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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10期 | 柴米:青李子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10期 | 柴米  2025年10月28日08:33

柴米,原名杨子怡,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有作品发表于《火花》《河南文学》等。

要到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需要先乘飞机或高铁到省会城市,再转三到四次公交车到县城。我六岁后睡的床就在这里,还有柜子、写字桌,都是密度板钉成的。柜门上的刻痕记录着我从一米四五直接拔高到一米五八的身高变化,也不过是十三岁到十四岁那一年的事。十四岁的刻度线上还沾有一片淡褐色,像是经血晕染的一团云,又像金鱼,一摆尾,纹路都爬上眼角。

上周五,2016年的第一天。护士说梁启玫用输液架砸碎了医院三楼的观察窗,吵着要回家。我不得不请去晚上家教课的假,横跨两个街区去问询她。在重庆不好吗?你不是年轻的时候全国自驾游了一圈才选定重庆的?梁启玫已经安静下来了,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回答我,好,好,晚上的灯很亮,青李子很甜,女儿,你吃,抽屉里,隔壁床的儿媳妇给的。那你为什么要回家,回哪个家。她忽然攥紧我的手腕,又一言不发,用看陌生人的眼神,使劲儿盯着我。梁启玫左颊有一道月牙疤,像一条小鱼,我看到它在呼吸,然后倏地游进嘉陵江的夜雾里。我掰开她手指,摸到了黏腻的青李汁液。梁启玫,我拆了一包新的湿巾帮她擦拭,我替你回去。不然怎么办呢。我听见自己说。

天擦黑时,我到了县城广场。人挤着人走,集上的卤煮摊散出香料味,又香又膻。我姥爷爱吃卤煮,但照他的话说,人在六岁之前不能吃动物内脏,否则心会被抓走,像封神榜里演的那样。可我不是比干,狐狸抓我的心干吗。一直等到三年级,我终于吃下人生的第一片猪肝。没人来抓我的心,肝也还在,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梁启玫不能吃辣,红锅她皱眉,酸辣粉只尝尝,江湖菜两口就放下,我没明白,她为啥搬来重庆,像把自己放进一锅不对味的汤。但我可以,多醋多辣的卤煮,我吃了一大份。

从县城回村的山路很颠簸,为了抢座,我多走了两里路到始发站上车。黄泥公路修了十几年,也没见柏油的影子。公交车座位弹簧坏了,海绵垫凹陷处积着瓜子壳,有些硌腿。司机好像没换,还在开这条线,只是原先油亮的后脑勺已经秃成一块反光板。他单手转方向盘的姿势也没变,右手小拇指仍习惯性勾着保温杯拉环,上面的“安全生产标兵”掉得只剩下“全标”。

修了多少年,还是肠梗阻。司机突然开口,后视镜里他的门牙缺了一颗,漏风的话音混着车载广播的杂音,上个月翻下去一辆运猪车,二十头活猪在泥浆里打滚,交警队来捞了三天……车忽然剧烈一晃,震感从鼻梁骨传到小脑,我死死抓住前座扶手,才勉强压下了呕吐感。旁边穿校服的女孩手机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对着光照了照,继续刷短视频。窗外的野果树一棵棵往后退,直到我看见那只米色水箱。梁启玫告诉我,看见它就快到我们家了。

公交车停在村口。小丽便利店还在,只是招魂幡换了材质,硬纸板变成了LED屏。灯光穿透雾气,映出玻璃门里的热浪和微波炉的嗡嗡声。蛤蟆夹蛋卖完了,想要,得明早再来。柜台后的姑娘眼皮都没抬,美甲上的碎钻在玻璃柜台的反射光里一闪一闪。我要了两个花卷,半斤凉菜。没买到蛤蟆夹蛋,我有点懊恼,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也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我还挺怀念这个味道。其实就是白面饼夹猪头肉,最早还有猪杂碎,偶尔我用夹肉饼替代它,但却是两回事。

电线杆上贴着三四张发黄的寻人启事,风一吹,卷边像被嚼过的糖纸。直线向北走几百米再拐弯,就是梁启玫家。石板路砖缝里草还没返青,枯秆扎脚。踩到松动的砖块,泥水溅上裤脚。爸爸棺木入土时,棕绳勒进棺材板激出的木屑和这些泥点一样,令人讨厌。院门上,还能看到烧火棍画的图案,我分辨不出哪个是我画的,颜色都淡了。旁边贴着移动的宣传单,印刷体电话号码压住了炭痕。那几张寻人启事,让我想起前年梁启玫走丢后,我接到了十三个诈骗电话,有人说在缅甸赌场见到她涂紫色眼影跳钢管舞。

