远去的海

申正,2003年生,澳门科技大学电影制作硕士在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见于《西部》《西湖》《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刊物,获野草文学奖等奖项。
请不要先入为主地在心里评价这个开头是否老套或生硬,我只是个转述者,帮人代笔而已,这不是我身上发生的事儿,所以请你先放下这个疑虑。当然,我没法对真实性负责,但也想请你读一读。
——题记
我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有必要读读的。
影像是很野蛮的手段,不讲道理,不免让人心生恐惧。这也是我想使用文字来讲故事的原因——我不愿露脸去讲这些事情,我的脸已经被太多人见过了,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出现在数百条或热或冷的短视频里,在那里面我没有固定的名字,只有个不变的身份:一个和顾客因为价格吵架的玉石贩子。作为丑角,我这个老头的出场任务就是通过傻气的语言来让博主从我这里用低价拿到好货,这样别人才会去他的直播间里买玉石。现在新疆搞玉石的那帮人几乎都认识我,我也时不时会在街上被路人认出来。这样的感受很不好,我不想当个名人,要不是我老了,想简单地赚点儿钱,我也不会继续这个行当。
我原名叫前进,我更喜欢这个名字,至于我现在的名字,后面会告诉你的。我当然不是职业演员,而是个探险家,演这种戏只是我现在的赚钱方式。虽然演戏是我最赚钱的方式,也是我最广为人知的身份,但我依然不愿说自己是一个演员,因为我就是一个探险家。
请允许我不去从头说起,我想先从六年前开始说。是我开始研究象形文字的那一年,如痴如醉,自中国向印度,从埃及到美索不达米亚,这是很好玩的研究,可是我在那段时间中却不断感到无助。我觉得那些刻下象形文字的人们不只是想要叙事,更是面对一种绝望在记录。这样一种贯穿时间的文字,可能是献给我们的,而不是给他们自己运用的。当这样一种想法出现在脑袋里的时候,我就结束了对过去那些象形文字的研究。又由于以前的那些象形文字都有表义不明的地方,于是我转向了对发明一种新型象形文字的研究。我在那时的工作就只是把我新发明的文字组成句子,用笔式的电磨机刻在我那些卖不出去的石头上。石头上的内容有的是关于文字的释义,有的是关于对现在这个时代的表述。我甚至还产生了一个愿望,以后能买下一块巨石,然后在上面刻上一段关于我这一辈子的故事,用我创造的文字。它们不能被随意地扔在戈壁上,会被不止不休的狂风侵蚀,所以我还需要找一个巨大的山洞。可惜的是,在找到山洞之前,我中止了这次伟大的探险。
我很熟悉戈壁滩,我会经常去那里捡石头。我一般会赤身裸体,不是为了享受太阳曝晒肌肤的感觉,我虽然也讨厌衣物粘在身上的感觉,但不是主要的原因,是一种执念。我觉得我对玉应该坦诚,让它给我晶莹或是干净的颜色。这样说倒像个偏执狂,但那大漠里面也没人看,真诚一点又如何?