霉味扑面而来。木床横在堂屋中央,床板裂缝里卡着半片安定药板的铝箔。梁启玫说,姥爷发病后坚持要把所有家具重新排列,床必须摆在灶王爷视线正下方,这样夜游时就能踩着灶神的袍角上天。我掀开被褥,床垫上印着大片可疑的黄渍,像一张被揉皱的世界地图。床头柜里放着各种药,摸出来才发现铝塑板上的药片全变成了风干的花苞,稍用力捏,就碎成了星星点点。锡箔纸背面用针尖刻着很多三角形,像梁启玫常做的白面糖包。

院外传来班车离站的轰鸣,黄泥公路尽头,天空泛起浑浊青色,像一只被冻住的眼。

从山西搬来重庆那年,梁启玫三十八岁,女儿十八,刚刚参加完高考。

搬家那天,三十六度,装运的货车在山城盘旋半日,终于停在了沙坪坝的老居民楼下。司机不愿多等,喊她抓紧卸货。梁启玫脱了坡跟鞋,赤脚踩在热软的水泥地面上,一趟趟将纸箱搬进楼道。她把木柜腿的毛毡垫一一贴好,离女儿开学还有一阵,她想尽量把这里归置得像一个家。重庆比她想象的还要潮,她临睡前打开窗,能听见楼下有人洗拖把,像瓷片碰在一起,一下一下,敲在夜里。

梁启玫原本想开家干洗店。到南岸看过门面房,租金六百,角落还有个灶台,方便烧水做饭。房东说只租给夫妻开店,单女不行。她没吭声,坐公交回沙坪坝,一路上低头看自己的手,右手虎口起了小水泡,是搬行李磨的。那天晚上她去菜市场买了半斤青李子,用盐搓洗了三遍,边吃边看泡沫剧。

接下来的日子不轻松,但也不至于困难。最初,梁启玫在一家小餐馆做早班配菜,负责剥蒜、择菜和煮鸡蛋。老板是成都人,说话带点懒调儿,爱和她开玩笑,说她眼睛像猫。她不接话,只是偶尔嘴角动一动。没几天,她又去一家洗衣店做学徒。店主也是寡妇,重庆本地人,对梁启玫很照顾。她学会了用蒸汽熨斗,调剂漂白液浓度,也练出一双不怕热水的手。店主偶尔不在,她也能独自打理生意。她会攒下别人没取走的零钱,装在一个牛奶盒里,写着“退补款”。她盼着有朝一日能攒够钱自己开店,再租个两居室。

现在的房子太小了,厨房和卧室之间只有一扇滑门,和女儿挤在一起,夜里一个翻身,另一个就能听见。梁启玫早上起得早,五点半起床烧水做早饭,手脚已经算轻了,可水壶一响,还是把女儿吵醒。女儿一般不说什么,只是把被子蒙过头。她每天换着花样做早餐,熬小米粥、鸡蛋炸馍片、清炒莲藕。锅还没关火,女儿就已经背着包站在门口。吃一口再走。梁启玫从厨房探出头。不想吃,好腻。女儿没回头,语气不重,却沉沉地把锅盖压住了。饭桌上她们的话越来越少,大多时候都是筷子碰瓷的声音。梁启玫试着找话,老板那天发朋友圈,她儿子考上人大了。女儿只哦了一声,低头剥鸡蛋。梁启玫继续说,你也不错,别老盯着别人。你小时候多会写作文,语文老师都夸你有才。那是以前。女儿放下鸡蛋壳,语气平平,你总是活在以前。那一刻,梁启玫像被烫了一下,手往后缩了缩,没再说话。

梁启玫的失眠症愈发严重,或者说,她不敢睡着,死人总来她梦里,家人、表亲、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全都盯着她看。她从没在梦里哭过,可每次醒来,枕头都是湿的。梁启玫也奇怪,为什么都选中了她。等到下一年清明,她回了山西,去上坟。山里的风吹得骨头发紧,她割了草,摆好贡品,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高粱白,拨开瓶盖,往地上一倒。她低声说了些什么,话音都被风卷走了。收拾完起身时,她听到有人叫她梁老师。搬去县城后,没人这么叫她。是个老人,说起以前的事,梁启玫只应着声,也不接话。梁老师,前一阵有人来家找你,你家亲戚,女的……梁启玫猛地抬起头,转身往山下走,走得很急,脚下绊了块石头,差点摔倒。

那次回去,她没过夜,也没联系任何人,连夜坐火车赶回重庆,一路上没合眼。回来后,她开始迷信一些小习惯,比如出门一定要绕楼梯转两圈,洗衣服一定要先洗袜子再洗上衣。有一天早晨她煮了三十颗鸡蛋,结果全是生的。她记得自己把火打开了,可汤锅底是冷的。她又把电饭锅拆开擦了两遍,还试着用打火机烘干插座孔。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但在熟人面前,梁启玫仍然保持着她一贯的体面,去派出所开居住证明时,穿高领衬衫、浅金色小皮鞋,还喷了冷香型的古龙水。她坐在大厅里填表格,字迹一笔一画工整,仿佛在县政府办公桌前批公文。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14年冬天。梁启玫在菜市场买鱼,认错了方向,硬是走到铜元局。她站在某栋旧楼门口,用指甲刮着已经褪色的门牌。保安以为她找人,就陪她等着。结果她一坐就是三个小时,一句话没说,眼神像玻璃缸里的金鱼,一直盯着台阶对面的下水道口。第四天,她自己回家了。没人知道,她去哪条河里游了三天。回家后,她开始写字。不是写信,也不是写日记,而是在墙纸、快递盒、厕纸卷芯上反复写:尽头。

女儿终于爆发了。

那天吃晚饭,梁启玫把鱼反复热了三次,忘了已经上过桌。梁启玫,你能不能别再这样自顾自地活?梁启玫没抬头,筷子挑起了鱼眼。我还没到靠你养的时候。女儿声音有点抖了,你自己出去三天,三天!我都报警了,你去哪了,问你不说。你现在还知道你是谁吗!这句话像是扎中了什么。梁启玫忽然把筷子扔到桌上,声音突地拔高,那你呢?你认得你自己吗?你知道你是哪儿来的吗?女儿一下愣住了,嘴唇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梁启玫感到一阵耳鸣,一口风从骨头里灌进去,凉得发痛。她撑着桌子坐下,她知道,有什么东西猛然松动了。

那是他们从村里搬去县城的前几个月。男人起得特别早,坐在房檐下抽烟。天还没亮,他对她说,人老了该回土里。村西的那条路,尽头不是省道,是个土台子,坐上去能看到家。梁启玫记住了这句话,像记住一场雨前的风声。只是她没想到多年以后,它竟像某种指令,在脑子里发芽。

女儿还是带她去了精神科门诊。年轻的女医生,语速很慢,一边翻病历,一边温和地问,阿姨,你知道你在哪儿吗?知道呀。她点头,声音很轻,在你家。医生没笑,写字的笔却顿了一下。检查做了两个,结果显示她的部分认知功能受损,记忆力和判断力下降明显。医生建议做进一步脑部扫描,还提到了可能性很高的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病。女儿把报告摊在病床上,没吭声。梁启玫把报告叠起来,压在枕头下,别告诉别人,容易遭笑话。她还没老,还想着哪天能开一家干洗店。

之后的梁启玫,有些症状慢慢加重了。她的眼神经常飘忽,说话断断续续。她开始管女儿叫“妈”,说屋子里藏着别人穿过的衣服,得好好清洗才不会惹出病。邻居听见她凌晨在楼道里拖地,开门一看,她穿着羽绒服跪在地板上,用牙刷刷缝隙。她笑着解释,屋子被人踩出脚印了。又一次,女儿出差两天,邻居又打来电话,说她在楼道贴符,祛风祛鬼。就是在那次之后,梁启玫被强制送医观察。她在医院砸碎窗户,哭着喊,我要回山西,回去锁门。护士按着她胳膊注射镇静剂时,她眼神清亮了一秒,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那是唯一一次,像真正的梁启玫。

一早起来,我发现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醋味,大概是昨晚凉菜吃多了。屋子里冷,褥子吸满了潮气,一翻身能听见老床架吱呀一声,像在咬牙。

炊烟还没起来,村子静得像一口封缸。我披上外套去院子里接了半盆水,打湿毛巾抹脸。水太凉,我只擦了两下,就回屋点了电热炉。风从屋后山上吹下来,带着一点干桔梗味。梁启玫留下的柜子还在墙边,柜门开了一道缝。我轻轻拉开它,里面堆着她以前的衣服,毛线围巾、米色外套,衣角泛着黄。最底下压着一个塑料药盒,盒子上贴着碎花贴纸,上面写了两个字,玫用。