我干过十四年的玉石雕刻。那让我对各式的玉石如数家珍,结识了很多卖玉的老板,也才会在现在拥有做短视频演员的机会。不过,为此我付出了一节食指的代价,是在我雕刻玉石的第十四年,一次酒后的大意。那时的我以为自己对切割板件这种已经重复上千遍的动作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看着那些最近猛然增多的、如大漠沙数的订单,选择相信了自己的熟练。我再不愿回忆起那个从酒意中苏醒的瞬间,自此,我也再没赖着酒精。
那时候县里的医生说他从未有过接手指的经验,要我在几个小时内赶到市里的医院才有接回来的可能。经济压力让那时候的我没办法想太多,只觉着:不就一节指头?搞不好还能长出来。于是消了下毒、缝了几针,拿着我的指头就走了。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做,那时候我甚至还把手指扔到了老家的房顶上去,是由于那个小时候换牙时听见的传闻,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的手指快点长出来。
你应该也猜到了,我自那之后放弃了这个职业。那个活儿不只危险,而且又苦又累,我也觉着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个职业。当然,这都是后话。我的工作充满了刺鼻的气味。曾经有一个顾客走进我工作的房间,说那是臭不可耐的毒气,我想都没想就起身冲他的脸打了一拳。你别觉得我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我知道那有害,也明白他没想羞辱我,但就是感觉那刺鼻的气味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你可以理解吗?我也没法说服自己这是个伟大的探险家做出来的事,倒像一个放豪撒泼的无赖。但我向你保证:我只那一次打过人。我当然不会在这里抹黑自己,那也是伟大的一部分。你现在可能没有立刻理解我,所以我必须赶紧回来继续讲故事了。尽管断了节手指也并不妨碍我的雕刻,可看见店里那台老旧的切割机依然还是心生恐惧,自此我断了这个原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职业。那段时间我每天窝在家里,也没去戈壁滩捡石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有两三个月没去戈壁滩,日子里浑身是痒,再次去是盛夏的某个大中午。我一般不在这么热的时候去,我厌恶体温和气温赛跑的感觉,你来我往,全都在攻击我。选择这样一个反常的时间不是因为我憋不住,我都憋了两三个月,不差这几个时辰,是由于我和父亲在午饭时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没了去处。那天他买菜回家的路上见到了元宝,那是我们屋斜对门家前些年捡来的狗,那家子养这条狗说是要旺财运,就起了元宝这个名字。我和父亲都很喜欢元宝,他家主人不常记得给它喂食,我们就常在晚上端着剩下的饭菜到他们家门口馋它,看着它乞怜摇尾,我们倒像一副主人的模样。那天的前几日它摔断了腿,它的主人就不要它了,觉着这样坏了财运,便让它又变回了一只流浪狗。在那天,它死了,就死在我们家门口。
戈壁滩上的我和往常一样赤身裸体,但没有在脚下寻找被掩盖的奇石,只是无目的地在大漠里漫游。为了寻点儿意思,我对一座以前会绕行的山萌生了翻越的想法。站在旱麓下的我被它遮盖了几乎全部视野,我从没去过这座山的另一边。我也从不知道那沙丘的后头居然有一片海,海面盛着一艘帆船,帆船上载着一台冒着浓烟的巨大机器。海岸边是草与花,修长而整洁的马路,一辆红车与数辆黑车拼了命穿行。马路的另一侧是数不清的大厦,那些高楼基本都顶着双坡屋顶,有的楼顶还设计成了巨大的露天蓄水池。
不用你来提醒我这里的不现实感,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把这一幕的出现归结为神的旨意在指引我,应当是弥勒或观音。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有种恐惧,因为在我的手下曾产生过上千个观音和弥勒,而我只是把这当作维持生计的工具,心不诚。我联想到自己断掉的手指,感觉很痛苦,我清楚它和未曾有过信仰这件事无关,是和自己突然失去了什么有关。那些被雕刻成菩萨像的玉坠我从未戴过,但我似乎也确实脱不了干系;不是我不愿意去相信他们,只是我没有渠道去相信他们而已。这算是借口吗?希望你不要这样觉得。