药盒边,有一只布袋,里面塞着一些老照片,还有一把旧钥匙。钥匙锈迹斑斑,像是仓库门的。照片是老式机洗出来的,边缘卷翘,底色发灰。她年轻的时候穿红色棉袄,抱着一只小狗站在院门前,身后是冬天裸露的山。

还有一张是爸爸的。高瘦,眉眼沉着。他站在屋外的月台上,眼神望着镜头之外的方向,像是在听风。抽屉底还有一小盒录音带。我翻了翻,是她早年买的那种空磁带,我把它塞进旧收音机,机器吱呀两声,居然还能转。前几秒是杂音,然后是一段低声说话,是梁启玫的声音。

“今天晚饭炒了芹菜,她不爱吃,都吐了……省道上又出事了,货车撞了小车……”

她声音平稳,像是在写信,却用嘴说出来。

“她今天下午问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我说你去很远的地方了,去了你说的尽头……她缠着我去,我只好带她去土台子……”

声音忽然中断了一秒,像是停顿了一口气。那盒磁带放完后,我把它退出来,擦了擦,然后收进药盒。天光渐亮,屋里仍有湿冷的气,桌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像是梁启玫在喘气。

那个土台子。她说过,那里能看到整个村。搬去县城前,梁启玫带我去了很多次,或许是带我去看爸爸,我不记得了。但也许她的尽头,真的在那里。

快中午的时候,表舅妈敲门,送来几碗菜,下面还压着两个蛤蟆夹蛋。她看见我在屋里擦地,她说,你妈怎么样了,记得人不?你姥爷当年就是糊涂了,怎么活也不安生。我点头没说话,她自顾自说着,你妈以前跟我讲过,说你爸走那年,她没哭,但晚上一个人站在灶台前,把调料瓶全打碎了。说她再也做不出合他胃口的饭。我还是没回话,只低头吃了一口粉条,酸味太重,鼻子发酸。

我突然意识到,那种醋酸味,是从她留的调料柜里一直挥发出来的,不是昨天晚上的菜。是她的味道,一直没散。

我揣着那把生锈的旧钥匙,决定去一趟土台子。村口的路被几十年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黄泥掺着小石子,脚下一滑,差点崴脚。一路上只有零星的村民,各自拎着塑料袋或铝盆,都是去村里新盖的大棚里摘黄瓜的。我抬眼看,土台子还在。像是半个世纪都未变过的模样,满坡荒草覆着厚厚的灰尘,远远望去,形似一只灰色大碗。我爬到台子边缘。风从山下往上吹,带着熟悉的柴火味儿。我掸去裤腿的泥,四下眺望。

梁启玫说得没错,这个地方能望见整个村落,屋舍参差,错落有致。往东能看见黄泥路,一直到县城方向,隐约可见一些红顶房屋。向西,则是满眼山岭,层叠着薄雾。站在这里,耳畔的风声尤其清晰,我突然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听见爸爸在抽烟,烟丝在火焰下噼啪作响。

梁启玫从师专毕业后,分配回村小做代课教师。她到学校的第一天,便远远地看到土台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像个倒扣的碗,云雾盘旋不去。她拖着尼龙袋,迎面便碰上了陈振洲,那时候还不是她的丈夫。他正站在学校门口,刚卸完水泥,一手拿着根烟,神情悠然。你就是梁启玫吧?陈振洲眼神平静地打量着她。对,我是。她抬起头,不避不让,径直看回去。陈振洲愣了一瞬,随即微笑起来,挺好,有股子劲儿。梁启玫没回话,径直走进分配给她的宿舍,把门关上。陈振洲没料到会吃闭门羹,站在门外摸了摸鼻子,却忍不住笑了笑。他也不走,站在那里继续抽烟,烟雾悠悠扬扬,似乎把刚才的一丝尴尬都冲淡了。

他们结婚是在一年后。村里说闲话,说陈振洲家里穷,而梁启玫长得漂亮,书又读得多,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他。梁启玫对这些话从来不屑一顾。她说她爱的是陈振洲的眼神,他总是看着远处,好像世界比这里要大得多。他能看见,我就愿意陪他看。

那天,梁启玫照例去赶集。每周一小集,每月一大集。只是那天和平时都不一样,在油条老豆腐摊前,梁启玫被一名女子拦住去路。对方看着年纪和她差不多,穿着城里时兴的白衬衣、旅游鞋,头发烫得蓬松洋气。女子直接问她,你是梁启玫吧?她警觉地点头,女子忽然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神情,我叫邹云英,你不知道我,但陈振洲肯定知道。梁启玫怔了一下,脸上没有惊慌,只是眼神微微一沉,你什么意思?邹云英略显不安,我本来不该找你,可我心里堵得慌。他是不是从来没跟你提过?梁启玫静静地望着对方,等着她继续说。

我跟他原本订过婚的。邹云英咬了咬嘴唇,但家里嫌他穷,我去了城里,没再回来。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我知道……我写过信给他,他没回过,但我知道他收到过。

梁启玫沉默了半晌,突然笑了一下,你今天特意来说这些,是希望我做什么。邹云英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时语塞,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见见你。梁启玫忽然向前走近一步,盯着邹云英的眼睛,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现在是他妻子,以后我们要过日子,你别再来了。邹云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梁启玫的神色,只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回家后梁启玫没提过这件事,只是渐渐地,陈振洲察觉到妻子身上有什么不同了。他再也看不到她最初无忧的笑容,有时候她坐在窗前缝补衣服,停针发呆,目光仿佛穿透了房屋,飘到不知何处的远方。

一次晚上,陈振洲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梁启玫沉默了一阵,你是不是一直记着邹云英?陈振洲脸色一下变了,手里烟头掉落在地,烧了个小孔。两个人沉默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早晨,陈振洲才低头说,以前的事,我已经放下了。

梁启玫抬起头,眼里没有眼泪,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从那以后,陈振洲和梁启玫之间,有了细细密密的缝隙。梁启玫越来越沉默,甚至有时候她会忽然发怒,摔碎几个碗碟,弄得满地狼藉。陈振洲却只能沉默地蹲在墙角抽烟,半天也不吭一声。

1991年冬天,邹云英来家里了。那天陈振洲不在家,梁启玫开了门,先看到了邹云英隆起的肚子。两个人在屋子里对坐着,空气像冻住的水。灶台还残着午饭没洗的碗筷,墙上的年画斑驳起皮。

多大了。梁启玫开口,声音轻得几乎没有起伏。

快六个月。

梁启玫点点头,眼神没变,盯着她看了几秒,又看向窗外,天灰蒙蒙的,像一块泡涨的抹布,两人都不再说话。陈振洲一脚踏进门,就见屋里两人对坐,一时僵在门口,脸上抽了一下。

她怀了你的孩子。梁启玫不看陈振洲,只是盯着手里的杯子,你知道了?

我,陈振洲嗓子发干,她前阵子来找过我,我没想到……

你当然没想到。你从来就没想清楚过。梁启玫抬眼,语速忽然快了一点,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村里人怎么说你?说你穷,说你不稳当,我不管。可你告诉我,现在这个局面,是不是你自己造成的?陈振洲脸色发白,我没想躲,我,我也没办法……

你没办法?梁启玫笑了一声,那是她极少用的语气。她低头,用拇指一下一下抠着桌面上的木刺,你们俩,没办法,自作自受的烂摊子,要我来收拾?

不是这个意思!邹云英声音高了起来,眼泪一下掉下来,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启玫,我知道你有怨气,我没有别的办法。

梁启玫忽然站了起来,一手猛地拍在桌上,茶杯震了一下,滚出桌边。别叫我名字。她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咬牙的劲儿,你当初呢?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启玫!陈振洲突然喊了一声,你说什么都对。他声音压得低,像从嗓子里刮出来的,我混账,是我对不起你。我把她送人,送给外村的,永远不认她!

邹云英猛地抬起头,眼神一下子变了。你说什么?她盯着他,声音发颤,却比刚才任何一刻都清楚,你要把她送人?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是为了丢给别人?她站起来,动作猛地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椅腿在地上拖出刺耳地响。她是你的孩子啊,你亲口说的,你说你会管,你说我撑不过去你会帮我!现在呢?她的眼泪一下子砸下来,打湿了衣襟,你不敢要我,连个孩子你也不敢要!你们男人就这点胆?睡女人的时候不见你这么怕,出了事,一个个像没断奶的崽!她的声音一节高过一节,眼圈通红,整张脸涨得发烫,像被捅破的水囊,把所有的羞、悔、气都一起倒了出来。

梁启玫站着没动,静静看着她发泄,像看着一场雷暴,她手指还搭在桌边,骨节泛白。邹云英气到极致,却又忽然没了力气。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脸埋进手心,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我活该,我真的没想抢。我就是我父母抱养来的,他们说,这个孩子要跟着我,就和我断绝关系,告诉所有人,这个孩子是野种。我不能啊!启玫,我没钱带她走,我更不能让她一辈子受害啊!炭火“咔啦”一声炸了一小块,火星跳了出来。