那时候的我坚信菩萨的旨意是让我远离这里,到海边的某个大城市生活。根据小时候听的《西游记》故事,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路上经过了新疆的很多地方,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因为我在西天边上做着冒犯菩萨的事儿,所以一节手指的警告才随之降临。
那天夜里,房门外的院子里多了一处隆起,房门内的桌子上多了一次争吵,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争吵。他说那不过是海市蜃楼,我说海市蜃楼又如何?印象里的父亲总是叹气,那次是最长的一口,说我和他除了长得不像,哪都像。
后一天我就动身前往了海南岛,沿着海岸线,拦车、下车,一直没有寻到戈壁滩里出现的那幅场景。直到兜里的积蓄被花得一干二净,我才确定——没有大厦会带坡状的屋顶,汽船不需要帆也能控制速度和方向。
或许是一件好消息,这个发现证明了那不是一场简单的海市蜃楼,我更不可能因为这些微小的差错就拥有不去相信旨意的勇气。迫于经济压力,我决定先安顿下来,从事一个熟悉的职业;有了根据地,再去其他地方寻找。我已不敢再去雕刻,其他我会的也只有捡石头,不过你也知道,那里也没有戈壁滩。
不过我在去往各个海岸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和捡石头很像的职业——赶海。只是赶海的时候我要迎着无际的潮气,踩着滑溜黏糊的泥沙,手指挤满软塌塌的角质,极其讨厌。好在难挨的磨合期没有太久,这份不算辛苦的工作我很快就上手了。慢慢地,我在那里安了家、结了婚、生了孩子。至于寻找那个地方的想法,我当然不可能忘,但这片地方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戈壁滩里那样。这可不是我因为经济困难给自己的暗示,而是我的妻子和我说的。她可能没有开口说过,但确实是她告诉我的。
我的妻子对我很好,我们是在饭店认识的。那天,离海岸比较近的几家饭店都不缺货了,我就往城里走,碰到饭店就进门询问,越问到后面就越容易被赶出来,因为我已经从中午的饭点走到晚饭的饭点了。一直到太阳全落,我才找到一家还收海鲜的饭店,在美丽又成熟的女老板甜蜜的声音中,我把海鲜赔本卖给了我的妻子。后一个月我才知道:在我来的那天晚上,她店里其实也不缺货。
在些许自然或被强行制造的交际中,我们很快生了情,没过几个月就结婚了。她在听了我的过去之后,说我是个特别神奇的人,而且长这么大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做出什么都不会让她感到奇怪。对了,她还说我是个探险家。婚后不久我们就有了孩子,是儿子,他叫风华。在儿子出生的当天早上,我收到了父亲去世的信件,叫我尽快赶回家参加葬礼。那一刻,留下还是离开成为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抉择。最后我还是因为一个心里的芥蒂选择了离开,妻子之后并没有因此责怪我,但这件事让我心生了一个新的芥蒂。
我们过着美好的夫妻店生活,她虽然生在海边却从小怕水,我也不擅长和钱打交道,在这样明确的分工下,我过着蜜似的日子。这份工作的时间并不固定,要看潮汐的脸色,有时候天没亮就得赶去岸边。无论我起得再早,她都会比我更早一点起床,忙着把铝制饭盒给我装得满满当当。你也应该从这段幸福的描述里看出来了:我根本不具备探险的天赋,我总定义自己只是一个被潮水埋进泥沙里的探险家。
你自然会有一种预感,这段幸福不会如此顺畅。的的确确,变故发生了,但请你不要因为这个就质疑这些故事。变故发生在风华上小学的时候,一次貌似再平常不过的放学后,他回来就只顾着趴在饭店的桌子上写作业,一声不吭。我和妻子想尽办法尝试和他搭话,他都当耳旁风。妻子要忙着招待客人,我只有到学校找老师了解情况,原因是风华更相信他爸爸教给他的知识,于是和老师在课堂上起了冲突。那天,老师告诉他,也告诉我:《西游记》里的西天不在新疆,而是在印度。
你一定无法想象,那句话代表着一场灭顶之灾。我得回去了,眼前的一切像是全部融解成干瘪的沙粒,我发觉微乎其微的湿气都会让我喘不上气,有将要窒息的感觉。
就当我感觉鼻子彻底吸不动空气、快要窒息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心结告诉了我的妻子。令我没想到的是,她欣然接受了举家搬到新疆的建议。自她的那下点头,我的鼻子像是猛地打开了一个孔,尽管没有完全畅通,但至少我能流畅地生活了,想着回到老家应该就会痊愈。我们决定在这里再过渡两个月,因为两个月后饭店的房租才到期,妻子也开始为搬家做准备。那段时间我还是不断做噩梦,没睡成一天好觉;我也没想到的是,打破了按部就班的,竟然是一个美梦。