梁启玫缓缓开口,所以你来找我?目光扫过两人,一字一句道,行,我养。她拿起滚落的杯子,把它立回桌上,声音低而稳,养这个孩子,不是成全你们。一个孩子我养得起,她不会和你一样没人要。梁启玫定定地看着邹云英,但你今天走出这扇门,这辈子就别再回来。她有我,不需要另一个妈。邹云英的肩膀剧烈一抖。她缓缓抬起头,眼神已经不再挣扎,只剩下死水一样的沉静。

我明白了。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闩上时,忽然停了停,背对着两人,轻轻说了一句,启玫,谢谢你。梁启玫没有应声,只是缓缓拉下窗帘,把屋子拉进一半的昏暗里。

那天晚上,村里又落了雪。梁启玫一个人把屋里的灯泡全部换了新的,白光冷亮,连厨房的死角也照得清清楚楚。从此他们再也没提起邹云英,但那个名字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跨越。陈振洲离世前对梁启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吗,我没想让你替代任何人。梁启玫没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土台子,夜色笼罩着它,像个没有尽头的谜。

站在土台子中央,我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钥匙,感到有些荒谬。土台子空荡荡的,只有风在草丛间穿梭,像无数耳语飘散开来。

我四下走动寻找,最终在靠近土台子背后的树林边,看到一间被树枝遮蔽的房子,或者说,只是一扇土墙。钥匙并没有派上用场,墙角堆着一些腐烂的麦秆和脱落的泥皮,灰尘厚得像地毯。我翻出一个铁皮盒,盖子上贴着撕裂的《大众电影》封面,女演员的眼神被刮花,只剩下一只亮着的眼珠。没有锁,打开时发出微弱的“咔哒”声,像是在咳嗽。是两个信封,都是署名“邹云英”的人寄给梁启玫的。

“启玫,我以为离开他,就能让一切回到原点。但我错了……孩子就拜托你了……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你别让她知道……”

字写得很平整,但行间明显被泪水涂抹过的痕迹洇开。纸张有些地方已经变脆,边缘卷翘,像睡在火边太久的落叶。我一时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可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信没有被梁启玫带去重庆,它被藏在了土台子的这间屋子里,像一块石头压住的秘密。我继续翻找,铁盒底部还压着一张旧照片,年轻的陈振洲,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不是梁启玫。那个女人穿着深绿色夹克,头发蓬松,眼神清澈地看向镜头。他们没有笑,但彼此靠得很近。

我有点明白了,又不明白。谁是这个孩子,邹云英是谁?梁启玫的姐姐,妹妹?朋友,同事?还是陈振洲的情妇?姐姐?妹妹?朋友?同事?我接着揭开第二封信,这封看着更新,更干净。

启玫: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很久没见过了。你好吗?孩子好吗?

你还记得吗?那年冬天,我一个人敲你家的门,冻得发抖。你看见我肚子的时候,眼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怜悯,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其实,我真没脸。我不是不知道你会多难过,但我已经不知道该去哪儿。

你比我勇敢,也比我稳。那年我在医院做产检,医生说孩子心脏有杂音,我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是你给我带的馒头和姜汤。咱俩一样大,你却像个母亲。你说,活着不容易,做妈就得硬气。

我不是一个硬气的人。我生来就软,遇事躲,没人要我就真以为是自己不好。后来振洲说他会负责,我信了,像信一个春天。我背着我爸妈跑出来,半夜在邮局门口写信,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多可笑啊,新的生活,旧的错,我从来没改过来。

他选择了你,我没有嫉妒。说实话,我轻松了。可是,孩子突然有了,已经成形了,我只能生,我只想她能好好活下去。但我父母逼我把孩子给陈振洲,陈振洲又逼我送人,没人要这个孩子。

我还记得,你来医院抱她的那天,穿了一件米色运动衣,阳光把你发梢照得透亮。我看见你低头时眼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让我说不出来的眼神,像你早就原谅了我,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随父母去了南方。听你的,我努力忘记了这里的一切。前阵子,我爸身体不好了,我陪他回来祭祖,估计是最后一次回来了。我才知道振洲出了事,你和孩子也搬走了。我想了想,还是给你留下这封信。说来也巧,十多年前我离开这儿的时候给你写了信,再回来又给你留了一封。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看见。

对不起,启玫。

我感谢你,启玫。

你让我活成了另一个我。你让我女儿有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邹云英  

2012年 春

天开始落灰,黄昏的光落在林子背后,一束一束地穿过枝丫。树影间,有一条小道,顺着山脊伸向更远的地方。那是梁启玫一个人走来,也一个人走回去的路。风吹过时,满山的草在暗夜里轻轻伏下,像给一个不曾安息的女人,盖上迟到的被褥。