那个梦里有一个浑身嵌着秘密的神秘女人,并不美丽,气质比我的妻子要成熟得多,我不知为何偷偷地跑出去和她约会。但是她不太理睬我,无论我说什么话,她都是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回复我。我在梦里疯狂地迷恋这个感觉,在约会的最后,情不自禁地向她表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只是冷漠地点点头,说:“我同意,但你没法同意。”梦里的我没有产生任何一点顾虑,只感觉幸福到了顶点。在这种幸福中,我被妻子轻轻地叫醒了,去吃她刚做好的早餐。
我原以为这个美梦不用十分钟我就会忘却,但怎么都忘不掉,我的两个鼻孔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被这样让人痛苦的迷人雾气笼罩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我吃不下饭,当然不是因为那些是她做的菜,是菜本身开始让我反胃,我没有告诉她,而是强撑着吃。无论是什么海鲜、怎样的做法,在下肚的时候都有一股浓烈的腥味直冲我的颅顶,像是血的味道。直到有一次我还是没忍住把强咽下去的海鲜全吐了出来,她抿着嘴说是我这几年海鲜吃得实在太多,以后都不做海鲜了,明天让我尝尝她学会的大盘鸡。我说绝对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人。
那晚我给她做了道菜,是一道酷似大盘鸡的菜,她被咸哭了。那之后饭店一直关门到房租到期,妻子说她没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因为一个梦就和她离婚,其实我也没法理解,你也应该没法理解。
没有大吵大闹,我们每天躺在一起,她无数次地摸我的脸颊、掸我的睫毛,说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平静而重复的一周过去,我把除路费外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饭馆的房东,这听起来确实有些捆绑的意味,但我仅仅是不愿意把钱留在店里,我知道那样妻子是不会用的。和妻子的最后一面是在火车站,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自己也买了一张票,把我们都送到车厢里,她又出去站到月台上。那天的风大,她的马尾辫像是活了,眼睛被风刮得眯起来,皱着眉头的她短暂失去了脆弱的面容,只剩下静止着的坚毅。我确定,她看孩子的目光突然转向我的时候,我躲开了。当时我心里充斥着无限挣扎与痛苦,直到火车发出一声啸叫,绷着的劲霎时泄下,才敢回头看窗外月台上的妻子,希望与她对视一眼。她的脸上居然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目光已经分不清是对着我还是孩子。我的两个鼻孔突然通畅起来,在长吁了一口气后,挥起手向我的前妻告别。我上一个月才知道:在我走的那天下午,她去海里游了泳。
我清楚你的愤怒,可也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放下心里那根指向我的手指,只能在这里请你接着读下去。回到老家的我,没再和父亲拌过一句嘴,也没有训斥过儿子。有时候我会想,但凡提前一个月回来,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不用你谴责我也知道,这是在逃避责任,所以我对儿子发了誓:以后会做一个有责任感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称自己为探险家的原因。我不可以叫自己探险者,只能是探险家,这不是自负,是一种必要的压力。
我没有跑题,这都是实打实的探险,可能你会觉得有些不太连贯,但这些故事只能这样去叙述。那我先接着自此十四年后的研究象形文字继续说,我对象形文字的创造和雕刻才进行了不到半年就结束了,因为一句诗。那句诗是我的儿子用来肯定我的,大体意思是象形文字是未来人们的眼睛。我连着几晚没睡着觉,躺在床上起不来,动力一扫而光。那几个不寐的晚上,我的心里都会先骂一句并不统一的脏话,然后出现一种想法:我要想活着,就必须拥有几颗可以向前穿越时间的子弹。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一个念头出现:从前那诸多的不幸可能是在为一次急转直上的命运做铺垫。
正如你所想,我再一次踏上了捡石头的旅程。结果是一无所获,我没有捡到那个让我扶摇直上的玉石,因为戈壁滩早被残酷地挖个干净。那些开玉石店的朋友告诉我,原先以前叫“捡石头”的行动现在已经被叫成“挖石头”。此后几次前往戈壁滩,每次都能看见四处停放的越野车,经常会看见人,这是以前的我无法想象的。那些人拿着铁锹或耙子,如机器般撬开每一处平坦,甚至我还看见了一辆推土机在戈壁上卖力地前行。那之后我没再去过戈壁滩,每每想起戈壁滩,眼前都是那个被我打了一拳的客人说话的面庞,那是同一种心情。不过这都是外部原因,捡不到好玉石也可能是我已经不敢脱下衣服在戈壁滩行走了。
那天起,卖石头的摊子我没再摆过,我也没有了收入来源,单纯靠着积蓄度日。风华已经到南方工作了,时不时会寄点钱回来,但我还是想给他留点儿积蓄,以免某些猝不及防的变化找到他。就像我开头说的,我害怕视频,但也是视频救了我。短视频开始兴起,那帮卖石头的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他们找到了我,我才有机会赓续我的探险。
我不是有意省略这中间的十四年,现在就给你交代清楚。父亲生前攒下了不少钱,他去世后我找不到理由继续待在老家,就拿着那笔钱,带着孩子搬到市区去了。我在花鸟虫鱼市场摆了一个卖玉石的摊位,动用做玉雕时的资源倒卖一些玉石。一直到二○一七年,也就是开始研究象形文字之前,我都没再去戈壁滩捡石头。身边那些同行一般都时不时去戈壁滩淘淘宝,但我总隐隐感觉它像一片魔海,不敢再去。
我摆玉石摊的这段时间也结识了一些同行朋友,但因为我不喝酒,不和他们一同去捡石头,吃饭也总说一些他们根本不相信的故事,就渐渐都疏远了。我其实也很想拥有一份可以维持很久的友谊,但那个觉得我的故事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还没有出现。不过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儿子说他一直都相信我。
摆摊的时间比较自由,我有更多时间来照顾孩子;其实也谈不上照顾,只是做做饭,每天和他聊聊天。孩子去外地读大学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困死在了那片戈壁滩设下的牢笼里,必须抽身出来,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彻底逃离我现在的经验。因此我开了一个电脑店,在新建的一幢叫作“现代科技商场”的电脑城里,又做了一次伟大的探险。电脑内外的硬软件更新换代的速度好像比深夜里摩托车排气管的声音还要快,由于这种超常的速度,终点也在意料之中加速到来——网络上无声无息地开起了全世界最大的电脑城。现在那幢大楼已经废弃了,像根无人理会的枯枝,明晃晃地晾在大街旁,旧玻璃上的锈点宣告着时过境迁的命运。显然这幢名叫“现代科技商场”的大楼并不代表着现代科技,反而还被现代科技击溃了。我对变化的反应总是太慢,这本该预见的速度让我最后血本无归。像之前说过的,我知道自己对赚钱一窍不通,但回到老家之后的我,总会出现想去经商的冲动。
在开电脑店之前,我没有对包括计算机在内的电子设备产生过任何兴趣,家里买第一台电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应该拿它做些什么。直到我这辈子里最后一个无奈的日子到来,我在黑暗里打开电脑,对着屏幕不经意地摇晃了下手掌。我看见自己的手不仅齐全了,还多长出了几十根手指,应该说是多了好几十只手!那些手指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的甚至也断了一节手指。我一口咬定,计算机的发明一定是高级生命的馈赠,它可以让人和物与平行宇宙中的自己进行连接,看见经过不同蝴蝶效应后重叠在万物身上的另一些自己。这时的我猜测:如果要想前往满是美丽的彼岸,就要让手晃动的频率匹配到另一个平行世界才行。
我把这个发现分享给了我的很多顾客,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我。还有个顾客告诉我这叫“视觉暂留效应”,说电影就是这样拍出来的。这个理论当然没有办法让我信服,更没有办法去阻止我每天继续与其他平行宇宙产生交集。你不该嘲笑我,尽管我确实一直没能成功,但你也不能对我所说的证伪,不是吗?