1992年,梁启玫抱起了我,不是接手,是迎上。

1998年,陈振洲去世了,在我们搬去县城之前。他在夜里送砂灰时出了车祸,梁启玫独自带我去了县城。

2010年,我十八岁,考上了重庆的大学,她带我搬去了重庆。

梁启玫,你是不是担心,有一天,我会来到这个尽头,我会知道土台子的秘密,但你又害怕,怕我永远不知道。

我重新折好信纸,放入铁皮盒。泪水慢慢淌下来,像生吞了一整罐青李子酱,酸得我嘴唇发紧。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梁启玫坐在厨房的灶台前,炉火红亮,锅里冒着热气。她回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青李子酱太酸了,记得放点糖。我点点头,走过去,轻轻从她手中接过那把木勺。

我是第二天回到重庆的。

从村口出来时天还没亮,鸡叫断断续续,山路上的雾像湿棉絮糊在眼皮上。班车摇晃,我靠在窗边,一路颠进县城、转车进市,坐在开往重庆的动车上,看着天色从黑转蓝,再从蓝泛白。

身旁的人陆续睡去,或侧身玩手机。我打了好几遍医院的电话,护士说梁启玫没有吵闹,也没说梦话,忽然变得安静了。她现在认得人吗?那头沉默一会儿,昨天她说你是她妈。我没回话。

从重庆北站下车,灰蓝色的城市上空飘着细碎的雨线,像被反复打湿后晾干又揉皱的信纸。医院在南岸,过桥那一段,嘉陵江两岸早市已散,水汽蒙着岸边,像一条刚醒的老狗,还在喘气。我先回了她的房子,屋里落满灰尘,冰箱还塞着好几包冻青李,门一开,酸味扑面而来。我没有开灯,靠在门边坐了一会儿。屋子黑得像是沉在水底,时间都静了。我想起以前发烧,她用湿毛巾敷我额头,一边念叨,一边给我压酸李子,降火,利湿。

我总觉得她强势,不温柔。她不喊我宝贝、幺儿,也不许我说“我难过”,她只说,别娇气,哭不值钱。我也曾怨她,怨她管我太严格,怨她破坏我的初恋,怨她在我忙到颠倒的时候还不断唠叨些可有可无的小事。甚至,怨她生病,怨她没来由地发疯或沉默,怨她才四十多岁就忘记一切。

现在,我坐在她空荡的屋子里,酸味、霉味、冷气全压下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正在翻账本的小孩,记着一笔笔亏欠,却忘了她早就交了房租、水电、利息,还把灯泡也换好,只等我回来。

我站起来,把门轻轻关上,下楼买她常吃的蜜枣粽。她爱吃甜食,住院后还没吃过。回医院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车后座,街灯一盏盏拉出长长的尾光,车窗映出一张疲惫的脸。司机是个中年人,手指长、骨节突,车里放着1990年代的流行歌曲,音量调得不高。他突然问我,医院哪个科啊?神经内科。他哦了一声,我妈也住过几年,后来说忘就忘了,连我都不认得。我问他怕不怕。他摇头,开得稳。不怕,人一辈子记得太多了才活得累,她后来不记得了,反倒活得像个孩子。

电梯“叮”一声停在三楼,我走出长廊,穿过消毒水味的走道,推开熟悉的那道门。梁启玫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脸瘦了一圈,下巴的骨头更尖,眼皮微闭,嘴唇干得发白。我走近床边,轻轻唤她,妈?她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皮肤冷而松弛,像被水泡久了的丝线。她睁开眼,看着我,却没有任何情绪,像是看一面不太清晰的镜子。梁启玫,是我。我低声说,你女儿。她眼睛动了动,嘴唇也微张,试图说什么,但只发出一声很轻的、含混的“啊”。

我一边剥着粽叶,一边慢慢对她说话,你以前跟我说,红枣要自己烘成蜜枣,这样才甜。你还说,熨衣服不能直接用蒸汽,要隔一块布,不然会起泡。她没有回我,张嘴咬了一小口粽子,咀嚼得很慢,像在尝试回忆什么。

我突然想到医生说的话,每个人记忆的尽头,就是他自己最大的恐惧或最深的遗憾。对梁启玫来说,她的尽头,也许就是我。

那天晚上,我坐在床边陪她过夜。不知道几点,我听见她轻轻叫了一声,妈?我低头,看她眼睛湿润,像是梦里回来,又像是漂了很久的木块终于靠岸。我没纠正她。我握着她的手,像她小时候握我的那样。