电脑店没有让我赚到钱,反倒是把身家都搭了进去,我对科技数码并不了解,这个结局我是预料到的。电脑城里的商家面对日渐透明的配件市场感到恐惧,反而利用信息差去寻求更大的利润。我明确知道自己即将被这里淘汰,所以我率先选择了退出,
你或许憋着问题:如此粗鲁地离开你的前妻,你怎么未再提及她?莫非就这样淡忘了?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其实我是他的儿子,我无从知晓父亲心里真实的想法。现在你眼里的我肯定不止变成一个儿子,也变成了一个骗子。你知道,如果我想在文章的开头吸引住你,只有去尝试出言不逊,并且绝不能在一开始只是告诉你——我要讲讲我那伟大的父亲。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我这几年学到的。我当然想用自己的坦诚来交换你们的信任,但你也知道这件事越来越难了,我是为了让你相信才变成一个骗子,请原谅我,先看下去,就快结束了。
谢谢你的信任,但愿你的思路还没有乱起来。我再来为你梳理一下:那个名叫前进的人是我的父亲,一九六二年生人,十六岁开始做玉雕,一九九二年因为恐惧逃到了海南,干赶海的活,在那里和我的母亲结婚,生下了我。二○○三年的时候因为一个解释和一个梦,带着我回到新疆,开始摆摊卖石头,也短暂地开了一阵子电脑店,这几年又去当了短视频演员。我也不清楚上文的叙述是否出现了纰漏,毕竟我试着转变视角的时候也抓耳挠腮的,但现在我坦白了,一定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和他在一块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向我回忆过去的事儿,而且叙述的时候可以看出他在试图榨干自己的每一寸记忆,以上的故事我都已经听了好几十遍,请不要对这些故事有所怀疑了,因为他讲述的每一遍,故事都别无二致。
我从来没有认为是父亲让家庭不完整,毕竟一切的根源是我在课堂上和老师因为《西游记》而产生的争吵。我经常会自责,总感觉是自己把父亲逼成了那个伟大的探险家。不知道是年龄还是年代的原因,我并不像他那样经历过那些波澜壮阔,但好歹还算有一件奇妙的事。
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奇妙的梦,梦里的我正在参加父亲的葬礼。穿过众多望向我的无奈微笑,默默听着安慰我的话语,我怀着疑惑在不自觉中走到了礼堂的另一个房间。那是快要上千平方的大房间,比外面的大堂看起来都要大一些。这样大的房里只是摆着一副棺材和一张巨幅黑白照片,其余都是空洞的白墙,以及地上纯白色的瓷砖。我被空旷推得步履不停,在绝对的寂静里走到棺材前。不用纠正我,那真的是绝对的寂静,像在宇宙的真空中,我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在棺材面前,在照片下,我把棺材那被称作“天”的上盖掀开了。
躺在棺材里的是一面镜子,映着我的面容,现实中的面容。
之后我就醒了,梦做到这里也该被吓醒了。我张开嘴长舒一口气,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电子钟表,那件奇妙之事就出现了——时间倒流了一分钟。
我在前面也讲了:我的记忆力很好!那天我可以肯定自己是在一点一刻睡觉的,但做完梦时又确实是一点十四分,甚至过了很久才变到(或者说变回)一点十五分。如此奇怪,我想起了我爸,他正坐在桌前对着才买的电脑,尝试联通平行宇宙。好似一根救命稻草,不过我还是强装镇定地走去他的身旁。
我爸的眼睛抬起来:“咋还不睡?”
“被梦吓醒了。”
“啥梦,吓成这样?”
我当然不敢说梦的内容,只是支支吾吾:“忘了……”而后语气一转:“刚刚我发现时间倒流了,倒流了一分钟。”
“啊……正常的。”
我那时认为他或许是不相信我,于是又解释了几句自己是如何发现时间倒流的,直到他说了一句:“我知道,我见过,也是一分钟。”我的话匣子被关得严严实实。
他开始用那惯常用来讲故事的叙述语气说:“那时候,比你现在要大一些的时候,我也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表走了负一分钟。不像你现在还敢给我讲讲,那时候我都不敢告诉你爷爷,因为我那时候梦见的是我在老家参加你爷爷的葬礼,我怕他打我。”
你应该会对这种巧合产生疑虑,但我的嘴巴真的没有泄露任何梦里的内容。在我点点头准备转身回房间的时候,我爸突然又对我说了一句:“没事,梦都是假的。”
这猝不及防让我产生了冲动,冲动又让我转头回复了一句:“但他们说梦是愿望的满足。”
他瞬间出现了彻悟的表情,说:“这样啊。”
他随后一直沉默,我感觉等不到答案,转头准备回屋的时候他开了口,“当然我不是希望你爷爷……”
我问出了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疑问:“那是什么?”
他做出了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回答:“你爷爷的葬礼最后是在市区办的,不是在老家办的。梦出错了,所以什么都没发生。”
父亲是在三天前去世的,源头是尘肺病,所以自那份玉雕工作开始算起,他就在探险了。他上个月自己去了一趟我出生的地方,回来就再也起不了身了。我在外地,他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就没了力气,没办法呼救,他本来已经接受了这种结束的方式,直到一条狗在家门口拦不住地狂吠。
他知道是那条狗让他活了下来,这件事他重复说了很多遍。你如果已经在试图使用他的思维方式,这遭鬼门关一定和那条叫元宝的狗分不开关系;如果你不想这样想,也可以想成这是他第一次交好运。
住在病房里的那几天,我一直守在他的床边。虽然医生让他尽量不要说话,但他明显比以往更迫切地想和我多说一些话,每一次说话都会给他带去疼痛。你肯定能理解我,我没有让他少说一些话,我知道这样会令他的时间加速,但我怎么也不愿他死有遗恨。
在入院的第一个夜晚,他说自己的指头好像长出来了,动弹不得的身体只有那节手指能灵活地活动。他还说自己后悔,后悔当时把手指扔错了地方,他的手平常都是垂下去的,不该扔到房顶上,埋在地里说不定早就长出来了。我反对了他的这个想法,说怎么也不应该埋到地里。
正如我刚才说的,上个月他去了趟海南,他是想在走不动之前验证一下,那片海岸有没有发展成他曾经在戈壁滩见到的那个模样。结果可想而知,他将全部的痛苦都压到自己的背上,他说是自己的固执伤害了所有与他亲近的人。我说,当年他踏上的那片干旱的戈壁,在两亿年前也曾是一片海洋,他看见的是过去的文明,不是当时或未来。他没有相信,笑着说我和他除了长得不像,哪都像。
在离开人世的那个晚上,他带着失望告诉我那个穿越平行宇宙的实验失败了,因为他没有去成任何一个自己可以适应的世界。我说其实他已经来到了最好的平行世界。我爸问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我说是妈妈告诉我的,还给了我一块没有杂质、透如水晶的宝石。他并不相信,摇摇头说我的妈妈在我们离开海南的那天就不在了,我说还在,他说我不知道情况,我说是他不知道情况。他沉默了好一阵,虚弱地吐出一声太好了。
可惜这不是完美的句号,我也觉得如果那是他去世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好了,事实上我没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那时候的他说话只能出很少的气,所以很多话我都听不清楚。这个伟大的人就如此草率地结束了,这个故事也该理所当然地结束了,谢谢你能读到这里。
我知道,你可能一直在坚持这只是一篇寻常的、布满骗局的小说,从头至尾没有相信过我,还要质问我:你创造的这个人到底伟大在哪里?我在故事开头做下过一个承诺,是关于前进后面改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你或许已经猜到,前进的第二个名字就叫风华。但你不知道,前进小区是我曾经居住的小区,风华小区是我现在居住的小区,在这两个地方之一,我曾捡到过一枚刻着象形文字的石头。我将这块石头以捡到它的地方命名,只是这个石头的名字和那个拾起它的场景一起被我遗忘了,这可以解答你的疑惑吗?如果不能,请你就当读完了一个不太走运的人的故事,毕竟我只是个作者。
如果你是想从这群文字中寻找一些现实意义,此时你一定看出了我的意图:我真的捡到过那块石头,捡到它是我遇见过的最奇妙之事,特别想告诉你。不过我能记得的证据只剩一个了,海,它的名字叫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