我用了整整三天,给老房子彻底清扫了一遍。

从厨房开始,炉灶清了灰,调料柜重新整理,还添了一小罐青李子酱放在阳台。那盆多年不动的绿萝还活着,叶子发黄,但倔强地探出一段新芽。我剪了老叶,把花盆刷净,再拿破毛巾给它盖了土。梁启玫不许土裸着,会跑气。我甚至按照片里的顺序,将厨房的挂钩一一钉好,炒勺放在左边、漏勺在右边,酱油瓶擦得透亮,贴上“六月鲜”的标签。灶王爷像个老邻居似的,还是挂在墙上,只是边框裂了个口子,我用透明胶一点点抹好。

然后是她的房间。我从柜子里挑出那件米色外衣,用温水泡开后晾在窗前。围巾也挂上了,旧了的棉花被套,被我翻过来,那些泛黄的花纹依旧像小时候我趴着看电视时眼角瞥见的图案。墙上的镜子裂了个口子,像笑着的人眼角抽动。我没换,也没扔,只是把裂痕用细水笔画成一只金鱼的尾巴,颜色淡红,正好延伸进右上角。她的世界支离破碎了,我只能尽力让它复原出一个轮廓。

医生说梁启玫现在多数时间处在记忆重组的状态,不是完全失忆,而是大脑会不定时重置她对现实的理解。她可能不知道你是谁,但记得一棵树。她可能忘了你的名字,但记得某个汤的味道。她需要一个容器,让她把混乱放进去。

带着梁启玫回来时,阳光正好洒进堂屋。她走得很慢,挽着我胳膊,每迈一步都像在试图回忆自己曾走过多少次。进门那刻,她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只是突然停下,嗅了嗅空气。

好香。她说。

我鼻头一紧,是酸的味道。

她嗯了一声,微微笑了,手缓缓摩挲桌沿,又抬头看了看灶台的位置。灶王爷还在。我握住她的手,你也没走。你把门锁得太紧了,我替你开了。

我陪她坐了一整个下午。阳光照着她的侧脸,眼角的细纹细得像针脚。我在厨房煮了拌汤,她吃了两碗,还嘟囔,面拌小点更好。天黑前,她在老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像真要睡觉。我正准备关灯,她忽然睁眼,你刚才说你是谁?我看着她,我是你女儿。她点了点头,又问,那我是谁?你是梁启玫,是我妈。

你不是替代者,不是盗用者,不是被谁临时选中的。你是我妈。

是真的,是完整的,是唯一的。

又过了一个月,重庆开始升温。医院外的香樟树抽出新叶,风一吹,树影斑驳地摇进病房。梁启玫的病情没有再恶化,但也没有明显好转。她的世界仿佛定格在某个时间段,每天醒来时都问一样的话,今天几号,你来多久了?

我陪她的时间多了起来。每天带她去院子晒太阳,一起剥青李子皮,或者在空调外机上晒两块旧毛巾,假装晾衣服。她很满足这样的节奏,也不再问太多——只要我在,她就安静得像只猫。

有一天我带来了那封信,邹云英写给她的那封。我没念,只是先问,妈,你还记得邹云英是谁吗?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沉默很久,认识她,不算熟。你恨过她吗?她摇头,不恨。她把最难的事交给我,是没办法。那我爸呢?我低头看她放在腿上的手,青筋暴起,指骨凹凸,却还稳当得像块石头。你爸……他有好,有坏。我不是因为你爸才养你的,你爸给不了,她也给不了。她顿了顿,我就想着,我行。

你有没有后悔?

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你小时候发烧,一边哭一边咬我胳膊。我疼得眼泪出来了,可我还哄你说,退烧了就好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早就不是替谁来过日子的。

我再也没什么想确认的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香樟树的味道被雨冲得更淡。医生告诉我,梁启玫情况稳定,可以考虑接回家疗养。我们回了沙坪坝的房子,那个我们一起重建的家。她再没有说错过我是谁,再没有喊我妈,再也没有不记得油瓶子在哪。偶尔她会给我姥爷的号码发短信,我没有看过,或许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就让梁启玫自己说吧。

记忆这东西,太重的时候,人就会疯。太轻的时候,人就会空。梁启玫最后也没做成干洗店的老板,但她把记忆熨得平整,把我这张皱巴巴的人生,收拾得不那么难看,这就够了。